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賜婚

翠翹分綠與長夢,墨字方圓梅子冷。
我走到窗邊,奮力推開了窗子,撲面的熱氣捲起了窗欞里的灰塵,砸到了我的臉上。我回頭,見到書案上的書和墨跡還未乾透的文章被久未感受的風吹起吹散。唯一紋絲不動的,只有那道聖旨。
我將自己的凳子拉到爹那邊,讓他坐了下來,我立在他身邊,有些心虛地將那本野史塞到書桌上一高摞的《安氏家訓》中間。
歸期將近時,又有人來府上求見,我只當又是玉堂哥哥前來,心想著無論如何這一次我也不會讓他自顧自地離開,定要拉住他問個明白。哪知來人是個陌生人。見這人眉深目邃,身材高大,線條硬朗,看著像個習武之人。我心中疑惑,璽國並不尚武,況我安家是有名的讀書人家,又哪來的武人求見我?
這時,不遠處卻突然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鶯啼鳥鳴之聲。虞侶和金城尹一起抬頭,只見天角處,群鶯驚起,群鳥掠天。
「不——!」蔡大人老淚縱橫,這幾十年間,他一向是冷心冷麵,玩弄權術,翻雲覆雨的強者,他已不記得自己上一次落淚是什麼時候了。
於是我幾乎又回到了剛遇襲之後那不到十天閉門不出的狀態,只是這一次是我自己將自己鎖在家中。唯一的不同,大概是這一次虞侶大概也不會再找上門來,我更加也不會再迫不及待地盼望著他的到來了。
「你……在看書?」爹似乎終於無法忍受這種沉默了,他艱難地開了口。
虞侶手中素扇輕輕一點,正指向石桌石凳旁的那隻正埋頭理羽的雪姑,「我聽聞此鳥同犯人一向形影不離,若是仍有遺留,必在此鳥腹中。」
「安姑娘,安夫人。」他一開口,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此人看著孔武有力,像是北方之人,但倒是操著一口南方口音,實在彆扭萬分。
安鑒心知肚明,儘管如今蔡科以誹謗君上之罪被賜白綾,偌大個宮相府盡數被抄,前因後果已是明白清楚,安子長當年不過是被蔡科利用,成為他的一枚棋子,但是這幾頁紙上所錄的東西,卻足以讓安家滿門抄斬。
我能夠感覺到爹的目光落在我的額角處,那裡汗涔涔的,但我卻一動不動的,任憑那目光灼烤著我。
「恐怕是人犯有所動作,勞煩大人疾行幾步了。」
那日他三番兩次說了這無禮的話,我終究是忍不住,將他「請」走了。好在他也未更多糾纏,只是意味深長地衝著我笑,說是日後若改變主意了,他還會再出現的。我警惕了兩三日,他卻沒再上門,我漸漸的也將這人拋諸腦後了。
自然的,那日當爹回家,帶來了聖上為我和虞侶特設筵席以辭行的消息,我本能的萬分不願。許是第一次面見聖上的記憶太過不好得深刻,且不說那雙刺得人心頭髮虛的重瞳,便是他那為皇為帝的蓋世氣度,便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作為史官,總有些與人不同的角度來審度君王。爹甚少同我談起這些,但爺爺倒是同我說過的。作為見證過三代君王的史官,爺爺曾說過:「為史者,見君以君,見君以尊,見君以考,見君以人。」說的是,作為史官,看待評判君主,先要把君主當作天下之主來看待,然後再以評價上位者的態度來評判,再用百姓黎民之父母的角度來考量,至於為人,則是要放在最末考慮的了。
虞侶輕輕笑了笑,沒答話,又低頭飲了一口茶。
「走啊,往外飛,走啊!別過來,別過來!」蔡科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揮著,想要把雪姑趕離,可不知是鳥雀再聰慧終究不通人語,還是雪姑便至死也不願離了主人,她還是一味地往蔡科的身邊依偎,終於還是被兵士一下子撲住了。
