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滾滾,蒼藍的天轟隆一聲,一場暴雨想是跑不掉了。
「疼不疼?」
你願意和我見面嗎?
「用得著你提醒?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說完一頓,「怎麼突然提起這茬?」
「我是這個意思嗎?好吧,既然你這麼直接,那我只好承認了,我確實想維護一下你本來就不多,再這樣下去早晚光禿禿的臉面,但你不要多想,我這完全是出於兄弟之義!」
「為什麼?」
江石玉同時也在小心觀察她的傷勢,肉眼所見之處跟他不相上下,只是下滑過程中她是靠雙手借力緩衝,恐怕掌心已經不能看了。
「一堆事沒人處理,我不做誰做?」
許心宜帶領一行隊伍負責對市區各人行天橋以及低洼路段進行守護、清除積雪和積水,並在人行天橋的上、下橋以及橋面醒目的位置懸挂安全警示牌,儘管如此,其間路人滑倒摔跤的情況還是層出不窮。
許心宜問過她原因,她說他整天跟在身後,一臉稚子仰慕老師的樣子,讓她想不寬容都難。
「你知道我羡慕什麼嗎?我不是羡慕那車有多好,而是她每一天的生活都很值得期待,今天去學鋼琴,明天去學書法,後天可以在家休息,而我呢?
她想起一件事來,記不清是哪一年了,也是剛出任務歸來,沈岐請他們一幫人去吃烤魚。臨到門口她腳底一滑,差點摔倒,秦栩反應敏捷,撈了她一把,不料腳底也是一滑,直挺挺地朝路牙子上磕去。要不是沈岐眼疾手快,拎起他的后領子一翻,恐怕他得門牙漏風地過新年了。
他俯身靠近她的耳邊,不知說了什麼,許心宜呆在原地。
江石玉搖搖頭,許心宜吸了下鼻頭:「我很累,這一天太累了,身體累,精神累,擔心醫院再打來電話,做什麼事都提心弔膽。想著中午的事,我恨死了自己,明明很想你,好不容易才跟你見上一面,我發什麼羊癇風要跟你生氣?弄得一堆爛攤子不好收拾,多怕你會真的生我的氣,多怕你不再來見我,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跟你吵架。」
秦栩背過身去,仰著頭,眼裡似有什麼在流淌。
「嘁,還當你有多大方。」秦栩餘光往後瞥,月色下她手臂的弧度蜿蜒著,落在山脊般寬厚的背上,像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依託,沉澱著兩人無以言說的默契。
秦栩哼笑一聲:「甭費心了,那小子來北京找我了,現在就在我旁邊,我正要送他去車站。你轉告周文芳,不用為了彌補我,卑躬屈膝地去通海當食堂阿姨,她兒子指著我的腦門痛罵我不配!」
她經常和他說土味情話,弄得他手足無措,莞爾笑著,一把將她抱在懷裡。後來他長了記性,每逢她有意捉弄時就先發制人,可惜他總拿捏不好分寸,把自己往陰溝裡帶。
許心宜梳理混亂的思緒,緩慢說道:「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對不對?他自己也說了,按照現在上班的情況,可能撐不到小寶滿周歲,他就倒下了。離婚後他能輕鬆點,有什麼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孩子跟媽媽也好,媽媽才有時間照顧他,要是給了大峰,估計也……」
「好想變成叮噹貓裝進你的口袋哦,這樣不管你去哪裡,只要一有女生向你示好,我就能馬上朝她放煙幕彈了,哼。」
俞東不說話了,惶惶一癱。江石玉見他臉色蒼白,一顆顆碩大的汗珠往下砸,直覺更加強烈了:「你為什麼這麼緊張?」
江石玉從旁看著,心越來越冷,就在這時李英話鋒一轉,問道:「您知道伊戈爾?伊萬諾維奇?西科斯基嗎?」
及至五米處,發現暈倒在棧道的孕婦。
見江覃面色不善,李英笑得更燦爛了:「想必您不知道,但是沒關係,我可以告訴您,他被譽為『直升機之父』,十二歲的小小年紀就成功製作了一架橡皮筋動力的直升機模型。他曾經說過『人類征服天空發明飛行器是最令人引以為豪的偉大成就,而這成就起源於人類的一個夢想。這個夢想讓人想象,最後通過人得以實現』……」
「其實沒有那麼難的,你冷靜下來分析利弊,就能獲取最優方案,這不是你最擅長的嗎?」
到了一處陡坡,陸毅成忽然說:「像不像我們第一次比試的太行山?」
眾人皆驚,看向江石玉,目光中的譴責不言而喻。
還……還有誰呢?
按照救助條令,他們不能丟下孕婦不管。陸毅成卻管不了那麼多,滿心都是許心宜。見大峰停住了腳步,他急得滿頭大汗:「你要幹什麼?」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撥,柳下惠都該心動了吧?
約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大峰抬眼看了過來。
程熙熙探過身來摸她的腦門,見她體溫如常,沒有發燒,躺回睡袋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有沒有發現,只要穿上制服配上肩章,黑暗中就有一雙眼睛無時無刻不盯著你?」
「興許是發現了失蹤孕婦的下落,營救過程中出了問題。」
江石玉扶額,看向拽著衣袖躲在後頭的始作俑者,一臉無奈。關了門,男人把她堵在牆角,確認她危險的試探:「心宜,你是認真的嗎?」
「為了我真的不值得,我有哪裡好?吃得多,沒大志,老愛哭,還特別崇拜霸道總裁,有時候我都嫌自己俗氣,就是塵埃里小得不能再小的一粒塵埃,特別不起眼。被你瞧上也就是沙迷了眼,一時揉不出去。你睜開眼讓風吹一吹,馬上就好了。而且我這個人三分鐘熱度,當初秦栩剛到隊里,我也挺喜歡他的,整天逗他玩。可能你跟他們太不一樣了,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男人,所以我痴迷的時間長了一點,但我也不能保證,是不是會一如此刻地喜愛你。」
「就因為他不肯通融給你多一點假期?你心眼子怎麼這麼小,他也是公事公辦,至於總在他背後開涮嗎?」
沈岐一定會很傷心,希望周清野能盡量多瞞一陣子,至少等她的胎兒穩定一些。以周清野的三寸不爛之舌,應該可以哄好她吧?
許心宜下崖前,餘光瞥見周清野朝俞東走了過去,隨後聽到一聲痛苦的呻|吟,嘴角微動,垂下眼眸。
「沒什麼,就是突發奇想,你見過網友嗎?」
許心宜按照指示上了電梯,正要打電話給江石玉,忽而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可不待她開口,江石玉就遞給她一串鑰匙:「我在公寓外的房子,那天你問小野要的地址。」
顯然許心宜也在暗中觀察四周,然後不得不面臨一個困頓的境地,當下的險情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嚴峻,甚至嚴峻多了。原本約好今晚搬家,她會選一條漂亮的裙子,而他會為了她留下,結果一眨眼的工夫,有沒有命回去都成問題了。
他心裏惶惶的,不知為著什麼惶惶。
為首的男人單手抄在口袋裡,上下打量江石玉一陣后,瞥向他身後立著的會議廳展示牌,臉色頓沉。作陪的一行人將他當財神爺供著,見他腳步停了,不免緊張,恭恭敬敬地問道:「江主席,您有什麼吩咐?」
許心宜捂著臉,睜著懵懂的大眼睛:「是啊,做夢一樣。」
「可我總是擔心你不好,你什麼都不說,全都藏在心裏。如果今天不是剛好被我碰到,你要什麼時候才會告訴我去西科斯基交流學習?你什麼時候才會跟我說你就是江離?除此以外,你還有沒有什麼瞞著我?江石玉,我很不安,我總是很怕你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
俞東搖了搖頭。
許心宜活動口腔,不知哪一處傷了,肉連著筋,疼得她齜牙咧嘴。她勉強緩口氣,啐了口血,又去察看江石玉的傷勢。見他右臉被劃破一道口子,身上多處擦傷,褲腿劃開一道三寸長的血口,一股戾氣從渾身發散開來。
第三天雪漸漸停了下來,可氣溫相比昨天更低了。
許心宜佯裝驚訝:「啊?敢情你眼巴巴跑回來一趟等我到現在,不是關心阿岐的近況啊?那你關心誰,李英嗎?」
剩下的話她已經說不齊整,嘴裏嘟噥著,眼神四下飄著。江石玉掏出還在不停振動的手機,低罵了一聲直接關機,一邊安撫她一邊去路邊叫車。
許心宜吸了口氣,目光轉向前方,連續幾天的降雪降溫,西湖景區的林階、弔橋冰凍,已經出現過遊客失足的情況,按照氣象台的預報,今晚會是巡防排險關鍵的一夜。
然而他只是抿緊下唇,朝著孕婦的方向攀爬過去。
俞東說:「我平時工作忙,沒有太多時間陪她。醫生不是說孕婦應該多走動嗎?她也總惦記著看日出,我上網查了這邊有座山風景還不錯,就帶她來了。」
等到江石玉結束一整天的會議趕到醫院時,許心宜已經離開了。
幾分鐘后,許心宜徹底冷靜下來。上了車她把江石玉擋在外面:「你快回去吧,裏面都是各國的代表,李英英文水平有限,翻譯跟不上的話就糟糕了。」她不再給他機會,板著臉說,「你今天是通海的技術代表,不能中途缺席!」
大峰冷冷地看他一眼:「這個時候就算老娘在下面,你也得先救孕婦!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我看你也別當什麼搜救隊員了。」
許心宜坐在床邊打量屋子,其實和大學寢室沒什麼區別,只是相對有私人空間。她去過秦栩的房間,亂七八糟,永遠沒有齊整的樣子。他就不一樣,桌上只有書和電腦,衣服鞋子都在柜子里。
許心宜又看了眼電腦,想到剛才一閃而過的內容,嘴唇微抿成一條線,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平時沒事都幹什麼啊?」
周清野摸著下巴,仰頭望天:「真是稀奇,今天太陽也沒從西邊出來啊。」
他瘋狂地想著,如果不能撕碎生命里的陰影,不能讓江覃停止他的一意孤行,那麼,至少讓他先死吧。或許這樣可以換回她的生機,為她爭取一條康庄大道,不必為流言所累,為自由所困。而他也守護了她,哪怕是如此自私的方式。
在這個世上有太多的人愛她,需要她,包括他。他將她視作今生最成功的投資,為擁有她而感到驕傲,所以她大可不必為了一個與之相比微不足道的生機,毫無底線地貶低自己。
周清野小肚雞腸,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逮著許心宜問:「怎麼,我長得就這麼不討喜?就這麼不會來事兒?」
「心宜,原諒我的自私吧,即便在我面前你永遠像一個戰士,可你仍舊是我決定不遺餘力用生命守護的人。我無法忍受親眼看著心愛的女孩從眼前墜落的過程,無法忍受將來面對一切後果時被指責的聲音,無法再撿起支離破碎的尊嚴,站著活下去。」
許心宜對於那條緊身的黑裙感情很複雜,第一次穿時,在計程車上忐忑了一路,到會場不到兩分鐘就脫下了,換來一身輕鬆。第二次穿時,被張建發現自己畏水的障礙,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遊盪很久,還回家溜達了一圈,最後被緊急召喚回到公牛隊,所有人都看到了,偏偏心上人沒看到。第三次穿時,心上人終於看到了,一切恰到好處,誰能想臨門一腳,「親戚」忽然造訪。
還要不要?
