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孩子是人,又不是豬崽子狗崽子,怎麼能隨便買賣呢?」高玉芬冷不丁冒出一句。
就在這時,窗外閃過兩個熟悉的人影,小寶把臉貼在車窗上,驚叫到:我看見爸媽了。
火車晚點,三點該來的,五點才到。好在車上人不多,兩口子很走運地有座位,他們略微休息了一會兒,吃了點東西。
不會吧,也許是手機沒電了,也可能碰上急事。李高峰比較樂觀,或者說,他更願意相信自己沒有被騙,眼下這種疲累焦躁的狀態,實在需要好消息來振奮一下,哪怕只有一個希望也好。
撿垃圾這回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就像皮蛋說的,街上沒蓋蓋子,小寶他們可以撿,其他人也能撿,更何況大街上都是有清潔工的,每天他們會推著保潔車定時掃蕩路邊的垃圾箱。
動畫片播完,時間就不早了。小女孩的爸爸先領小寶上廁所,然後把小寶送去一個小房間,房間里已經鋪好一張小床。小女孩的爸爸走後,小寶試著推了推門,怎麼也推不開,應該是從外頭鎖上了。這間房裡只有一扇門,和兩扇面對客廳的小氣窗。
小寶在夢裡找廁所,怎麼也找不到。做過這種夢的孩子都知道,再找不到就該尿床了,小寶正急,忽然聽到媽媽叫了聲小寶,他馬上就醒了。
小寶不想再走了,只想找個地方睡上一覺。他從布袋裡找出兩塊錢零錢買了瓶水喝,像只無頭蒼蠅,在城區里轉來轉去,轉到天色大亮時,他終於發現了一個好地方。
怕什麼,反正只要你記得爸媽的電話號碼,他們去哪裡接你都是一樣的,咱們就當是搬家了。皮蛋不以為然地說著,使勁往嘴裏塞著薯條。
別傻了,你爸媽怎麼知道你在這兒,準是你看花眼了。皮蛋拍拍小寶的肩,讓他在吸煙處的空地上坐下。
胖男人把錢塞進腰包,一雙粗手老虎鉗般掐住小寶的胳臂,疼得他齜牙咧嘴。高個女人趁熱打鐵,虎著臉說,不聽大人話,就不讓小寶媽來接他。
熱乎乎的牛肉麵,雖然牛肉比人家碗里的要少兩片,湯汁還是很不錯的。兩個孩子吃得稀里呼嚕,皮蛋用袖子擦擦滿嘴的油光,得意地問小寶味道怎樣。小寶說,再放點辣椒就更好。
撓著癢,小寶睜大模糊的眼睛,這是哪兒?窗外的天是黑的,屋裡有個吊扇,半死不活地轉著,攪起几絲熱風。屋裡有個娃娃頭的小女孩,懷裡抱著山寨芭比娃娃,很不友善地看著他。
一輛接一輛的車停下來又駛出去,川流不息,彷彿永不枯竭的河。眼看天色將晚,兩口子站得腿也酸來腰也痛,肚子咕咕叫起來,李高峰正想自己回去一趟,弄點吃的來,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
走,小寶當然巴不得。可真這麼容易就放自己走嗎,不會是騙人的吧。小寶接過小布包,忐忑不安。
嗐,跟著我可沒什麼好日子,住的最好也就是這地方了,有時候還沒飯吃,你受得了嗎?皮蛋擺出老江湖架勢盤起腿,故作成熟地問。
暑假期間,不少車裡都帶著孩子,有幾個男孩跟小寶一般大,一樣留著短短的頭髮,他們把頭探出車窗,好奇地打量著既不是工作人員,又不是警察的高玉芬和李高峰。
你是誰?
