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七王

「安姑娘這你就不知道了,」小廝將聲音壓低了些,「這出事的宮殿是雲天殿,是先應太后的故居,皇上和殿下年幼時都曾在雲天殿住過的。」
「爭應家的立足之地,爭世家生生不息,爭子孫後代無窮富貴!」
「臣弟斗膽一猜,皇兄不立后,是為著聞貴妃。」
論起璽國中富貴之人,幾朝以來也要首推蔡科,當日蔡科抄家之時,宮相府外擠滿了來看的人,但是查抄宮相府中之物就持續了整整七日,特調來了幾隊兵力將宮相府團團圍住,以作防衛。金銀玉器,珍珠寶石,件件出了門都惹來一陣驚嘆,其中不少藏品珍玩,後來送到宮中,連健封都自認生平從未見過如此珍品。
「你究竟要為這麼個異邦女子爭什麼?」
不知為什麼,虞侶總覺得他腦中那模糊的印象和卷宗中所寫之人大相徑庭。
我要嫁給虞侶了。
「這種事情便是僅此一次,再無二回了。」
應坦在廳中主位坐了下來,先喘了一會,又接過管家奉過來的甜湯,一連喝了幾碗,這才砸吧砸吧嘴,抬起頭瞥著應玉堂,上下打量了一番,甚是嫌棄,「半點應家公子的氣派都沒有。管家,明兒你去給少爺好好收拾收拾衣物,把這些破爛一併都丟了,置辦新的。」
「少爺,夫人她只是……」婢女看不過去,張口勸應玉堂,應玉堂抬抬手,打斷了婢女的話。
作為虞國最高的決策機構,七王會議中無君臣之分,各與會王只代表各世家利益,而會議主持也實行輪班制,是日當班之王需要帶領諸王討論該日會議事項,一一表決,若是通過的則將任務分配下去。同時若有突發議題,也有主持者一併組織解決。
於是,當應玉堂到了撫陽城,風塵僕僕地趕來應府,站在應坦面前,擲地有聲地告訴他,他要離開應家,他要帶他的娘走的時候,應坦只輕飄飄地應了,讓他自己去問他的親娘,是走還是留。
應玉堂進了書房,見應坦已在太師椅上睡了過去,頭仰著,嘴角邊甚至有一絲口涎流下。應玉堂端端正正地立好,衝著這熟睡之人行了個禮。
能惹得虞侶如此的事必不是小事,我只向他的隨身小廝問了一句,便得知了事情原委。
奉娘子將應坦迎進了房中,屋中桌子上早就備好了吃食,奉娘子伺候應坦坐下,應坦動了筷,三人便開飯了。
「我來了。」
「虞氏子弟侶,年幼而鈍,流離於外,失宗祧之庇佑數年,今年長而歸,已年廿有三,年歲既長,有祖宗之命,願為虞氏開枝散葉,繁衍後代,今有女安氏,既聰且慧,侶有心聘之為婦,今請諸家祖老為侶下聘,不違虞氏宗廟之繼,盼大虞子弟既壽而昌。」
——永遠,永遠,不要把你的把柄暴露無遺給任何人,任何人,都是敵人。
「皇兄,君子一諾,勢必躬行。臣弟對如諱有明媒正娶之諾,若輕易背棄,豈不枉稱君子?」
應坦一出了門,應玉堂便蹲下去扶奉娘子起身,直把她拖了起來按在椅子上,她還在不住地哭。這會婢女總算是把手帕取了來,應玉堂也不讓她們操持,自己接過了手帕耐心地把汁水從奉娘子的臉上和頭髮間擦下來,而奉娘子只是一味地哭,連頭也不抬一下。
應玉堂冷眼看了看地上的殘羹冷炙,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掛著一身油湯,應玉堂只想著趕緊出門離開這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府邸,回到房中好好睡一覺,可出了奉娘子的房門,管家顯然已在門外等候他多時了。