許心宜一笑:「你放心吧。」
自從打響「防雪戰」,她的時間就受到了嚴重的擠壓,每每躺下已經夜半,睜開眼天還沒亮。白天更是三班連軸轉,需要應對各種突發|情況,完全找不到時間聯繫江石玉。幾天下來眼睛周圍的烏青堪比熊貓,原地一站就能睡著,可她琢磨了半晌還是偷溜出來,心裏想著哪怕遠遠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用得著你管?」
最後,希望李英不要太難過,最多哭個三天,這已經是她最大的寬限,哭久了眼睛會疼。想念她也最多半年,想多了頭髮會白。他已經沒幾根黑髮了,更該學著懂事一些,不能叫她入土難安。
一眨眼又翻過一個年頭,許心宜感慨光陰易逝,給他腳邊的搪瓷杯衝上熱茶。見他蹺著二郎腿沒再接話,轉而拿他開涮:「難得你這個大忙人能抽空來參加本隊部小小的集訓,我作為隊長,感到三生有幸。怎麼,今天不用奶娃娃?」
他將眼眶熬得通紅,裏面沒有一滴淚,那是一種登過高山的冷靜與殘酷。
「沒留你吃晚飯?」
「還是變成阿拉丁神燈好。」
江石玉拍拍她的肩,攬著她往旁邊走,快速交代了大峰的情況。許心宜的心思還停留在和老朋友相聚的笑鬧中,表情一時沒轉過來,好半天才說道:「你怎麼沒早點告訴我,我剛才還……」頓了頓,不重要的事先不講了,她連忙問,「已經辦好手續了?」
許心宜淚如雨下。
江石玉還要吹一吹,她縮回了手,笑著說:「癢。」
陸毅成看她的嘴皮在動,極力分辨,發現她在背詩:
江石玉冷著雙目,緊盯他的動作。俞東胡亂地打開通話欄,按下「110」,像是怕江石玉不信,還故意把通話界面向他亮明。
「心宜,我知道你做過很多選擇,這可能是你迄今為止最難的選擇,但是沒有關係,未來你一定會遇見比此刻更難的選擇。你設想一下,如果現在是直升機失事,我和阿岐只能活一個,你會選擇救誰?」
許心宜恨不能長在他身上,挎著他的手臂撒嬌:「我一點都不冷,渾身都是火氣,你那天晚上為什麼不來?」
「誰、誰說我不放心了?」
大峰眯起眼睛,呷笑斜眼看她:「剛跟江師弟商量什麼?瞧你把人給逼的,基地都說你要在他出國前把關係定下來。我給你的東西都收好了?」
她忙抬手示意,安撫俞東的情緒:「山路濕滑,她一個孕婦體力不支暈倒,摔落山崖都是有可能的。不過這隻是我的推測,不一定是最壞的結果。反正已經找到這裏,不管什麼情況,我先下去看一眼。」
許心宜哪裡敢出聲,縮著腦袋裝鵪鶉,周清野一看更來氣了:「哼,一個個嫉妒我長得帥,還不肯承認,就拿我出色的形象做文章。」
許心宜撇撇嘴:「罵多了自然耳熟能詳,再說我現在就是隊長了,能不好好練習嗎?」
許心宜瞪他:「瞎說什麼?我肚量小著呢。」
許心宜怕他激動,特意緩和了口吻道:「我們沿途一路搜索到這裏,始終沒有你妻子的蹤跡,其他人那邊也遲遲沒有消息傳來,以我多年的搜山經驗判斷,如果她還在山裡,最大的可能是墜崖了。」
那時他跟自己說,哪怕孩子真的沒了,他也決定原諒老天的不公,因為比起所有,沈岐才是他最無法忍受失去的。
許心宜感受到一股暖意,血液流動了起來。望著黑天里瞧不清面目的他,她眼睛一眨,把酸澀都逼了回去。
俞東見她的動作驚在原地:「你、你這是要做什麼?」
眼下他坐在一面石壁上,對著風口,頭髮凌亂地飛舞著,套一件灰色的衝鋒衣,黑褲黑鞋,腰半縮著,兩頰凹陷下去,露出的手腕活生生瘦脫成一層皮,瞧著就像大病了一場,可她剛才怎麼就沒看m.hetubook.com•com出來?
「好啊。」許心宜目不轉睛地盯了他好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下車,往外走了幾步見車還沒發動,又忍不住回頭,笑著擺手,「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周清野知道現場這麼多人,為什麼她獨獨跟他說這一句話,因為撇開她不提,他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會不擇手段為江石玉報仇的人。因為他身上沒有制服,無須榮譽,青天在上,再多的眼睛盯著他也可以為所欲為。
「給他老婆了。」
她腦子裡亂成一片,說不出句整話,只是不斷地搖頭。她已經體嘗到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彷彿自己在灰燼中燃燒,墜入無盡的深淵。她的目光淬出火星來,勢要讓他明白共死的決心。
這時,秦栩旁邊傳來一陣咋咋呼呼打岔的聲音,依稀是一個稚嫩的男聲,秦栩不客氣地教訓了一頓,滅了那小子的囂張氣焰,讓他收回委屈的作態,要哭回家找媽去哭。許心宜伸長了耳朵,又確認了兩遍,秦栩才道:「我請假了,晚點回來再說吧。」
「答應你要一起過的,不再讓你生氣……傻子,明天下午回去把行李收拾一下,晚上去我那裡。」
李英活像個笑面佛,任憑眼風刀子刮,肥胖的身子始終穩如泰山。
許心宜趁他還沒回過神,夾了魚身上最鮮嫩的一塊肉放進嘴裏,品咂半天,吐出一聲長氣:「真好吃呀。」
許心宜一顆熊心豹子膽蠢蠢欲動:「沒辦法,您的長相太有說服力了。」
「以後不吵了。」
晴朗的天忽轉陰沉,雲光暗下來,滿城的風雨將要襲來。許心宜拂開面龐往後看,一行人正朝崖邊走來。
秦栩靜了一會兒:「你怕鬧大了,丟我的臉?」
「心宜,把沈岐換作你,結果還是一樣的。你是一個女人,是公牛隊的隊長,是沈岐和周清野最好的朋友,是秦栩的希望,是我唯一愛過的人,你一定知道自己該做怎樣的選擇。」
「我覺得是沖你來的。」連熱心市民都是準備好的,否則怎麼輕而易舉就調動了民怨,昔日「空中飛人」的光輝形象,竟然一下子一落千丈?
許心宜想到了兩人老時喋喋不休講不完話的樣子,覺得沒有一刻比此刻更讓她相信,他就是她今生唯一的「歸巢」。
李英諄諄教導,語重心長。江石玉靜靜聽著,身體里的血液隱約地沸騰起來。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命題,怎樣讓自己在社會、讓國家在世界立足於不敗的地位,值得每一個人思考。他雖然未必會成為二十一世紀的另一個西科斯基,但哪怕能為這個「西科斯基」提供一個想法、一個思路,甚至於一個公式,也算朝理想更近一步吧?
她忽然想起,留在隊部的那張工照不是很漂亮,希望死後程熙熙能幫她精修一下,她不想被人緬懷的時候,因為太丑而被掩蓋了英雄的風頭。
許心宜克制住揉眼睛的衝動,走上前一把奪過燒了半截的煙,掐滅扔進垃圾桶:「什麼時候學會的?」
周清野露出迷人的微笑:「許心宜,過來,把大隊長的肩章卸下來。」
遠遠看著,一團血肉模糊!
掌心一直在流血,冰鎬已經被染紅,她疼得快喘不上氣了,可一對上他的眼睛,全都化作不忍。
這就要下去了?俞東一慌,忙撲到崖邊,語不成調:「你、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周清野詫異不已,什麼事能讓鐵漢柔情的大峰在領導辦公室失控大哭?
江石玉停下腳步,替她整理亂掉的衣裳,把頭髮繞到耳後去。二月的天,太陽下山後,寒氣漫山遍野地往上冒,破了土壤,爆裂在空中。
不幸的是,前通海王牌救生員,今公牛隊搜救隊長許心宜,在一次搜山尋找失蹤孕婦的過程中,意外墜崖身亡。她連死後的訃告都想好了,媒體記者或許會追憶她的往昔,為她舉辦盛大的出殯儀式,感懷她英年早逝,最終網友們相繼轉發頌揚她的生平事迹,為她點起蠟燭,社會各界人士將一捧捧白菊擺在她的墓碑前,像是震區那一日的默哀。
許心宜小鹿亂撞,腦子一熱,擠開門躲了進去,把小湯鍋放在桌子一角,一手虛扶著,另一手忙不迭地推開旁邊的電腦、文件、書籍。騰出空來,將小湯鍋落實了,她立刻摸了下耳朵,連聲道:「燙、燙死了。」
他說完,目光往下掃了一眼,客觀分析道:「根據先前的判斷,這面山崖應該沒有特別高,也就三四十米,從這裏滑落下去或許還能找到其他的受力點,我不一定會遇難。相比兩人一起掉落,這是最優方案。」
許心宜看到他追過來,毫不猶豫地躲進旁邊的樓梯間。江石玉一路追到會議中心外的迴廊才將她截住,看她掌心裹著繃帶,忙左右一陣檢查:「你怎麼了?受傷了嗎?嚴重嗎?」
許心宜覺得奇怪:「你老婆懷孕了,你們還出來看日出?」
江石玉笑了:「找一天都休息的時間,我幫你把東西搬過去。」
周文芳回憶說,那天在走廊和她相撞,其實不是她第一次去醫院。當她輾轉通過很多人得知秦栩昏迷不醒的消息時,就已經打定主意今生再也不同這個孩子分開了。
他電腦里藏著什麼樣的秘密?江離到底是誰?!
