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阿三看著師兄淡定地擺著碗筷,重重地點點頭:「是的,師兄很厲害的!」這樣一打岔,他忘了要吐槽顏晏的話了。
好像這個時代,大家都過得匆匆,匆匆吃飯,匆匆工作,匆匆相了親、結了婚、育了子,匆匆一輩子。
唐阿三聽著唐宗琅這邊沒了聲音,從廚房裡探出一個大腦門,瞧著顏晏醒來,一合掌,扯著大嗓門道:「啊,醒啦,準備吃飯了。」他頓了頓,後面半句話聲音更大了,「我師兄剛上街買了枸杞來,枸杞燉雞湯,我師兄真是太貼心了。」
唐宗琅端著湯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唐阿三還在跟顏晏絮絮叨叨,他說:「小姑娘一定要吃得胖點,胖點才可愛,我以前可瘦啦,但是我喜歡的人圓滾滾,眼睛也圓臉也圓,吃皮糖的樣子萌極了,她說要我也吃成她那種微胖的樣子,才會喜歡我呢。」
旗袍鋪在桌子上,周圍是暗紅色的絲線。
他知道自己瘋魔得不輕。
結果,顏晏又問:「你師兄都不怕燙的嗎?」
就像現在,只能偷偷的。
絞紗是紡織成香雲紗的經線,無數根絞紗織成幾何形小提花的白胚紗,香雲紗多為外黑內棕,暗紅旗袍少之又少。
顏晏被他這一眼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仔細想想,也許因為自己是個外人,在外人面前說這種話題還真有點難為情,這樣一想就坦然了。
原本滿懷希望等待救援的母雞,眼神變得更哀怨了,「咯咯」叫了兩聲,垂下腦袋放棄了掙扎,被唐阿三一把拎了起來,壓在案板上。
她幽暗的心在這一刻透進了一束光。
「我吃撐了,走走路消消食嘛,你不用送我的,快回去吧。」她朝他擺擺手。
不是顏晏認為的四年前初相識,他從九年前開始喜歡她,也許是更早之前就生了根發了芽,可是他要怎樣告訴她,他看著她人生軌跡的走向,並朝著她一步步地走近,但是對著她,他卻失去了坦白的勇氣。就像在瑞典時,他跟在她身後,報了旅遊團,上了巴士,一路都在偷偷看著她。
沒有應聲。
工作室里。
看著顏晏和唐阿和-圖-書
三兩人炯炯有神地看著自己,他覺得有些尷尬,於是說了一聲「開飯了」。他把湯放到桌子上的時候,手指都燙紅了。
這次她是從後門進來的,雖然後門的路只走過一次,卻輕車熟路,走過院子的時候還順手把沒關緊的水龍頭擰緊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那些年裡她說服了自己,後來唐宗琅幫她修補旗袍,她更覺得一切早有安排,一切都有意義,但是此時她仍覺得心裏空了一塊,唐宗琅長了一副她喜歡的樣子,他生得好看,聲音也好聽。她好像對唐宗琅生了別的心思來,可是她總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哎,我救了你,你可要以身相許啊。
「我還要去一趟醫院,臨時收到的簡訊。」她解釋道。
唐阿三正忙著跟雞鬥智斗勇,只舞了舞手中的菜刀,算是和顏晏打過了招呼。
顏晏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過才認識他三個月而已,不過是他對自己稍微關懷了那麼一些,不過是留自己吃了幾頓飯,自己卻缺愛到汲取一絲的溫暖就拚命地想靠近他,這壞毛病真要好好改改。
顏晏攥了攥唐宗琅搭在她身上的薄毯,廚房裡湯飯的香味兒一陣陣地鑽進鼻子里,她腦袋裡跳出一個詞來:現世安好。
吃著飯,顏晏突然頓住筷子:「唐宗琅,你有喜歡的姑娘?」
唐宗琅聽見她進來,沒回頭,只是微微點了下頭,繼續手裡的工作。顏晏也沒出聲打擾他,把風衣的下擺捲起,坐到一旁的沙發上。
八月中旬的天氣有些許涼意,像糯米糍外薄薄裹著的一層果醬,酸酸甜甜,又少得恰到好處。
她要白,要瘦,齊肩捲髮,眼睛又大又亮,可是就算有天她變黑了,變胖了,剪了難看的毛寸頭,我也會喜歡她。他捧著手裡的湯,像是一點都沒覺得燙,他想一股腦兒把話說完,可最後還是把後半句藏進肚子里。
日頭不錯,唐阿三正磨刀霍霍,朝著院里的老母雞亮出了一口整齊的小白牙,笑得英氣,哦不,是陰氣極了,嚇得母雞直撲棱著翅www.hetubook.com.com膀,滿院子躲藏著,抖落了一地雞毛。