還是算了,咱在本地派出所都沒能得到一個出警的機會,這裏就會嗎?咱可是外地人,再說,找孩子這回事,哪有比親爹親媽更上心的,咱也沒閑錢送禮,倒不如把這點錢省下來,花在刀刃上。李高峰似乎對警方不抱太多希望,後來想了想,他還是決定去一趟派出所,至少登記一下。
好像還記得,我們找警察嗎?我還記得我爸媽的手機號碼。小寶想了想,確定自己記得兩串數字,不過一想起那個胖男人說一找警察,他就要來揍自己,又有些怕。
皮蛋哪受得了這種罪,趁這家人出門喝喜酒,偷跑了。跑的那年還只有八歲多一點,從那以後,皮蛋就過上了流浪的生活,好在他知道撿垃圾賣錢,知道找地方睡覺,加上身體皮實,也沒得過什麼大病,就是一個人生活比較孤單。
動筷子前,小寶求助地看了小女孩一眼,希望能得到同齡人的一點認可,哪怕一個眼神也好,可小女孩自顧自地給娃娃梳頭髮。小寶不明白小女孩為什麼這麼冷淡,肚餓之下,他還是決定先吃飽飯,就算逃跑也好,餓得頭暈眼花手腳冰涼,是走不了多遠的。
兩口子匆忙趕到銀行,銀行已經下班,兩個人在提款機上摸索了半天,才把錢轉出去。按照事先約定,李高峰給那人發了簡訊,讓他查賬。兩口子耐著性子等,五分鐘后,沒來簡訊。李高峰怕手機有問題,關機后重新開機,又等兩分鐘,還是沒信息。
那人不見兔子不撒鷹,沒聽到確切的酬金數目就是不講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寶的事。李高峰兩口子的胃口被徹底吊起來了,高玉芬急切地表示,要能說出在哪見到孩子馬上給一千,能說出孩子的確切下落,給一萬。
小寶笑得更歡了,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就這麼嘻嘻哈哈地聊到了一起。
我叫皮蛋。
外頭應該是客廳,日光燈很亮,亮得有點刺眼。紅木沙發上坐著幾個大人,小寶一眼瞅見胖男人和高個女人。兩人顧不上看他,一人手裡一摞錢,正沾著唾沫仔細數著,不時挑出一張來對著光照照。在座的還有一對中年夫妻,一個乾瘦老爺爺,應該是小女孩的家人。
有什麼好擔心的,沒錢就賺唄,咱們有手有腳的全乎人兒,還能餓死不成?皮蛋說著說著帶出一點南腔北調來。
去潮州!兩口子幾乎沒做多少思考就做出了這個決定。這時間已經沒有大巴車了,兩口子取了點錢,帶著列印好的尋人啟事,去火車站買票。只有半夜三點一趟過路慢車,兩口子毫不猶豫地買了票。
尿完了,小寶長長地舒了口氣,把瓶蓋擰好,一回頭,小哥哥被他吵醒了。兩個孩子大眼瞪小眼,足足看了半分鐘,哥哥說話了,而且是小寶能聽懂的普通話。
高玉芬把頭靠在窗框上,眼是紅的,臉是白的,就像結著一層冰。窗外無邊無跡的黑暗中,偶爾閃過幾星遠處的燈光。她現在最希望的是小寶在潮州,被人販子帶著去給人家看貨。
皮蛋哥,我能跟著你嗎?小寶不笑了,眼巴巴望著皮蛋,把這幾天遇到的事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個痛快。
沒有汽車的大馬路很寬敞,午夜的溫度也宜人,不知是這邊偏僻,還是正好碰巧,路上人影都沒有一個,附近都是兩三層高的獨棟民宅,有些還帶個小院子,小寶連蹦帶跳,歡得像剛脫離狼窩的羊羔。
李高峰一拍腦袋,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呢。老家是不能回了,小寶爺爺心臟不好,奶奶也中風兩年了,要是給老人知道,沒準扛不住,但眼下需要家裡人的幫忙,只靠夫妻倆找孩子力量太弱了。
電視里正在播放玩具總動員的動畫片,胡迪警長剛剛遇險,小寶很快就走神了。
兩兄弟商量,決定先瞞著老人,小寶爺爺的七十大壽也不能回去了,大哥說過幾天就來,幫忙一起找小寶。最後大哥提醒說,全國買賣男孩兒最多的地方,就是潮汕地區。潮州距離李高峰他們打工的地方只有兩三小時的車程,可以去看看,要真是人販子拐跑的,沒準就近賣到潮州了。
你大名叫什麼?