她心裏澀澀的,像打翻了墨盒子,濃濃一團化不開來。
喉嚨渡了茶水,滾燙熨帖心底,秦栩整個人暖了,眉目也柔和了,望著許心宜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依稀回到當時年少。
秦栩問:「你想有什麼下文?」
江覃揮了下手,走上前對江石玉說:「聊兩句?」
江石玉神色一頓,搖了搖頭。
周文芳聽后,恨鐵不成鋼地罵了小兒子一通,最後懇求許心宜:「我和小栩的誤會怕是解釋不清了,這孩子恨我恨到骨子裡。我知道你和他是好朋友,能不能請你替我勸勸他?我真的很想彌補他,他不用感到有負擔,也不必把我當作媽媽,就當、當是一個普通的阿姨好了。我只想多點機會見見他,哪怕隔得遠遠的,我也心滿意足了。」
俞東原本在山腳看到他們一行人時,還以為只是普通的野外訓練營,眼下看她一件又一件專業裝備往身上套,動作之間的熟練程度完全不像簡單的戶外愛好者,心陡然一緊,追上前道:「這好歹是懸崖,你、你行不行?會不會出事?你要是出事了,我不負責任的!」
他的聲音自有一種沉靜的蠱惑力,讓人情不自禁地跟著他的思路走,然後被他送進早已設好的圈套。許心宜知道他的厲害,搖頭不肯聽他講話,大聲地從中干擾,甚至威脅他:「你再說我就不理你了!」
年後一波倒春寒襲來,飄了一夜的急雪,氣溫驟降,第二天公牛隊啟動「防雪抗凍」應急預案。許心宜正式擔任隊長,緊急召集各救援支部一百多名隊員,進行二十四小時備勤,大致把隊伍分為三類:市區人行天橋防護大隊、掃雪車機動大隊和山林巡防大隊。
許心宜睜著清明的大眼睛,問道:「熙熙,為什麼人在一線久了,好像就失去了醉生夢死的資格?我已經記不清上次跟他們一起喝酒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總提著顆心,不敢醉過去、睡過去,這些年好像沒有睡過一晚的安生覺,為什麼呢?」
走得近了,陸毅成先看到遠處的男人,微一點頭示意后率先離開。
許心宜不便解釋遺書的緣由,僅憑多年對秦栩的了解,大致揣摩出他的想法。如果真的厭惡周文芳,那個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去挑釁他的小子,恐怕會直接被他撂在馬路上,而不是親自送回來了。
許心宜的足尖虛點在樹枝上尋找支撐,雙手掛在冰鎬上,血沿著手臂一直流淌到胸口,將她暴露在外的脖子染成一片紅。
「什麼?在你旁邊?」許心宜頭疼起來,「到底怎麼回事?你說清楚點。」
「我去看看皇曆,半年後哪天是好日子。」
「真、真的?他一直記著我?」周文芳幾乎語不成調。
他們看似安然無虞,實則四面楚歌。江石玉小心翼翼地支起上半身,傾靠過去,將她掌心的小石子一顆顆挑出來。
中午時分,各小組陸續回到指揮部。許心宜半道上遇見一個男人,聲稱早上同妻子一起上山看日出,中途分開去洗手間后就再也不見妻子的蹤影,打電話也無人接聽,擔心妻子出事,請求他們一起幫忙搜索。
「不是你說要先愛自己嗎?我在往前走了,你也是。許心宜,不要再回頭了。」他揮揮手,「再見。」
單是這樣的憧憬,她就已經不勝幸福。
秦榮是這樣,大峰也是這樣。
「你就那麼相信我嗎?連我自己都動搖過。」
李英嘆氣:「才結婚多久就離婚,這算什麼事。」
「前些天秦栩回來,提起大峰家裡的事,我還想著他自己都快火燒眉毛了,還有心思挂念別人,原來……」許心宜拍了下腦袋,「小寶還沒滿周歲吧?小寶怎麼辦呢?」
醫護車就在附近的天橋待命,遇見緊急情況第一時間趕赴現場支援,重傷情立刻派送至醫院就醫,輕傷就地處理。輕重緩急各有應對的法子,倒也維持了正常的城市秩序。
許心宜咽下喉間的酸澀,強行歡快道:「想什麼呢?我就是告訴你,明天早上五點集合,定好鬧鐘別睡過頭,到時候丟你骨幹的臉,我可不幫你遮掩!」
他說著一通話,看似尋常抱怨,實則漏洞重重,描述也很混亂,一會兒說自己特地休假陪妻子上山看日出,一會兒又說是妻子一意孤行,一會兒說只到半山,一會兒說可能過了半山。最關鍵的是最後一句——現在出事了吧?
走到一半,見江石玉從自己的帳篷鑽出來,許心宜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翹,踮起腳往後看:「你在裏面放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好東西?」
同事們都誇他馬鞍子選得好,跟往日相比,簡直兩副模樣。
許心宜觀他的神色,似乎比去北京之前輕鬆不少,就沒再往下問,開了話口子大刀闊斧地笑話他:「我還當你又要拳打腳踢,把人氣暈過去。回頭通海少了一廚娘,那些人不得把罪名安在你頭上?阿岐知道了,少不得要替你奔走兩回,非給你把廚娘請回來,當財神爺鎮穩了才行,你這日子才能消停些。」
不是疑問的口吻,顯然已經知情了。江石玉心裏咯噔一下,起初的預感得到驗證:「你對她做了什麼?」
「後悔什麼?」
每個人都在往前走,他好像不能落後太遠了,否則就真的追不上了。
「那個男人呢?總不可能也跟著一起下去營救了吧?」
在災區的一場示愛,儘管大峰左瞞右瞞,還是傳到他的耳朵里。等不及她回答,秦栩追問道:「你確定了嗎?」
許心宜給班長傳達幾項注意點后,提著一壺熱水朝通海的帳篷走去。
曾經種種,濾去了酸、苦、辣,醞釀出甜的芬芳。一些事,一些人,一些情,都變作光陰的陪襯。
「心宜。」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許心宜鼻頭一酸。
「江師弟,你累嗎?」
秦栩臉一熱,自覺以前就是這樣的性子,遇見事甭管三七二十一,能動手的絕對不動口,惹下一堆爛攤子讓沈岐收拾。也難怪許心宜總要追在他後面罵,一副要將他罵醒的架勢。
程星也是小女孩,深懂她的心思,誰年輕的時候沒愛慕過一兩個遙不可及的男人?江石玉之於許心宜,那就是木村拓哉之於她。她一路看著許心宜苦戀苦追,自己也鉚足了勁,就跟在追偶像一般,如今看到許心宜有情人終成眷屬,她比誰都高興,攥著手心說:「太好了,守得雲開見月明,以後不要再逼著自己吃不喜歡吃的東西,也不要再顧著形象餓肚子了。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身為旁觀者的我,看你總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後,真的很心疼你,你一定要非常幸福!」
他目不斜視,整理得細緻,讓她感覺時間停住了一般,風也止住腳步,就等在這一刻,等他說:「這種煩惱不應該你來承擔。」
把安全繩套在腰間,許心宜給江石玉投去一個眼神,江石玉會意,走到崖邊替她固定冰鎬,低聲囑咐:「小心點。」
他口齒清晰,聲音清亮,將殘忍的現實逐層剝裂,呈現在她眼前。
許心宜點點頭:「嗯嗯,你也是。」
在上午清理了一遍人行天橋的冰雪后,許心宜決定下午同山林巡防大隊重編一支隊伍,做好今晚至關重要的夜間巡防。
「棧道在崖壁下凹陷的地方,像是新修的,還沒有投入使用,從上面看不到。他是不是以為妻子已經墜崖死了?還懷著孕呢,這男人這麼狠?」
「那裡是哪裡呀?」她拉長了尾音,朝他明送秋波。
「如果他死了,那個人就是兇手。如果他沒死,那就是殺人未遂。」她說得平靜,一個字一個字叫周清野聽得清楚。
許心宜問:「當時你在想什麼?」
還有秦栩,會不會一氣之下踢翻她墓前所有的白菊?他那個脾氣還是可能的,說不定還會把她從墳墓里挖出來親眼見了才肯罷休。那個性子也不知道隨了誰,希望周文芳可以履行諾言,在餘生里給他留一盞回家的燈,不要讓他太孤單。
「知道沒有退路,就不會來了嗎?」
江石玉從懷裡掏出一隻暖手寶,解開她衝鋒衣的拉鏈,往裡又塞了一層,令她兩手在口袋裡虛兜著,兜實在了才把衣服重新攏好,搓熱了手替她捂著兩邊臉頰,慢慢開口:「阿岐那邊我去過了,胎穩住了,你不用擔心。」
許心宜翻了個身,終於有了零星的睡意。在黑暗來襲前一秒,她只是想到——如果此生能夠重來,她還願意穿上這身制服嗎?
江石玉猶豫了一瞬,明明滅滅的燈光里,街口行人匆匆而過,拉長的身影終與樹蔭下的黑暗融為一體。他靜靜地望著她,良久搖了搖頭。
說完不等他回答,她轉身跑向電梯口,一下下不停地按下行鍵,數著樓層,一副著急的模樣。江石玉一看就知道不對勁,她一定聽到剛才李英和他說的話了,忙追上前去。
手暖了之後,她眯著眼睛,一副喝醉的姿態,回味無窮地舒了口氣。他便覺得,她總是能把生活里的辛苦熬出甜的滋味來,這種本事不是誰都有,許心宜算個中翹楚了。
「哪裡呀?我看早就望穿秋水了!」
在虛無的世界交付底線,把心掏出來亮明誠意,卻發現對方是個騙子,她該生氣,甚至遠不止生氣,可她忍了一整天,卻只是說「你好不好,我總是擔心你不好」,這讓他如何承受?
我救了一個很可愛也很堅強的小女孩,她叫程英,她說長大後會來保護我。
太行山的失利,乃是陸毅成人生的污點,尋常無事他一點也不想回憶起來,只是看眼下山體的走勢,根據自然演變以及早上尋找目標點的印象,他推算後山應該有一塊同太行山類似的崖壁,看似平坦,實則險峻www.hetubook.com•com異常,既是看日出的好去處,又潛伏著失足的重大危機。
陸毅成自從海島歸來,工作積極性大幅提升。許心宜納罕之餘倒也沒有客氣,非常趁手地使喚上他了。
駐地臨時搭建指揮部,由蔣雯坐鎮。許心宜、陸毅成、大峰和江石玉分別帶領四個小組,按照已經規劃好的路線出發。為了實地測試野外定位傳輸系統,他們走的不單單是馬路、台階和游步道,還有小溪、山崖和密密麻麻的樹林,這對於他們尋找目標點,又是一項嚴峻的考驗。
許心宜還為他突然提高覺悟而感到欣慰,正要再說什麼,旁邊有人喊她。她見江石玉正朝她招手,跟大峰說了一聲跑過去。
「就沒下文了?」
大峰搖搖頭:「現在追究這個沒有意義,還是快點下去探查一下吧。」
秦栩微微眯起了眼睛,思緒跟著飛往那年的冬天。在沈岐還不是他可以期待的家人之前,在她只是一個機組的隊長時,似乎就已經非常偏愛他了。他在隊里年紀最小,又是秦榮的兒子,好像從一開始大夥待他就特別掏心窩子地好。沈岐那樣內斂的性子,表達不顯山不露水,卻比旁人更甚。
孕婦一張臉潮|紅,面容痛苦不安,身下有血,單手捂著肚子,小腿不住地抽搐,顯然還有生命跡象。
許心宜被淚水模糊了雙眼,騰不出手去擦。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不想讓他看到一點狼狽的樣子,可不看他,她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許心宜納罕,還真是這樣。
「那心宜呢?」
這個時間路燈已經熄滅了,天還沒亮起來,蒼茫間籠著一層霧,整座城市像是懸浮在深海的藍鯨,龐大卻沒有一點生機。只烏壓壓的樹下蹲著團橘紅色的身影,時不時動彈一下,發出聲人間美味的嘆息,將天色襯得別緻了起來,清亮而溫暖,再死氣沉沉的人也不忍打破她的歡喜。
陸毅成靜然望著,不知過去了多久才把臉扭向別處,拂去鼻間的水汽。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被通知沈岐摔倒流了很多血的時候,他想到那個還未出世的孩子,一時思緒紛亂,停在醫院門口很久,始終沒敢進門。可當他看到血色全無躺在病床上的沈岐時,一種清晰的痛感將他拉回現實。
許心宜之前租的房子馬上就要到期,房東改了新的合同,續租的話要簽一整年,租金要一次性付清。拿不出一整年的房租,也不想折騰搬家,她苦惱了很久,還是決定向江石玉求助。
一聲滿含警告意味的提醒,讓俞東瞬時嚇破了膽,臉一下子濕透了。就在江石玉起身去拉許心宜時,俞東忽然抹了把汗,左右一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雙手按住江石玉的肩,將他重重往下一推!
