後來,他們認識很久的時候,唐宗琅終於忍不住地問:「顏晏,我是誰?」
顏晏疑惑地看了看他,卻看到他面色嚴肅,倒是低了低頭認認真真地想了想,給出答案:「你是唐宗琅啊。」
他是那些年裡顏晏生命中無數過客中的一個,她不記得他。
而顏晏是唐宗琅生命里的光,是他心裏唯一的姑娘。
六歲,他搶了顏晏的白兔糖。
在十六歲的那天,還給她一顆。
剩下的那些糖,他用了一輩子來還。
他想要告訴顏晏,他愛她,愛了很多年,以後還會愛下去。
這一次他只想抓住她的手,再也不鬆開。
1
旗袍保存良好,連一絲褶皺都沒有。只是右側的裙擺有一塊焦黑,大約是三枚硬幣的範圍,看起來像是被火燎過,那朵裙底的牡丹就只剩下半邊,懨懨地耷拉在上面。
唐宗琅繼續說:「這件旗袍的面料是香雲紗,時間過得久了,暗色紋理的還原稍有不慎就會失之毫釐,謬以千里,這都需要你回想回想,所以,」他頓了頓,「你需要偶爾過來一趟,看看我的選色是否有誤。」
顏晏生得很白,眼頭圓圓的,眼尾卻微微上挑,笑起來像彎彎的月牙,只剩下亮亮的黑眼珠,顯得一雙眼睛更深邃,好像身體里藏了一顆夜明珠。今天她穿了簡單的白色針織襯衫裙,披肩的蓬鬆捲髮,紅色的瑪麗珍皮鞋,背著一個四四方方包著麻織藍色斜紋格子的包裹,全身上下沒有一件配飾,看起來乾淨漂亮。
簡直是天降神助,顏晏壓抑不住地歡喜,在後台私信了這個大神,結果大神真的回復了她。在聊到她手中這件需要修復的旗袍的一些相關細節后,大神明顯表示出興趣來,他說自己喜歡修復旗袍,更喜歡那些富有挑戰性的修復工作。他給出住址,約好日子,讓顏晏帶上旗袍親自過來一趟。
濃郁辛冽的樟腦香隨著旗袍的展開彌散開來。
院子的後門開在安靜的小巷裡,門上沒有門牌號,沒有標記,是一扇很普通的小木門。
唐宗琅看著她窘迫的樣子,很是紳士地稍稍退後一點兒,溫和地說道:「你先拿出來看看吧。」他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神示意唐阿三暫時迴避一下,他要開始工作了。
她抿抿嘴,又說了一遍:「真的太感謝了,我要怎麼感謝你?」抑制不住的歡喜讓她動作幅度有些大,別在耳邊的頭髮落下來,她抬手去攏那束頭髮,袖口有些微微往上提,露出手腕的文身來,是一隻眼睛的形狀,下方還有眼鏡蛇形狀的長長鉤形符號。
他熱情地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唐阿三,讓我猜猜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故作神秘地晃晃腦袋,「你就是顏姑娘吧。」他沒有用詢問的語氣,說起你是顏姑娘吧,是很肯定的樣子。
清末民初的古鎮建築風格和街道兩邊的例如蛋烘糕、棒棒雞、傷心涼粉、豆花、三大炮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美食,無一不吸引著來自全國各地的遊客。
唐阿三托住又一次驚掉的下巴,瞪大了眼睛,暗暗嘀咕:你不是修理旗袍的時候都不允許別人在旁邊呼吸的嗎?一定有情況,不用唐宗琅趕他,他自個兒歡快地朝外面移動腳步,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把這個消息分享給其他人。
他跑得太著急,跨過門檻的時候,不小心絆了一跟頭,「咚」的一聲好大的聲響,震得門都搖了三下。他「哎喲哎喲」地站起來,哀怨的眼神轉過去,卻發現兩個人都沒有看自己,他更傷心——真是沒有同情心!
