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第五次畢業

「送你了?」
臨近畢業的午後,我們昏昏欲睡地坐在教學樓前小花園的綠藤蔓底下,踢著露出腳指頭的涼鞋,看著低年級的同學在教學樓的陰影下面跳皮筋,覺得自己和他們很不一樣。
走廊上到處透露著畢業將近的氣氛,帶著相互衝突的忙亂和蕭條。敞開的門裡攤開著行李箱和紙箱,門口是沒來得及打掃的垃圾,還有女生站在洗衣間和洗手間中央的過道上,和畢業就分手的男友進行聲嘶力竭的爭論。
高考結束后,我在教學樓前的花園裡遇到了熟人,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頭頂的白玉蘭開得那麼好,白色的花從枝頭掉了下來,砸在他的肩膀上。
校慶那天晚上,我們在操場後面的亞洲最大的單體宿舍樓上用全樓的燈打出了學校的標誌,後來在球隊認識的學長在校慶那天晚上登台唱了歌,當時還不認得他,只覺得他好洋氣。歌手劉歡老師也來了,他首次公開演唱了《鳳凰於飛》。
誰按住了時間的倒退鍵,有關高三的記憶開始凌亂地倒帶——晚自習時默默流淚;和其他年級的老師吵架,我氣得朝他扔了自行車鎖,最後被趕來的教導主任拉走;某節地理課上,有那麼幾秒,我感覺自己要昏厥過去了。
遠處海輪的聲音傳了過來,邈遠地敲打著人的心。船靠港了,遊客熱鬧地來去,終於,我也變成了一個遊客,和他們一樣,提著箱子,登上了海輪。

六、我的五次畢業

我知道這些都是那個女孩送的。可如果我不要,同桌就會把它們扔掉。我嘀咕一聲,把筆記本和千紙鶴塞進了本來就已經鼓鼓囊囊的書包里。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繞過地上零落的網球和排球,拿起豎在角落裡的網球拍。室友們正在成堆的箱子、書本和大學四年下來積攢的垃圾之間玩著網游。
我開著一輛破舊的二手紅色小車,眯起眼睛,指著路牌,問哈尼:「這是什麼意思?」
也許在那個年紀里,我們的心中都會偷偷住著一個少年,他不一定學習最好,也不一定長得最帥,甚至可能是個運動白痴,可他一定會因為某件事走進我們的心裏,然後長久地待在那個地方,直到來到一個令人惆悵的結局。
這個畢業季比任何時候都要閑適、安靜,也更要悲傷。我知道,在這裏遇到的所有人,等我回國之後,此生極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了。我曾和我在和-圖-書意的那個德國男孩講過這句話,他不解,他說他也許會來中國玩,我也可以去德國玩,總有機會再見的。
「別人送的。」他又把一個深藍色的筆記本也扔過來,「還有這個。」
從此之後,故鄉成為筆尖之中回憶的地方,幼時的石板路,高高低低的蟬聲,淋濕鞋面的暴雨,還有從海洋上吹來的風。它伴隨著高中畢業季的到來,成為我從此追懷的紙上書。
我們居住的小小公寓里有六個學生,離別前,我們坐在門廊的搖椅上喝著茶,聊著天,院子里的桃花撲簌簌地落著,我們前幾天還在那裡燒烤,請了許多朋友來,青色的煙氣飄浮在六月的空中,伴隨著一切笑聲。沒幾天,那些桃花已經有了凋謝的頹勢。
「吃,幫我拿著學士服吧,吃完了直接去參加畢業典禮。」
「就那樣吧。」

一、2004年,同學錄里的小秘密

卻沒有像個成年人那樣想過,這已是我在故鄉所度過的最後一個完整的夏天。
我穿著薄薄的衣衫站在船頭看著越來越遠的島嶼,它慢慢變成了一個點。海上的風浪大了起來,吹得船起起伏伏,也颳得人臉上發疼。明明已經是六月,卻總覺得那一天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冷一些。
那張同學錄在我們快要離別時才還回來,我期待地翻到後面的寄語,發現那裡只寫著一行字:圓的終點和起點是重合的。

二、2008年,玻璃罐里的千紙鶴

這句話我整整想了十五年,也沒想明白他到底要表達什麼意思。它成為一個無解的謎題,一直在我的心頭縈繞。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遇到哪個男生會在我的同學錄里寫這樣的寄語,因此,他和他的同學錄一直是一種無法超越的特別記憶。