「今天是情人節呢,也不知道還能不能……」
「因為,只有讓你的每一個心愿都成真,我的心愿才能成真。」
許心宜不免想到秦榮,看周文芳也是個體貼的妻子,當初怎麼鬧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夫妻感情破裂,受苦的都是孩子。
周文芳聲稱:原本正月初八就應該返校報到,不料兒子忽然高燒不退,就在家裡多待了幾天,前一天回家時,她看到兒子留了一張字條,說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之後的一天一夜都沒有蹤影。
許心宜對指尖小聲說:「喝什麼喝,還不是我的人呢。」
她替秦栩感到難過,想了想還是問道:「這些年您想過他嗎?」
俞東點點頭,又說:「我雖然記不大清楚了,但好像不是這個走向,山沒這麼高。我老婆有三個月的身孕,走一路歇一路,我們走了一早上,好像只到半山腰。」
李英先禮後兵,直把江覃噎得夠嗆。
許心宜一驚,忙撒開江石玉的手,飛也似的沖向大峰,劈頭就是一記鐵拳。
許心宜是主教官,通海救助飛行隊的骨幹們則是技術指導,一群人繞山拉練一整天,到傍晚時都脫了層皮。于陽招呼隊員們安營紮寨,張羅晚飯準備過夜。
秦栩笑睨著她,問:「我聽說阿岐懷孕了。」
江石玉彎腰,一口咬住她的唇:「閉嘴。」
許心宜害臊地親了下他的兩頰,江石玉拉住她說話,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到了天黑,他起身送她回家。從書桌旁經過時,許心宜再次看向電腦。
大峰淚珠子串了線似的,哭得不成人樣。往日瞧著多麼魁梧壯實的男人,捂著臉頹然癱坐在椅子上,一夕間像老了七八十歲。
她變成了小女孩,在溫暖的氣息里化作一攤水,稀里糊塗倒著苦水。江石玉撫著她的腦袋,落著細碎的吻:「心宜,這不是你的錯,我們需要時間,需要發泄,需要溝通。這一定會是一個常態,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或者在我們餘生的相處里,必然常常發生。我們常常一起出動,一起加班,沒有很多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你放假的時候我可能正在忙,我休息的時候你可能剛剛睡下。我們的工作造就了勞碌的狀態,把我們的時間錯了開來,分離可能要比相聚多,等待或許遠比等到長……你有你的敏感,我有我的顧慮,或許我們會時常吵架,可這樣的日子才是我們一直渴望的、心心念念的普通人的生活吧?心宜,我很開心,你跟我吵吧,我喜歡看你發脾氣的樣子,喜歡你……」
許隊長微笑回應:「你只需要服從命令。」
她語調平淡地彷彿在說家常瑣事:「阿岐一定會平安,那些圍繞著我們的分別一定會終結,所有的事都會變好,一定會這樣,對嗎?我相信這一點,只要我相信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許心宜跟蔣雯為大夥煮了一大鍋粥,收拾完駐地的帳篷后,開始新的訓練項目。在進行體能測試的同時,考核內容還包括對講機通聯、地圖識別,以及GPS(全球定位系統)的使用。學員們需要根據指揮部提供的標識GPS坐標,尋找目標點。
江石玉打開門,見裏面沒有人,旋即猜到什麼,轉頭一看,果然一個「蜘蛛俠」正攀在門后,打算翻到外面去。人已經懸挂在半空,與江石玉大眼對小眼,她咧嘴一笑,就聽他教訓道:「還不快下來?多危險!」
江石玉果不其然又一次翻了船,佯裝走神望著別處,被她花蝴蝶似的在前面繞來繞去,最後實在躲不過去,筆直地迎上她的目光。如果說前面暗示的意思還隔著一層秋波的話,眼下她連那層秋波都省了,明眸皓齒,一行濃稠的亮。
大峰看她眼裡迸射出吃人的火光,不免替江師弟捏了把汗:「動作輕點,別擾民。」
李英為手下年輕人的終身大事算是操碎了心,為了能讓江石玉出國前夕有多一點和許心宜相處的機會,光明正大地開後門。他一向不贊成年輕人把感情帶進工作,突然以公謀私,不免讓人懷疑。
最後,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病好了。其實我喜歡的人早就知道我生病了,但他沒有嫌棄我,沒有因為我時不時的憂鬱、沮喪和患得患失而感到厭煩,沒有讓我掉入被所愛之人厭煩的恐懼中,也沒有讓我失去對生命的信仰。
電梯門再次叮咚一聲打開,江覃率先進入。他沉著一張臉,再也沒有說話,就在門即將要關上時,江石玉開口:「如果您那麼做,您不用懷疑得到的會是什麼。」
許心宜想了很久,想不到該對他報以怎樣的期許。好不容易才出圍城的飛鳥,怎忍心再斷它的雙臂?如果她走了,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悲痛欲絕,或許還會跟她得一樣的病,常常走不出噩夢,極端的時候,墮入華爾街的日日夜夜,再復酗酒,最終朝著深淵一步而下。
陸毅成抓著頭皮,實在想不通其中的關鍵:「就那兩人的水平,能憑空掉下去?」
「他的未婚妻!」許心宜搶白道,「我們不是說好,從西科斯基回來就結婚嗎?我是你的未婚妻,對不對?」
許心宜還記得他當初的挑釁,皮笑肉不笑:「又皮癢了?」
「那個……周文芳的兒子失蹤了,這事我覺得應該要告訴你一聲,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公牛隊如果介入的話,通海那邊可能瞞不住。」
江石玉無可奈何,頭一偏,熱氣呵在她耳郭:「再鬧,回去上家法。」
「說得好像公牛隊沒你就不成一樣。」
然後呢,我的好兄弟去北京培訓了,轉崗到我之前的位子。我想,當他處在我原來的位子時,就會發現我們之間的相像之處,以後不會再鑽牛角尖了吧?
「那是什麼?」
現場所有人都聽清楚了,俞東瘋狂地掙紮起來,辯解道:「你們別聽她瞎說,我找她救我老婆,她卻只顧跟那個男人卿卿我我,走到懸崖邊沒注意自己掉了下去!她的這些朋友都能做證!」他抓著警察口若懸河,宛如一個辯手,「我剛才是不是跟你們這麼轉述的?如果是我推的她,我怎麼會下山求救?這根本不合情理!虧得我一片好心,你卻在這裏含血噴人!我還沒問你,你作為一個專業的搜救隊員,還有沒有道德底線?我老婆生死未卜,你竟還顧著談戀愛?」
她全身肌肉發力,盯著一處,就在最後一刻抓住冰鎬,也接住他的手。冰鎬在山壁上劃過一道火花,停在一棵老樹上。
「什麼?」
許心宜嘴角一彎,退後半米,說:「快走吧,這一次我不回頭了。」她又笑,「再這麼一送三回頭的,今晚甭想回去了。」
許心宜對李英的說教方式有陰影,偏偏大峰還老愛學他。秦栩出事那會兒也是,她剛醒來,他就一手叉腰像個大茶壺喋喋不休,把李英的話複述了個遍。也不知道門門考試亮紅燈的他,哪兒來的記性背得一字不落。
在他心裏,或許也在隱隱期待著什麼吧?
原來秦主任在世時,也對周清野這個差點成為準女婿的總裁,有過那麼一點小意見。即便不是那位成熟幽默的方教員,也應該是脾性溫和的江石玉,怎麼偏偏挑中那個一頭黃毛的戲精?秦主任拉著沈岐的手,再三確認:「沒看岔吧?」
李英似乎是在笑,又帶著一絲正經的口吻:「之前在震區的事我壓下來了,上頭不會再追究,不過感情到底是私事,以後不準帶到工作中。你行李收拾得怎麼樣了?下個月過去有沒有問題?」
她當時瞧著也覺得做夢似的,愛情的魔力竟有這麼大?就為了多攢幾天假期陪新婚妻子,連著埋頭加班三個月的男人,前一天還鬍子拉碴,走個路都暈頭轉向,后一天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容光煥發。新婚妻子含情脈脈地望著他,與他在人前擁吻,像是也很愛他的,怎麼捨得就這樣丟下他?
「我聽說你跟公牛隊的一個救生員在談戀愛。」
「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一半是故意挑釁,一半是真心。你能有這個機會,是很多協同組織包括上級領導一起努力得來的結果,非常不易。你是通海的副機長,是機修廠老師傅們共舉的愛徒,有聰明的頭腦、機警的判斷力、出色的實力,更是這一輩年輕人里的領頭羊,你一定要做好榜樣。這次去不求你一定帶回什麼制勝的技術,即便只是切身感受一下對手的軍事實力,也是一件幸事了。要知道對方一直是可敬的對手,尊重他們,並且有朝一日贏得他們的尊重,是我們一直以來的追求。注意保護好自己,不必怯懦,你不是一個人,在你後面還有一個強大的祖國……」
她也算一回生兩回熟,自此撿了空就往裡面的樓梯跑,給江石玉捎帶各種水果零食,就連隊里逢年過節發的禮品盒也不落下,通通塞他門口。生怕他會不了意,又怕他婉拒,就在上面附加一張便簽,明晃晃寫著六個大字——孝敬叔叔阿姨。
許心宜進了店,跺跺腳,拂去周身的寒冷,讓老闆上一壺熱茶,給他斟滿了才問道:「見過周文芳了?」
江離,這段時間沒有跟你聯繫,你還好嗎?前一陣子我去了災區,回來后又去了海邊度假,雖然中間相隔的天數不多,但發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最好的朋友阿岐懷了寶寶,我真的太開心了。以前我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女人,結婚生孩子是一件很難想象的事,應該沒有一個男人能接受我們危險的工作,尊重我們冒險的理想,哪怕戀愛時說得再天花亂墜,婚後也會因日常瑣碎而漸漸消磨耐心。我不知道阿岐未來是否會找到家庭之間的平衡,也不知道周清野能否一如既往地愛她,但至少在這一刻,因為寶寶的出現,我忽然感到一個普通人的期待似乎不那麼遙遠了。
許心宜攪動著血腥四溢的口腔,吐出口濁氣,竟笑了起來:「昨天你在我耳邊說的那句話,我想好了。」
她像是沒來得及走,慌忙向他揮了下手,說道:「江師弟,恭喜你呀!以前西科斯基的代表每次訪問基地都跟祖宗一樣,以為腰板多硬呢,還不是被咱們鑽了空子!真解氣,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這次機會呀!」
比江石玉反應更快的是俞東,他像獵豹一般撲了回來,滿臉的凶煞無以掩藏:「她還活著?」
許心宜常年身處一線,相比「明天」更加熟悉「意外」,生死往往在一夕之間,有時還沒察覺,奔騰不息的河流已經停下了。
李英說得唏噓,隊里有問題的家庭其實不在少數,不善溝通更是關鍵。走到這一步誰也不願意看到,可往往現實就是如此,有時候停下來細想,也不知道成天的忙碌究竟是為了什麼,不知道這樣飄著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等意識到有問題時,身邊的人已經走光了。
許心宜安撫式地拍拍他的後背:「被寵壞了,沒辦法。」
周文芳已經找瘋了,還是沒找到兒子的下落,無奈之下只好求助公牛隊。接到通告,于陽立刻組織信息,正要發布,許心宜抬手壓下,語速飛快道:「等我兩分鐘。」
「看書,下半年要考機長試。」
他在燃著篝火的寒夜走了一圈,撫著被風吹紅的眼眶,輕聲笑了:「這時候要是有口酒,該多好啊……」
說完她低頭看時間:「哎呀,原來已經這個點了,你要繼續開會了吧?我那邊也差不多開始了,先走了。」
時間長了,盡頭的樓梯好似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許心宜難過的時候不止一次坐在裏面,而他房裡的燈會一直亮著。
左右崖壁開闊,底下一望無垠,當真是腹背受敵。
江石玉說:「他不想提,就裝作不知情吧。」
許心宜仰頭望著他,又把臉埋下去。大峰轉過頭,看她一副窩囊委屈的小樣,嘴角一勾,擺擺手說:「算了,我還是不當『電燈泡』了,先回去睡了。」
正猶豫要不要進去,門口忽然傳來一陣說話聲,上揚的語調,像是刻意在說給她聽:「江師弟,你總算回來了!有和_圖_書
些人等你等得脖子都長了!」
李英見他神色平淡,對他的安排似乎沒有特別欣喜,也沒覺得失望。他看似溫和,實則有自己的城府。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也不知道是他的幸還是不幸。
「如果我能早幾年遇見你就好了,這樣你所有的樣子我都見證過。」她滿是遺憾的口吻,在這時吃起了飛醋,「你的初戀女友,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哦,還有面前這個男人。
江石玉隨意一壓,將電腦關上了,攬著她的肩打開門:「走吧。」
秦栩捲起袖子來抓她,臨了到底不忍心,手一收反被許心宜偷襲了個正著,一拳頭正中胸口。秦栩一個跌坐,整張臉扭曲變了樣,說不出一句整話來:「你是吃秤砣長大的嗎?下手真狠。」
以後公牛隊的隊長一位還是永久懸空吧,她屁股還沒坐熱就犧牲了,想來也不是什麼風水寶位,依照周清野對她的器重,這一點興許不難。只是苦了于陽,以後再也沒有人陪他一起研究彩票的中獎規律了。她死了,蔣雯應當會流淚吧?可千萬別再用冷漠來武裝自己了,縱在地下,她也會難過。
他靜了靜,笑著說:「是兄弟,就什麼都不要說了。」
「好歹出國半年,給心宜吃顆定心丸吧!」
江石玉看向手錶,沒有動作。江覃身後的一行人自覺往後退,退到十步以外,微笑靜等,江石玉卻不好走了,淡淡地轉臉道:「想說什麼?」
這時,山頂上按照原先計劃繞山搜尋到此的陸毅成,遠遠看到許心宜落在崖邊的包,一個箭步衝上前,連聲呼叫身後的大峰。
她想起大峰結婚當天的場景,從來不修邊幅的男人穿上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一張國字臉正氣凜然。據說西裝還是通過江石玉的關係,找的著名的老師傅手工定製,剪裁合體,襯得他英武不凡。
「你還記得跟她分開時的洗手間嗎?」
許心宜翻過了魚身,剃了魚肚的刺,全都撂他碗里,這才笑道:「心裏後悔死了吧?」
那兩張一同被他們放棄的門票,似乎也不必提起了。他仰起頭,唇角溢出了聲笑,抬手壓住她的肩問:「就你的食量,咱點幾個鍋才夠?」
許心宜好奇地看向沈岐,問:「誰呀?」
周清野也覺得遺憾:「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許心宜正懸在半空中,只見頭頂一片陰影墜落,還沒看清,冰鎬脫手的她失去支撐也跟著一起墜了下去!她本能地尋找支撐點,徒手去抓山壁,然而這面峭壁草木凋零,沒什麼支點,她一路而下抓不住任何東西,掌心好像被什麼東西劃破了,血痕一路往下,風呼啦啦地在耳邊穿行。
「有那麼多的沙子,為什麼只有你迷了我的眼?心宜,你很好,在我心裏你是最好的女孩,就算今天之後再也沒有明天,我的生命里也不會再出現比你更好的女孩。」
「我呸。」
秦栩不知想起什麼,神色一時無邊溫柔,往後落了一步看許心宜往前走,蹦蹦跳跳還像個孩子,戴著咖啡色的雷鋒帽,罩住了耳朵露出一截髮尾來,跟著她的跳動晃來晃去。粗粗瞧著總算長點肉了,也不必再摳著口糧每日一板一眼裝淑女,這樣的日子應當會越過越好吧?