整個上限過程他倒是一直都十分沉默,直至禮畢,我伴他走出了祠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開口道:「你遠嫁虞國,安家豈不是絕了后?」
「是。」
是山中有獵戶獵鳥,不想獵下的鳥喙中銜著一截帛書,上面寫著「爾非爾,石為階」。獵戶不明所以,只當是天降異象,便將這帛書呈至了官府,官吏將這帛書上的內容同這幾日金城中關於健封帝身世的風聞一結合,心知出了大事,連忙層層上報。也不知是那獵戶回了家四處亂說,還是上報的過程中哪一環節出了簍子,此事竟當下就傳遍了。
第二天我又取了一套新的重新放進了行李里。爹不知道,這十年間我已將這套書滕了三遍。他更沒想到的大概是,我從安氏列祖列宗身上繼承過來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執拗,就像成祖年間那兩個以身殉史的和兩個準備以身殉史的祖先一樣,沒人能改變我的堅持,除非我死。
第一場秋雨淅淅瀝瀝地下下來的時候,時已逢玄月,只是那燥悶的日子半點都看不到盡頭。轉眼立秋日將近了,去往虞國的日子也近了。啟程的日子定在了立秋之後,但我還沒盼和_圖_書到車馬鈴鐺響,離筵倒先至了。原本離筵便是愁煞人的事情,若是再加上個不願去卻不得不去的前綴,便更是惱人了。
也或許,至尊本已意味著孤獨了,至,最高,無上,獨一無二。
是啊,我這一走,安家就真真正正的斷子絕孫了。
「大人放心,我不過是撿了幾張司地司的廢紙,上面又無你的印章署名,又有何人知道這紙是哪裡來的?」
「大人不必驚慌,你所做之事,皆是正道,為官當為民計,大人如此不畏強權而為民請命,是當之無愧的好官。」
「虞公子,只是這宮相畢竟是重臣,這萬一中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范主事小心翼翼地開口,話也只說了一半出來。
金城尹終是不忍地移開了目光,在他的身邊,虞侶依舊立得筆直而端正,臉色在黑夜中或明或暗,血色如星辰,映亮了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長夜。
「嗯,陪你娘呢?」
金城尹無奈,「虞公子所言有理,可否給下官指條明路。」
我心中一驚,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指尖深深地扣緊了手心裏,這悶燥的天氣里,衣角已經被我手心的汗水浸透了。不知怎地,卻想到了已經月余未見的虞侶,不知他手臂是否已安然無恙了。
「蔡大人!」
孤零零。
「還是個小姑娘呢,怎麼就要出嫁了。這海北天南的,急匆匆地就走了,連個像樣的排場都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們璽國我們安家趕著把女兒送走。虞國的典禮再隆重那也是給你下馬威,到時怕不得旁人兩相一比,小視怠慢了你。」
「大人,那鳥銜書的料子便是專供宮相府使用的絲綢,鳥銜書恐怕便是自這院中而出,」虞侶突然開口,「這可是大不敬的罪過,若是讓犯人這樣將謠言散了出去,聖上責怪下來……」
那日玉堂哥哥說罷了這句話,便匆匆地告辭了,神色之中似乎對自己突然的失態有些懊惱。可他當時說著這句話時的語氣和神態何其驚心,以至於後來我常常發著呆便突然覺得他又在我身後用那種我從未聽過的哀傷的語氣喚我「裳兒」,對我說「恐怕再難回來了」。