顏晏偏過頭,笑得溫婉:「是的,我是顏晏,我與唐大師約在今天見一面。」
「荷魯斯之眼。」唐宗琅停下手上的動作,看向那個文身。
顏晏從十四歲起就與母親相依為命,再沒有其他親戚朋友。她對母親的感情太複雜,母親對自己非打即罵,實在說不上有多好,可是她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卻覺得心裏有根線斷了。人活著還能恨著偶爾念著,可是人死了,再多的感情都沒了寄託,不管是愛的還是恨的,都只能從眼睛里找到宣洩的出口。
「我帶你過去吧,去見唐……」唐阿三重複了幾遍也沒說順這句話,他看見顏晏朝自己投來些疑惑的眼神,頓了頓,清了清嗓子,終於捋直了舌頭,「去見唐大師!」他擠眉弄眼地收了話尾。
顏晏進入巷口后便開始很認真地在心裏默數:「第一家,第二家……」她一直數到第三十五家。
這件事要從兩周前說起。
上一秒顏晏還晃著杯里的紅酒,與人慶祝學業終於結束和_圖_書,還沉浸在掙脫學校這個牢籠的雀躍中,下一秒就被這條消息硬生生地打破。她耳邊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也說不出話來,臉色難看至極。
這邊,顏晏露出感謝的神色,她說:「謝謝你啊,唐大師。」
那是件雙層筒袖的舊式旗袍,暗紅的底色,布料極好,鋪在桌子上,遠遠看去像籠起的紅色煙霞,五彩絲線繡的是森森密密的折枝牡丹,如意襟順著裙擺開衩的位置一路鑲緄下去。
而推開「錦里」那個通往員工休息室的隔斷,再走過那條由青石板堆起來的十二級台階,轉個彎后,才會發現內里別有洞天:長長的走廊,兩邊是薔薇花架塑成的綠籬,大門為三開間與左右耳房的形狀,全木結構,又兼容了南方的敝廳、敝廊和封火牆,庭院寂靜,是典型的巴渝建築。
老城古街總是人滿為患,無論春夏秋冬。
等待片刻,門就朝外半開,門裡先探出了一個圓腦袋,是個盤子臉,濃眉大眼的年輕人。他上下打量著顏晏,眼神熱情卻有著分寸感,合適地拉近距離卻絲毫不讓人生厭,而後他的眉毛眼睛都笑成了一團,十分喜慶,隨之讓出整個身子,把門全開示意顏晏進來。
顏晏要見的唐大師,是一個旗袍製作與修復大師,據說還是個業界頗有盛名的大師。
唐宗琅彎了彎嘴角:「好久不見啊,顏晏。」
「是的,荷魯斯之眼。」從唐宗琅的方向看過去,顏晏的眼神有些放空,她停頓了半晌,然後拉下袖子把它遮住。
於是便有了顏晏的此行,而那件旗袍此時正被她背在肩上。
反常反常,太反常了。唐阿三把驚訝得掉在地上的下巴撿起來,眼神繼續在兩人之間晃來晃去。
是了,沒錯,就是這裏。
唐宗琅手指在旗袍上摩挲兩下,然後抬起頭,語氣有些為難:「可以修,但是要一年。」
她設想了很多種,卻怎麼也沒想到眼前的這位唐大師如此年輕,她踟躕了半晌,疑惑地打了招呼
和圖書:「唐大師?」
顏晏欣喜地眨眨眼,應了聲好,然後朝著工作台走近幾步,解開背著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然後一層層地打開。
「錦里」高定手工店鋪就開在武侯祠大街最顯眼的地方,在寸土寸金的商業街上佔去了三分之一的面積,店面那塊大大的黃底黑字的梨木招牌,被太陽一照,晃得人倒是看不清上面的字了。不過這並不重要,誰會注意這老舊的牌子,時下年輕人喜歡的是新鮮感,而這間店面裝修得敞亮,燈也打得亮堂,刷得粉白的牆面,展示台上擺著一排齊整的高定服裝,足夠吸引人們的眼球。
唐阿三的眼神在兩人之間飄來飄去,他一邊說「那你們忙,我先出去了」,一邊卻非常緩慢地朝著門口移動,他似乎聞到了某種八卦的味道,他才不要錯過什麼精彩的瞬間呢!
