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要做一個可愛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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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燃「咔嚓」一聲,咬碎另一半糖球,抬手捏著空落落的糖柄,往前湊了湊:「可是我只會對你一個人好。」
徐燃靠回牆上,支起一條腿把手臂架在上面,他們又回到了一開始不說話的時候。程柔很少在夜晚上來天台,這會兒坐在這裏,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好像整個世界的運轉、時間的流逝都在她周身之外,只要她在這裏,就可以與世界隔離開,就像家裡的小閣樓一樣,隱蔽且帶著安全感。
「在哪兒?」
「程柔。」
程柔轉過頭看徐燃,徐燃抿著嘴,下頜緊繃,睫羽起起伏伏,帶著他輕微的呼吸聲,好像稍一觸碰就會褪去全身色彩,變成一張黑夜的剪影。
徐燃一愣,強撐的鎮定瞬間一敗塗地,他把腦袋往後一壓,聲音硬邦邦地自唇齒之間溢出來:「我怎麼會覺得好。既然她當初因為跳舞不願意接受我,那又為什麼能那麼輕易地接受別人?她說後悔生下我的時候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她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如果她不在乎我,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地對我好?可她若是在乎,為什麼從來沒有問我想不想跟她走?」
「我跑回禮堂拿的。」程柔小聲道,「程桉說,如果覺得難受,吃甜的就會好起來了。」
你一定會覺得我也不過是你人生中很小的一塊碎片,一條流入大海看不清原貌的小小溪流。
陳隨是大學教授,穩重體貼,開明溫柔,不僅不反對梁琳出去表演,甚至體貼入微地在她遇到問題時幫她答疑解惑。但徐燃可沒有興趣聽她說這些,他和陳瑞第一次見面就打了一架,後來梁琳便再也沒提起過陳家父子。
徐燃的視線晃了和_圖_書晃:「你哪兒來的?」
程柔站起身,蹲在徐燃身前,沖他伸出握緊的拳頭。
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很久,徐燃甚至不記得上一次見面他們之間說過什麼。他站在無人的長廊里竟覺得無從開口,梁琳抬手挽了挽耳邊的碎發,一臉慈愛地詢問他的近況。
她頓了一下,莫名煩躁:「你也太無聊了,不愧是三歲半的小孩。」
「是嗎?我沒注意到,要不我回去重新拿一個?」
梁琳和徐江正式離婚那天,徐燃就坐在房間的床上,腦袋上套著一隻頭戴式耳機,房外一直沒有聲音,直到梁琳收拾好一切東西後過來敲他房間的門。
程柔毫無察覺,一臉正經地回答:「那就習慣好了。」
晚風掠過徐燃耳邊的發梢,有點癢,連帶他的手指都不自覺地搓了搓。他拆開糖紙把棒棒糖塞進嘴裏,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你就不能挑個甜一點的嗎?橘子味也太酸了。」
所以你躲著他,避著他,怕一不小心起衝突,阿姨會覺得困擾嗎?
原本是一場友誼交流會,卻發展成兩校的鬥毆事件,校長聽到這件事時,差點一口氣背過去,而當時先動手的人是徐燃,十三中更是百口莫辯。校長憋著一口氣同華附的領導交涉,最後達成一致由雙方家長來定奪。
程柔呼吸一窒,倉皇站起身,呆愣了片刻,又覺得自己反應太大,只能回到徐燃旁邊坐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梁琳驟然抬起頭,手指下意識摩挲著另一隻手的尾指:「收到了,燃燃真有心,花很漂亮,媽媽很喜歡。」
徐燃說:「你有收到我送你的花嗎?」
梁琳一口咬定和*圖*書是因為家裡的私事造成的,兄弟兩人不過是鬧著玩,學校領導自然不敢幹涉,草草給徐燃落下一個回家反省兩天,下周當眾念檢討的處罰。
徐燃扯了扯嘴角,靠在長廊的牆壁上。這會兒學校臨近放學,落日搖搖欲墜地掛在西山,陽光減消了大半熱度,落在走廊的牆壁上像一大片橘紅色的疏華菊,一點一點地把他握緊的手指舒展開。
梁琳愣了愣,才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程柔放緩聲音,像哄騙又像撫慰:「徐燃,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一定會有人因為這樣的你而在意你,一定會的。」
「你不生氣嗎?」徐燃突然開口問。
「我只有這一個了。」
程柔五指緩緩鬆開,露出躺在手心裏的棒棒糖。
很久很久以後,程柔再次回想這一天,夜星隱曜的行政樓天台,席地而坐的兩人,靜謐無聲的對視,以及她過分快速的心跳,每一幀畫面都像一場模糊不清的夢,催她清醒又讓她沉迷。
「在在家裡養著。」
不想,三人再一次牽扯在一起是在學校的教導處。
徐燃站在一邊,自始至終眼都沒抬。
徐燃眼角微微泛紅,有點茫然地看著她:「什麼?」
「啊?」程柔繃緊的神經一松,眼神飄忽,「沒嚇到。」