顏晏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平日里張牙舞爪的小虎牙也深深地藏了起來,她認真地吃起飯來。顏晏這頓飯吃得有些快,她放下筷子,唐宗琅也緊跟著放下筷子,抬眼看向顏晏。
從認識她的那天起,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靠近她。
他抬腿走過去,她連睫毛都沒有眨動。
唐宗琅頓了頓,深深地看了顏晏一眼,有些彆扭地轉過身去。
寂靜讓時間變得綿長。
顏晏回過神站起身來,一邊疊著毯子,一邊回應:「好啊。」
「好肥的雞啊!」顏晏有些流口水,朝著唐阿三說著話。
唐宗琅轉過身準備讓她過來看看修復進度時,就看到她歪著頭睡覺的樣子,他站起身輕聲喚她:「顏晏,顏晏。」
顏晏走遠了幾步,看到唐宗琅仍站在原地。她朝著他的方向,展顏歡笑,她小聲地說:「唐宗琅,你要快樂啊!」
顏晏這個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五官立體。顏晏很少這樣認真地打量一個人,這些年來她活得太匆忙,很少有這樣靜下來的時候。
唐阿三覺得自從顏晏來了,師兄的心情變得特別好,連帶著對自己也和顏悅色多了。他也覺得顏晏人不錯,特隨和,最重要的是每次來都能蹲在牆角跟自己一起八卦各種小道消息,比唐宗琅這個除了應酬外吝嗇笑的人好太多了。
因為一路無話,顏晏本是低著頭無聊地踢著路上的小石子,聽到他說話,視線微微上移,偷偷看向他。
顏晏沒有打斷唐阿三的話,甚至有些期待唐宗琅的回答,她對自己的舉動感到驚奇。
門外的芙蓉花瓣鋪了一地。
顏晏醒來的時候是下午四五點間,工作室的門半開著,陽光溫和。唐宗琅站在廚房門口對著廚房裡忙碌的唐阿三低低地說著什麼,半張臉帶著柔光,半張臉陷入黑暗中,光影又剛好突出了他筆直而高挺的鼻樑。他回過頭的時候看見她醒來,便停下說話,彎著眉眼看向她,整個臉龐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藏著別樣的生動。
這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八月間的第二個周五。
如果第一次是偶然,那麼在第二周的牛蛙坐骨神經分離實驗中,她又一次挑斷了神經,這再也不是失誤可以解釋的了。
唐宗琅用極細的銀針挑起絞紗,放在旗袍破損的地方認真比對顏色。
唐宗琅感受到她這一瞥,卻一派從容、波瀾不驚,倒是顏晏像被撞破小心思的少女,有些手足無措,揉著肚子。
「也不是。」唐宗琅聽了顏晏的話,倒是認真地回答,「我喜歡的人,她笑的時候,我總想問她,是不是偷偷在眼睛里藏滿了星辰。」
唐阿三摸摸腦袋跟了過去,卻總覺得是不是有什麼話沒說完,可是這個念頭在他拿起筷子的那一刻徹底地煙消雲散了。
顏晏在門口頓住,回過頭來,笑著應道:「好啊。」
唐宗琅毫不猶豫地說:「是啊。」
顏晏在幾日前由於換季感了風寒,偶爾會發出擤鼻涕的聲音,時不時地打破沉寂,她有些尷尬,於是乾脆閉上眼,頭靠在沙發上。放鬆下來頭又變得昏沉起來,她陷入迷迷糊糊的狀態,一會兒就抱著胳膊睡了起來,她睡得很安靜,長長的睫毛垂下來。
唐阿三撓撓頭:「總有一天她會來找我的,我們約定好的。」說完神情卻有些沮喪,他扯起別的話題來,「總之要吃胖點,微胖的妹子有人愛,不信你問師兄。」他自顧自地說著,「師兄,你來說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長長的巷子走了一大半的時候,唐宗琅從兜里掏出車鑰匙來:「顏晏,我送你過去。」
顏晏瞧著他的體型,怎麼也和微胖扯不上邊兒,笑著打趣:「這一個多月了,我可從來都沒見到你說的那個姑娘,難道是薛定諤的姑娘?」
可是她從醒來到吃完飯,都沒有掏出手機,唐宗琅卻沒點破:「好的,我送你。」
唐阿三看著顏晏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剛想吐槽顏晏真是不解風情,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嘛,師兄說過他特感謝你救了他,你救了師兄,你在他眼中當然天下第一美咯!
