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蘇台

霍揚被蘇台帶著走了一會兒才醒悟過來:「你殺『流月』……是為了救我?」蘇台背過身子在前方自顧自地往前走,霍揚眉頭一皺,「蘇台!」
蘇台拍下霍揚肩頭積上的雪花,一如盛夏時節,她在樹蔭之下替他拭去額角的汗。她試圖彎唇微笑,最後卻不得不放棄。兩人之間沉默著,最後蘇台終於握住霍揚的手,讓他掌心輕輕貼著自己的腹部。
前面的人腳步一頓,蘇台轉身之時一揚手,白色的粉末飄散。霍揚眼前一花,身子隨即軟了下去:「你……又算計我。」蘇台接住他癱軟的身體,聽見他強撐著清醒的呢喃,「也罷,也罷……」
塞外的寒風夾雜著鵝毛一般的大雪刮過臉龐,他們在鋪天蓋地的白色之中一前一後走得極慢。霍揚恍惚間覺得那個女子彷彿在下一刻便會羽化而去。
衣料之下的皮膚出乎意料的凸凹不平。那些內臟不管她如何擺放也總會堆成一團,訴說著她已經死亡的事實。
他要忠他的國,她要護她的君。
「蘇……」霍揚剛開了口,蘇台猛然回過神來,www•hetubook•com.com她撲身上前,一把抱住霍揚。
與他擁抱的人再不復往日那般馨香溫軟,冰冷的鎧甲相接,發出清脆的聲響,耳邊沒有呼吸,在她身上有一股腐朽的味道。所有的感觀浸染了霍揚的情緒,他呆住了,任蘇台擺布。
但是一直活著,對她而言又有什麼意義?
這個場景變成了他日後的夢魘,夜夜糾纏,無法平靜。
她往後退了一步,霍揚下意識地伸手去撈,沒想到手剛碰到她的手臂,蘇台便像被打碎了一般,帶著再也不存在的愛恨,隨著寒風一卷混入漫天大雪之中,飄飄蕩蕩地紛飛而去。
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霍揚便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面前。
「回將軍,她好似走了。」
蘇台趁這個機會解下他披在肩上的大麾,隨手一扔,霍揚身上的鎧甲與尋常士兵無異,蘇台拽著他在混亂的戰場中挪了幾步,三萬戎兵就再也分不清楚誰是衛國大將軍。
霍揚醒來的時候周身的傷已被包紮完好,看著自己所處的環境,他幾乎是一瞬間便想明m.hetubook.com.com白了蘇台在戰場上的所作所為。他翻身下床,拉開營帳走出去。守在營帳外的將士立即對他行禮,霍揚問道:「送我回來的那個女子呢?」
所有的疑問在此刻都顯得那麼無關緊要。畢竟就算霍揚最後接受了降書,也改變不了他滅了徐國這一事實。
蘇台看著霍揚,眼神沉靜如水,她對霍揚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去。霍揚握緊拳頭,心頭有無數疑問,當初他親眼看著軍醫將她開膛破肚,而今她為何還活著,為何在此地,為何……還要救他?
霍揚仍在失神。
霍揚猛地一顫,像被燙到一般瑟縮了一下。蘇台順勢放開他的手,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輕輕撫摸著,即便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但眸中的溫婉已足以令霍揚連呼吸都感到灼痛。
百界抬頭看了形容頹廢的霍揚一眼,清冷的嗓音帶著些許無情:「你的執念,我拿不走。」
兩位軍士立即跪下,顫聲道:「將軍回來之時與那女子……形容親密,屬下以為、以為……所以不敢阻攔她的行動。」
蘇台輕和_圖_書輕地開口:「霍揚,他是個男孩。」
此刻,早在蘇台心頭滾過千百遍的疑問:「為何不受降書?」為何要令徐國亡得如此凄慘,為何非要趕盡殺絕,你不要我,也不要孩子,你就如此忠心於你的君主嗎?連半點退讓也不行?還是你只是因為想要報復我的背叛,只是想讓我無顏在地府面對徐國的將士百姓?
蘇台恍然大悟,原來,從一開始,命運便讓他們形如陌路。
她從沒如此感謝過殭屍的身體,若還是以前的蘇台,光是在戰場上受的傷便會令她喪命。這具身體沒有痛感,不老不死,若她不說出那最後一句話,便可以一直這樣活下去。
「蘇台。」他終於忍不住喚出聲來,但除了她的名字,霍揚一時竟找不到別的話可以說。蘇台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蹲下身子,在冰雪之中挖出一棵白色的草,這種草藥治療外傷極為有效。她對霍揚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蘇台想,若她可以忘掉過去該多好,放下所有,就這樣一直陪在他身邊。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們之間隔著背叛,隔著死亡,穿https://www.hetubook.com.com插著國恨家仇,她無法失憶,所以也陪不了他。
「嗒」的一聲,桃木梳落在雪地之上,霍揚怔然。眨眼間卻見一隻蒼白的手撿起地上的桃木梳,這個白衣女子不知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一襲白衣彷彿要和這蒼茫天地融為一體。她掏出一支筆在木梳上輕輕一點,像是安慰一般說道:「你心中的執念,我收走了。」
蘇台等到營帳之外殺伐聲漸歇,才馱著霍揚出去,三千衛國將士被盡數殲滅。
那樣的滋味,她不想讓霍揚知道。
將草藥交到霍揚手中,冰涼的指尖輕觸他溫熱的掌心,兩人皆是一怔。
從今往後,這個男人再也放不下回憶,再也回不到過去……
這一句感嘆,蒼涼多過無奈。像是在說就此命喪她手,今生也罷。
蘇台沒流露出半點情緒,與霍揚擺出爭鬥不休的模樣,慢慢退到一座空營帳之中。她從懷裡拿出一套戎兵的服裝幫霍揚換上。
霍揚眉頭緊皺,還未開口,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襲灰衣的女子正站在不遠處定定地看著他。跪下的兩個軍士比誰都高興:「將軍,她又回來了和_圖_書!」
蘇台清楚,如今這樣的情況若要讓霍揚扔下這三千將士獨自逃走,他絕對不會幹,這個男人心裏是那麼執著。她唯有殺了他的馬,將他從眾矢之的中拖下來。她恨不得將他變成一顆塵埃,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將他救走。
蘇台想說,這個孩子像你一樣,很健康、很漂亮。但是她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了。
因為死亡的滋味那麼可怕,那是一種無論如何壓抑也還是會從眼中爬出來的絕望,是無論如何安慰自己也能從滾動的喉頭中湧出的惶然,是無論心志如何堅定也能在鼻尖嗅到血腥味的無助。
霍揚面色一變:「沒有軍令,你們竟敢放身著敵軍服飾的人走!」
她如此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感情也隨著身體的死亡漸漸消失,不再感動、不再哀傷,剩下的只有執迷不悟。
寒冷的空氣里夾雜著鮮血的味道。蘇台垂眉低目,跟著戎人救治傷兵的隊伍退下戰場。半路之中她殺了數十名傷兵,搶了馬,帶著霍揚穿過冰天雪地的山谷,找到了衛軍大營。
他不由自主地跟上蘇台的腳步,出了軍營。
只余徹骨相思,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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