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愛之纏繞

于清華站在她面前,打了個海軍特有的手勢。他說:「不傑出,毋寧死!」冰之用手電筒的白光打在他臉上,做出「追光」效果,然後是一個人的歡呼聲、鼓掌聲。他倆的世界是那樣熱烈,輝煌。
林冰之推開于清華,說道:「清華,別這樣!咱倆倆的事,我還沒想好。」
「冰之,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
「你是誰?」
「文學人」也常有聚會。報社辦公室有一間屋子,周末總有人來聚,自帶一些吃的,菜,還有酒。林冰之總愛炒一份湖南小炒肉帶著,讓小海軍多煮一些米飯。
林冰之就舉著一根翠綠的黃瓜,隔著窗檯遞過去讓他咬一口。
江婉紅虛弱的聲音漸漸變小,不知不覺已經睡著了。
她就像樂隊里那個鈴鼓手,在聚會上顯得特別活躍,手拿鈴鼓「嘭嘭」地敲,繞著圈地舞動裙擺跳著舞,拍著鼓,變得法兒地讓大家「嗨」起來。
母親指指後面的一口深灰色的小棺材,面色灰暗地說:「你弟弟早走一步啦!也好也好,早走早解脫! 」
「冰之姐!」
「小紅!小紅!早餐怎麼還沒好?」
「秋白來看過你嗎?」冰之問。
「哦,對不起,對不起,冰之姐!」
「已經來不及了……」
冰之心裏原本有座小冰山,此刻瞬間融化了。
「詩瘋子,我現在很清醒!我想告訴你,我不是那種見易思遷的人!」
從隊伍的最前列,走出一個女子,白衣白袍,頭上戴著白色孝帽。過了好久冰之才認出,那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娘。
冰之回來后終日寫作,她要把此次湖南見聞寫出來,投稿給報社副刊,換取急需的生活費,她寫著寫著,倒把報社派來取稿的編輯小丁香給「寫」來了。
已是入秋時節,北平的天氣依然有幾分炎熱,冰之穿的夾衣已經浸濕,一上午她都在搬書,辟才衚衕的房東讓她搬家,說房子另有安排。搬家容易,可這些書不知往哪放。她把書整理好,讓于清華騎自行車來取。
「是!在北平,我們在一起讀書,辦報紙,寫東西,投稿,力推白話文運動。」
他眼睛亮亮的,手捧玫瑰花,像個小王子。
「是啊,北平。」
「冰之,想不到最後送我的人是你!」
這天的文學聚會上,來了一個人,一直站在一旁看冰之「領舞」,冰之熱情地把肉分給大家,還有酒。小海軍聚會剛一開始就喝高了,大聲唱歌不說,還摟別的姑娘,要求人家跟他一起跳,弄得在場的女子紛紛躲著他。
「是。」
婉紅也不問,只是閉上眼,用力點點頭。她的頭髮由於出汗已經被浸得半濕,絲絲縷縷看上去像金屬製成的一樣。
「寫詩。」
「來啦!」
冰之手裡拿著母親的信,整個人一下子石化了,一動不動呆在那裡,天塌下來一樣。
冰之便是文學聚會的領舞者。
「真的嗎?你們在上海見過面?你寫張紙條給我,我帶著你的信去找她。」
可這世界並沒有變得更好,而是變得更糟了,原因是家裡闖入一個不速之客,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小海軍」于清華。
院子里有一隻小白公雞,也在抖動翅膀,撲愣愣欲飛不飛的樣子,跑過來又跑過去,丫鬟小紅端著盛滿早餐的大白盤子顛顛地跑過來,看見小白雞狠揣一腳,小白狼狽逃竄的真好笑,哈哈哈,小紅樂得合不攏嘴。
「那,你來是找我女兒的?」
她坐在桌前雙手托腮,苦思冥想,她想,也許自己應該先考上大學再說。與其像這樣盲目地寫,盲目地投稿,不如先重新申請一個大學,好好學一段再說。
「怎麼可能?」母親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來,瞪大眼睛問。
大清早的,繼父和母親剛起床,繼父逗弄著院子里的一隻鸚鵡,逗它開口說話。
「你忙你忙!」
三人一起坐下來吃早飯。
話到嘴邊,于清華猶豫了一下,就這「稍一猶豫」錯過了時機,一陣急促的「叮鈴鈴」的自行車鈴聲,由遠至近,停在門口。
三天後江婉紅去世,冰之幫助料理後事,扶棺大哭。許秋白並沒有出現,而是由朋友代送花圈。
「好好!冰之說了算!」
「嗯嗯嗯!」
在她眼裡,「小海軍」就是另一個秋白。
小丁香站起來說:「那個什麼……哥、姐,我先走一步!」說著話踉踉蹌蹌奪門而逃,一件丁香色小披肩落在椅背上,像從小女子身上褪下來的殼。