小寶把條幅蓋著肚子,小布包的繩子口套在手腕上,躺在紙箱子上休息。網吧里出來不少包夜到點的客人,腳步聲上上下下,吵得厲害。
我想回家,你能幫我嗎?小寶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皮蛋身上。
好說,好說,只要您提供的線索是真的,我們一定會給您酬謝。李高峰生怕那人掛斷電話,忙應道。高玉芬也湊在話筒邊,讓那人多說點小寶的消息。
只是個小名你就笑成這樣,要是把我大名告訴你,你不得笑死啊。
怪了,身邊怎麼多出個人來,一個皮膚黝黑頭髮髒兮兮的小哥哥,把他擠到了樓梯間的最裡邊。小寶來不及問哥哥是誰,也來不及找廁所,正好身邊堆放著幾十個空的純凈水瓶子,順手抄起一個,撩起大T恤對著瓶口就尿了起來。
小寶想,湊夠十塊錢,就可以去打電話了。
算了,敲門說不定會把大人吵醒,小寶一門心思回家,朝著有路燈的地方飛奔。哪邊路燈更亮,路更寬,他就往哪走。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趕緊走,快點回家,別被小女孩的爸媽給發現了。
小寶很怕清潔工,他家小賣部附近的清潔工是個很兇的老頭,愛喝酒,最討厭孩子,一看到孩子扔東西就追著罵。小寶一口氣跑完半條街,另一條街上的人更多了,小寶想找個人幫幫自己,可那些人說話全都是嘰哩咕嚕的,小寶完全聽不懂。這些人的口音全跟昨晚那戶人家的一樣,他怕這些人中會有小女孩家的親友,會把他送回去。
叫魯旦!
到底是139還是137?皮蛋親熱地問,他剛才盯著號碼看來著。
真的很像……小寶沒能說出口,其實他也說不準那是不是爸媽,只是兩個側影而已,也許是太想念他們了。香噴噴的漢堡還剩半邊,皮蛋很大方地送給了小寶吃,可小寶覺得怎麼嚼也不香。
兩口子立即行動起來,第一個說服小吃店老闆娘,在店門口貼了張尋人啟事。兩人商量好,順著人流較大的方向走,高玉芬拿照片和尋人啟事,邊走邊問,李高峰則邊走邊貼。
一下花掉一半的錢,小寶有點捨不得,看著皮蛋那充滿渴望的眼神,他不好意思拒絕。
嗡~~~一隻和_圖_書蚊子圍著小寶的腦袋,左邊哼哼,右邊飛飛。
你能說清你家在哪嗎?皮蛋晃著腦袋問。
是!我們是小寶家長,請問您在哪見的他?李高峰差點就給人跪下了,孩子丟了快兩天,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消息。高玉芬也湊了過來,兩口子把耳朵都貼在手機上。
皮蛋今年十一歲,小時候被爸爸狠狠地揍了一頓,生氣跑了出去,後來被人拐走。除了自己的本名外,他只記得家裡有個可愛的小妹妹,相隔時間太長,把爸媽的名字都給忘了,連老家在哪也說不清。因為皮膚黑,又特別調皮,在人販子手裡養了半年,跑了許多地方,見過幾十戶買家,也沒賣出去。
小女孩面無表情地倒了杯水,端給小寶。小寶渴極了,一口氣喝了個精光,還想再喝,小女孩已經不看他了,自顧自地玩娃娃,小寶只好自己去飲水機邊。
筋疲力盡的小寶離開電話亭時,街上已經有穿著橘黃色背心的清潔工了。
爸爸媽媽,我的,不要你。小女孩的解釋,小寶明白了,敢情她不想讓自己搶爸媽。走就走,我才不稀罕呢。
那個,你們不是說重金酬謝嘛,怎麼個重金法呢?男人一開口就提錢。
小寶擔心會生病,皮蛋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抗不住每天吃最便宜的包子饅頭,小寶也跟著皮蛋啃起了人家扔掉的半邊燒雞。
小寶艱難地翻了個身,渾身上下粘乎乎,像坨刷滿燒烤汁的肉,被熱氣一烘,更像塊正在鍋里蒸的醬肉,汁水淋漓。迷糊中,小寶給了自己一巴掌,蚊子嚇跑了,也把自己打醒了,翻身坐起渾身奇癢,一看十來個大包。
到這個時候,他已經很確定,那兩百塊錢是沒希望換來小寶下落了。這兩天的煎熬僅僅是個開始,他覺得比自己之前打工十年,所有的辛苦加起來還累。這種辛苦,不僅僅是身體,還有心。趙警官說找孩子不是一天兩天,那會是多久,一年兩年?