虞侶起立,白鴻漸心中有些驚訝。自虞侶、應奎、白晏與管彤列席以來,他們至今沒有真正作為議題提出者或是解決者實行王者的權力。白鴻漸當初把白晏塞進來,也從未真正覺著便真能以此方法爭到七王會議中的實權,不過是應坦既布下了棋子,他便定要在同樣的位置對著布一顆同樣分量的,這樣萬一日後應坦這枚棋子動了,他不至於無子可動。
第三日,他命廚房給奉小娘單獨備了吃食。
於是應府上下都知道,獨守空房多年年的奉小娘,在自己那生下來就被爹嫌棄的兒子將要歸來的時候,重新得寵了。
明帝止了步,回頭看著虞侶,虞侶一拱手,仍舊說下去,「應家勢大,早該拔除,只是皇兄在位十年多次拒絕立后,若非如此,應家也不會處處與皇兄為難。」
「皇兄,臣弟斗膽一問,何以皇兄至今不立后?」
「你是何意?」
要知道應坦年輕的時候,最愛的就是馴服野獸。再兇狠再血性的野獸,到了他的手裡,用鞭子抽,用食物誘惑,以獎勵,以懲處,最後無不俯首帖耳。
應坦饒有興緻地看著應玉堂,他的心思有些變了,這會倒是覺著看著應玉堂這般隱忍、痛苦卻又不得不屈從於他,並日後註定為他所用的樣子,也甚是有趣。
應坦面不改色,心中卻漸起波濤。
「區區幾個和*圖*書下人隨從,並幾個宮中土木司的小官小吏,便敢犯下這般大罪?你們事事都要敷衍塞責朕,今日這事,朕偏就不願再當個瞎子聾子!昭王!」
白鴻漸難得地覺得應坦開口打斷他說話不是件討厭的事情,他清了清嗓子,回頭看著癱坐在椅子上的應坦,白鴻漸一向看不上應家半點規矩都沒有的做派,應坦兩隻手扶在肚子的兩端,中間那凸起的圓球一般的肚子隨著呼吸一上一下,正是個腦滿肥腸的富貴模樣。
「謝謝你給她換了間屋子。」
「哦?」明帝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眼梢,「這些年不見,你竟長成了個情種。」
「我從來都不吃鹿肉。」
「在臣弟心中,要同這人在一起,便要光明正大昭告天下地在一起。否則,臣弟寧可孤獨終老。」
我要嫁人了。
「臣弟遵旨。」
應玉堂頓了頓,繼而沉默地點了點頭。他跟在管家的身後,卻沒到書房中,管家反而先把他領到了一間廂房裡,房中早有下人備好了熱水,為他一番梳洗整理,又給他換了身錦繡綢緞的衣裳,這才帶著他往書房去。
這麼想著,應坦眼中射出奇異的光芒,他激動地舔了舔嘴唇。是的,應玉堂這個孩子,不祥而讓人生厭,卻有一點好處,他不像他那三個已死的兒子一般打小在他身邊養大,因而早已被磨得乖巧聽話,而應玉堂還能反抗,還會不滿,還有點血性。
「臣弟不敢誤陛下大事。」
這奉娘子原不過是應府中洗衣房裡的一個婢女,她娘也是應府中的下人,從小便生在應府里,不過十歲娘便病死了,從此便在洗衣房裡日日漿洗,也因著小小年紀便日夜勞累,所以身子沒長開,看著便瘦弱。剛及笄的時候被偶路過洗衣房的應坦一時興起收了作屋裡人,原不過是圖她個稚氣未脫天真可愛,哪知強要了她之後應坦才發現,她這性子總也是怯生生的,不會討人喜歡,而原本長得也只是平庸之姿,沒幾日也就厭了,隨便在後院找了間屋子便安置了,想著養上幾年便打發出府去,不想便是這幾日的興起,倒是讓奉娘子懷了身孕。甚至連身子有孕之事,奉娘子也不聲不響的,也是到了六個月的大月份上才被管家瞧見了告訴應坦的,這下沒法子只得收做了側室,又過了幾個月就生下了應玉堂。