五、2016年,夏天沒有炎熱過

最讓人覺得青春無情的,便是在那之後不久,閨蜜和他都搬了家,去了很遠的一所中學念書。時間沖淡了一切,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新的在意和煩惱的事情。
我們排著隊在下面等著,校長站在台上,與每一位畢業生握手。他也同樣握著我的手,為我的學士帽撥穗,微笑著對我說:「恭喜畢業。」
哈尼是來自芬蘭的女生,我們讀的是不同的專業,但同時畢業。我們從哥特蘭島的省會城市維斯比出發,打算來一場環島畢業m.hetubook.com.com游。
我正被各種垃圾包圍,不由得惡聲惡氣地問:「幹什麼?」
那一瞬間,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眼眶一熱,眼淚就涌了上來。第一次聽這首歌,是我上大一的時候,剛入學就趕上六十周年校慶,全校都在努力學唱校歌,這首歌還是我們大學教授劉歡老師寫的,調子起得非常高,連女生都唱得氣喘吁吁,更別提男生了。
那天晚上,我看完了那個筆記本里所有的心情。最後一頁里記錄著,女孩看到崇拜的學長即將畢業,猶豫了很久,將心情疊進千紙鶴,把這一罐子的祝福送給了學長,希望他前程似錦。
這一句話似乎有神奇的魔力,所有一直逃避的情緒都從四面八方席捲了回來,直到這時,才知道那首《昨日重現》唱的到底是什麼,再往前走一步,我所經歷的那一切,宿舍樓井蓋上的小色狗阿黃,食堂三樓的石鍋拌飯,黃昏時跑滿了人的塑膠跑道,籃球場上的拼殺,令人昏昏欲睡的專業課,都已成昨日往事。
「啊?」
希望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當時我就傻了,試想無論哪個小學畢業生看到自己的同學錄里男同學送上的祝福是這種充滿莫名哲學思想的話,都會變傻吧?
這似乎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在宿舍里玩電腦,來球場里打球,在食堂里和室友吃五塊一碗的擔擔麵,加很多醋和香菜,像這四年中的每個夏天。
終於,我收回了最期待的那張同學錄。
幾乎沒來得及和任何人告別,高中時代就結束了。高考像一把鋒利的刀,斬斷了一切告別的話語,所有人像是失去了鞭策的陀螺,不再高速旋轉,任憑自己癱在那裡,被六月偶爾的好天氣暴晒著。
從小學到研究生,不斷經歷著畢業季,可總也沒有習慣它。小時候不懂它的含義,以為它不過代表著一個漫長而無所事事的夏天的到來。可經歷得多了,也依舊看不|穿它的套路,學不會用成年人的堅硬的心去面對它。它是命運布下的狡猾陷阱,我們別無他選,只能一步又一步地走進然後跌落到畢業季的夏天深處。在那裡,所有蟄伏許久的情緒都如同成熟的石榴一樣裂開,露出豐富而誠摯的內里,帶著甘甜的汁和苦澀的種。我們吞下它,品嘗它所帶來的一切含義,呵護著這份對未來期待的心情,也逐漸學習著斷舍離,克服著對未知的惶恐。
「好啊!」
在我家的hetubook.com.com書架上,有滿滿一玻璃罐的千紙鶴,因為疏於打理,落了許多灰。在那旁邊有個筆記本,巴掌大小,厚厚一本。翻開來,裏面滿是女孩的心事。懷著真心,也帶著破碎,是屬於十四歲女孩的最真摯的心情。
和班上的所有同學一樣,我在小賣部里挑選了很久,買了一本最喜歡的淡綠色的拆頁同學錄。我把裏面的紙張一頁頁地分發給同學,也收回一沓五顏六色的紙。
六月份的波羅的海沿岸絲毫沒有北回歸線的炎熱,雙行道兩旁樹木蔥蔥鬱郁,時不時有北歐的鹿和松鼠從馬路上跑過,路牌插在路邊,看上去很新,據說德國人偏愛瑞典的路牌,總是會偷回去幾塊做紀念。
那個女生對他的崇拜人盡皆知,班裡甚至有調皮的男生專門跑到女生的班裡,趴到他們班後門的玻璃上,根據貼在上面的座次表找到了女孩的名字。
後來,我們站起來,互相擁抱,輕聲道別。
我們看到農田裡有大群的奶牛,便停了下來,樂呵呵地看著它們,突然之間,一頭巨大無比的奶牛朝我們衝來,好像鬥牛士看見了一塊紅布。我嚇得大叫一聲,拚命發動車子,猛地躥了出去,等我開出去好遠,奶牛還在戀戀不捨地看著車屁股,我和哈尼兩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大笑起來。
「博學、誠信、求索、篤行、代代相傳、永遠發揚……」
室友看到我往外走,問:「中午一起吃飯嗎?」
他是我們班最優秀的男孩,也是我閨蜜的表哥。他和閨蜜住在對門,我經常在放學后看到他抱著籃球走出教室,又在閨蜜家門口看到他抱著籃球大汗淋漓地回家。
她用盡了所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詞彙,懷著一顆如此誠摯的心送出了這份禮物,卻不知道,這個無良的學長轉頭把這些心情丟給了他的同桌。
在不知不覺之中成了年滿十八歲的成年人,卻偏偏沒有做好成人的覺悟,還是躺在沙發上賴吃賴喝,跟著老爸老媽走親訪友,看老媽把煎餅和榨菜塞進早已經緊繃的行李箱,暗暗地期待著大學生活和遠行。
室友摘下耳機,熱情地招呼道:「BBS上來的對吧,進來看看,買收納箱送宏微觀經濟學,這些化妝品小樣白菜價賣,買一送二。」
「考得怎麼樣?」
寫同學錄是件很考驗文學修養的事情,我給每個同學寫了不同的評語和祝福,可是收回的同學錄里,卻有很多個圖方便的「一帆www.hetubook.com.com風順」,那時候流行一道橫線畫過去串聯起這四個字,其他的筆畫則上上下下掛在這道橫線上,帶著一種看似精緻的不走心。
直到他掏出了一個玻璃罐的千紙鶴,他愣愣地望著那罐千紙鶴,然後扔到了我的桌子上。