小寶瞧出皮蛋不高興,就說先請皮蛋吃東西,沒再提打電話的事。小寶大方地掏出布口袋,兩隻雞蛋,兩根火腿腸,正好兩人分,還剩一隻蘋果,皮蛋豪爽地一揮手,讓小寶自己吃。
那是位於路邊商鋪一樓的樓梯間,樓上是家網吧,這時間段沒人。樓梯間底下避光避風,不知誰扔了兩個還算乾淨的紙箱子,旁邊還堆著一塊半紅不黑的條幅,上面還有黃色的大字。
去吃牛肉麵吧,五塊錢一碗,兩碗十塊錢,還剩十塊,足夠你打電話回家的。皮蛋舔舔嘴唇,指著附近的一家麵館,說那家的牛肉麵挺有名。
小寶膽小,半天沒答應。皮蛋誘惑他,說自己上過好多次車了,撿到過人家吃剩的蛋糕,罐頭肉,至於盒飯,更是經常能碰上。
為了生個健康的好兒子,他戒煙好些年了。今天特別想抽,還可以趁機離開老婆,不必再對著她那張臉。兒子丟了,是他的錯,他很自責已經很難受,不想再面對任何指責。可老婆的眼神,像錐子那麼尖,刺得他站不是坐不是。
從哪找起呢?要不要去公安局?高玉芬放下碗筷,抹抹嘴問。
起先收費站不許這麼干,說影響工作。李高峰給趙警官打電話,問警方能不能派人來。趙警官說派出所警力有限,全城每天110接警電話上千,還得應付突發事件和報警,實在顧不過來。李高峰一聽這情況,就說算了,好在趙警官給收費站的人打了招呼,兩口子這才能留在收費站。
小吃店附近有家網吧,網吧門口就有個電線杆,兩口子貼上第二張廣告。網吧位於二樓,一樓有個樓梯間,樓梯間里鋪著紙箱,睡了個十來歲的少年。那孩子頭髮髒得結成了縷,臉上也黑乎乎的,指甲縫裡全是泥,身上蓋的居然是一塊髒兮兮的橫幅。
火車上的盒飯,大多寡鹽少油味道不佳,不過眼下在街上買份兩葷一素的盒飯,怎麼也得十塊錢了。皮蛋捨不得,小寶更捨不得,好久沒吃過白米飯了,小寶饞得咽口水,也就顧不上什麼危險不危險,跟在皮蛋後頭,趁列車員不注意,混上了一輛過路車。
走了一段路后,似乎上了大街,路面寬敞了不少。他開始張望,希望能看到寫有110的招牌。他不識字,不知道派出所和公安局在哪,爸爸說過,110就是警察,給警察打電話是免費的,公用電話也不收錢。
人販子本想把他特價處理,要麼賣給扒手當徒弟,要麼賣給專業行乞的流竄犯,把他給嚇壞了,跪在地上求人販子,說再也不調皮了,人家看貨的時候一定乖乖的。最後,他被賣到汕頭一戶人家。那戶人家怕他學會認字后逃走,把他關在家裡,不許出門也不讓上學。
兩個孩子站在麵館門口,惹來不少目光,皮蛋怕人嫌棄,不進裡頭坐,跟老闆說要外賣打包,等面
和*圖*書熟的時候,老闆娘挺不樂意做這筆生意,從頭到尾都沒拿正眼瞧倆孩子。收那把零碎錢時,嘴給撇成了一座拱橋。
還是自己地盤吃飯舒服。這麼句話,皮蛋就算是解釋了為什麼不進麵館吃飯的原因。
走就走。小寶把心一橫,拿上布包,小腳丫一邁,走出了這個來不及熟悉的家。半分鐘后,小寶發現自己穿著拖鞋,想去換回涼鞋,一回頭,門已經關嚴實了。