虞侶從心思各異的眾臣中起身,向明帝行拜見禮。
應坦這無甚表情的注視讓應玉堂心中更加不安起來,他不願回到應家,不願對著這個他既嫌惡又無可奈何的人叫爹,卻不得不如此,為著他那娘親。他在去璽國之前的十五年裡得到的唯一溫暖都來自他的娘,儘管那溫暖也少得可憐,可寒冬臘月里,便是一塊將熄的灰炭,也足以匹敵烈日。
原來是宮中一座剛翻新完的宮殿倒塌,這座宮殿本就是為了虞侶和我的婚事而翻新的,翻新過後才不過幾日便轟然倒塌。聽說皇上今日為此事大發雷霆,下令徹查。
「不錯,嗯,真不錯,」應坦吃得開懷,「今兒這菜甚合口味。」
「這會你娘那怕是還亂著,前幾日給她換了間向陽的屋子,怕是還沒收拾出來。」應坦念叨著,但應坦走在前面,身子臃腫並不便回頭看應玉堂,應玉堂也只是沉默地跟在應坦身後,無論應坦說什麼都並不答話。
應坦驚醒,身子一抖,椅子也跟著一顫,他見應玉堂立在自己面前,這會他換下了那身衣服,整個人剛被收拾過,看著清爽了許多,應坦總算滿意了些,看這個向來自己看不順眼的兒子竟也有幾分為父的欣慰了,彷彿也能從他的身上看出一兩分自己年輕時的風采了。
虞侶攥了攥拳,指尖微微扣進掌心中,他卻答不出應坦的話來。
應坦看得明明白白,知道虞侶這是希望自己能高抬貴手,放他一馬,但他選擇了視若無睹,樂呵呵地擺了擺手。
明帝抿了抿嘴唇,轉過身去,背對著虞侶。
我想了想,皇室婚禮,中間經手頗多,有些貪腐也是難免的,只是不要太過分就好。怎麼就惹得皇上和昭王動了這麼大的怒氣?
應玉堂對應坦的話置若罔聞,開口問道:「我娘呢?」
是以應府中人人都只說大公子二公子四公子與小公子,沒什麼人敢在應坦面前提三公子。雖是忽視,但到底是應府公子,吃穿用度緊巴巴的,也不至於真的餓死累死,總算是長到了十五歲。虞璽之戰中虞國戰敗,昭王將要作為質子前往璽國,皇後娘娘嚮應坦提出希望能從應氏子孫中選一人陪著虞侶,這十五年間應坦第一次在一件事上想到了應玉堂,毫不猶豫甚至是歡天喜地地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送到了異國他鄉。
眾人目光皆在應坦身上,卻看他不慌不忙,兩隻手搭在肚子上,輕輕咳了兩下,晃了晃身子,這才坐直了起來,腹垂至膝,牽一髮而動全身上下的肉,方目白和_圖_書臉,眼睛被擠在肉中,擠成了肉|縫,許是臉上的肉太多了,柔和了骨骼輪廓,讓人見著覺著自帶了三分笑意。此人便是應家當家之主,也是已故太后應皇后的親哥哥,虞僤、虞侶的舅舅,應坦。
虞侶心中一沉,他料想到與安如諱成親之事必遭反對,只是一來沒想到反對之人竟是一向對只要不危及自身之事便不管不問的應坦,二來也沒想到應坦一語便戳破了他與安如諱成親最大的障礙,如諱身為璽國人,虞璽兩國世仇未消,如何讓一個璽人來虞國宗廟祭祀?