我心中還為著假想的玉堂哥哥受到的欺侮而義憤填膺,哪知他一開口問的便是這件我並不願提起的事情。我只覺得臉上瞬間漲得通紅,低下了頭,拽著自己的衣角狠狠地揉了兩把,才小聲回了一句:「是。」
繼而忽地撫掌大笑,「好,好,不愧是聞名璽國的女史官。這個答案,我喜歡。」
蔡科明知官兵的到來,卻半點慌亂也沒有,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們一眼。
「你可知虞國路遠,這一走,此生恐怕再難回來了。」
三天之後,聖旨下到了安府。我坐在書房裡,對著那燙金紅底的聖旨和一壺冒著寒氣的梅子湯發獃,終於恍然大悟,幾個月之前健封帝在壽宴上同我的三次對視,爹娘之前的種種異常舉動,甚至想到了那日虞侶莫名問我的那句「你願讓我回家嗎」,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我的命早已被所有人窺見,他們試探著我,打量著我,揣度著我,乃至於算計著我,可我呢,我卻還為著他捨身相救而感激不已,為著終於有一人視安如諱為安如諱而雀躍難耐。我心亂如麻,思緒紛亂,可我又抓不住其中的任何一個。最後我竟走了神,想到了一件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
我忙請他坐下,娘點了茶送過來,看了一眼玉堂哥哥,又看了一眼我,輕輕嘆了一口氣,我想她該是同我一樣,沒想到玉堂哥哥會變成如此模樣。
可爺爺明明說過的,家族繁盛與否,與子孫盛稀無關,而在於一息尚存,天地立心。
「上次你娘的話不無道理,我這幾日想著便給你尋個好人家,問問你的意思。」
我一心想著玉堂哥哥是剛入官場受了什麼人的欺負才這般如行屍走肉。越想越覺得定是如此,玉堂哥哥以新科狀元為官,又素有才華見識,直言己見,恐怕是遭到那些尸位素餐們的草包欺侮了。
我撒嬌似的沖娘笑了笑,又往她身邊拱了拱。
我微微低下了頭,看著我穿的繡花鞋尖上的灰塵,輕聲回答:「我沒有什麼意思。」
虞侶,虞國二皇子,在璽國為質子十年,擅琴音,年長我十二歲,整整一輪,我惱過他,謝過他,信過他,幫過他,如今,怨著他。而他,即將成為我的夫君。
出嫁的事定了之後,我更是再也沒有入過宮。我知道如今虞侶公子將與安如諱締結連理並一同歸虞國之事一定已經人盡皆知了。我不知道如何再像曾經那樣輕易地同婉妃和秦昭儀談起他來,如何像當初與己無關時那樣毫無知覺地論道一個人的一生。
唯有旁觀者清,當局者永遠迷。
沒想到倒是當真有人找上了門來。
他將書房的門關上的那一瞬間,我突然全身抽空了似的,倒在了椅子上和*圖*書。我閉上了眼睛,眼前儘是溽夏里最是惱人的物件,聒噪的鳴蟬,泛著油光的桌椅,裹胸上的汗漬,還有夢裡揮也揮不散的紅翠滿目,我竟漸漸地睡去了,半夢半醒之間,恍惚聽到耳畔有人在用極哀傷的調子奏著古琴,那調子哀婉至極,他越奏我越是覺得心中堵著一口氣,曲至高潮,竟有了窒息之感。我大口呼吸著從夢中醒來,覺得心口脹得發痛,又覺得臉頰上有些發癢,我一抹,竟是一臉的淚水。
我突然明白我所有先祖在史書中自己的傳記都是假他人之筆,身為史官寫得盡王侯將相百姓黎民,那是因為置身於事外,見的爭的論的都是別人的人生,可自己的那一段,卻懵懵然如孩童。
「老夫為官幾十載,什麼功名利祿,俱是浮雲,牽挂不舍的唯獨這一院鳥雀,便待老夫給它們一個歸宿罷。」
「這……」金城尹不明所以地看著虞侶。
「是。」我低聲回了一句,也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了。