四、2015年,我們奔走相告

後來,每當我有考試壓力時,總會夢到高考之前,我再次回到那間壓抑的教室,做著解不出來的習題,什麼都沒準備好便要倉皇地面對那場一失足便會無盡墜落的高考。
對於這件事,我同桌一直處於無所謂的狀態。對於他這種木頭腦袋的男生來說,來自女孩的崇拜還不如一場勢均力敵的籃球賽來得重要。
他們還只會為跳皮筋、踢沙包和拍大寶這種事情感到單純的快樂,我們卻馬上走進初中生的新世界了。我恨不得一下子跳過漫長而枯燥的暑假,開始初中生活。那個時候不太明白離別意味著什麼,只覺得不過是換了所不同的學校繼續見面。
那便是青春的結局。
直到我們懶洋洋地走進了體育館。全校的畢業生都到了,我們套好學士服,手裡拿著學士帽,依次就座,和除了專業課就很難見到的同班同學打著招呼,突然之間,廣播里放起了校歌。
可是,不一樣的。他永遠不可能明白,我也永遠解釋不清。
走出陰涼的樓道,才六月就已經毒辣的陽光從頭頂潑下來,照得人睜不開眼。樓前撐著許多大棚,停著大大小小的快遞車和收書的小卡車。那背後是網球場,一起約了打球的學弟早到了,正在那裡和玻璃牆對打,落地的聲音那麼單調,這襯得他的身影也顯得單薄起來。
他是那種學習很好,思想很成熟,又有些漫不經心的男生。他總是嫌女生們嘰嘰喳喳很吵,可又能和我們有不錯的關係。我很好奇他會給我寫什麼樣的評語。
於是便狠心拋開一切念想和對未來的恐懼,用微笑去面對每一天,不去計算還有多少天離別。
那個夜晚似乎就發生在昨天,可校歌再次響起時,我們才匆匆醒來,發覺一眨眼已度過了四年春秋。我們從那個傻傻地跟著社團遊園的大一新生,變成了油膩而老成、人見人煩的大四老學姐學長了呢。
和大部分高三生的記憶如出一轍,每個人都在某個時候流過淚,甚至崩潰過。可到了故事的最後,我們平靜了下來。我在高考前的那個夜晚,讀完了語文卡片,https://www.hetubook.com.com拿起放在床頭的《灌籃高手》,看到湘北戰勝了王者山王,卻用盡了所有氣數,在下一輪遺憾出局。
巨龍蛋殼
2019年5月23日
每一次離開同樣代表著一次開始,如果離別已成必然,那便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擁抱、轉身、揮別、繼續前行。
我們來到島南的懸崖,從那裡一直朝南看,可以看到波蘭和德國;我們經過沙灘,雖然風微涼,已經有人只穿了泳褲躺在沙灘上暴晒;我們經過森林幽深處無人的湖泊,在水域中慢慢遊走,感受這寧靜的森林與天光;我們從高高的樹木之間經過,黃昏那金色的光從葉片中穿過,在葉子間打著閃,腳下踩著厚密的松針,吸收了一切聲音。

三、2011年,倉皇告別的六月

「最低時速80。」這句話嚇得我一踩油門,直接從40飆到了80。
可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也沒有機會問出我的困惑了。
小學畢業時的心情是雀躍的。
恰好有低年級的學妹怯怯地探過腦袋,問:「學姐,請問是你們這兒在賣收納箱嗎?」
畢業那天,我們收拾著凌亂的書桌,教室後面的垃圾桶早已被垃圾淹沒,不斷有人從各個地方朝那裡扔東西。我同桌也仗著自己投籃准,坐在座位上一樣一樣地朝那裡扔。
每一次離開同樣代表著一次開始,如果離別已成必然,那便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擁抱、轉身、揮別、繼續前行。
千紙鶴的主人是某個低年級的女孩,她瘋狂崇拜著我的同桌,一個張揚、聰明而臭屁的男生。
於是,那些開心的事,遺憾的事,念念不忘的事,也都一併成為往事了。
更何況,我的同桌是個學習好、長得帥,籃球也很棒的男生。
於是,記憶里的那個夏天,從開始到結束,始終都沒有炎熱過。
那首歌把初入大學的記憶連根拔起,想起還不熟悉的我們在學校操場上列著隊形,跳著校操,為校慶做準備。
那個夏天出奇地多雨,總是陰雲密布,暴雨季節如此漫長,終於有時間拍許多照片,可它總是帶著陰沉的色調,讓人覺得遺憾。
哥特蘭是瑞典的第一大島,卻也不過五萬的人口,這個地方一直以來都被除了人類以外的其他生物佔據著,數條島際馬路貫穿在一片又一片的森林里,偶爾經過城市,卻也只能看到荒蕪的房屋,鮮見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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