「不必。」
一旁的管家忙湊過來將應坦扶了起來,應坦頭也不回地便出了門。
兄弟兩人一來一往打趣了幾句,明帝看著虞侶眉眼彎彎的樣子,忽地笑了開來,「好,是我虞家的痴情好兒郎,」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逝,又籠上了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總歸是你這昭王做的舒坦任性……」這話只說了半截,明帝便住了口,沉默了片刻又開口:「你的婚事要辦,要大辦,風風光光,大擺宴席!」
像條狗似的。
明帝冷笑一聲,「你是被璽國那些榆木腦袋的儒生們教壞了嗎?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一女子,你便要浪費朕十幾年來籌謀部署之心嗎?」
血淋淋的俯首帖耳。
我清晰地記得,出事那天,距離原定的婚禮只剩下二十天了。我早上理妝奩時不知怎地,手下失了分寸,竟將一枚金簪折斷了,後來再想起來,原來都是預示。
正是日過天中的時候,光翳道道折入書房中,虞侶皺著眉頭看著手中許多卷宗,頭隱隱作痛。這些卷宗都是些已封檔歸庫的陳年舊事,只是他進七王會議以來,自覺對虞國這十幾年間狀況知之甚少,故遣人找了出來一一翻過。平日里多是幫著明帝處理政務或是同沈嶷一起謀划,只有閑暇時才有空翻翻。今日本是休沐,他索性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翻著這些塵封已久的卷宗,間或的,看到一兩個自己熟悉的名字,卻也只有面目模糊的印象。
但這些下人們並不知道,便是在他去虞國之前,奉娘子也從未對他真正上心過,十五歲之前,他在這應府之中擁有的,是一個一年只能在家宴上見一面的爹,和一個日日夜夜對他視若無睹的娘。
但不思進取安穩享樂是一回事,眼睜睜地看著有人想要染指甚至動搖自家的金山銀山,卻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人從門前悄聲進來,握住虞侶的手,順勢將他手中的卷宗抽走丟在一旁。這人低低地在虞侶耳畔道,「累了便歇著,不急在這一時半時。」
虞侶被驚了一跳,連頭痛也顧不上了,連忙起身便要拜下,「皇兄怎麼來了?竟無人來通傳一聲。」
「少爺你不留下一併收拾再吃點東西嗎?方才席間您也一口未動啊。」
「朕好不容易為你在七王會議中爭來了席位,如今應、白兩家虎視眈眈,欒、許、成三家黃雀在後,正是要步步小心時時謹慎的時候,你為何偏生在此時授人以把柄?」
應坦幾乎笑出了聲,幾個月以來,他一面限制著應玉堂見奉小娘的時間,逼著應玉堂來見自己;一面對奉小娘和顏悅色施捨情意,讓奉小娘站在自己這一邊。他看著應玉堂糾結痛苦,知他自回到應府的那一天便想要問這句話。
「今日事畢,諸位可還有他事要議?」
「臣弟多謝皇兄成全。」
而這怒氣的始作俑者虞侶只站著,不言不語,並無想要出言爭辯之意,卻也沒半點退步妥協的樣子。
「虞氏子弟侶所請婚嫁之事,實乃人之常情,然子弟嫁娶乃各家私事,侶不必在此會上提出,單憑族長自行決斷即可。」
「虞氏子弟侶有事為議。」
應坦膝下共有五子,應玉堂排行第三,卻是應坦最不喜歡的兒子。應坦雖不喜奉娘子,但見她為自己誕下麟兒心中總是高興的,便是庶子也是應家血脈。
應坦被扶進廳中,應玉堂正坐在廳上側座,見了應坦站起身來,卻並不相迎,只沉默著行了個禮,權當作已見了自己的父親。行過禮,應玉堂再抬起頭來便看得清楚了些。回家已經數月有餘,他臉上的倦容卻半分都不比他在璽國時少,人倒是更憔悴消瘦了些,兩頰已是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骨,連眼睛都深深地凹陷下去,下巴上還有些青色胡茬沒有刮乾淨。
