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以色侍君

於是陽琮的《佞臣手冊》里又添了嶄新的一句:第四條,堅決聽從皇帝的命令,若有異議,遵從見好即收的原則。
孫大夫檢查完了,又數落了皇帝一通,言下之意都是因為他的粗心大意,才導致醫者如此忙碌,真是太讓人不省心了。
「這就像一路撒種子一樣,撒著撒著種子就撒沒了……我這不是想以後跑路了方便些嘛。」
東羡見她這副模樣,眼睛裏面染上了一些笑意,不像之前無論他說什麼,他怎麼笑,眼底都是一片清明冰冷。
他道:「大人大人,您現在可出名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評論都是關於您的呢,說您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得到陛下的青眼,將來肯定青雲直上,您年紀輕輕,做官還不到半年,就當上了五品官,可把狀元榜眼他們給比下去了!」
「不貶。」
「夜合,你怎麼在這兒?是誰讓你來的?他們對你怎麼樣?有沒有苛待你?」
滋味不錯……陽琮瞬間想起了在濃醇酒味中那一場鋪天蓋地的吻,老臉羞紅。想當初在北朝,這種話應當是她對人說的吧!如今被人吃了豆腐,居然對方還是一副嫌棄的模樣,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入了夏,天氣愈發地炎熱,尤其是舟車勞頓之時,渾身上下都是黏黏的,讓人恨不得一日洗三次澡。趕路時,偶爾停下來休憩,都能夠聽到知了在樹林里叫著的聲音。
陽琮看著一向悍勇的夜合哭成這樣,心裏挺不是滋味的。
東羡的目光再度轉向了陽琮,臉上的表情比剛才輕鬆了許多,還帶著淡淡的笑意,恰似當初她同夜合的緋聞被他得知時的目光,只差沒說上「愛卿原來好這口」了。
「臣覺得,無法勝任這個職位。」她想了想,還是以退為進,拒絕了。
面對她的獅子大開口,他沒有立馬拒絕,反而問她,「愛卿自中了探花,到如今,有多久了?」
南帝繼位之前,發生過兩場政變,清洗了反對勢力,許多老官員在變故中被更迭掉,故而新人更容易出頭,朝堂上的官員不多,也普遍比較年輕,南朝男子的姿色比北朝更好,一眼望去,便有許多個合她心意的。北朝崇尚的是健碩的體格,南朝練的是周身的氣度,更符合她的審美。
也就是說,那位被民間的大夫罵個狗血淋頭卻不能發作的大人是皇帝陛下?
「他們說……」妙藥用非常快的語速不停頓地複述了他們的話,道,「他們說大人您明明打了敗仗,放跑了敵軍將領,讓我軍實力大損,還負傷歸來……卻還能夠陞官被提拔,其中有非常大的貓膩。」
「……」東羡將她抓著他袍角的手拍掉,悠然道,「曲陽春,不論這件事的真相是什麼,朕暫時不追究。該斷的袖還是要慢慢斷的,朕給你一些時間來適應。不過,你這次九死一生,便算是朕對你的懲罰,若是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朕決不輕饒。」
而後陽琮慕名久矣、有勇氣破口大罵皇帝的孫大夫進來給她好好檢查了一遍,她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這是一位約莫有五六十歲的老人家,精神矍鑠,長得卻一副很桀驁狷介的模樣,看上去挺怪癖的。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站在金鑾殿上了,上回粉墨初登場,乃是主角,這次當個旁觀者,輕鬆自在了許多。
「人家是撒豆成兵,你卻是撒兵成豆。」
她立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說人該說的話。」她道。
他將摺扇收起,顯然是不習慣用這種文人賣弄風騷用的物事,將其遞給了身旁的近侍,他道:「曲陽春,你想升個什麼官?」
她胸有成竹地笑道,「山人自有慧眼。」
「……」
他這才滿意地點頭,「愛卿今日早作休息。明日早朝,金鑾殿給你留個位置,午後,便隨朕去騎馬吧。」
她低頭,附在夜合的耳邊說,「不止你所知道的那些。」
之後的幾天,她承受了夜合無微不至的照顧,對方凶神惡煞逼她喝葯,又沒輕沒重地下手給她上藥,說這樣能讓她記得深刻些,以後少做些以身涉險的事情!