小寶累極了,聽著那腳步聲,蹬蹬蹬地好似催眠曲,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老在銀行門口轉悠,會被人誤會成壞人,高玉芬提議等消息的時候去城裡的醫院轉轉,碰碰運氣。本來兵分兩路效率更高,但高玉芬掛牽那人的簡訊,生怕錯過第一時間。另外李高峰的精力有些不濟了,快四十的人,兩天兩夜沒休息,他身子也不好。高玉芬說,在兒子沒找到之前,大人可不能再有差池,於是兩口子一起去了醫院。
那我們現在就去撿吧。小寶賺錢心切,騰地一下站起來,頭卻砰地一聲撞在樓梯上,撞了個眼冒金星。
這家人是真的買了自己嗎?買自己幹嘛?明天媽媽真的會來接自己嗎?六歲的小寶怎麼也想不明白,在小床上抱起雙膝坐了一會兒,又頭埋在把枕頭裡哭了起來。
火車緩慢加速,車窗外的風景開始倒退,小寶抬起頭,嚇了一大跳:糟了!開車了,這可怎麼辦好。
兩天來小寶總共吃了兩頓飯,這麼點東西還不夠塞牙縫的。皮蛋的食量也比小寶要大,吃完手裡的,小寶就把口袋裡的錢也貢獻出來,兩個人,四隻手,一張張地數。毛票硬幣一大堆,歸攏來也只有二十塊。
走完一節,又走一節,還別說,居然碰上兩個大學生吃剩的半個肯德基全家桶。皮蛋樂壞了,小寶也忘了害怕,連火車開動了都不知道。
夜裡九點半,手機響了,兩口子激動得差點把手機摔地上,一看才發現,是老家大哥打來的。
雖然不知道自己在哪,但小寶沒那麼害怕了,至少這裏還有孩子。他睡在一張木質沙發上,大概是很久沒換姿勢,脖子很酸,渾身骨頭疼,還有點噁心,想吐,嗓子也幹得冒火。
一轉眼,三天過去,連五塊錢都沒湊上。
吃完面,皮蛋滿足地打出個響亮的飽嗝,摸摸圓滾滾的肚皮,黑手一揮:走,我帶你打電話去。
你倒好,還有個號碼可以想。我連個打電話的人都沒有,有時候在街上能碰上一兩個忘拿走電話卡的,我就一頓亂打,聽到裡頭有個人說話也挺好玩兒的。皮蛋一點也不急,反而挺開心,小寶可以多陪陪他了。
這回輪到皮蛋笑話小寶了,你啊,是個哈寶。
小寶乖,我們去買點東西,已經給你媽媽打過電話了,明天就來接你。高個女人掙脫小寶的手,沖小女孩的家人抱歉地笑笑。小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怎麼也不肯放。
皮蛋大概很久沒正經吃飯了,還特意跑到樓上網吧廁所洗了個頭,沒梳子,也沒洗髮水,所謂的洗頭其實就是在龍頭下沖了從,皮蛋把兩隻手當五指梳,在頭上刮來刮去。皮蛋的臉和手也仔細洗過,這才出發。小寶覺得洗了跟沒洗一樣,看起來都是黑乎乎,就是多了一頭的水珠子。
外頭很安靜,還聽得到蟋蟀叫,這裏肯定不是工業園,距離爸媽多遠,他猜都猜不到。流淚令人疲憊,原本就不算清醒的頭腦又迷糊過去。小寶半夢半醒中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有人在開門,接著,有人把他推醒。
小女孩嘰里咕嚕地說了句什麼,比英文還難懂,語氣也很不和氣。
滿滿一碗炒飯,還堆出個尖來,小寶狼吞虎咽吃光,末了,一口氣把蛋花湯喝乾。結果餓過頭了,腸胃有點受不了,一個飽嗝打得差點吐出來。