一個隔斷,兩個世界。商業街的吵嚷聲都被阻隔在外。
顏晏的母親生前極喜歡旗袍,一年四季也總是穿著旗袍,她講究愛乾淨,絕不允許旗袍上沾上一丁點的髒東西,更別提會讓旗袍破損。
成都錦里。
第二天,顏晏便利索地辦理了畢業手續,回國處理母親的後事。
那件旗袍是顏晏在收拾母親遺物的時候發現的,在衣櫃的最下層,那個四四方方的木匣子外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布,匣子里放了幾顆樟腦丸、兩張老照片以及一件稍有破損的深紅旗袍。她小的時候見過母親拿出來過,只是那麼一兩次,拿出來便很快地放了回去。顏晏記得母親說過,這是她當年結婚時穿的衣服。
顏晏不知道這一恍神過去了多久,她單手揉揉臉,恢復了剛才的笑意:「沒事的,你們繼續啊,我去趟衛生間。」
唐宗琅的手虛搭在旗袍上:「顏晏,我不需要任何報酬。」他緩緩地將衣袖往上捋,在差不多同樣的位置上也有一個相同形狀的文身。
小小的鋪面,一般只有三四十平方米,外面豎著布招牌。招牌上https://m.hetubook.com.com,那個婀娜多姿的旗袍女子隨風搖曳著,她上挑著眉眼,直勾著門外的遊客走進去,即使不買些什麼,就光是看看那一水兒的旗袍,摸摸那水滑的料子,也不虛此行了。
他看到顏晏望過來,笑了笑,雖然只是淺淺的笑,可笑容卻到達眼底,他走近幾步說:「是我,我是唐宗琅,你好呀,顏晏。」
顏晏畢業於瑞典的卡羅林斯卡學院,她在這個世界排名第一的牙科學校讀研究生的最後一天,接到來自市公安局打來的電話,電話里的人遺憾地告知了顏晏關於她母親的死訊,煤氣中毒,是自殺。
顏晏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樣子。
顏晏垂下手,左手手指微微擦過那個文身。
可這件珍而重之的旗袍卻並不完美。這在顏晏眼裡是個遺憾,於是她有心去找人修復它。她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在潛水多年的旗袍論壇上發了求助帖。巧合的是,在帖子發出去的第三天,論壇上一個滿級的大神便發了一個與旗袍修復相關的帖子,並貼出很多自己曾修復過的旗袍的對比照片。這位大神從來沒有在帖子里提及自己的身份和名字,只是偶爾會發一些含金量很高的帖子,幾年下來也收穫了不少忠實擁護者,粉絲中還不乏陳載城、許綉、宋安然這種國內一流的服裝設計大師。
她滴溜溜地轉了轉眼睛,心裏想著,也許真正的大師都很低調、很有性格、行為樸素,更何況後門也不需要建得太奢華。顏晏企圖說服自己,她緊了緊背在肩上的包裹,然後抬起手臂,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輕輕叩響了門。
除了這些,古街還有一種獨屬於自己的特色——裁縫鋪,老式的那種。
朝門口慢慢移了兩步的唐阿三,回頭看了看攤在桌子上的旗袍,那塊破損處並不大,以唐宗琅的手藝,最多半年便足夠了。
人無衣不暖,衣無錦不麗,說的就是成都老城區這個有名的行當。
顏晏說話的時候神色沒變,可是離開的腳步卻加www.hetubook.com.com快了不少,看起來有些倉皇。她順手把紅酒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可是酒杯沒被放穩,跌落在地上,紅酒和玻璃碴混為一團。
顏晏抬眼悄悄地打量著他,亞麻灰的針織衫,五官立體,眉峰突出,雖然英俊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與顏晏想象中的那種書卷氣相差甚遠。
此時她有些緊張,耳尖也有些泛紅,說話結結巴巴的:「我把旗袍帶過來了,我們之前約好的。」她費勁地試圖表達得更為流暢,好讓他對自己的印象不那麼糟糕。
顏晏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認真地和一個異性講話,上學的時候一直跟著導師做實驗,後來作為一個主修正畸的牙科醫生,平常她說得最多的話是對病人講「躺好,別動,張開嘴,讓我們取個牙模」或是「張嘴,請配合我們上麻藥」,一本正經,不苟言笑。
她低下頭去看手機聊天記錄上的門牌號,又對著這扇門看了一會兒,停頓幾分鐘后,又重新倒回巷口,數了第二遍。
旁邊的人對望了幾眼,顏晏的室友率先打破這沉靜,她輕輕地碰了下顏晏的肩:「Aaron?」
到了!她抬起頭,默默地打量起眼前這扇木門,它實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到她沒法肯定這就是論壇上大神給的那個地址。
這是周末下午三點的商業街,逛街的人很多,「錦里」店裡的這四個高大帥氣的男營業員更是引來不少懷春少女的張望,她們在店門口晃了又晃,挽著旁邊小夥伴的手,嘰嘰喳喳吵吵嚷嚷,看見店員望過來,卻忙著低下頭羞紅了半張臉,鬧市繁華。
顏晏緊了緊斜背在肩上的包裹,一路跟緊了唐阿三,她在想,待會兒見到大師,要用什麼樣的方式打招呼才最合適。她腦海里的唐大師坐在濃厚中國風的工作室里,扣子扣到最上面,他拿本書,喝著茶,一本正經的樣子,有可能還架著一副眼鏡,推眼鏡的時候還會一板一眼地說話,她覺得只有這樣的形象才與這棟古老房子的風格以及唐大師的職業身份最為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