「聖上,經查,昭王大婚一事中確有存經手人私自授受,貪腐吃缺之事,涉事之人已盡數伏法,名單正在奏摺之中……」
「昭王面前,老朽自不敢擺什麼長輩的架子,只是殿下稱我一聲『舅舅』,老朽覥著這張老臉認了這聲,便還得覥著這張臉說句舅舅該說的話。殿下是千金之軀,殿下成親,新婦是要拜祭虞氏宗祠與虞國國廟的。這恐怕就算我們這些老傢伙應了,新婦自己也是不願的吧?」
「這會朕為了你,可把這些舊人都得罪和圖書得差不多了。」
「朕命你協助白老一併查此案,不查到底,誓不罷休!」
第二日,他又去了,帶去上上好的香料布匹。
「老朽也懂,這兩國之事原也不該你們一對青春愛侶來背負,只是你身為昭王,如今身在七王會議中,不得不顧慮此事。唉,若是一對尋常夫妻,哪怕是我的兒子想要娶個璽國女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是我兒子,何必這麼客氣。」
虞侶再抬起頭來時,正掃到明帝堪堪轉過去的眼睛,與臉上的怒容不相匹配的,那雙鳳眼裡既冷且靜,波瀾無驚。
「不夠,不夠,不夠!繼續查,往上面查,往天上查,一查到頂!朕就不信了,這些人還想翻了天不成!」明帝一袖子將桌上的奏摺都掃落在地,底下各家長大臣們跪了一地,卻是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也許平日里還有為數不少的人對這個尚年輕且並無驚天動地作為的君主暗自不屑,但面對著真正的天子之怒,眾臣心中仍舊是不免戚戚的。
虞侶小時候養在母后的宮中,耳濡目染,這些摺子沒少見,在虞國時捲入蔡科一案中,也見了不少臣子奏章,對明帝的抱怨心下有數,當日他以兄弟之名向明帝求娶如諱時便已計較過此事會招來多少議論,也都在他的計劃之內。按照自己皇兄的脾氣,這般的抱怨,倒似是安然無虞了。
虞侶一撩衣擺,緩緩跪下。
我同虞侶歸國時,心知虞侶身份本就尷尬,我身份更是被許多虞國人所容不下的,故時時低調,處處小心,連昭王府都甚少出去,虞國上下也不曾有幾人知道虞侶回國還帶了個璽國的姑娘,我樂得如此清閑少事。
「舅舅有何意見?」虞侶微微弓腰,嚮應坦行了個小輩之禮。按理來說,雖然應坦的確是虞侶的親舅舅,但虞侶貴為皇族,不必行這種輩分之禮,這裏行了,卻是做小伏低之態。
「娘,你沒事吧!」應玉堂忙起身,用袖子為奉娘子擦著頭髮,一面喊著婢女去取手帕來。哪知奉娘子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不住地嚮應坦磕頭,「老爺我錯了,我錯了老爺!」
「安寧與憂虞,皇兄覺著哪個好些?」
虞侶笑了笑,「臣弟原也想只娶這一個,便足矣了。」
白鴻漸看了看這拔節挺立的虞侶,沉思了片刻,終於開口。
應玉堂只見到自己的母親殷勤地為應坦布菜,將那些個山珍佳肴堆在盤中都堆出了尖頂,又給應坦盛了碗北芪紅棗鹿肉湯,擠在應坦手邊。應玉堂暗暗地嘆了口氣,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奉娘子的碗中,可奉娘子目光牢牢地鎖在應坦身上,半分也容不下應玉堂。
應玉堂臉上閃過一絲嫌惡,被應坦絲毫不落地看在眼裡,但應坦什麼都沒說,仍舊笑意盈盈地看著應玉堂,那模樣彷彿和天底下愛著兒子的父親沒什麼區別。應玉堂的不快神情也不過是一閃而過,他到底恭順地低下了頭,跟在應坦的身後往後院走去了。
是的,他應玉堂從來不想回到虞國,不想回到這個所謂的家中。他寧可從一開始他就是璽國守篤書院尹玉堂,是那個滿腹經綸,剛中了狀元的科場新貴。
好,很好,反抗吧,用盡你所有的不滿不願,來無力地反抗我吧。但你註定會屈服的,因著你有弱點,因著你的弱點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我的面前,因著你的軟肋被我牢牢地捏在手裡。在你接下來將持續一生的鬥爭和對抗中就讓我這個當爹的為你來上這遲來的第一課吧。