「大人是明白人,日後司地司中侍郎的位置一旦空出……」虞侶言盡於此,但范主事已是心領神會,這會臉上依舊泛紅,只是同方才的震驚不同,倒是溢出了喜悅和貪婪。
「鏟草除根的道理大人不會不懂吧。」虞侶打斷了范主事。
御書房內,安鑒跪在下首,上首康帝正拿著幾張紙翻來覆去地看。安鑒心如打鼓,他低著頭俯首,無法看到帝王臉上的神情,這屋子中靜得可怕,連呼吸都幾不可聞,只是間或的有燈芯燃爆的聲音,已讓人膽戰心驚。
「玉堂哥哥,你近日可是遇上了什麼事?」見他無意主動提起,我索性開口相問,「若是有什麼難解的事,你大可跟爹說,爹好歹為官二十幾年,識得的人總比你多些。」
「誰不說是呢,這蔡科如此貪腐,連家中下人用的手帕都以絲綢特製的,實在是可惡,可惡至極!」
「在下沈嶷,特來求見,唐突之處,還請二位見諒。」
我下意識地就想回他,這金城裡誰不知道虞侶是什麼人?只是或許每個人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他罷了,原本那一日他對我說過想回家之後,我以為我成了所有人中離他最近的那一個,或能窺見一兩眼他真實的模樣,但現在我也知道,我錯得離譜。
「安卿在世時敘史作傳,為朕,為這璽國留名丹青,可惜耄耋之年為奸人所誤,做下錯事。朕念在安家十代史官之功,不計其過。卿隱瞞有過,留存不力,致使流言于外,罰俸半年,閉門反思三月。」
「聽爹的。」
金城尹哪敢說半個不字,連忙領著那一隊士兵急匆匆地向著後花園奔去。進了那道角門,眾人只見一地鳥籠散落,迴廊花架上俱已半空,卻仍有一半的鳥雀在籠中嘰喳吵鬧。院中只有蔡科一人,正費力地拆開一個鳥籠,鳥籠打開了,裏面一隻赤羽的雀兒清脆地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直衝雲霄而去。
虞侶在這插屏的殘骸旁頓了腳,「可惜了塊難得的好玉。」
趁著這說話的空當,我連忙接了一句,「爹。」
「你們要把雪姑怎樣!你們放開雪姑!你們抓本相,你們抓我!放開她,放開我的雪姑!」金城尹下令士兵動手去抓雪姑時,蔡科終於察覺了不對,他拖著老邁遲緩的軀幹向這邊撲來,卻撲了個空,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似有那麼一瞬間的暈厥,卻馬上又掙扎著要起身,手撐在地上,努力地將自己的身體撐起來,可嘗試了一次、兩次、三次,終於都還是失敗了,他最終便趴在地上,用手肘擦著泥石,往雪姑這邊蹭來。雪姑向來是聰慧通人性的鳥,此時也察覺到了危險,厲聲叫著一邊撲著翅膀用喙攻擊著來抓她的士兵,一邊想要往蔡科那邊飛去。
可不管安鑒往日里對健封帝是怎樣的認識,現下這種情況,他只覺得自己手心冰冷,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健封帝手中拿著的那幾頁,正是安子長暗史中的最後幾頁,因著健封帝是識得安子長的字跡的,無法摹出或是抄寫,安鑒只得把那幾頁從暗史上拆了下來承上。
這是真正的帝王,不是寫在正史里那些生帶異象神自庇護揮一揮手便山崩河湍的天之子,不是寫在暗史里那些翻雲覆雨握天下於股掌之間的權術家,不過是一個宵衣旰食欄杆拍遍卻無人可依的,至尊孤獨。
「你……」他再開口,聲音變得格外的嘶啞,「你要嫁給虞侶?」
久久,健封帝都沒有再說話。這不長不短的時間卻幾乎耗盡了安鑒一生的勇氣與一身的力氣,直到最後,康帝終於再次開口。