東羡道:「曲大人昏迷多日方醒來,腹中應當空得很,你下去為他準備些吃食吧。」
可憐她躺著膝蓋也中箭啊,沒有人同情也沒有人相信是陛下強迫未遂啊。
夜合哽咽地將她所知道的事情講了一遍,陽琮聽完,喃喃道:「也就是說,沒有人發現我的女兒身?」
陽琮昏迷不醒,夜合去了附近的寺廟許願,沿著路連磕了九十九個響頭,回來的時候,卻得知陽琮的病情惡化,猶如晴天霹靂砸了下來,所幸蒼天有眼,她的公主終於沒有大礙。
她繼續說:「臣覺得應當想出一些方法,讓底下的聲音能夠真正上達天聽。比如說可以在各個郡縣設置一個專門的箱子,並且不設任何人看管,百姓們有什麼建議,或者在本地不能解決的冤案,著人寫下,放入箱子里。派人定期收集箱子里的信傳達給上級,然後從中央專門委派長相平常的人,混居在郡縣的百姓里,一年換一崗,負責從民間監督長官。」
她頓了頓,努力回想著剛剛他們說到何處,組織了一下語言,道:「臣以為,下樑不正未必上樑歪,只能說是下頭的人表現得太好,營造出四海昇平的景象,把上頭的人給欺瞞住了,故而並不能怪周尚書同貪官沆瀣一氣,只能怪那些貪官污吏太過於狡猾!」
她正想著,夜合眼和-圖-書裡已經滾下了眼淚,欣喜若狂道,「公主,您終於醒過來了,奴婢等了您好多天,生怕您就這麼……就這麼……」
她微微閉上眼,夜合將四周的門帘給拉下,然後將門給緊緊閂住。張目四顧后,將她身上的纏胸帶解下,細心地擦拭起來。
哎,她不過是標榜了幾個月的佞臣,欺君、縱敵、戰敗還都佔個全了。
東羡淡淡地「嗯」了一聲,然後示意她下去。夜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陽琮,有些不放心。
昌郡啊,她到底要不要摻和一下呢?
「嗯。」他肯定地說,「愛卿可別是煙花沒有玩夠吧?」
「朕看愛卿于諸事倒是通透得很。這騎術愛卿又不是沒練過,頂多是練不好罷了。」東羡懶懶道,「愛卿現在是正五品的官,回到京城后監軍的職位是要撤的,但六品以上的官階總是跑不掉的,尋常的人哪裡敢好好訓練你?朕不想愛卿花拳繡腿,趕明兒在宮中陰差陽錯地給朕放跑了刺客。」
她道:「就是面貌體形沒有什麼明顯特徵,放在人群中,眨眼就不知道是哪個的。像大人這樣的便不算是平凡了。」
「上路……」她咀嚼著這個詞,皇帝陛下這是咒她嗎?
他居然非常嚴肅認真地點了下頭,淡淡道:「朕考慮了挺久,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決定。愛卿姿色尚可,嘗起來味道不錯,也不算太辱沒朕。」
夜合這才退下了。
他挑眉,望她,「怎麼,嫌棄朕用過的湯勺?」
「你是真打算不嫁南朝?」
陽琮話音未落,便有一隻微涼的手指落在她的臉上,輕輕一撫,然後淡定地揭穿她,「曲陽春,假哭的時候記得擠出眼淚。」
她眨眨眼,看向他,「只有這種懲罰?」
「我會小心謹慎的。」她說。
堂堂的北朝公主此刻毫無尊嚴,目光坦誠,只為南朝帝王收回一句玩笑之話,容易嗎?