第一次看到皮蛋喝人家扔掉的水,小寶還有些皺眉頭,連喝兩天網吧廁所里的自來水后,他也開口請皮蛋留一口給他。到後來小寶只要撿到沒喝乾凈的空瓶,就挨個喝乾凈。有一次,皮蛋還撿到人家扔掉的一包快要爛掉的水果,洗都沒洗就下嘴吃,爛掉的部分就呸呸吐掉。
靠自己啊,你真笨。街上又沒蓋蓋子,一個空水瓶一毛,一斤報紙五毛,咱們兩個人四隻手,一起撿嘛,十塊錢算什麼。皮蛋得意地晃著二郎腿說。
皮蛋拽著小寶的手,使勁往人多的地方鑽。一不小心就踩著人家的腳了,要麼拿走了人家還沒喝完水的瓶子,惹來責罵。小寶哪干過這個,把頭深深地低下,誰也不敢瞧。他覺得自己不是在撿垃圾,是在搶東西,越走越害怕,打起退堂鼓來,催皮蛋趕緊下車。可皮蛋說,收穫太小,多走一節車廂再說。
那人很乾脆地同意了,併發來簡訊告訴銀行卡號碼,約好兩百塊到賬后,馬上簡訊告知小寶下落。
夜深了
hetubook.com.com,這陌生的一家人都去睡覺了,小寶睡不著。
小女孩的爸媽看著小寶,笑著說了許多話,小女孩在旁邊聽著,滿臉不高興。小女孩的爸爸帶小寶洗澡,給他換上乾淨衣裳。那是件大號的成人T恤,長到能把膝蓋遮住,寬大無比,走一步晃三下。
是李天賜小朋友的家長嗎,小名叫小寶吧,我見過照片上那孩子。說話的男人普通話很標準,聽來頗值得信賴。
可能是138……小寶想得腦仁都疼了,心裏那個悔啊,既然對方不是爸媽,還跟他們說那麼多廢話幹嘛,把錢都浪費光了。
小寶走的這一路,見到三個IC卡公用電話。第一個是壞的,連聽筒都沒了。第二個和第三個有聽筒,位置卻特高,小寶根本就夠不著。他不甘心地跳著去夠聽筒,蹦到天都快亮了,也沒能夠著。
算八字的老石頭都說過,咱小寶是有福之人,你別太著急。李高峰的安慰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要是我想出號碼來,沒錢也不能再打電話了,這可怎麼辦呀。淚水在小寶眼眶裡打轉,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
你,走。小女孩指著小寶,艱難地用普通話發音。
小寶感覺媽媽不會來了,高個女人是大騙子。會被這家人帶出去討錢,還是練習雜技上街賣藝,他簡直不敢想。以往每晚媽媽會用手一遍遍地摸他的額頭,翻著一本講過很多遍的童話書,講個故事,直到他睡著。他想媽媽,很想很想。
沒開燈,屋子裡黑乎乎的,一道白光照過來,小寶順著光看過去,是小女孩。她披頭散髮穿著快要拖到地上的睡裙,手電筒的光從下巴往上照,活像個鬼,小寶嚇壞了。小女孩一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出聲,另一隻手拿出個扎口布包。布包裡頭有一個蘋果,兩根火腿腸,兩隻雞蛋,還有零零碎碎的一堆零錢。
高玉芬等不下去了,按打來的號碼回撥過去。老天爺真是一點希望也不給,連一聲鈴音都沒有,直接轉到電子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叫小寶,你是誰?