此人自稱曾與爺爺有過一面之緣,當時相談甚歡,爺爺同他提及了為我改名之事,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同爺爺再度把酒言歡,可惜一別時候便是經年,爺爺已經作古,他近日又聽聞我即將遠嫁虞國,心中又想起當年www.hetubook.com.com與爺爺的約定,便千里迢迢地趕到金城來,只為在我走之前見我一面,並向爺爺的牌位上香。
這樣險些犯了大不敬的話也只能言盡於此,後來隨著我慢慢長大,開始體悟到在這些話背後的意思。為君者是上位人,是龍子,便不該也不能用為人為臣的度量去限定他。可這也同時意味著,一個好君王,未必是一個好人。
接著又是一陣讓人不安的沉默。我右手揪著衣角,愈發的煩躁起來。自上個月入宮之後,我就神思恍惚,心中像是賭了一口濁氣,舒不出來。
「上次你娘提起的事情……」我不解,娘每日提起的事情甚多,不知又是哪件惹得爹親自來和我說。
有了這日與虞侶的深談,兩日之後鳥銜書出時,我早沒了前幾日的驚訝與焦躁。
可這是第一次,娘竟比爹還快了幾分。我不知這是出於了為人母的本能,還是說大殿之上健封帝那幾次注視過來終究是太多惹眼了。只是驚訝于原來早在那個時候,娘已經意識到有人在覬覦著她的女兒,她心愛的卻無力親近的女兒,她的裳兒,儘管這世上她是唯一喚我裳兒的人。
范主事撓了撓頭,臉上總算浮了笑容出來,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虞公子哪裡的話,只是這田間地頭的事,沒有比我們司地司的人更清楚了。宮相他一人據有良田無數,山澤不計,卻仍兼并土地,欺壓佃戶,實在可惡。」范主事說著說著,臉上現出了一絲得意與痛快,「虞公子你是沒見到,他府中奢華程度,我想皇宮也不過如此吧。這種貪官倒台,那是萬民之福。」
我雖是樂得清閑,母親顯然不這麼想。那日她在房中做女工,我在一旁有一筆沒一筆地臨著小帖,她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嘆了口氣。
這天我正讀著一本野史時,書房的門被人推開,那門早已老了,框都有些束不住稜角了,每次被推開的時候都會發出搖搖欲墜的咯吱聲。這書房原是爺爺的,爺爺走之後就成了我的,娘作為女眷一向是很少涉足書房的,而我也不許下人進來亂擺弄我的東西,久而久之,這就成了我一個人的地盤,故一聽到推門聲,我先是惱了,手中書都沒放下,抬眼便想看看是哪個小廝闖進來擾我的清凈。
正想著,卧室門一動,我回頭,看到爹穿著朝服進了門,心知是爹從太史館回來了,便站了起來,垂手立在一旁。爹看到我,目光輕輕滑開,落到娘身上。娘沒起身,連手上的女工都沒停,她衝著爹淡淡一笑,「回來了。」
「你是叫本官……」金城尹心中大驚,只覺眼前這立於長夜之中的翩翩公子何其可怖。
我故意趴到桌子上,蹭到她的手邊,仰著臉作出小兒態望著她。娘手下活計沒停,低眼瞥了一下我,臉上終於帶了點笑模樣。
「說是聖上賜婚,這親事金貴得厲害,最後可連場像樣的典禮都沒擺出來。」
「對了,上次你帶來的帕子,倒確實是塊好帕子。」
最後一句我自然是玩笑似的打趣,可他聽罷也沒露出半個笑容,反而像是渾身上下力氣被抽空了似的往後跌入椅中。
怪道總言孤寡之人,人不人,君仍君,身在高台之上,俯視天下眾生,原來竟沒有一個是自己同類,原來竟無一人能攜手同行與歸。
「可你到了虞國,便是要齊天的排場,那也是人家的排場。」看來母親是揪住這典禮的事情不放了,我輕嘆了口氣,放下小毫,這帖子是無論怎樣都謄不下去了。