趁著他大口喘息的間隙,她問道:「貓膩是什麼?一字一頓地說出來。」
「朕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對於愛卿的口不擇言,朕可以暫時理解為愛卿太過於受寵若驚乃至神思恍惚造成的。」東羡微微一笑,「不過,若再聽到愛卿這等朝秦暮楚的話,那翠花便不能留了。朕可不希望愛卿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拈花惹草。」
她覺得為了挽救她的清白,也許可以舉薦不知身在何處的顧大人以身侍主,以換得他倆的功名富貴……正想著的時候,夜合突然換了稱謂,陽琮這才驚醒過來,聽到了外頭極細碎的腳步聲慢慢靠近。
陽琮心中默默嘆息,只因生是女兒身,硬體方面不過關,不能夠忠誠地追隨斷袖的風尚啊。萬一不小心讓皇帝情根深種結果發現她是女兒身,那不是造孽么。
東羡臉上的笑意更濃,想必真的有事,又得知她無大礙,也沒閑情逗趣了,接著就毫無愧疚地揚長而去。
她前腳剛回曲府,他後腳就來了,一身錦衣華服,精緻尊貴,極有閒情逸緻的模樣,甚至還拿著一把摺扇,扇墜是玲瓏剔透的玉石,雕刻的盤龍栩栩如生,扇面繪著壯闊浩瀚的山河。他虛扇著扇子,也有種文人雅士的風雅,他道:「愛卿可讓朕等候多時了。」
「應當是,公主傷在肩膀,我那天幫公主換衣服的時候特別小心,這幾日的換衣擦身,都是經我的手。」夜合道。
夜合久久無語,手下的力道也不自覺地重了,她叫了一聲,夜合嘆道,「公主你如今正是身體發育的時候,女扮男裝也就罷了,還扮成癮了,入朝為官了,這下脫身可不易了,看你怎麼玩兒。」
他不急著等她回答,反而拿起湯勺,舀了一口湯,細細地品了一番, 道:「這雞湯本身的味道太淡了,又多了一股子鹹味,愛卿受苦了。」
「看不出來,曲大人還有這樣的奉獻精神。」東羡微嘲地笑著,「但朕就是認定你了。」
「……」她遙望著那個急旋風一般的背影,覺得這雞湯就算拯救回來了,也不會有人喝的吧,那何必如此執著于煮湯呢?
「曲愛卿的傷,好得利索了?」他不咸不淡地問,又感嘆了句,「愛卿未卜先知的能力又有所增強啊。」
「當個朝不保夕隨時會被遷怒的皇后哪有當個無法無天的公主舒爽。你也知道我的性子,總是喜歡多看美人,指不定哪日就會紅杏出牆被抓姦在床了,何況父母膝下只有我一女,離得遠了總歸思念。和親這事若非迫不得已,哪裡會送唯一的嫡公主。以後找個宗室女,封個公主——也差不多了。」陽琮道。皇帝雖則不錯,雖讓她心有不舍,不過忍忍也就過了。
「陛下的騎術自然是百里挑一,臣哪裡敢嫌棄呢,只是臣駑鈍,學做事情呢,總要比別人慢上三分,多花許多時間。臣是覺得陛下日理萬機,為這一點的小事耽誤陛下實在是罪孽深重。」
不過話說回來,她那天向陛下要官職,曲府里在場的也不過是那幾個人,這讓她嚴重懷疑出了內鬼,認為是妙藥將這些事情給散布出去的!
「行了。」他今日有些不耐煩的模樣,道,「朕不日將啟程返京,愛卿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準備準備行李,就可以上路了。」
「愛卿如此殷勤,可是心裏有了主意?」良久,他說。
等她心裏的那根弦快要崩斷的時候,東羡目光一收,悠然地看向遠處,然後若無其事道:「曲陽春,當朕的男寵吧。」
https://m.hetubook.com.com然她的目標便是佞臣,為什麼聽著妙藥用這麼興奮、這麼驕傲自豪, 甚至與有榮焉的口氣說出來,她卻覺得非比一般的彆扭呢?
她被瞅得心慌慌,思考著她臉上是否沾上了什麼東西,或者是他又在想著什麼折磨人的主意。
她露齒一笑,眼睛微微笑彎。
「會挽彎弓如滿月,躍馬平川沒問題!」她道,「那還不是陛下您教育得好。」
陽琮瞬間錯愕,嚴重懷疑是高燒把她的耳朵給燒壞掉了,以至出現了幻聽。那緊張的心跳聲慢慢平復,她回味著他說的話,不可置信。
她扭頭,道:「陛下, 這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眼淚,是流在我心中的眼淚。」
他眼尖,很快地注意到了朝堂上的口角之爭,聲音幽沉地從殿上傳來,「怎麼回事?」
「陛下,臣這邊還沒有安頓好,陛下您就來了。」她道。
她好奇地說,「陛下,您怎麼知道臣去玩了煙花?可惜那煙花受潮了,始終點燃不了,可愁死我了。」
他明明對她還是有懷疑,竟然能在這麼大的程度上放權,還是……他根本就是想試探她?