應玉堂就這樣被輕易地拴在了這個他恨了二十幾年的應家。
奉娘子聽到這難得的讚賞,痴痴地一笑,低下頭去絞手絹,還是站在一旁的侍女看不過去,多了一句嘴,「娘子曉得今日三公子要來,想著沒準老爺也要一併來吃飯,便要我們準備了這些菜。」
哪知立夏以來,夏日的閑暇我是一刻都沒享受得到,一夜之間,不說整個虞國,至少撫陽城中便已傳遍了我和虞侶的婚事。這下便再沒有清凈日子過了,每日上門來的人能把昭王府的門檻踩短一截。虞侶在外忙著,我在家忙著,有時連口水都喝不上。昭王府中本就少人,這一通折騰下來,實在是人仰馬翻。也只顧著忙亂,直到離既定的婚期還有不到一個月了。
「爭?應家多少代以來比肩皇室,富可敵國,有什麼可讓我這個不肖子孫去爭的。」
「在皇兄心中,那個后位,那個能與皇兄攜手並肩看這天下的后位,只能屬於那一個人。若那人不是她,不如沒有。」
「那便悔婚!朕就不信爾砌那匹夫能為這隨隨便便一個女子便再起戰事,便是他有心如此,璽國朝中遲竟那些人也定會攔著他。」他又踱了幾圈,語氣總算軟下來了一些,「你若是當真喜歡那女子,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刻的,便先收在府中伴你左右,等朝中事畢了,再來斟酌。」
「她是我娘,這句謝謝是為她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
「朕來看看自己的弟弟,還需外人通傳嗎?」明帝斜倚在桌邊,挑眼看著虞侶。兩人不愧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眉眼之間輪廓竟有個七八分相似,在那不像的二三分里,明帝隨了先皇生得一雙星目,虞侶卻隨了先太后,生得一雙好鳳目。鳳目生在男子身上,不免有幾分不合時宜的陰柔美感,倒是明帝那虎狼豹目,似是用心似是無意地落在虞侶的案卷上。
但這一切富貴奢靡,于應坦來說,才是真正的尋常之事。他被人扶著拐過插屏花栽,已是疲憊至極,打算直奔著後院那個正得寵的小娘屋中去了。管家從正廳中迎了出來,到應坦跟前,低聲道:「老爺,公子在廳里候著呢。」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麼?」
明帝擺擺手,免了虞侶這一跪。
依應府之富貴,若是府外之人有幸見上一回,足以成為畢生談資。便是應府中隨便一個廚房中打雜的小廝,可能辛苦一輩子都見不上應坦一面,但出了這府中,到市井酒樓中,只要亮一亮自己的應府腰牌,立刻被奉為上賓,更有無數食客為他買酒買肉,只為聽他講一講這傳說中的應府到底是個什麼奢侈樣子。
「你是個細心的性子。」應坦不咸不淡地說了句,又舉起了湯碗,奉娘子忙不迭地接了過去,哪知手忙腳亂地沒有拿住,那碗直愣愣地砸下去,掉在湯鍋里,濺起的油花撲了三人一身。
我恍然,那便怪不得了。虞侶離開虞國時太后還健在,身居璽國時收到其死訊,後來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這會出了這樣的事情,也難怪他動了怒。
只是他仍不免嘆息,若不是那幾個不成器的傢伙個個早夭,他也不必如此費力地討好這個早與他兩看相厭的老三。只是這應家不能斷了嫡系血脈,像應奎這樣的旁系子弟,養在府中,便是再乖巧聽話總歸只能用作下人,早晚這府邸還是要傳到一個流著自己血的人的身上。況且,現在已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他在此時更是要同自己這唯一的兒子一致對外。