除此之外,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乖巧地聽憑別人擺弄。定做喜服、妝奩,收整行李,學習虞國風土人情。我一向溫順,唯一的堅持就是要將那幾卷厚厚的《安氏家訓》帶走。沒人能勸得動我。娘偷偷地把它從行李里取出來,第二天我再塞回去。如此重複幾次,終於有一天,爹當著我的面砸了行李,將裏面的幾本家訓摔在我的面前。
安靜了。
「好,那你繼續看書吧。」爹起身,從我身邊走過,推了門,他要邁出去的時候腳步停了一下,似乎是想了想,又轉過身來,對我說:「野史不是看不得,但卻學不得,只能當些消遣的玩意兒。」
說到「賜婚」二字,我似乎見到了他身子一抖,但轉瞬即逝,我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這些就是你要給朕看的全部?」
「我正好奇虞國的婚嫁風俗,聽說有趣得緊。」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我心中一熱。母親如此執念的典禮竟是為此。「娘……」我張口,喚了一聲,卻又不知接下去該說些什麼,說讓她安心,虞侶不是那般輕慢的人?可話到嘴邊,才想起我和虞侶就算被一紙婚約綁在了一起,可彼此之間與陌生人也沒什麼區別,我又用什麼立場和身份來為他辯駁。
「安家以史傳家,絕不絕後,不在於血脈姓氏,而在於青史流轉,和-圖-書白紙黑字,墨作血,紙為根,一日史在,一日安家在。」
但我見玉堂哥哥的神色,這問題不似玩笑之語,於是還是老老實實地開口作了答。
「裳兒。」這一聲喚得我一愣,那語氣竟是十分的哀傷與悲痛。
做完了這些,我們倆都沉默了。多年以來,我們少有交流的機會,突然獨處,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我想著桌上的茶壺裡有冰鎮梅子湯,伸手想要給爹倒上一杯,可手指觸到茶壺壁上,發現之前冰冰涼涼的梅子湯早已變得溫熱了。我尷尬地收回了手,垂在身側,低頭不語。
這是我最後一個在璽國,在金城的夏天了。我讀過地方志,上面說虞國地處璽國以北,氣候寒冷,冬天尤為可怖。可夏天便不如璽國這樣溫濕燥熱,兩國交好的時間里,有不少璽國的富商到了夏天便驅車前往虞國避暑。
「玉堂哥哥?」我驚訝地看著坐在前廳里等我的尹玉堂,自從那日他行色匆匆地來到府上之後我一直再沒有機會見他一面,沒想到剛清閑下來,他倒主動上門了。我拉住他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感嘆,果然官場是消磨人的地方。他清減得厲害,雙頰甚至已微微凹了下去,身著鴉青長袍,那衣服卻並不合身,在他身上幾乎蕩來蕩去。若是消瘦還可解釋為新官上任,過度勞累,可他那一臉菜色卻著實讓我不解且不安。我仍記得當日壽宴之後,我見他一身紅袍說著自己喜歡科考時意氣風發的模樣,哪裡是今日這般的雙眼無神,似對前途無望而惶惑不安。
三日之後,聖旨下,聖旨中稱近日金城中連有流言蜚語,誹謗今上,經徹查此等大不敬風聞之禍首乃是蔡科蔡宮相,兼以其多年以來仗勢霸田,致以民怨橫生,數罪併罰,下令將蔡科逮捕並抄家。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是我要,是陛下要我嫁……」我終究還是沒能把那個「嫁」字完全地說出口。
至少,不用再忍受這溽暑了。
我無力地笑了笑。窗外的鳴蟬又在無止無休了。