陽琮低著頭,果斷陷害著京城鄰居:「陛下,臣可以理解您有龍陽之好,然而,臣乃蒲柳之姿,哪敵顧大人瓊花玉樹,傾城絕世之色。雖然顧大人平時看上去木訥了點,不解風景憨厚老實了點,但是詩詞華章,擅引經據典,璞玉可雕琢,又能與您討論政事,一人可多用,能者也要多勞,您要三思而後行,不要撿了芝麻扔了西瓜啊!」
「不過是位置罷了,縱是讓讓又能如何。」皇帝陛下道,再度給她樹立了一個敵人。
「……」她默默地想,皇帝太無聊了,皇帝的眼線也太無聊了!須知那日篝火晚會,夜合整整買了兩車煙花,還是從不同店內買的奇巧漂亮的煙花,居然沒一個可以點燃的,都是受潮嚴重!以至於讓她鬱悶地將那些煙花裡頭的火藥一個個倒出來,然後撒成一個扭曲的形狀……
他道:「曲陽春,朕回朝後賜你御前聽政的權力。不過愛卿記得準時上朝,遲到一次罰十個板子,朕會命人好好看著你。」
夜合最近熬的湯,味道比最初的時候好上了不少,給皇帝喝,沒問題吧!嗯,肯定沒問題,或許還能被他贊一聲!
漢語博大精深,這位置可不是單純的一個位置,朝堂上的人都懂,彼此目光交錯了幾眼,對她的目光又莫名其妙地厭惡了幾分。
她默默道:「你家大人被說是佞臣,就這麼值得你高興嗎?」
可憐她還沒探清南朝到底是啥情況呢,她的計劃就被扼殺在了搖籃里。
帝王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成河。這名林姓同僚瞬間兩腿一軟,跪倒在地,連呼恕罪,皇帝卻是連理也不理,舉出了好些貪官污吏的事件,嚴令要徹查到底,明白人都知道他撞上了槍口。
她轉頭看向這人,唇紅齒白,烏髮黑眸,是她剛剛中意的俊才之一,也是長公主同已故夫君越大將軍的獨子,越善越小將軍。
大臣們見他的面色緩和了,剛剛一片鴉雀無聲,現在有人膽子大了起來,道:「臣覺得曲大人的提議不錯,臣贊同,不過,怎樣才算是長相平凡的人呢?」
陽琮原先還覺得真是大哉我北朝,小小的夜合竟能不屈服南朝皇帝的淫|威,還要他兩度屏退她,才肯退下,後來才反應過來,敢情皇帝是隱瞞了身份,夜合所說的那位大人便是皇帝陛下啊。
這些都是后話,此刻的她還不知道這些流言。許久未曾這麼早起,讓她在金鑾殿上還昏昏沉沉的,眼皮不停地垂下來,等到她稍微清醒的時候,已經為時晚矣— 那引路的太監,也不知是怎麼給她引的,居然讓她站在了吏部侍郎的前頭,搶了侍郎的位置。
「陛下,這個決定不好,請三思。」陽琮靈敏地反應了過來,嚇得屁滾尿流地從床上爬起,卻因為渾身無力癱倒在地。她順勢下跪,扯住他的袍角,聲淚俱下,道,「陛下……臣知錯了!您別開玩笑啊,臣經不起嚇的,陛下還是給臣一刀兩斷來得乾脆吧!」
「臣不敢,臣只是覺得這雞湯難以入味。」她道。
那人住了口,不知該說什麼的時候,皇帝沉聲道:「倒是你,林玄生,本分工作不做好,成天計較著這些細枝末節作甚?朕微服出行,那新升的潯陽刺史明明鎮日里魚肉鄉里,搜刮民脂民膏,致使怨聲載道,他原先任上的時候,甚至買兇殺人,逼死了一對母女,你給朕的考功表居然給他評定了優秀!你怎麼辦事的?」
「臣領旨,必當竭盡全力。」她道。
陽琮正尋思著這位大人是何人的時候,東羡正好走進來,停在門口,在午後溫煦的陽光下,整個人被鍍上了一層靜謐的金色。
吏部!那可是六部裏面許可權最大的部門,掌管全國官吏的任免、考課、升降、調動等,無疑是天大的一塊餡餅,郎中雖是從五品的官,但在吏部也是說得上話的,不僅能夠分管吏部的事務,還能夠協從護衛皇帝,能給皇帝提建議、備顧問和差遣,算是天子近臣了。
夜合忙不迭地搖頭。她八天前就來到這裏了,那時所見的畫面她至今印象深刻。從來意氣風發、眾星拱月的陽琮公主,竟然渾身是血、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滿面塵土,狼狽得很。她將公主的衣服褪下的時候,都粘著血肉hetubook.com.com
她道:「這裡是邕城吧,再隔上一些時候,會有篝火晚會,你去買些煙火,擺成蛇形,在郊區那邊放起來,別人會懂的。」
她回:「段將軍逃走的時候我已吩咐過了。」