江石玉點頭:「好,如他的未婚妻自己所說,人生在每一個階段都會遇見覺得過不去的坎,可只要扛過去,回過頭看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坎。相信他的未婚妻不管有多愛他,都可以跨過這道坎。對比下來,這個男人的死亡承擔著遠比女人更小的悲傷,不管是出於理性還是感性的角度,抑或只是從風險評估的角度出發,相信你都有了判斷。」
秦栩拿筷子敲她的腦袋:「大峰也不容易,你別跟著瞎摻和。」
沈岐無聲地說:「秦主任。」
「沒什麼,就是忽然想起那天的事,感覺跟做夢一樣。」
陸毅成被大峰的眼神唬住了,一股寒氣從脊背爬到頭頂。這不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那些人的差距,卻是第一次參与其中,產生強烈的鈍痛感。他從不認為感情用事有錯,只是不得不再一次考慮制服的重量,他真的承受得起嗎?
「又瞎說,防潮隔熱墊,怕你夜裡受涼。」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半年時間雖然並不長,但對此刻的他們而言,其實算不上好的時機。他才剛剛贏得她的芳心,給了她想要的安全感,如果這時候離開,他很怕她的防線會再次動搖。
程星算是隊里為數不多支持江石玉的一派了,到現在立場猶然堅定。見她面紅燥熱,抵不住同事們輪番的逼問,程星趕忙找個借口把她拉到一旁,悄聲問她:「真追到手了?」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這份工作實在太危險,我和你媽絕對不會同意。我最後通知你一遍,如果你再不辭職,我會行使董事會的權力,解散公牛隊。」
大峰的表情微頓。
許心宜在考慮這一點,可以說調動了全身的力量。從很早開始,她就在刻意迴避這個問題,根本不敢想,才剛起頭眼淚就不住地下落,往下一定是號啕崩潰的收場,可如今的境地,哪裡還容許她逃避?她得想,必須得想,否則沒有誰能救得了他。
「您沒有權力……」
「我穿了。」
「你以為我會做什麼?」江覃瞪起雙眼,「江石玉,我是你爸!你當真要反了天?」
哪裡是癢,明明是疼得受不住了。江石玉想跟她調換位置,可身下的老樹顫顫巍巍,甭說換一個人站上來,就是他打個噴嚏都夠嗆。
漂亮的姑娘整裝待發,敬請他赴一場豐盛的野餐啊。
許心宜絞盡腦汁想了想,忽然眉飛色舞:「情人節!」
許心宜往旁邊一閃,捂著發燙的耳根笑出聲來。論動手的功夫,整個通海沒幾個是她的對手,雖然面前的男人進步神速,但她好歹是世界紀錄保持者,一般的家法,她可不怕。
那樣的屬於江石玉的全部,應該會讓她瘋狂溺斃在他的溫柔陷阱里吧?
沈岐差點小產,周清野特地安排了一個營養膳食家每天為她調理身體,控制各項血象指標,生怕她把身體底子給破壞了,每天忙裡忙外,免不了抱怨:「你們說說,我何止二十四孝老公,都快趕上四十八孝了,偏偏有些人近視還不戴眼鏡,總是看歪。」
江石玉說沒動搖是假的,當時也很怕她真的被傷透了心一走了之,可轉念一想,如果她真的要離開一線,開始一個普通人的生活,那麼除了祝福,他也別無他法。
報案的男人名叫俞東,見他們分散開來往後山走去,神色略顯緊張。踟躕了一會兒,他跟上明顯是隊長的許心宜,一邊走一邊說:「早上出來得太早,腦子還是糊的,我看這些山一片連著一片,長得都一樣,也記不清到底是哪一片了。唉,我怎麼這麼不中用!」
「哎呀!這種事情怎麼好問出來!人家不害羞的嗎?」說完,許心宜飛奔而去,只留下一句,「晚上、晚上我在家裡等你呀。」
如果他敢跳,她就敢一起死。
程星是通信組的小花,以前跟她關係不錯。周清野追求沈岐的時候,大峰同時也在追求程星,大約兩廂一比高下立現吧。程星自此沒再正眼瞧過大峰,可把大峰氣的,到現在對周清野都還有一股子酸氣。那時她喜歡江石玉,找不到沈岐傾訴心事的時候,偶爾也會和程星聊幾句。
李英和周清野說,一方面是珍惜同他的忘年交,一方面是疼愛沈岐,想藉著大峰的事給他們提個醒。周清野坐著半晌,咖啡冷透了,一句話也沒說得出來。
許心宜連著忙了好幾天,一直沒時間去找江石玉。好不容易逮著休息的機會,在趙阿姨的幫助下煮了一鍋甜湯,抱在懷裡去飛行公寓。
許心宜捂著臉,想要原地打滾:「以前沒發覺你這麼會哄人。」
「留了,我拒絕了。」
許心宜腦海里還有太行山地圖的印象,細想一番后,蹲下身來,拿起一塊石頭簡單地畫了幾下,結合他們早上分別勘察的山頭樣貌,得出更加具象的地圖,然後指著一處對陸毅成說:「你跟大峰去這邊。」
許心宜寬慰道:「親人尚在,一切還有可圖。」
程星又和她說了會兒話,估摸著江石玉也快回來了,催促她去宿舍等他,順便還能給他個驚喜。許心宜語帶遲疑:「這樣好嗎?我還沒進過他的房間。」
「心宜,你聽我說。」
「不可能!」
「作為一個男人,要勇於承擔責任。」
拿到夜裡巡防的路線,他提前到許心宜值守的地方等待。過了大概半個小時,兩道身影從不遠處的台階拾級而上,淡白的月光籠罩著山林,層層寒氣凝結在枝頭。
「大峰沒鬧嗎?」
也不知碰到哪裡,電腦屏幕亮了起來,許心宜不經意一瞥,身形震住。
「常常覺得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不還是過得好好的?」
「你上輩子跟李英是不是一家人?」
「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
他無心同她清算每一筆賬,只怕她心裏不好受,畢竟人家口口聲聲說的是「聘禮」,要聘他進門。之前他幾次說要娶她,也沒有得到準確的回應。
許心宜被他的反應驚到了,想想也能理解,懷著孕的妻子失蹤一個多小時,換作是她,她也會失控。
一種相似的感覺撲面而來,她定了一定,就在擦身而過之際,對方低聲說:「等一等。」
從會議室走出來后,江石玉看到幾步之外的許心宜。
「江師弟,這種事情還不趁熱打鐵?」
「為了生活很努力的人,如果她還在,她一定非常喜歡你。」
這時安全繩被拉動,江石玉不得不先放過俞東,看向許心宜。
她第一次從他眼裡讀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佔有慾,被那股子勁震懾住了,一時呆在了原地,可是很快愉悅襲上心頭。她為著他的濃烈如痴如醉,想將他永久地留在身邊,用體溫將他的寒夜焐熱,此生再不必經歷黑暗。
他的妻子目前下落不明,他為什麼認為已經出事了?
江石玉故作沉吟:「這樣啊,你的意思是讓我跟你無媒苟……」
因為這一茬的耽誤,周清野一行很快趕到現場,等到把孕婦救上山頂,他們再次往下找許心宜的時候,那棵崖壁上搖搖欲墜的樹,幾乎就在斷裂的邊緣。
「嗯。」
陸毅成故意尋釁:「連體嬰兒可以分家嗎?」
「我就說他怎麼老是學李英說話,還當他故意嚇唬我,原來是真的跟李英過不去。這下可好,李英又背鍋了……」她一時又氣憤,「他怎麼還有心情來集訓?就那破對講機有什麼好調試的?都調試半天了!」
那些星火,那些縱然微弱卻一直燃燒著的星火,多麼努力才不至於被寒冬碾滅,他憑什麼三言兩語就替他們做決定?他憑什麼?!