「算不得什麼情種,只是如諱家有祖訓,若非四十歲以前喪妻,或妻子犯有重大罪責者,不許納妾,不許停妻另娶。我既娶了安家的姑娘,便理應遵著安家的規矩。」
應玉堂的手停在半空中,收也不是,落也不是。應坦看著腳下嘭嘭磕頭的婦人,臉上已是厭惡至極。「不吃了。」
他將手帕丟在地上,站了起來,「你們扶她再去清理一下吧,一會不哭了,記得喂她吃點東西。」
「我也許多人沒上你娘那去了,正好今日你來了,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吃個飯。」
「舅舅說笑了,」從方才開始一直沉默不語的明帝忽然開口笑道,「昭王是朕的親弟弟,這是生來如此的,如何改得了?至於入七王會議,則是他身為虞氏子弟不得不盡的義務,也活該他逃不了。」
只是應玉堂出生那夜,天有異象,本是朗月清風的一天,從奉娘子羊水破了,忽地外面狂風大作,風起雲湧,直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將花園中種種珍貴花木吹倒了一地。而到應玉堂生下來,風也霎時便停了。接生婆把滿身血污的應玉堂從房中抱出來給應坦看,原本哇哇大哭的嬰兒在看到應坦的那一瞬忽然停止哭泣,瞪著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看得應坦心中發毛,他碰都沒碰應玉堂一下,拂袖而去,連名字都是奉娘子在自己僅識得的幾個字里挑挑揀揀取的。
「如此,白老便是對此事沒有異議了?」
「自然是……」
應玉堂知道這些下人要說什麼,自回來以後他已聽過許多了,左右不過是奉娘子這些年一個人孤苦慣了,他突然歸來,一時之間奉娘子不能接受自己已有了個如此高大的兒子,所以對他如此冷淡,待時日久了,總會習慣的。
明帝目光一轉,漫不經心地瞥過虞侶,卻是忽地冷了下來,「今日便到此罷,朕倦了。」
在應坦看來,這和人沒什麼區別。
「少爺,老爺吩咐了,少爺從奉娘子這出來了便到書房去。」
應坦壓住自己的激動,又拿出平日里自己那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淡淡地說:「你是我應坦的兒子,自然是要為應家而爭。」
「你娘沒事吧?」應坦淡淡地問,然而屋中兩人都明白,應坦根本不在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
應家尊貴已久,歷代皇后鮮有不姓應的,甚至有人說,這七大世家並非七大世家,而是一個應家並六個世家。應家鼎盛之時,與虞氏當真是一表一里,一帝一后,毫無君臣之相,而是夫妻共舉,治此虞國。至於本朝,明帝有心削應家之權,故遲遲不立后,朝中上下都對此心知肚明,故攀附應家之人少了些。而應家積久成弊,家中子弟良莠不齊,到了這一代應坦又子孫凋零,挑來揀去也沒幾個能看的。與此同時,白氏家風嚴正,雖一直以來人丁不多和-圖-書,但個個都出類拔萃,這幾年間功勞不少,明帝也有心借白家之力打擊應家,故有意提拔,便是這樣,白家如今也不過剛剛能與應家有一爭之力,而民間仍多以應家為尊。
從他知道終於攔不住虞侶的歸國開始,他便做了準備,二十幾年以來,他第一次踏足奉小娘的房間,那間屋子矮小又低冷,屋子裡瀰漫著奇怪的味道,他強忍著噁心對奉小娘噓寒問暖,拉著她的手陪她過了一夜,眼見著她忽悲忽喜手足無措。
「他安家好大胆子,也敢置喙于虞國昭王,難不成以後子嗣綿延,也不姓虞反倒要姓安嗎?」
「如諱她千里迢迢隨我回家,我若是不給她個名分,恐怕擋不住世人悠悠之口。」
「只怕虞國百姓見到昭王殿下明媒正娶璽國之女之日,才是當真擋不住世人悠悠之口之時。」