陽琮正袖手旁觀,欣賞著花樣美男的時候,皇帝陛下點了她的名,道:「曲愛卿為官不久,從民間而來,這回在宮外待的時日挺多,沿路上肯定有很多所見所聞,定然有許多新鮮的見解。」
孫大夫準備退下的時候,看到了她熾熱的眼神,被嚇到似的,搖搖頭, 走時還喃喃道:「奇怪了,應該沒有燒糊塗了啊,怎麼這眼神讓我看起來怪怪的。」
「……」
剛剛夜合說的那些話他定然是聽到了,但臉上絲毫沒有尷尬之意,依然雲淡風輕。看到她腦補地樂不可支,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以示警告。
「朕並沒有開玩笑。」東羡面目表情,臉上沒有一絲的笑意。
他走後不久,夜合便進來了,見陽琮全身汗濕,給她舀了熱水,用來擦拭身體。
她含淚望著他用過的湯勺。
她感動得熱淚盈眶,差點說「陛下就您懂我的心」的時候,他將那湯勺放下,道:「朕不是個見不了臣子受苦的君王,愛卿將這雞湯給喝完了吧。」
她朝上頭的帝王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怒意也收斂了許多,看上去整個人平和又沉靜,不再那麼令人望而生畏。
東羡看著她這樣拈花惹草的模樣,真不知道她來南朝到底是來禍害滿朝文武還是來禍害他的!他開口打斷她接下去的讚美,道:「既然如此,曲愛卿暫時領了侍郎的職位,好好配合周尚書吧!」
夜合長嘆息:「哎——」
他瞅了那雞湯一眼,不接過去,也不說話,就瞅著她,又是那種頗具洞察力的目光。
他沒有發現她的女兒身,自然聯想不到她是北朝公主。她的父親是北朝人這點,她從來就沒有刻意隱瞞過,她對於北朝人有些不忍之心也情有可原,畢竟她考的是文科而不是武科,來戰場只是意外之事。
「……」陽琮立馬就蔫了。
他眼睛一眯,一言九鼎,道,「朕說讓你當,你就當。朕說陞官的時候,你可是獅子大開口,隨便一說都是侍郎,如今就是個郎中,還當不起了?」
「這位大人好生面生,莫非是陛下新提拔的我的上司?這朝堂上的順序,是按照官職高低排序的。」這是個而立之年的儒士,強忍著怒氣道。
直到那林某人被革職查辦,她才明白這人的官職是吏部侍郎,還真是撞到了槍口上。這位潯陽刺史如此惡貫滿盈,卻直到帝王親察才敗露,必然是往上頭塞了好多東西,這些東西哪能都到了林侍郎的手中,肯定上頭還有人收著,一同幫忙遮掩了。但牽一髮而動全身,皇帝陛下不敢貿然罷免吏部尚書,只能讓吏部的人將功折罪了,由此她聯想到她此刻的位置真是燙手啊,一上來就碰到這樣的大事件。
話說也不知道哪個缺德的傢伙,將她在南北朝大戰時候的敗果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出來,還加上了許多對她極其貶低的形容詞,以及諸多不實的數據,比如說「摔了個狗啃屎」、「那聲音尖細得和太監一樣」、「那個窩囊廢帶著五萬精兵圍困五千老弱病殘,居然還能夠元氣大傷歸來」之類的,讓她覺得她的形象受到了有史以來最顛倒是非的敗壞,正想著讓人去市井中散佈於她有利的消息的時候,跑去聽八卦的妙藥歸來,一副非常興奮的模樣。她不由得斜了他一眼,道:「你怎麼了?」
東羡還嫌給她的一個棍子半顆糖的程度不夠,又道:「另外,愛卿的騎術尚待改進,為避免下次愛卿犯下類似的錯誤,等回了京城,朕親自指導你的騎術。」
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然後道:「那是,朕特意命人澆濕的。」
她正氣喘吁吁地指揮下人們整頓著曲府,衣服的袖子挽到了胳膊上,一隻手叉著腰,與他產生了鮮明的對比,他如同陽春白雪一樣渾身清爽,她就像是熱鍋里的饅頭一樣,滿頭大汗!不對,饅頭是不會流汗的。
夜合見她想要起身,忙扶了她一把,然後將墊子放在她的背後給她靠著。
「以色侍君。」他直言不諱。
妙藥收斂了一下情緒,嚴肅道,「不好意 思,適才討論八卦太激動了,咳。」
「……」
「男男授受不親。」她道,「臣經過這段時間的思考,覺得,臣還是喜歡女人的。」
陽琮正好對上他微嘲又別有深意的目光,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又做了什麼事?