除了小寶和皮蛋外,撿破爛大軍的主力成員還有其他的流浪漢,精神病,小寶最怕精神病,遠遠看到就要躲。再加上這兩天受颱風影響,下了好幾場暴雨,街上行人比平時都少許多。
要不是皮蛋,就算小寶每天從早到晚走個不停,也換不來填肚子的錢,還好晚上睡在樓梯間,這地方能遮風能避雨,就是吵了點,皮蛋每天幫網管搞搞衛生,暫時沒人趕他們走。
小寶利索地了床,跟在小女孩後頭摸出房。兩個孩子屏住氣躡手躡腳,生怕碰到屋裡的傢具,一有動靜就停下來。從房間走到大門口,不過十來米距離,走了好久。小女孩拿著偷來的鑰匙,小心翼翼地擰開,盡量不發出聲音。
雖然人守在這兒,可一沒搜查令,二不是警察,麵包車貨車裡頭要真藏個孩子,也沒法查。
大哥問是不是買到車票了,多少車次,要不要去接站。
高玉芬一眼瞅到,忽然激動起來,拉著李高峰說:我覺得小寶就在這裏,我有預感。
當時,李高峰和高玉芬正眼巴巴地守在高速公路收費站的閘口,盯著各種出城的汽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姐姐,你能說普通話嗎?我想喝水,請給我一點水喝。」小寶放慢語速,對小女孩又說了一次。
說是半邊,其實只剩個骨架子了,雞腿雞胸肉都給人家吃光了,只剩肋條附近幾根帶小肉絲的骨頭。皮蛋挺顧小寶的,自己撿雞屁股吃了,剩下的肋條都留給小寶。要是嚼得碎,小寶連骨頭都想吞下去,打從娘胎出來,還從沒吃過這麼香的雞。
幹什麼?小寶不明白。
高個女人數完錢,嘰哩咕嚕地對這家人說了些什麼,用的是跟這家人一樣的方言。雖然小寶聽不懂,但他覺出這幾個人都在說自己,他心裏也犯起嘀咕。爸媽經常嚇唬他,工業園人多,千萬不能亂跑,萬一被人販子拐走了,賣掉,就一輩子也見不著了。
且不說錢多錢少,李高峰覺得老婆心太急,這麼干不妥,於是跟那人說,先付兩百塊定金,等那人把小寶的消息說完后,確認了,再把剩下的錢給付了。高玉芬生怕那人不信,還把自己的住處和鋪子的位置全都告訴了對方,只要信息準確,錢一定會給。
洗完澡,小女孩的媽媽已經準備好吃的了,一碗炒飯,一碗蛋花湯。飯粒炒得金黃,湯里點了香油放了蔥花,小寶聞了直咽口水。
我們這麼小,怎麼能賺錢呢?
李高峰接到第一個關於孩子的電話,是在貼出尋人啟事後的第二天。
跑了三家醫院,兒科和急診都問遍了,還去了住院部,全都沒有小寶。那個收了兩百塊的傢伙,好像是誠心關的機,死活不開機,也不發簡訊來。高玉芬急得捶牆,不是心疼兩百塊打了水漂,
www•hetubook.com•com而是剛有的希望破滅了。
小女孩的家人看得都笑出聲來。這讓小寶很惱火,有什麼好笑的,他憤怒地看著這家人,老的小的全都是皮膚黝黑,嘴唇奇厚,真丑!小寶在心裏呸了一呸。
李高峰不敢想,要是一兩年這麼痛苦又找不到兒子,他寧可現在就去死。如果可以用自己的命換回兒子,他肯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可是車外一片漆黑,哪裡才有菩薩和上帝的影子,誰又能給他這個機會。
小寶渾身不得勁,打進了這屋,這家人的眼珠子都盯著他身上,轉也不轉。他們小聲說著完全聽不懂的話,眼神或挑剔或讚賞。
如果被買去當兒子,是最理想的結果。出來打工十多年了,高玉芬什麼可怕的事都聽說過,有傳壞人把孩子的內臟取出去賣的,還有把男孩小JJ剪掉去泡酒做藥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打斷孩子手腳,挖掉眼睛拔掉舌頭,扔在路邊討錢,那可是一輩子的殘疾,一輩子的痛啊。她不敢想下去,可又忍不住不想。
我姓魯,元旦節生的,大名叫……