「我每天出門就開始擔心會不會又做什麼糗事被同學嘲笑,作業會不會又很糟糕被老師批評,值日生會不會又把垃圾倒我抽屜里,讓我來打掃整間教室?那時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循環往複的,我覺得每天上學好辛苦,想盡辦法耍賴不去上學。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上學就是我生命里最痛苦的一件事,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好笑。
「那為什麼還要穿著它?家不要了,孩子不要了,朋友不要了,圖什麼呢?」
「那小孩怎麼說?」
「可是對於你的心意,我沒有動搖過。心宜,請你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期待和你的每一個明天。」
「你這張嘴的功夫,跟張建練的?」
江石玉揉她的頭髮,眼神里有無奈。
「來的時候誰想過有一天會沒有退路?」
他瞧見她和大峰在說話,怕她一根筋碰觸大峰的傷心事,這才提醒一句。
周清野趁著溝通新一年計劃時再三打聽,李英扛不住道出隱情:「大峰前幾天跟我打報告,說要請假回去處理點家事。我問他什麼事,他起先不肯說,後來知道瞞不住,在我房間里哭了。」
許心宜歷經一剎那不經意的生死關頭,坐在地上怔了半天,直到摩托車車主摘掉頭盔,抹著額邊的一抹血,氣勢洶洶地過來找碴,她才醒過神來。
他留戀地望著她,這個此生唯一愛過的女孩,就要永別了。
陸毅成輕哼一聲,沒說什麼。臨近中午收工的時間,忽然一輛雪地打滑的摩托車橫衝直撞地朝著許心宜沖了過來。好在陸毅成就在旁邊,順手拉了一把,才沒讓她被撞成肉餅。
兩人在半空伸手,拚命勾住對方的指尖。山壁不斷震顫,碎石接連往下滾動,許心宜一邊躲避墜物的襲擊,一邊發足了力往上,只是兩人之間始終有距離。江石玉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她恐怕會直接墜落崖底。左右一看,他咬著牙一個一百八十度空翻,將冰鎬一扔,鑿向下方。
晚上許心宜跟程熙熙躺在一張帳篷里,她怎麼也睡不著,程熙熙被她弄得煩躁起來,旋開電筒問她:「睡袋裡有耗子啊?」
大峰淡淡一笑,遠處重巒疊嶂,夕陽燒紅了的尾巴灑遍山尖,像是女人的胭脂,紅得叫人迷醉。
他是律師,連環套玩得比誰都溜,直覺也不差。不過這件事起得突然,一時也找不到關鍵證據,他只好提醒許心宜注意,許心宜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了半天,最後煞有其事地大喊一聲:「何方小人作祟?本大仙在此,還不快快退散!」
一路倒了兩趟地鐵,她生怕湯冷了,顧不得前同事們打趣的目光,一進門就把湯放在灶上小火慢煨著。
大峰仔細一看,指著崖邊安全繩回來扯動留下的痕迹,以及很明顯的冰鎬脫落在地面留下的洞眼,與陸毅成交換了個眼神。他們立刻向基地下駐守的周清野和李英彙報情況,同時發動力量,開始大面積搜山。
對方向他遞來一根煙,他擺擺手拒絕了,看到許心宜兩分鐘前發來的簡訊,面上緊繃的神色一緩,繞開了門疾步往電梯口走去,正好與迎面而來的一行人狹路相逢。
許心宜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下去,江石玉已經聽不到李英急召他回去開會的怒吼,電話一斷立刻對上許心宜的眼睛。
「有什麼不好的?這裏你這麼熟悉,大家也都認識你,還能怕你幹什麼不成?」程星不以為意,把火滅了,拍拍手說,「我正好還有事,就不陪你了,你快去吧。」
她走到一旁,撥通秦栩的電話。在她略顯不安的踱步中,電話被接通,秦栩熟悉而玩味的聲音傳來:「還以為看錯了,怎麼,大忙人終於想起我來了?」
這時走廊外的腳步聲近了,她手忙腳亂,左右看了看,空間太小,也沒躲藏的地方,只好雙手一背,閃到門後去。
許心宜的笑意開了花似的綻放在臉上:「那我許的第一個願望就是,在你去西科斯基之前,每個晚上我都想跟你在一起……」她扭著腰追問,「好不好嘛?」
該怎麼辦呢?怎麼才能讓他活下來?
人一多,七嘴八舌,加之陸毅成被對方几句話挑起了脾氣,最後一行人鬧和圖書到了警察局,折騰半個下午不說,還被熱心市民拍了視頻上傳到網路,引來多方關注。
許心宜現下知道了于陽家裡的境況,和他關係也更近了,打趣著說:「確實不錯,這算現實版的《變形計》嗎?」
秦栩更加強烈地感覺到她變了,倒不是長大那麼簡單,好像變得深遠了,變得廣袤了,變得讓他更加追不上了。他沉默著吃完剩下的飯,與許心宜一前一後出門,踢著路邊的石子,到底沒忍住問了出口:「你跟江師弟準備結婚了嗎?」
許心宜只好往下滑,落地的一瞬,被江石玉抱住。
江石玉瞬時如墜寒窖。
周文芳沉默了一會兒,抹著眼淚說:「怎麼會不想呢?秦榮一個大男人,每天忙得不見蹤影,我總擔心他照顧不好小栩。想到小栩一個人在家裡孤零零的樣子,整個心都揪起來。那些天我後悔得腸子都青了,痛恨自己怎麼就沒再堅持一下,可我出了家門秦榮就不再允許我回去了。我犯了錯,他連一次改錯的機會都不給我,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你們這個秦主任,在外面瞧著性子要多好有多好,可回了家是什麼樣子,你們誰知道?包辦婚姻,他心裏也不滿意,對我冷漠又冷酷,我只是一個女人,要怎麼跟這樣的男人過日子?這些天我去食堂做飯,看到你們的工作后,稍微能夠理解當初的他,可他畢竟沒有給過我一點機會,哪怕是去了解他。這些話我不能和小栩說,說了他只會更加恨我。秦榮已經走了,我要再抹黑他父親的形象,不是加重對他的傷害嗎?我不想再讓他難過了。許小姐,我跟你說,只是想讓你相信我作為一個母親的心,但凡不是鐵石心腸,都不可能完全撂下他不管不問,我實在有很多無奈。你也不要讓小栩知道了,我犯下的錯,只能報應在我身上。許小姐,謝謝你一直陪著小栩,我知道你對他很重要。」
許心宜偷瞄了眼身後正在忙碌的男人,手指壓著嘴唇沖大峰猛使眼色,自己卻是一副怎麼都綳不住的幸福樣兒。大峰哂笑一聲,轉過頭調試對講機的頻道,忽然又轉過頭來:「我結婚那天,你真沒穿裙子來?」
正月十五元宵節當天,公牛隊接到一則走失人口報案。許心宜拿起詳情一看,報案人是周文芳,走失人口正是她在讀高中的兒子。
留在原地的大峰將周圍的環境檢查一遍后,向陸毅成搖了搖頭。
到了集訓這天,大峰銷了假期,跟著大部隊來到郊區的營地。在此之前新的隊員已初步了解過公牛隊的組織體系及規章制度,參与了第一輪的考核,並選拔出班長和小組長,之後便是野外操練。
「情形恐怕不太好。」
重朋克風的裝修吊頂上排滿了煙管,安全隱患著實不少。他一邊想著,一邊出了神,久久沒能平復。
於是,就這麼被許心宜潦草地略過此事。第二天中午,許心宜撿了個空去找江石玉。應國際海上人命救助聯盟的邀請,通海一行恰好正在附近出席主要會員代表會議。
江石玉看懂了,他再也忍不住低下頭去,顫抖地閉上雙眼。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對許心宜來說可能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她才看到他重新抬起頭來。
說著他走向一旁,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來。
許心宜想著反正已經到這兒了,還是看一看吧。她步子跨得大,走到前面去,江石玉略停腳步看向俞東:「你剛才說,你們只到半山腰?」
「心宜,我們不要走彎路去試探彼此的底線,你比我更清楚,這是一條死路。我的底線可以很低,但一切的前提都是你愛我。你也一樣,不是嗎?好,現在你冷靜下來看看四周,這棵樹支撐不了多久了。如果沒有我,你只是足尖借力,完全可以獲得一段比當下更長的時間等待救援。」
陸毅成頭痛欲裂,強行扭轉脖子看向一旁,視線往下,瞥見一抹觸目的血跡,心微微顫起來。大概有十秒鐘,他幾乎已經忘了呼吸,等到反應過來,大峰也正盯著那抹血跡。
「他們都好,那你呢?你好嗎?」
他幾乎語不成調:「聽話,如果這次你做錯選擇,不管生死,我們的關係都將止步於此。」
她心裏想得多,往往羞於向他提起,甭說十年規劃,未來一輩子的路她已經和他走完了。有時候她累到抬不起眼皮的時候,想到他們老了肩挨著肩坐在廊下一起吃飯談天看夕陽的場景,他溫柔得沒有分寸,哪怕皺紋再深,頭髮再白,對她也總是眉眼彎彎的樣子,這時再冷的心也得到熨帖。
「還是會的,因為面前只有一條路,一直往前走才能活。你當然也可以退,只是總有人需要往前走。」
這一趟回來時間匆忙,只有一天假,秦栩買了夜裡的火車票回北京,掐著表精打細算,恐怕來不及去見沈岐一趟了。
會議中心,李英作為代表上台發言后,上午的章程就結束了。江石玉尾隨李英,將各國領事送往餐廳,陪聊了一陣后借口上洗手間,溜出來緩口氣。在中央花園還有一行同他一樣「當花瓶」的陪同秘書,各自面面相覷,心領神會地笑了。
江石玉察覺事情沒有表面這麼簡單,不得不對俞東留個心眼。繞到後山去,許心宜放下雙肩包,從裏面取出裝備,準備下崖探查一番。
話沒說完,兩人的手機不約而同地響了起來。
「才剛過寒潮,現在山裡的雪還沒消融,你至少應該等放晴幾天再來。」
她手上的力氣正在流失,濕滑的血滲透冰鎬的脊背,帶來一絲滑墜感。她竭力往上抓得更緊,腳往樹梢再次借力,帶起幾下有節奏的起伏晃動,然後咔嚓一聲,樹榦又裂開一截。
「可是……」
許心宜踮起腳,堵住他的嘴。他們在零下十幾攝氏度的樹林里擁吻,濡濕地交接著彼此的意志,她感到踏實,他為之沉淪。
「阿岐,阿岐……」許心宜無措地望著他,「大峰說阿岐訓練的時候摔倒,流了很多血……」
「一大早火氣就這麼大,吃槍子啦?」許心宜撇撇嘴,也不管他,捧著粥碗揭開蓋子,小口小口地吸了起來。
新年伊始,公牛隊即將展開新一年的招生集訓。新隊員入隊前要進行為期兩天的野外培訓,有幸的是,這次還迎來了通海救助飛行隊核心骨幹們的加入。
秦栩懶散一笑:「說吧。」
許心宜輕咳一聲:「現在方便嗎?跟你說個正經事。」
仔細想想,經年來生死往複,多少人來了又去,停過又走,淬著霜雪雨霧的寒沒能滲透沈岐的城防,卻叫他一個傻小子傷透了心。
「哦對,我差點忘了。」許心宜摸著下巴,「我聽說最近有個視頻軟體挺火的,好多人在上面分享自己的生活,你有沒有註冊賬號?」
「呸呸呸,瞎說!」許心宜捂著他的嘴,想了一瞬還是把鑰匙拿回去了,「就當作你的嫁妝好了,聘禮的話我會慢慢還的,用一輩子還。」
「後來怎麼換了?」
下了山碰見警車的俞東再次被帶回,及至跟前瞧見她,活像見鬼了般睜大雙眼。許心宜嘴唇開裂,第一聲沒發出來,只有嘴巴的血口被撕破的一口悶氣,宛如破裂的鳴音叮一聲,觸動所有人的心弦。
許心宜反應過來的第一瞬間就把俞東罵了個底朝天,雖然還不清楚事情的具體經過,但她已經確定江石玉不會無緣無故墜崖,一切和俞東脫不了干係。
江石玉攥緊拳頭,強忍怒火,一股生而為人的悲哀席捲了他,讓他生出一股巨大的衝動,想要在這棟會議中心把自己撕碎了,讓所謂的父親看清楚他追求的究竟是什麼!