等到夜合的身影已經離去了,東羡走進屋,目光就變了。從原來的淡然變得深沉,緊緊地鎖住了陽琮,像是無形的刀刃,所到之處,隱隱生疼,他整個人變了個模樣,從暖煦的艷陽天,變成了冰凍三尺的酷寒日,陽琮的腦海里閃過千萬種思緒,臉上的笑僵硬在那邊,雖然努力克制著,然而身上卻沁了一層的汗,膩得很。
「像翠花那樣的?」他說。
她並不是第一次經歷早朝,從前在北朝的時候,也混入朝堂中聽過幾次朝會,躲在垂簾之後,等退朝後,再同太子哥哥慢慢討論。如今看著南朝朝堂上劍拔弩張,倒是有些興味盎然。
她樂呵道:「南朝可有個昌郡王啊,最近南帝正派人查他呢,過不了許久就要動一動了。南帝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不會容許被人內外夾擊的。」
陽琮回想起和圖書她當初學騎馬的血淚史,再度覺得屁股開花,立馬回道:「臣可以自己練的,絕對起早摸黑不偷懶!」
「朝堂上的位置本有排序,這位新來的大人不懂,臣正同他說著呢。」
陽琮心裏默念斷袖悔一生,當即哀號一聲,抓著他的袍角,淚流滿面道:「臣不過是馬失前蹄了一次,導致延誤了軍情,放跑了敵軍,臣戰勝敵軍奪軍功的心是真誠的,歸根究底是臣的那匹馬不夠好,臣不想往前的時候,它偏偏發了瘋似的向前沖,然後在危險關鍵時刻,居然把臣給摔下馬了,要不然,臣絕對能夠旗開得勝,生擒敵軍將領。陛下您饒了我吧,臣已經無數天沒有洗澡,身上發臭了……臣也不愛洗澡,臣夜晚打呼嚕磨牙說夢話……臣的習慣非常不好,您不能委屈了自己啊!陛下,您看到臣的淚水了嗎?這是臣懺悔的淚水,這是臣為君著想的淚水,這是臣……」
陽琮對這孫大夫佩服之極,真是不知者無畏啊,若是他得知面前這人皇帝的身份,怕是受寵若驚到驚死。
「喂——記得放煙花給我看啊!」她朝著她的背影喊道,希望她能放在心上……
「大人。」夜合叫道。
皇帝照顧她的傷勢,又怕她遭遇山賊,被攔路搶劫而後「生死不明」,特別派了幾個侍衛,專門護送她回京城。而他輕車簡從,先行一步。等她回到帝都的時候,他早已處理政務許多時日了。
夜合的眉頭已皺成「川」字,想想皇帝的樣子與來南朝之前她主子的交待,道:「其實嫁南朝也未必一定不好。」
就知道他不會輕易讓她陞官,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腦袋瓜里拚命想著有什麼官職是正六品以上,卻是四品以下的時候,他已經含笑對身邊的近侍宣布,封她為從五品的吏部考功司郎中。
騎馬!這大熱天氣去騎馬,簡直是遭罪!但她只能弄出一副幸甚至哉的神情,道:「陛下,臣不勝感激。」
「不貶官?」
「貓膩就是——」他用極小的聲音道,「大、人、您、欺、下、媚、上,以、色、侍、主。」
陽琮第一反應是,皇帝興師問罪,要追究夜合的連帶責任嗎?不過何必多此一舉,將她送到她面前來?莫非是想要盡她們主僕一場的情誼?