「徐燃。」程柔心裏一陣難受,徐燃可以對所有人說這些話,但她不希望他對她說這些話,因為這些話不是真的,「你真的覺得很好嗎?」
程柔的手指緊緊拽住校服外套的一角,喉間乾澀一片,像在瞬間被上帝揪緊聲帶,不得言語。
程柔往後縮了縮,如實道:「我不知道,該找的我都找了,如果你不在這裏,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就只能回你家等你了。」
「你別對我這麼好,我會習慣的。」
「挺好的,反正她跟我爸離婚之後終有那麼一天,但我以為不會那麼快,我以為她心裏只有跳舞,不過她結婚了也好,有人能照顧她……」
這是料定他先惹事了。
梁琳和徐江的婚姻原本就是父母之意,兩人在稍有好感的情況下就結為了夫妻。沒有穩固的感情基礎,婚後,兩人之間產生的摩擦便會被無限放大,徐江不止一次責怪梁琳事業心太重,不顧家庭,連徐燃都認為比起愛情,梁琳估計恨不得嫁給她的事業,直到她帶他去見陳隨。
他無聲的示好中潛藏著對於這場親情的惶惶不安和一點點的示弱與賄賂——你別丟下我。
她突然迫切地想要讓他開心起來,哪怕只是看起來。
「你也太好騙了,我說什麼你都信,嚇到了?」
徐燃問:「那你呢?你能不能在遇見其他人之前,先看看我?」
徐燃頓了一下:「嗯,她讓我別招惹陳瑞。」
「嗯?」
徐燃踩在樓梯上的腳瞬間一用力,沉默的時間像被掰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麵包塊,源源不斷地往他嘴裏塞進去,直到他覺得窒息,覺得吞吐不得,不得不對眼前的情況做出反應:「是嗎……挺好的,新婚快樂啊。」
徐燃抬手把床頭上的遙控器狠狠砸在房門上,「砰」的一聲響,嚇得梁琳往後退了好幾步,之後房外便再也沒有聲音。
可是直到那一刻,徐燃都沒有覺得梁琳不愛他,所以,他會收下她給的零用錢,會回復她發過來的信息,會出去和她見面,會想要自己培養一株花送給她。
徐燃看著她,沒動hetubook•com•com
「對於我來說,好或不好一點都不重要,只要那個人是你就夠了。」
徐燃不置可否,站起身沖她伸出手:「走吧,回家了。」
梁續沒見過梁琳,便下意識地認為她是陳瑞的母親,笑容滿面地迎上去:「你好,你是陳瑞的家長吧?」
程柔方才跑得急,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長袖校服,衣袖上還帶著下午乾涸的血跡。程柔學著徐燃的樣子坐在他旁邊,背靠身後生硬的牆壁。
程柔繼續道:「你對我好,我對你好,這很正常啊。」
「我一點都不覺得開心,我甚至惡毒得想要她這輩子都不會再組建家庭。」徐燃喉間滾了滾,「可我不能,我也沒辦法,我有時候會想,我應該怎麼做,他們才會更在意我一點,是不是很幼稚,但我……我真的很認真地想過……」
「我為什麼要看那些人?」徐燃偏過頭,眼神透露出難以捉摸的鋒芒,「我只要看著你就好了。」
「我媽要結婚了。」徐燃突然說道。
程柔跑到行政樓的天台才找到徐燃,寂靜的校園裡,夜色朦朧不清,天台上的燈沒有開,徐燃坐在地面上,影子落在身後的牆壁上,影子的盡頭是漆黑無邊的深夜。行政樓旁邊是高三的教學樓,走廊橘黃色的暖光順著牆沿淺淺地覆蓋著天台一隅,像一顆忽明忽暗的星星。
「那我去小賣部買。」
原來,徐燃不說話的時候是這樣的。
梁琳頓了一下,莞爾一笑:「是,我……也是徐燃的家長。」
「燃燃,媽媽走了,改天回來看你。」
徐燃提醒道:「小禮堂關門了。」
「那你……」
「燃燃。」梁琳略一躊躇,往前走了幾步,「媽媽要結婚了。」
程柔呼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一口氣,因為這個認知而難得覺得有些沮喪,可是徐燃一點都沒領會到她的意思。
徐燃突然嘆了一口氣,脫下身上的校服外套裹在程柔身上。他側身前傾,半大身子覆在程柔身上,用力壓了壓她的肩膀。
只要是你就夠了。
徐燃看著她,咬碎了口中的半邊糖球,甜蜜的果醬從中間流出,甜膩充盈整個身體。
「什麼?」
程柔裹緊身上的校服外套,明明一絲縫隙都沒有,卻總覺得有冰涼的風兜頭而下,或許他們這輩子都沒辦法學會如何與家人相處,沒辦法更體面地面對世間所有突如其來的悲戚。可程柔原本以為只有自己會這麼困擾,原來徐燃也一樣,在至親面前,他們都一樣無措、茫然又充滿期待。
徐燃倏忽一笑,方才鄭重其辭的影子化作泡影。
「花在哪兒?」
程柔心裏越來越劇烈的溫熱像一把帶火星的烙鐵,讓她整個胸膛都隱隱發燙。
徐燃只是隨口一說,程柔卻瞬間一慌。
程柔垂下眼,像是無聲的安慰,又像是僅僅要往旁邊移動,等肩膀觸碰上對方的肩膀時,才覺得心裏的酸澀好受一點。
徐燃抬頭看著她沒說話,神色如常,態度平靜,像每一次他們見面時的交談一樣。可梁琳渾身一僵,她以為徐燃會再說些什麼,但徐燃僅僅是看著她,半晌后才轉身下樓梯。
她慢悠悠地說:「你會這麼肯定是因為還沒有遇見其他人。張老師說,我們現在所處的階段不過是自己人生中很小的一塊碎片,往後我們會看到更廣闊的天地,更深邃的河山,更美好的人,你看過那些人、那些事物之後就不會這麼想了。」
「徐燃,」程柔輕聲問,「那通電話是阿姨打給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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