兩口子找到一家沙縣小吃,一人一碗面。高玉芬還是沒胃口,李高峰說不吃飽連貼廣告的勁兒都沒有,高玉芬這才肯拿起筷子。
那還找警察幹嘛,他們忙著呢。打個電話,你爸媽肯定來接你。皮蛋嘆了口氣,失望地仰面躺回紙板床,看著滿是蜘蛛網的樓梯底部。
高個女人跟胖男人,肯定就是人販子。小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會被留在這裏,這個連話也聽不懂的地方。這麼一想,他朝高個女人撲過去,哭喊道:阿姨,送我回家吧,求求你,我要回家。
一盒煙抽完,嗓子燥像火燒,天亮了,火車一路磨蹭,長長短短地停頓,終於到了潮州。兩口子精神渙散地下車,離開火車站時,清新的空氣和陌生的城市逼著他們打起精神。
這個提議讓夫妻倆重新看到了希望。工友們老鄉們說過無數次,潮汕人重男輕女,沒有兒子要被人家恥笑,就算自己生不出,買都要買一個,那地方買賣孩子的特多。
皮蛋?小寶大笑起來,你一定很皮了。
就這樣又稀里糊塗地過了幾天,皮蛋帶小寶去了個好地方——火車站。皮蛋儼然內行,他領著小寶從遠離車站的地方走了一截鐵路,不用買站台票就混進車站。這段路也不白走,偶爾還能撿到幾個空的水瓶,要是碰上裡頭的東西沒喝完,皮蛋會毫不猶豫地幹了。
高玉芬真希望自己的眼睛有X光,大車小車在眼前一過就能看個透穿。可眼睛怎麼能變成X光呢?她沒辦法,誰也沒辦法,只能幹著急。
說話間,兩個人影已經消失在視線範圍,就連車站的站台也看不見了。
李高峰買了包最便宜的煙,去兩節車廂的介面處抽,第一口就把他嗆得彎下了腰,眼淚都出來了。
會不會遇到騙子了?高玉芬警惕起來,對方可是個連面都沒見過,連姓名也不知道的人啊。
小寶本以為只要一通電話,就馬上能聽到爸媽的聲音,沒想到,五個長途打完,碰上的全是陌生人。也不知道報刊亭老闆怎麼算的錢,爸媽沒找著,十塊只剩五毛了,小寶還想再試試,老闆把他和皮蛋給轟走了。
距離上車還有兩個小時,兩口子回家一趟,收拾兩件換洗衣服,備好證件,最後洗澡。
「姐姐,我想喝水。」小寶很有禮貌地說,那女孩看起來比他高大。
「你歇歇吧,甭想了,想再多也不頂用。」李高峰不想再說什麼。
門開了,外頭是鋪天蓋地的清冷空氣,還有未知的黑暗。小寶看了小女孩一眼,她只是心急地擺手,讓小寶動作快些,嘴裏輕聲說著:白天,不要走,被他們發現,要小心。
雖然小寶橫眉冷對,怒氣沖沖,這家人對他卻很包容。吃過飯後,小女孩的媽媽還特意把電視換到有動畫片的頻道,讓小女孩陪小寶看。這種情況下,小寶哪還看得下去,他心裏憋著一肚子火,鬧上一鬧才好,可對這家連話都無法溝通的人,怎麼鬧才好,他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來。
那半邊燒雞把孩子們的膽給吃肥了,皮蛋挨個舔著手指上的油,問小寶敢不敢上火車去。趁著沒開車的那幾分鐘,上去撿幾個空瓶子,或許還能再碰上點好吃的。
小女孩癟癟嘴,不說話,拉起小寶的手,把他往外領。
不許找警察,告訴你,我們就是公安局的,你要敢打110,我馬上來揍你。胖男人凶神惡煞地恐嚇。
李高峰想了想,還是把小寶丟了的事告訴了大哥。大哥聽了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他家三個閨女,老幺還是超生的,為了生兒子,大嫂做過好幾次流產,身體都垮了,小寶是李家獨孫,一家人都看得重。
小寶被唬住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淌出來,不敢再做聲,眼巴巴看著胖男人和高個女人上了白色麵包車,快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