好吧,她的話再度前後矛盾了,於是果斷地將那雞湯一股腦兒地灌了下去,立馬見底,喝完咂咂舌,道,「這雞湯的味道真是太美妙了。」
她不解:「什麼主意?」
「唔,不好意思。」她這時候轉頭想去找引路太監,卻不知他在何處,更不知道應當排在何處,正尷尬的時候,正巧這時,皇帝駕到,眾人跪倒,山呼萬歲。
皇帝如同聽說書一般在旁邊好整以暇地聽著,等到她說得唇乾舌燥的時候,他還適時地給她遞上了一杯水,她繼續說:「陛下,您應當考慮一下臣的意見,將目光投向他處,當然不要認為臣是個落井下石的人,臣是為了顧大人和您著想。」
「沒辦法,只能見機行事了,朝中有人好辦事啊!」她笑得沒個正形,飛快地從夜合那邊搶過新的纏胸布,熟練地綁起來。見夜合依然沉溺於她自己的小悲傷世界里不能自拔,她只好道,「我父皇只有一子一女,作為女兒,自然要為家國多奉獻一點,這聯姻未必能成,就算成了,也能背信棄義。南北朝實力懸殊太大,總要採取些非常手段甚至主動出擊。我雖不希望大動兵戈,但有備無患總是好的。只是這次兩國交戰,讓我有些看不清形勢。所幸,目前而言,南朝應當是只守不攻。」
之後孫大夫的脾氣比較好了:「沒有大礙了,不過也要記得,這段時間不要飲酒,及時喝葯,飲食規律,還不能洗澡,像前幾日一樣擦拭身體即可,注意避免傷口,按時上藥。」他本著醫者本職,事無巨細地交待了一通,東羡還會針對他所說的問題,提出一些疑問。
「那臣恭敬不如從命了。」陽琮認命,多說無益,總覺得他在挖無數的文字陷阱給她鑽,雖說君子一諾,駟馬難追,但難保哪句話被他揪出錯,給發落了。
她衝著他微微一笑,他也回以一笑。
但這樣一來,那天晚上他親吻了她,難道真是因為他有潛在的斷袖之癖、龍陽之好?
「如何斷言?」夜合道。
「既然朕這裏不是龍潭虎穴,在愛卿的形容里,朕也尚算過得去,為何愛卿就是嫌棄朕呢,莫非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皇帝陛下聽完說書,一針見血道。
她繼續裝傻充愣扮糊塗發獃望天狀,哎呀,陛下怎麼還不接過這雞湯,她的手舉得好酸啊……呵呵呵。
陽琮在鬼門關徘徊了幾圈,才被救了回來,而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眼睛哭得紅腫的夜合,她的額頭上有著深一塊、淺一塊的淤青,但比較淡了。
她露出為難的樣子,道:「臣一定會竭盡全力,給陛下當好這個差的。」
夜合朝著四周望了望,見無人,小聲道:「行動暫緩,讓各處的眼線最近安分點。」
她正想掰著手指細細算下,他已經替她解答,「不用算了,不足半年。侍郎斷然是不成的,何況此時也無空缺。」
「唔,侍郎吧?」她小心翼翼地試探,六部侍郎在本朝,是正四品的官。
陽琮興奮得站起來,歡快地搖晃著他的袖子,道:「陛下!您再帶臣出去喝幾壇酒吧!再給臣插上幾刀!隨便給臣升個官兒吧!」
等到她將行李整和_圖_書理得差不多了,方才有了閑情聽聽這些日子京城裡有什麼見聞。
他的眼裡微微有著讚賞,等她說完,目光相對的時候,道:「愛卿說得倒是不錯,只是若真施行起來,仍會存在著諸多的問題。」
「曲陽春,朕記得你當初說對他的風儀心生傾慕之情,如今又將他推向朕,這種給人兩肋插兩刀的行徑,說出去真讓人寒心。」東羡淡淡道,卻是又想起了當初的那一茬。
陽琮挑眉,不置與否。
她淡淡地應了聲,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僥倖、驚喜、失落、希望紛至沓來,分辨不明,原先坦白從寬的決心被動搖,就像是絕路中,發現柳暗花明又一村,帶著一股劫後餘生的真實感。
她又列舉了些,夜合眼裡露出訝異的神色,她說:「公主,你把麾下的暗衛都派到了南朝來也就罷了,但你居然沒留他們在身邊保護你!」
東羡拉她起來,居然朝著她脖頸處聞了兩下,「愛卿雖然數天不洗澡,然而天生好聞,縱然幾年不洗澡,朕想也是無礙的。」
「嗯。」
她立馬迎了上去,將雞湯恭敬地遞給了他,道:「陛下滿面風塵,忙於公務,應當要多補一補。臣得知陛下將歸來,特地命人熬了這碗雞湯。」
最近夜合還迷戀上了廚房,從農家買來許多土雞土鴨還有豬蹄,一日三頓變著花樣給她熬湯喝,讓她簡直有種她是孕婦的錯覺,偏偏夜合在她母後面前也是一有頭有臉的大女官,這種煮羹熬湯的事情,她早就生疏不已了,可想而知那味道……
「就你嘴貧。」夜合輕輕地用指頭點了一下她的頭。
「……」陽琮默然,為什麼他的記憶力這麼好啊!她長嘆息道,「陛下,這叫作舉薦,臣是傾慕顧大人,且陛下龍章鳳姿,堪稱天底下第一的好男人,臣是為了他的終身幸福著想,心愛的人快樂幸福,臣也快樂幸福,臣相信陛下您會好好待他的。」
冷不防被皇帝提到,並且話語中用了這麼多肯定句,這又是她第一次在朝堂上發表自己的言論,必然不能夠隨便敷衍,何況群臣們都趁著此機會光明正大地打量著她,她也要挽救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名聲,她清咳了一聲, 道:「臣覺得吧……」
「哎——」夜合繼續嘆息,忽然語氣一變,道,「我想起我剛剛離開的時候一鍋土雞湯在燉著,算著時辰,好像要焦了!我要趕快走!」
一定是她今天起床的方式不對,他他他,怎麼會對她提出這樣的請求呢?