當唐宗琅工作室鍾錶的時針指到「2」的時候,hetubook.com•com顏晏敲響了門。
他貪婪地望著她,望了又望,在心裏反覆掂量那句話:「顏晏,我想我是入了魔,很早以前就入了魔。」
唐宗琅要送顏晏,卻亦步亦趨地跟在顏晏的身後,沒說一句話。
這些年他是顏晏的影子。他想,要是有一天顏晏能喜歡自己就好了。他時而像進攻者,充滿鬥志;時而卻像偷窺者、竊取者,帶著踟躕。
此時她看著他,分外順眼。
他都說了自己有喜歡的姑娘了,而自己也許只是貪圖他的美色而已。她低低地笑出聲來,攤開手,看著手腕的荷魯斯之眼的文身,想著就這樣吧,趁自己還沒有陷進去。這樣挺好的,她總是一個人,也習慣了一個人。她沒有其他要好的朋友,也從沒有被別人留下在家裡吃過飯,雖然這也許對別人來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第一次感受到來自世界的溫暖和善意。
他身上木調香的味道鑽進顏晏的鼻子里,直達腦仁,她的鼻子和眼睛一酸。
心臟搭橋手術對手指的靈敏度要求極高,她抱著枕頭哭了一夜后做出了換專業的決定。她不僅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也要對今後所遇到的病人負責。
顏晏「嗯」了一聲:「那我也想練這麼厲害的功夫。」然後朝著餐桌走去,「好香啊。」
顏晏有些沮喪,她抱著雙臂,收起笑容來,好吧,他畢竟有喜歡的人了,自己算是什麼呢,恩人?
唐阿三撓了撓頭:「待會兒你要多喝幾碗湯啊。顏晏妹子,你太瘦了所以才生病。」小花貓的圍裙系在他腰間,小貓的臉被他圓滾滾的肚子撐得變形。
她開闊,他就敞亮;她低落,他眼前就幽暗。
唐宗琅走近她,靜靜地凝視她片刻,然後俯下身子,左手輕輕攀上她的臉頰,又慢慢摩挲,便這樣吻住了她,不是索取或給予的吻,像是一頭小鹿輕輕舔舐鏡面般的水面,那麼輕而密,如同玫瑰色的黃昏細雨。
他認真地盯著旗袍,手指靈活地穿梭其中。匠心裁歲月,大概說的就是唐宗琅這一類人。
「可是……」唐宗琅看著她,內心波濤洶湧,看著她一副趕自己走的樣
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垂下眼,藏了心思,「好,路上小心。」他說完這話,倒是真的沒有再跟著顏晏的意思。
她突然有些羡慕唐宗琅,他可以慢下來,安安靜靜地做一件事,他很認真,一定是極喜歡這個工作,這樣多好。顏晏經過店鋪的時候能看見那些掛著的由他親手裁剪、製作,還未被客人取走的旗袍,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換一批不同材質和風格的旗袍,但是每件都彷彿帶著生命力,板眼之間,不漏一針。聽唐阿三說,唐宗琅甚至在部分歐洲國家都頗負盛名,做自己喜歡的,還做出了名堂,也許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名利金錢都是追逐夢想途中,打小怪獸獲得的額外加成。
很多年過去了,她堅持手指復健,也有著紮實的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終於可以當一個優秀的牙科醫生。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品德高尚,捨己為人,她也怕疼,可是後來想想,自己學醫,選擇心胸外科不也是為了救人嗎?
他還想繼續誇誇師兄,卻被唐宗琅用手肘搗了下。
唐阿三仍低著頭大快朵頤地吃著飯,再抬頭的時候,看著兩人都要走出門,忙起身朝著門口說:「顏晏妹子,有空還來吃飯啊。」
起初她學的是心胸外科學,帶著父母的期許一步步朝著目標前進。
「要我說,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只要是好看的我都喜歡。」她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可是心裏這股難受的滋味兒是哪裡來的,真是討厭,縈繞著驅不散。
顏晏別過臉去,偷偷地與唐阿三嘀咕:「他怎麼變得這麼文藝了?」
可她真沒有想過讓他報恩,即使當年為了救他,毀了右手。醫學院課程繁重,那一年車禍過後,她怕拉下課業,很早便出了院,在校醫院做的手指復健,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直到在生理實驗課上做兔子的氣管插管時,導師讓她將試驗台上兔子的神經和血管做分離,她持著分離刀的手不可控制地微微抖了下,這一下便把動脈挑斷,還沒反應過來白大褂的衣領上便濺滿了血。她愣愣地抬手去蹭脖子上的血,再拿下來攤在面前,手背上的紅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