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世界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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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同時向船艙外張望,已經有一些乘客在夾板上走動,說話,拍照。他們穿好大衣,戴上帽子,來到甲板上。
還有一些人用英語或者西班牙語跟他們打招呼,佳楠能聽懂大概,就是誇他們是一對幸福的小夫婦,祝他們的孩子健康,甚至還有人問孩子什麼時候出生,是不是打算生在南極,說這樣很有意義。
不是,不是,不是。我們是不自由的,你知道的,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都是不自由的。沒有人是自由的。身在這綱常人世,談什麼自由?
路過一個小島,島上趴滿了海豹。但列安說,那些不是海豹,是海狗。佳楠說,那就是海豹啊,海豹就是長那樣的。列安說,海豹沒有小耳朵,但海狗有小耳朵,島上那些都是有小耳朵的,所以是海狗。佳楠說,哪裡有小耳朵啊?列安說,明明有啊,你看,你快看。佳楠說,明明沒有啊,你騙我吧?哪有啊?哪有小耳朵啊?一邊說一邊就笑嘻嘻地去揪列安的耳朵。列安想要反擊,卻抓不到佳楠的耳朵,因為她戴著絨線帽,耳朵藏起來了……
和*圖*書小心翼翼地從他的手臂里掙脫出來,坐直了,盡量不弄醒他。可他還是在她坐起來的第一秒就醒了。兩人互相看著,都有些懵懂,彷彿一時間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為何與身邊的人這麼親近。
兩人站在甲板的圍欄邊望著無邊無際的海,有成群黑體白腹的鳥從他們頭頂飛過,有些則擦著海面掠過。佳楠說它們看著好像企鵝啊。列安說,不是企鵝,企鵝比它們大多了。佳楠說,可是真的好像啊。
佳楠一直微笑不語,裝聽不懂。列安也只是跟那些老外客套寒暄,並不解釋什麼。也許這樣的誤會,讓他覺得挺美好。
這是一趟秘密之旅,只屬於他們兩個人。這也是一趟終結之旅,是他們彼此說再見的過程。沒有任何物證可以被留存。
遠遠的,已經可以望見那座燈塔。那就是傳說中的世界盡頭嗎?佳楠想起王家衛的電影《春光乍泄》中,梁朝偉說要來看的,就是這座燈塔。同樣的故事,錯的時間,對的人,同樣的悲情。佳楠忽然想哭。
她是要回到陳聰身邊的hetubook.com.com,她要生下孩子,和陳聰結婚,從此跟隨自己的丈夫,做一個賢妻良母。也許會幸福,也許不會,也許丈夫會對她好,也許不會。但無論怎樣,命運已經被書寫好,等在前方,她的生活格局已經落定,她無心也無力掙脫。
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哭,只是搖頭,然後用手去掰他的手。他的兩隻手牢牢扣在她胸前,她怎麼也掰不開。
他在她耳邊呢喃:「我們是自由的,是不是?」
船一出海,更冷了。列安買了羽絨大衣給佳楠穿上。
船此時在加速,在德雷克海峽中乘風破浪,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深藍海水。引擎轟鳴,掀起白色波濤。海風迎面打在臉上,帶來冰涼的窒息的快|感。他們並肩站著,感受著,都沒有說話。片刻后,列安抬起一隻手,輕輕摟住佳楠的肩。佳楠沒有動,也沒有看他,只是靜默地,順從地,望著遠方,任一切開始,發生。因為她知道,她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最終一切都會結束,消失。
他抱緊她,俯下臉,埋在她耳邊,輕聲地說:「這裡是世界和_圖_書的盡頭了,是不是也是我們故事的盡頭了?」
她從他深邃的眼眸里,看到了倒映的自己,還有天空、飛鳥和高高聳立的燈塔。她看到他的目光,飽含疼惜,無限繾綣。
她還是搖頭,一邊哭,一邊搖頭。
船艙里的座位是那種普通的卡座,並不十分舒適。列安讓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睡。她靠上去,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快到了吧?」還是佳楠先開口,化解了尷尬。
風猛烈地刮,天空都變換了顏色,成了那種極薄極薄的、介於藍色和紫色之間的青紅色,特別透,特別純粹。佳楠想,也許天堂的穹頂就是這樣的質地、這樣的顏色。
一艘船上,乘客並不多,佳楠是唯一的孕婦。周圍的老外們都朝她豎大拇指,意思是:好樣的,這麼大的肚子還來南極探險。
老外們紛紛拿出相機拍照,自|拍,合影,與燈塔合影。可是佳楠和列安卻一動不動,只是獃獃望著它。他們一點拍照的慾望都沒有,只想用心銘記住這一刻。又或者說,他們是不能拍照,不能合影的。
他說:「我愛你,佳楠,從開始,到現在和-圖-書。」
這是真正意義上,人類大陸的盡頭。
佳楠深呼吸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命運自己下著棋,他們只是棋子,毫無回天之力。
可是列安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他只是抬起兩隻手,抱住她。他從後面抱住她,把她圈在懷裡,緊緊地圈在懷裡。
兩人就海豹還是海狗的問題爭論了半天,最後還笑鬧一團,惹得身邊的老外們再次紛紛朝他們看,很羡慕這對小夫妻這樣興緻勃勃。
她聽到他的聲音像天使一樣溫柔,又像魔鬼一樣殘酷。
第二天他們照計劃去坐船,去合恩角,看世界盡頭的燈塔。
船一路向南進發,海上風很大。佳楠裹著羽絨大衣還是冷,列安便把自己的絨線帽脫下,給她戴上。
船仍然在加速,燈塔從一個小點,變成了一小截,又漸漸變長,變大。最終他們來到了燈塔腳下,仰望這座寄託了情感和寓意的建築。
「我只有在這裏,才敢說出心裏的話,佳楠。」這時他鬆開了手,把她的身體輕輕扳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他雙手捧起她的臉,用手指溫柔地拭去她臉頰上的淚,「你能睜開和-圖-書眼睛看著我嗎?」
佳楠這樣想著,眼淚就無知無覺地流淌下來,在面頰上迅速被風吹冷,吹乾,好痛,好痛。她想,要是列安問她,她就說眼睛被風吹進沙子了。這裏快到南極了,哪來的沙子?不管,她說是沙子就是沙子。
她閉著眼睛,輕輕地搖頭,堅決地搖頭。
「跟我回去,好不好?」他溫熱的氣息在她的臉頰邊。
佳楠知道自己應該掙脫,但她一動不動,任由他抱著。
她閉上了眼睛,洶湧的淚再度決堤。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了列安的懷裡。他也睡著了,一隻手撐在桌板上,托著額頭,另一隻手摟著她的肩。而她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完全躺倒了,頭枕在他的腿上。
而他,他的自由還剩下兩天。他終是要回國,回到上海,回到鹿靖南的身邊。他要結婚,他要告慰他的母親,他有他的責任。
「你看看這裏的天空,看看我,看看我們,我們都是自由的,是不是?或者終有一天,我們會自由的,是不是?」
去合恩角要七八個小時,佳楠在夾板上看累了就回船艙里休息。
「可是你,真的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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