夜合說道:「有位大人將我從京城領到這兒來的。不過先前因您病情惡化,這位大人可沒少被大夫罵。那大夫是此處尋來的,在當地挺有名氣,也真是桀驁不馴,一旦醫治有不順心之處,就把大人罵個狗血淋頭一次,所幸他醫術高明,公子脫離險境,大人才忍了下來。」
他微微一笑,不點透她。
陽琮簡直不敢將自己和孫大夫聯繫在一起,於是她婉轉地下了逐客令, 「陛下來這邊疆,應當有許多要事,臣的這點小傷,就不耽擱陛下了!」
陽琮這下是近距離地看到了皇帝陛下被訓的場景,不過他倒是異常淡定,矜持有禮地詢問著她的傷勢,愣是將老人家的怒火給平息下來了。
「他們都讚歎您一聲,佞臣哪大人。」
隔日,市井間的流言有了升級的趨勢,就像是火上澆油一樣,話頭也慢慢轉變了,諸如:曲大人長相陰柔,有名伶之風;善於專營,乃一以色侍主的佞臣;竟公然向陛下要官職,可見私下裡齷齪的心思多了去了;可惜天子英姿,後宮空虛多年,本以為陛下真是殫精竭慮為國而三年不立后,結果卻是好了男風,還喜歡上了這樣一個窩囊廢……就連同早朝上大臣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帶著一種不屑同流合污的鄙夷,目光始終在陛下的身上和她的身上徘徊。
聽到前半句話,陽琮還眼睛一亮,後半句話……卻讓她覺得屁股隱隱生疼。這是明升實降好嗎?而且,她始終有種這板子遲早一天會讓她屁股開花的預感。
皇帝並非專程來逮她,見她無礙后,便離開了,應該是去了邊關。這日她正愁著散發著濃濃味道的雞湯該如何處置的時候,救星皇帝歸來了。夜合識破陰謀詭計的眼力極好,每次她將那雞湯給倒了,總會被她揪出,平日裡屋內又沒旁人,這一回,能為她分擔雞湯的人來了,可不讓她心花怒放么?
「嗯?」東羡尾音微微上挑,帶著一股妖嬈的感覺,「怎麼了,嫌朕教不好你。」
「……」陽琮真誠地望著他。
他是會平靜無波淡然接受,實則內心澎湃,恨不得把大夫給扔出去?還是認錯態度良好,諾諾稱是,好言相勸?或者是據理力爭?不過應該會是熟視無睹吧。
陽琮天馬行空地想著,猛然間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了不得的真相!
「陛下,您,您不是開玩笑吧。」陽琮乾笑了兩聲,「這個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
說完這句話,周尚書周老人家將袖子往額頭一拭,擦著淌下來的虛汗,衝著她微微一笑。
陽琮力圖改變他的主意,一邊用她所知道的詞語無限貶低自己,又把顧玠捧得老高,將他們美好未來攜手朝堂共譜君臣佳話的美好前景展示一番,還是不能改變皇帝的主意。
陽琮想到焦躁的大夫破口大罵皇帝的情景,有種風水輪流轉的感覺,忍不住笑了起來,沒想到他這樣萬人之上的身份,也有這樣的時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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