范主事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他對面那一向面含淺笑的公子哥正不慌不忙地烹著茶,一舉一動,徐徐而行,既矯健且優美,饒是如此境地,范主事也看得呆了。待到虞侶將一盞蓄滿了白沫的青瓷茶碗遞到范主事手上時,他方才手忙腳亂地道了謝,接了過來。虞侶對他這慌亂模樣不甚在意,自顧自地給自己也斟了一碗,淺啜一口,似是很滿意地輕輕點了點頭。
「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把蔡大人從地上扶起來!」金城尹生怕蔡科在自己手中有了什麼閃失,士兵們一擁而上,扼住了蔡科。那兩個撲鳥的士兵已將雪姑壓在了平日里她嬉笑玩鬧的石桌上,手起,刀落。
等到夏天將要過去的時候,定的歸期也迫近了。這段日子里我過得頗為悠閑,所謂的親事也不過是以皇帝賜婚的名義往我家下了聘禮,說是真正的禮成要等到回虞國再辦。
「爹?」我連忙把手中的書放下,站了起來。我有些驚訝,自爹將瞞著我的秘密和盤托出,我和他暫時結為盟友護衛這安家之後,爹從未踏進這間屋子半步。我越發地覺得我和爹這種關係像是某種野獸,清晰地劃分出彼此的領地,絕不會逾越半步。可今天,爹破例踏進了我的領地里。
不管那自稱沈嶷的陌生人說了什麼,我心知肚明,不嫁,是不可能的。欺君之罪,這天下便沒有一人擔待得起。我不敢,安家也不敢。
「你,要去虞國了?」
「蔡大人,請和下官走一趟吧。」金城尹無奈,終於還是開了口。
「我便再跟大人透個底,」虞侶將茶盞放下,故作神秘地靠近范主事,「這次宮相在劫難逃。」虞侶右手往上那麼虛虛一指,馬上就放下了,又坐回到了原位。范主事愣了一會,眼見著臉上越漲越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下官明白了!」范主事從懷中掏出了兩本冊子,「公子所要的東西就在這裏。」
「開膛破肚,一求真相。」幾個字,輕輕出口,砸在地上,聲如洪鐘。
果然,這讖緯之學不過是弄權的把戲,幾百年前,於我安家先祖手中便是如此,如今到了虞侶手中,依舊如此。
聖旨下達當晚,金城尹便率兵將宮相府團團圍住。虞侶同金城尹一路長驅直入,直奔後花園而去,一路上見到地上散落著金銀首飾,細軟珠寶,偌大的府中竟是一個人都沒有,想是府中僕役得了風聲早就攜了財跑了。就連玉作的插屏也倒在地上,碎成一地狼藉。
安鑒退下時,仍舊難掩其臉上如釋重負的欣喜神色。他離開后,這空蕩蕩的御書房終於又剩下了健封帝一個人。燈花又爆了三四次,他終於抬手,將那兩頁紙放在燈花之上,靜靜地看著它們在指間燃盡。
安鑒自十六歲便入史台,如今已有二十余年了。他並不習慣以這樣的姿態在帝王腳和圖書下匍匐。他習慣的是君王背後的那個角落,那一幾史案,那偌大的殿上,唯獨他能看到帝王的背影,有時隨健封帝的視線望下去,見得群臣茫茫,如山河江山,萬里盡在腳下。天地一蒼茫,獨獨那道背影煢煢而孑立。
「是。」回話時,安鑒將自己的身子壓得更低了些,幾乎將整張臉都壓到了地上。
於是爹還是妥協了,因為他不會真的殺了我。可他摔著門出去的時候,我分明地聽見他說了一句:「安家都要亡了,這書留著還有什麼用。」
「是,是,如此珍惜之物,竟落到了這等不忠不義之人手中,也該是這般支離破碎的結果。」金城尹對虞侶分毫不敢怠慢,此人身份特殊,卻是聖旨中特注參与抄家的,唯恐是聖上派來監視他的。蔡科在朝野橫行幾十年,便沒有幾個高官重吏沒受過他的恩澤,金城尹此刻只能多表忠心,只怕這一樁大案將自己也牽連進去。
接著還未等玉堂哥哥再開口,我馬上又補了一句,「是陛下賜婚的,我爹娘,我,都不能抗旨。」