江石玉望了過來,許心宜連忙打斷他:「江師弟,你先聽我說。我上小學的時候,同桌是個特別漂亮的女孩,每天穿公主裙、小皮靴,還會根據衣服搭配不同的髮夾和絲帶,走到哪兒都要被誇獎一通。老師也特別喜歡她,推選她當校隊長,比班長還多一條杠,就跟咱們的高級教員似的。她每天放學有車來接,同學們說那車很貴,我遠遠看著特別羡慕。
她一手抓著冰鎬,只有足尖輕點在樹梢上,整個人還處在危險的邊緣。而他雖然抱住了樹,但這棵被雷劈過的老樹已經只剩半截殘枝,伴隨著他每一次的動靜,都會發出吱呀的脆弱聲響,宛若死神敲響的警鐘。
大峰背對著她,抬手阻止了她的下文。他就那麼站著,曠野里四面八方都是風,月色蕭條得只餘一抹暉,灑落在他彎曲的背上。
許心宜連呸幾聲:「童言無忌,不準瞎說,什麼死不死的,正當壯年呢。」
許心宜一邊躲一邊拿餘光瞄他,光是想就已經控制不住了。短短几步路走出了一身汗,還怪他長得太好,太遭人惦記。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一句,讓許心宜有點摸不著頭腦。
許心宜看到他玩命般的動作,眼眶瞬間紅了,牙齒幾乎咬碎。
她低下頭去:「我可能總有一天會讓你失望,與其如此,倒不如……」
她想了很多很多話,預備等到晚上再跟他說,但是等不到晚上了。許心宜斂起笑容,聲音淡淡道:「聽說女人第一次都挺疼的,我想了想,還是有點怕,要不就……算了吧?」
江石玉把肩章掏出來給他看,又指著半個身子已經掛在懸崖邊的許心宜說:「她是專業的搜救人員,下崖去搜查失蹤者是她的本職工作,不需要你承擔任何風險。」頓了頓,他又問,「你還有什麼顧慮嗎?」
難道他的人生周而復始,註定只有這樣一個結局嗎?就算不是這次,還會有下次,下下次,總有一次她會走的,她一定會走在他的前頭。因為她終於痛徹心扉地領悟到污水處理廠被困者妻子的心情,愛著一個人,自私也好,險惡也罷,無論如何都忍受不了失去他的一分一秒,哪怕只是想一想。
「一幫大老爺們兒盯著我,我還好意思穿嗎?」
「怎麼,大峰又當耳報神了?他自己都火燒眉頭了,還有工夫管旁人的事?」許心宜壓低聲音,一臉難以置信,「他老婆是不是又回娘家了?」
許心宜繼續往前走了幾步,眼看就要到拐角處,忽然跑回來,壓著車窗道:「你、你真的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誰、誰緊張了?」他馬上又改口,「你老婆要是掉下山崖,你緊張不緊張?說的什麼話?還專業的搜救人員,我怎麼找上你們?早知道一開始就報警好了。」
「你說得容易!換成是你老婆,你救不救?」
許心宜眉頭一皺,小臉垮了,甩著手去搬救兵,吊著江石玉的脖子一個勁吹枕邊風:「我美不美?可不可愛?貼不貼心?那你快把周王子擠走嘛,別再讓他當我的金主了!」
電話掛斷後,許心宜給於陽一個眼神。于陽翻了個白眼:「敢情毛沒長齊,就學會離家出走了?鬧著玩呢,回來非打死他不可。」
他與許心宜不一樣,哪怕含著笑,周身也有一種讓人無法忽略的氣場,尤其一雙亮堂堂的眼睛,好似能洞察人心,讓人不敢直視。
末了陸毅成還不服軟,非要調地方監控,起訴摩托騎手。許心宜問他為什麼,他咂摸了半天,含糊不清道:「說不出來,可能直覺吧,不像是意外。」
「你懂什麼?我現在可是大隊長,責任如山!」
為了不讓秦栩擔心,她還是點點頭,問他:「你呢?什麼時候能改了你彆扭的臭毛病?」
「有的。」許心宜倍感慚愧,「小女子從業多年,身無分文,要存足夠的聘禮恐怕還得等上十年八年。」
他剛從外面回來,一雙手冰涼,隔著衣服還能感受到溫度。許心宜被涼涼的觸覺弄得發癢,扭捏想逃,江石玉的手一錯,就落到她臀上了。許心宜在原地僵硬了大約十秒鐘,轉頭問道:「你看我練得怎麼樣?是不是又翹又結實?」
想到剛才在樓下叫住她的中年男人,看長相和他有七八分相似,應該是她想的那種關係吧?她猜到這一點,手忙腳亂地打招呼,可「叔叔好」還沒說出口,對方就徑自問她:「你認為自己配得上他嗎?」
「跟你說正經的,別貧。」
許心宜心裏叫苦,恐怕她已經讓大峰傷心了。她站住不動,隔著幾米看遠處還在調試對講機的大峰,一整天下來她完全沒發現他有一絲異樣。他覥著臉追問她和江石玉的進展,這還不夠,趁著沒人注意,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把安全套,直往她口袋塞,做賊似的叮囑她不要讓別人看見。她還取笑他人才中年,就已經力不從心。
這一刻,許心宜的心神飄向了一處,頭頂打著旋的落葉眼看要落地,一個風起又盤旋而上。原本無比確定的心似乎動了一下,也懸了起來。
「瞧你得意的小樣,哪兒有一點精英戰士的風姿?真丟我們通海的臉。照你們這樣發展下去,甭提拿先進隊員獎了,不弔車尾就算好的!」
這些還是秦榮在世時同她說的,那些畫至今被秦栩收藏著。
他語速慢,話音沉,她原本已經決定不傷感的,倒被他說得傷感起來。在他的未來規劃里,似乎沒有她辭職回家生孩子這一條,他把她的理想奉高,把她的任性放矮,顯出了無盡的包容,這時說著瑣碎的話,時間顯得有很多富餘的樣子。
「嗯。」秦栩雙手捂著杯子,低下頭啜了口熱茶。
「放屁,我自己……」陸毅成話說到一半,煩躁地擺了下手,「喝你的,別廢話。」
江石玉知道她父親去年生病,家裡的存款全都砸進醫院了。她每個月仍堅持還他俱樂部的會員費,除此以外還會定期劃出一筆錢打到紅十字會的賬號上,要不說她怎麼是「月光族」呢?減去日常的開銷,荷包所剩無幾。
江石玉靜下來。
「你不是已經做好十年規劃了?沒有房子這一環節嗎?」
許心宜點點頭,拎著小湯鍋的手柄,一口氣跑到走廊盡頭。飛行公寓是男女混住,以樓層區分,男生在一層,女生在二層,江石玉的宿舍就在走廊最里的一間。以前她回回都穿過長玻璃走廊,繞到最裡面的樓梯,拐上一個大彎上二樓,其他人一進門就上二樓,自然比她早到,打眼一瞧就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許心宜擔心春光被人撞見,一手壓上門,抱住他回親了一大口。幾乎喘不過氣了,她才強行澆滅發熱的頭腦:「不行,不能為美色沉迷,我還有正事呢……你快嘗嘗我精心熬制的甜湯好不好喝,裏面都是我的愛意。」
他鬆了口氣:「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被人耍。」
許心宜見他眼底氳著一團濃霧,不由得想到他曾經在華爾街叱吒風雲的模樣,一定比此時帥上千萬倍。她一向樂天,突然很是期待,想看他從前怎麼雷霆萬鈞,殺人于無形。
兩人提著壺水,磨磨蹭蹭走了半晌的工夫。大峰坐在一面石壁上擺弄對講機,看戲似的吊著眼尾瞅他們,見兩人越走越慢,到最後乾脆不動了,中氣十足地大吼一聲:「喂,那邊的一對男女幹啥呢?天還沒和_圖_書黑,真當我們都是死的呀!」
她嘴唇動了動,江石玉以為她又要跑,下意識往前一步,將她圈在懷裡:「心宜,對不起,我不是存心騙你的。當時你的狀態不好,也很排斥我,我怕我直接邀請你來公牛隊,你會更加抗拒。可又捨不得你就此離開,你在一線這麼多年,如果真的想要追求一種普通人的生活,早就離開了不是嗎?」
「好了沒啊?老子快餓死了,能不能先解決了晚飯再談情說愛?」
許心宜還當遇見了什麼天塌地陷的事,原來是老男人懷春,想老婆了。她笑著問:「怎麼,又跟老婆吵架了?」
「你就沒來得及告訴我,對嗎?就像我沒來得及告訴你受傷的事,我們總是很忙,忙到很多事情一直到失去時效性可能才會知道,可這有什麼關係,我在意的是你要出國嗎?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為你高興,哪怕不是你親口告訴我,哪怕很突然,很不舍,我也不會阻止你,可是、可是我為什麼會感到失望難過?我為什麼會覺得不踏實,你不知道原因嗎?」許心宜帶著一股期許,追隨著他的目光,「江師弟,你真的沒有其他瞞著我的事了嗎?」
許心宜追過去喊他:「大峰……」
飛行公寓的門被風吹開,江石玉回頭,眼瞅著一群看客吃撐了的樣子,忍俊不禁。
許心宜領著他進屋,把手冊放進柜子里,落上鎖,搓著手哈了口氣,這才重重一拍他的肩膀,笑道:「走,周王子給我充了一家烤魚店的儲值卡,餘額足得很,我請你吃飯。」
江石玉從被推下的一刻就反應了過來,或者說他事先早有提防,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男人居然敢殺人。失去重心的一瞬間,他順手抓住冰鎬,在調整好姿勢后,便借力冰鎬不斷緩衝,漸漸地與許心宜同步。
同事們一個個來問:「心宜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
「當時就覺得,她是我這輩子都將仰望的人。」
「心宜!」
許心宜根據男人對於地形的描述,大致分派了搜山任務。這座山西邊地勢平坦,出現意外的可能性不大,於是她讓蔣雯、程熙熙帶隊去西山搜尋,自己則跟江石玉等人往東邊的懸崖峭壁上走。
「一個是懷著寶寶的女人,是你最好的朋友,是秦栩的姐姐,是周清野的妻子,她是那些人餘生唯一的倚仗。一個是沒什麼後顧之憂的男人,跟家人的關係冷淡,就算犧牲也不會得到太多的關注,最多同事們唏噓一場,周清野痛哭一場,至於他的、他的……」
「跟我放狠話,讓我以後躲著他走路,不然饒不了我。後來被他爸揍了一頓,變啞巴了。」
「讓他過來我這裏,我寵寵他!」
後來大峰才告訴陸毅成:「我親眼看著心宜一步步走過來,她跟我的老婆一樣重要,跟沈岐一樣,跟秦栩一樣,都是過命的交情。或許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有他們了,所以眼睜睜看著卻不能去救她,我的心痛不比你差到哪裡。」
飛行公寓陷入一片死寂。
她太清楚大峰的性子,外柔內剛,只要不碰他的底線,萬事都好商量。可只要傷到根本,任是百鍊成鋼,亦如摧枯拉朽,說垮就垮。
江石玉喘著氣,一直到這會兒心緒漸平。大概猜到什麼,他嘗試說道:「心宜,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隱瞞你,我……」
他短暫的一生,雖觸目驚心,但也有幸收穫愛他如珠如寶的伴侶,待他情深義重的兄友,使命已達,還有何憾?