七王會議結束之後,應坦照舊乘著八抬大轎回到應府。一路無話,到了應府門口,轎子穩穩地落下,沒半點顫動,轎外早就候著兩個人專門攙扶應坦下轎的,原來應坦這幾年身上的肉隨著年歲漸長,以至於若無人攙扶,走起路來沒幾步便疲憊不堪。這兩個小廝平日里也不必理會其他,只管將應老爺攙得好了,攙得舒坦了,兩人一左一右,一手輕輕托住應坦的肘下,另一手則扶住應坦肚子上搖搖欲墜的肥肉,攙著應坦進了府中。應坦今日心情倒是不錯,走起路來也難得地沒有一步三喘,沒一會就進了應府。
他的頭又痛起來了,頭疼得眼前的字滴滴都化開了來。他嘆了口氣,按了按太陽穴,可頭痛卻半分都沒好轉。這毛病已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幾日了,他只當是小病,懶得去理,沒想到今日發作起來,竟是擾得他連精神都集中不了。
應坦站起身子,搖搖晃晃的,這會書房中只有他和應玉堂兩個人,沒有下人來攙扶著他,但他還是贅著這一身顫顫巍巍的肉站直了些,他喘了兩口氣,左手扶著桌子,讓自己站得穩一些,右手向下指著地面,擲地有聲。
那日不知為何,虞侶回來得格外早。剛過了晌午,連午飯都還沒來得及從桌上撤下去,外面守門的下人就來報,說是王爺回來了。我急忙放下碗筷往門外跑去。我已有十幾日不見他了,正想問他借來府中書庫的鑰匙進去翻翻書。
「且慢。」
白鴻漸看著其餘幾王,今日七王會議輪到白鴻漸主持,日程上常規事務都已討論完畢。
剛進後院沒幾步,幾人到了一間向陽的正房門口,奉娘子已帶著一個婢女候在外面了。這奉娘子四十多的歲數,看著卻小得多,同應玉堂站在一起,便說是姐弟恐怕也是信得的。她身量小,臉上施了些粉黛,卻並不和諧,胭脂水粉都用得太深了,尤其是在她那張帶著怯意的小臉上,顯得格外滑稽,像是從別人那偷來的妝似的。
「請講。」
明帝控制不住自己,煩躁地在書房裡踱了幾圈。一把將案上的文書掃落在地。書房中寂靜無聲,一旁的宮人侍從久沒見到皇帝發這麼大的脾氣,這下更是低頭屏息,生怕這天子之怒撒氣到自己身上。
然縱是蔡科生活已如此奢侈,若是在生前見了這應府,也定會自慚形穢。當日蔡科府中錦繡玉屏也好,雕梁畫柱也罷,便再是奢侈繁華,也是富貴于外,可這應府卻是世世代代積累出的堆團疊秀,房中一瓦一磚皆有來頭,倉庫中堆著多少捲軸畫作,隨手揀出來一副拿到隨便哪個大儒的手中也都能成為鎮宅之寶,而府中光是清理打點倉庫的下人便有幾十個。
可沒想到,沒過幾日,便出事了。
這應坦自幼便被作為應家繼承人養著,寵溺頗多,凡有所願未嘗不得,上任應家家主又頗為長壽,等到應坦繼承應家時已近不惑之年了,胸中也無什麼大志,只願一輩子躺在應家的基業上,反正應家這一座大山就算再有十個應坦,這樣吃三輩子也不至於山空。
我小跑著到了門口,差點與他撞了滿懷。我剛想開口問他鑰匙的事,可一抬頭只見他滿臉怒容,嚇了我一跳,我從來沒見過虞侶這般怒氣沖沖,直將我想說的話全都堵了回去。他看到我,臉上也是淡淡的,看著不大想說話的樣子,頷了頷首便要往宅中走去,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或是做些什麼,便只是獃獃地立在原地,任憑虞侶從我身邊走過去,哪知他卻在我面前停了腳步,盯著我看了一會,直看得我心頭髮虛,他忽然抬手,在我臉頰上抹了一把,手心攤在我面前,原來是一粒白米粒,估計是我方才跑出來得著急,一不小心粘到了臉上,自己都不知道。被他這樣一抹,我更是窘迫得想要鑽到地底下去。我這麼獃著,虞侶卻沒再有其他動作,自顧自地進屋去了。
應坦被這麼一提醒方才想起來,今天也到日子了,好在他今天心情不錯,揮了揮手,管家立刻會意,領著應坦往廳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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