我吃驚,雖說他是爺爺舊識,但張口便問候安家絕後之事,也唐突十分。我本不欲理他,哪知他卻格外認真地看著我,似是認真十分地等著我的答案。
「那就好,那就好。」范主事訥訥地賠著笑,「虞公子上次說的,若是宮相一倒,這整個司地司便要變天了……」
我心想著這大概是娘覺得獨女出嫁,卻少了儀式,多少有點對不住安家偌大的門楣。我一向明白她對此的想法,但從未告訴她,一想到婚成典禮上那些冗雜瑣碎的步驟和喧鬧的賓客,我便覺得少了這一場實在清閑。但我一向是不與母親回嘴的,因此便只隨意敷衍了一句,「聽說到了虞國是要有的。」
正如小時候爺爺告訴我的,身為史官,見過了太多的過去,漸漸的便會生出敏銳來。這世上早已無什麼新鮮事了,史官做久了,慢慢的便會習得如何從微小的先機里預知事態的發展。這一點是不錯的,無論是爺爺還是爹,我都曾見過他們私下與家人閑聊時說起對時政的看法後來一一應驗的。
他言辭懇切,況我改名之間事知曉人罕有,聽他將其中細節俱娓娓道出,我和娘便信了他確是爺爺舊識,娘也就尋了個由頭回了後堂。我引著他到祠堂里,為爺爺上香。
「大人請喝茶。」
「全憑公子差遣。」
這風聞之事總算是隨著蔡科伏法而止,我也再次被獲准出門。又過了一個月,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每到這溽暑的時候,我就格外沒有胃口。今年更是不知怎的,心裏燥得厲害。每天就只窩在書房裡讀書寫字,連之前三日一跑的宮裡都不耐再去。
母親許也是想到了這一層,出奇地沒有離開,而是和我們一起留在了前廳。雖說金城民風開放,但普通人家裡也不會讓未婚女兒獨自待客,只是因著我是安家獨女,又入史台為官,因此一向家中有來見我的,娘都會將我們獨自留在前廳,她自會迴避。不過以往求見之人,也不外是些史台中的小吏,再就是玉堂哥哥和虞侶,娘也都是識得或知曉來歷的,今天乍來了個陌生人,難免擔心。
「是是,這侍郎大人同宮相狼狽為奸,甚至以父子相稱,這麼多年的富貴,也夠他株連個九族的了。」
安鑒深深叩首,「謝陛下。」
他又盯著我看了半晌,這會我發現他眸色發淺,不似黑白之色,倒是更像蒼灰水色。
這安家,恐怕是保不住了。
「他原是虞國虞家嫡系二子,即當今虞國君主虞明帝的親弟弟,號為昭王。健封元年因虞璽之戰中璽國戰勝,虞國將他作為質子送到金城,那年他十三歲。如今他正二十又八,在虞國以琴藝聞。」我想了想,又補上了一句,「曾經化名為吳律就讀白隙書院,不過在書院會試中輸給了玉堂哥哥你。」
「安家不比一般人家,一來要個飽讀詩書,二來最好是招婿而非嫁女。不求富貴,只問品性。」
「你呀,都要出嫁的人了,怎麼還總像個小丫頭似的。」
蔡科卻仍佯作未聽到,他又打開了一個鳥籠,一隻血鸚鵡飛了出去。
如此來往著客套了幾句,我終於還是向娘告辭便逃了出來。自從那日我爹因著《安氏家訓》的事情當面摔了門,我和爹之間就又回到了那種冷冰冰的狀態。只是顧念著娘,我最近也不常躲在書房裡了。白天爹不在的時候我就賴在娘身邊,待到傍晚爹回了家,我便忙不迭地離開。娘自然是看出我和爹之間的無聲對抗,可她既勸不動爹,也勸不動我。
這一生最真的一場淚,終於是為雪姑送了葬。
「是。」
「這……」金城尹見此場景,多少心有不忍,想著不過是一個耄耋老者,放幾隻鳥雀出籠,又能如何,便有心成全。
「回來了。」
他忽地又盯住了我,「若我說,你可以不嫁,你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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