她配不上他嗎?許心宜不知道,她只是無法忍受,突然再一次被一種忽遠忽近的飄零感所擊中,害怕昨日重現,他正經歷什麼她不知道的失望,而再一次只留給她三個字——對不起。
剩下的一程,江石玉陪許心宜走完。許心宜一直沉默不語,小臉藏在厚實的雷鋒帽下,下巴縮在圍脖里,只露出被凍得通紅的鼻尖。
這一次江石玉厲聲打斷了她,帶著一種沉痛:「不要再往下說了。」
許心宜笑了起來:「我也沒有,不過我念書的時候有挺多同學和網友見面的,還有網戀。最搞笑的是一個胖子,以為人家喜歡他,結果被騙走了全部的遊戲卡,後來聽說看破紅塵,去五台山當和尚了。」說完目光一定,她起身走過來,「呀!你都喝完啦?」
許心宜環顧一圈,最終定格在周清野的臉上。
大峰沉吟片刻,狠下心來:「先救她。」
「哦。」
「得先排除山林游步道和攀登路線的險情,盡量降低遊客賞雪發生踩空、墜山等事故的可能性。陸毅成,你陪我一起加班?」
江石玉語調稍有緩和:「謝謝您。」
許心宜聽出她話語間作為一個母親的誠懇,可她無法替秦栩做決定,答應只能代為轉達她的意思。提起她去通海應聘食堂阿姨這件事,周文芳態度坦然:「我最近看了不少你們隊里的宣傳視頻,對小栩的工作有了點了解,才發現原來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太辛苦了,其他的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才想著要不要去給你們做飯,我、我手藝還可以。」
她鼻頭酸澀,不願面對最壞的結果,可還是不住提醒自己,要先設想好「不幸」。
江石玉脫下大衣坐到桌前,鍋蓋一掀,撲面而來濃郁的香氣。既然裏面裝的都是她的愛意,還能不好喝嗎?無論如何,看樣子他只能笑納了。
她聲音溫軟,同他耐心講著道理:「江師弟,人生在每一個階段都會遇見覺得過不去的坎,就像得了創傷后應激障礙也無數次想死的我,你看,咬著牙硬生生地扛,也就扛過去了。只要扛過去,回過頭看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坎。如果這一次我走了,你不必太難過,餘生很長,還有更好的女孩在等待你。
大峰嘴角一挑,緩緩笑了:「她死了,老子給她收屍!她沒死,老子照顧她一輩子!」
許心宜與秦栩四目交接,不由自主地笑了。
許心宜比出一個手勢,下落十米,原地勘察。過了一會兒,安全繩再次被拉動,許心宜的聲音帶著山間的迴音傳上來:「我找到她了!被旁邊的棧道接住了,應該還有生命跡象!」
年後歸隊,許心宜把張建的遺像擺在隊部中心,冷著臉給全體隊員開了場動員大會,算正式接過大隊長的重擔。
「不疼,這點小傷算什麼?」
他一步三晃,走得跌跌撞撞。
許心宜點點頭,於是接下來的一整晚,她使盡渾身解數,各種撒潑打滾逗大峰開心。大峰也十分配合,笑得眼淚嗆出來,拍著她的肩感慨道:「不愧是好兄弟,哥沒白疼你一場。」
「我也很好。」
陸毅成大概會咬著俞東不放,告得他傾家蕩產。只是希望他能看開點,委託人的態度可以不必太較真,繩結也不必太漂亮,因為比起他的快樂,花里胡哨的輸贏算不得什麼。
「忙裡偷閒,總要讓人喘口氣不是?我又不是老黃牛,整天幹個不停,再這麼下去,老子早晚要死。」說完繼續擺弄對講機。
許心宜想,她能不知道大峰的難處嗎?她擰了擰鼻頭:「哼,去了一趟北京見識大了嗎?連小霸王都會替人著想了,真稀奇。快老實交代,大峰給了你多少好處?」
許心宜聽得頭皮發麻,直想揍他:「你幹什麼又學李英說話!」
就在他準備開口時,身後走過來一個人,按住他的肩膀,不動聲色地拍了兩下。李英面帶諂媚的笑意,親熱地和江覃握手寒暄。
「要不要誇誇我?」
陸毅成再沒有說話,和大峰一左一右地將她套上繩索。許心宜剛一獲救,就重新穿戴整齊回到崖邊。一群人望著她,滿身的血污,面目莊嚴,眼如寒光,懸著信仰,誰也不忍褻瀆。
他深知時間的重要性,一分一秒都不容有失。他與陸毅成迅速穿戴整齊,兩人採取前後下落的方式下崖。
距離他們墜崖已經過去近五分鐘,按照大峰和陸毅成的腳程應該從另外一邊繞過來了。現在只能寄希望于俞東逃離倉促,留下疑點,也好讓他們第一時間察覺不對。
「之前孩子夜裡發高燒,他老婆日忙夜忙,睡得沉了點,發現的時候孩子已經昏迷了,送去醫院差點沒搶救過來。」
許心宜進了會議中心,迎頭和一行人遇上。為首的中年男人看起來不太高興,作陪的一串尾巴大氣也不敢出,正好外面也有一行人要進來,兩頭相遇就堵住了。
俞東猛地扯開嗓門一聲大吼:「你不要瞎說,怎麼可能!」
于陽一個起身,又讓她來寫彩票數字。許心宜忙借口給周文芳打電話,逃出了會議室。
那時關係不明朗,哪怕離得這樣近,哪怕只有一兩步的距離,她也從沒進過他的宿舍。許心宜腳步頓了一瞬,把湯鍋放在窗檯,嘗試著擰了下把手,沒有上鎖。
自己車速太快,沒有看到警示牌,反過來還怪他們擅離職守。
許心宜隱約覺得不對,卻說不上哪裡不對,這時聽見大峰的聲音,像是被什麼炙烤過的鐵器,冒著吱吱的熱氣。
「那是,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誰能不被我的魅力俘獲?」
許心宜仗著身高優勢先從人群里擠出來,頭一偏,恰好跟為首的男人視線交接。
沒有任何人可以踐踏一線的良心。
許心宜思忖道:「其實他也非常想念您。小時候老師布置家庭作業,他常常在畫完一個男人後,還會在旁邊畫上一個女人的輪廓,因此被不少同學嘲笑是沒媽的孩子,他也沒少因此被打得鼻青臉腫。」
許心宜安慰他:「你別著急,我們有幾十號人,大家一起努力,一定可以找到你老婆的。」
俞東對著他不像對待許心宜態度坦然,眼神飄忽著:「我、我都說記不清了,也許過了半山?冬天山光禿禿的,雪松都被壓斷了,也沒地標性參照物,這我哪裡能肯定?我也不瞞你說,早上臨出門前我還勸過她,要不再等幾天,可她有了寶寶后就成了家裡的祖宗,說風就是雨,非要看日出,我攔也不攔住!你看,現在出事了吧?」
江離,感謝這些天你無聲的傾聽,我想請你吃飯。
許心宜想起之前在醫院翻過的一摞遺書,裏面也不止一次提到這位不稱職的母親。哪怕秦栩每一次寫到「她」都帶著一股不可原諒的恨意,可只要「她」出現,不就是思念最好的證明嗎?
她事先看過章程,這個會有好幾項重要發言,怎麼也得開到下午。
他選擇了相信我,而我也應當相信他,對嗎?
「阿岐的胎還不滿三個月,不太穩當,周清野天天守在家裡照顧她,你就放心吧,在北京踏踏實實地培訓,不要給通海丟臉。」
「心宜,你別生氣。」他知道她聽到了李英的話,急忙解釋道,「我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最近才有決定,正好你也忙,我就……」
「俞先生。」
許心宜一怔。
許心宜涮了碗筷,雙手一攏,在熱氣折騰的屋子裡回望一圈,停在秦栩面前。數日不見,他換了新的髮型,頭髮被剃了個七七八八,光禿禿只餘一簇短毛,眉眼間的黑連成一片,瞧著更加精神了。
「怎麼不用我管?沒有我通風報信,你能知道阿岐的近況?」許心宜似笑非笑,「你晚上幾點的車?」
秦栩含糊不清地應了聲「嗯」,把頭低了下來。
這一天,當許心宜整理完新年後要參加培訓的志願者名單時,隊部已經走空了。門廊下一盞亮著的白燈,懸在鐵絲下,被寒風吹得吱吱發響。許心宜低頭往前走,冷不丁聽見一聲輕咳,嚇得往前看去,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籠在牆陰里,屈膝弓腰抵著石柱,手裡夾著根煙,猩紅的尾巴在燃燒。
給個準話。
這一晚,江離的郵箱收到一封信:
江石玉點頭:「你先走。」
樹蔭深濃,男人目光迷離。
槍上了膛,就別想再逃。
周文芳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他一直支持我來找小栩的。」
許心宜眼圈泛紅,甩開了他的手說:「我要回去了。」
「這個世界有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活著的意義都不一樣,所謂的影響力,在一個人選擇如何活著的面前,其實沒有高低。您的格局或許許多人終其一生也無法達到,可有些人的格局,您終其一生想必也無法領會。咱們說句交心的話,您怎麼就能夠保證,我旁邊這位副機長不會成為二十一世紀的另一個西科斯基?他真的很有天賦,也有野心,所以,不管作為長輩還是領導,我都不允許您輕視這樣一個身懷理想的年輕人。」
兩天後天氣回暖,許心宜總算有了喘口氣的時間,買了好些東西去飛行公寓送關懷,到門口她遇見周清野,想著周總裁明裡暗裡為她操了不少心,難得沒調皮,規規矩矩地和他道了聲謝。
許心宜臉一熱,躲到江石玉身後去了。
「您……您先生不介意嗎?」
許心宜照舊沒什麼反應,轉身之前,她再次看向周清野。
許心宜凌晨四點已經在集合點待命,一路騎著單車過來,出了一身汗,身體在短時的暖和后漸漸涼了下來,手凍得僵硬。陸毅成過來的時候正看見她撐開五指,雙手交搓,一邊叫喚一邊把領子解了開來,弓著腰把手伸進自己的胳肢窩取暖。
「嘁,小丫頭,還挺有隊長的派頭!」
她就覺得這條黑裙總跟她作對,下定決心明晚要換一條更加火辣的裙子,最好齊臀,帶亮片,會不停地晃動,晃得心上人意亂情迷。
大峰沒躲,挨了個正著,罵罵咧咧道:「有傷風化!」
「我沒太關注。」江石玉喝下最後一口熱湯,轉過身看她,「通海的工作量你不是不知道,偶爾不加班也大多陪你了,回來就是看書。怎麼了,突然問起這個?」
「哪兒能啊,我看仇人還差不多。」
「周清野讓你好好巡防,不必牽挂他們。」
有幾位老將幫忙壓陣,倒也沒有太多反對的聲音。多多少少有不服氣的,陸毅成乾脆把許心宜當初簽下的軍令狀和事後三個月的成績單發到群里,「以資鼓勵」,這麼一來,少有的幾個不和諧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去。
「我不!我求你不要這麼做,我真的……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許心宜的心猛地一揪,巨大的後悔蔓延上來。她更疼了,全身上下到處都疼,可她不敢喊,不敢哭,連呼吸都不敢重,生怕再有個動靜,他就跟著老樹一齊摧折了。
他把一碗熱粥遞過去,許心宜兩眼直放光,忙不迭地接過來:「這麼早就有粥鋪開門了?」
許心宜說:「他已經失去父親了,請您不要再讓他失去母親。」
秦栩輕笑:「一直都會,你沒發現而已。」說完捏捏嗓子,把煙絲燒過的沙啞,換作往日的隨性,從她手裡抱過厚厚的手冊,視線漫不經心地在她周身遊走,「怎麼這麼晚?」
江石玉有生之年確實沒見過像她一樣嬌羞又勇敢的女孩,低下頭跟她咬耳朵:「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