1

林冰之返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北平,回到家時,看見於清華正伏案寫作。天剛蒙蒙亮,院子里的小花小草還都低著頭,還沒睡醒呢,人卻比花精神,窗框框著他可愛的「認真臉」,看上去就像一幅油畫。
「冰之!」
冰之和石雪只見過一面,在那天的聚會上。他們總共沒超過十句話,冰之知道他懂日語,想去日本留學,別的就沒什麼了。
「弟弟怎麼了?」
冰之拿了張捲成卷的報紙,衝過來打小海軍的頭,嘴上喊:「瞧不起人是吧?找打!」
「清華!」
「我不是去見教授,我是去見江婉紅。」
鳥說:「爸爸!爸爸!」
冰之拉起於清華的手就跑。飯桌上的父母交換了一個眼色,輕輕笑了一下,就又低下頭吃早飯了。他倆明白了一切,這個破衣拉颯的小夥子,就是來找咱們女兒的。好戲就要開始啦!
「所以啊,一個女人痴心愛一個男的,太吃虧了,女人要找一個『愛你的』才好,死心塌地地追你,寵你,他追你,而不是你追他……」
冰之來不及收拾,拿了個碎花小包袱就出了門。「坐在我自行車後面!摟著我!」小海軍用命令的口吻對林冰之說。這一刻,冰之好像被人打了一針鎮定劑,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子安靜下來。
「可是你現在就後悔了。」
「你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是因為你捨不得離開他。」
「是,很丟臉!」冰之氣哼哼地回答。
小海軍穿了一件白色襯衫,袖管卷得老高,像是隨時要跟什麼人去打一架。冰之說:「哥,我們搬家吧!搬離這個是非之地,找個有山有水、房租便宜的地方住下來,安安心心地寫作,等我們出了書、有了名,讓這幫王八蛋自己打自己嘴巴!」
正在淘米的于清華伸出一顆頭來,問:「那又怎樣?」
「林冰之,我要你明白,咱們倆現在已經同居了!同居了你懂嗎?你不要這樣不情不願的好不好?說到底你是嫌棄我,我到底哪點配不上你,讓你不情不願的?我哪裡你不好,你說,你說,你說啊!是的,我承認,我脾氣大,爆脾氣,我辦事衝動,衝動是魔鬼,我魯莽,我自卑,我像一個頑童,一個小孩,我痴迷寫作,不管不顧,有時是個詩瘋子,有時是個戲痴,可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啊!冰之,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有別人,上海的秋白先生在你中心佔了很大的位置,他雖然不愛你,但他招惹了你,動了你的心。如果你還想回上海去找他,如果你被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沒有人會珍惜你!冰之,你勸要清醒點,他愛的是江婉紅,不是你!」
「你會日語?」
「噢,你觀察得真細。」
「我回上海辦完事就回來。」
他倆笑鬧之間,太陽只朝西移動了一點點。艷陽高照,院子里粉紅色的月季花開得正旺,一朵一朵仰著小臉似的,惹人喜愛。

5

小丁香站在她身後,看她穿了件淡紫色衣裳,頭髮有些凌亂,好像是急於把手頭的寫東西寫出來,別的已經顧不上了。
「俞九葵,這會兒才來,你不覺得晚了點!」
林冰之抓住一個塞進嘴裏,這種一咬一流油的包子是冰之的最愛,小海軍了解她,每回來看冰之都要帶一包過來給她。在包子面前,文學變得蒼白無力,關於「白話文」的討論變得寡淡無味,飢餓狀態下,抓起一個貨真價實的包子吃,比大談那些文學理論來得痛快得多。
「正在找。」
大白天的繼父彷彿聽到自己的回聲。他是戲曲演員出身,對事對物都很敏感。他想,大白天有回聲,我這是見鬼啦!想法飄過他才回過身去看見那「鬼」,原來「鬼」就在身後。
小丁香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交給冰之。冰之看了眼信的落款,臉一下變得煞白。這時,于清華拎著一袋包子和一小鍋稀粥從外面回來,剛好碰到兩人交換信件這一幕,他知道,冰之的生活又要起波瀾了。
「不聲不響站我身後,嚇我一跳,思路都讓你給嚇沒了」。
「是的,我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我們許先生也是這樣說的!」
他倆在綠樹叢中快速奔跑。樹葉灌草嘩啦啦划著他倆的臉和手,他倆仍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並且越跑越快,奔跑彷彿超越了人類既定的時速,耳邊發出驚異的聲響,他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響,像警笛又像颶風。他倆又像從火熱的炮堂中彈出的兩顆炮彈,一和_圖_書路紅火,一路高飛,從沒想過會落地,會炸開,以為炮彈的使命是一路飛行。行走江湖,永不落地。
這時,只聽得不遠處有人喊:「冰之!冰之!你來一下!」
「是的!去多拿一雙筷子!」
「什麼事?」
「小石頭! 爸爸來啦!」
男人扔掉禮帽朝這邊跑。
冰之雖這樣想,另一方面也很羡慕「小海軍」的創作激|情。他是個天生的創作者,一點也不矯情,下筆如有神,快得出奇。冰之跟他聊寫作上的事,只要一提話頭,他便滔滔不絕,好像打開潘多拉盒子,各種顏色紛繁的話語噴薄而出。他講話不像跟一個人在說話,而像是跟一大群人在講話,私人談話也像演講,他讓人想起另一個人——許秋白。
雲低。天哭。悲傷。殘忍。
冰之聽后笑道:「這倒是個不錯的題材,可以寫一本好小說。」
小海軍說:「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冰之站在那裡,用異常溫柔的聲音對弟弟說:「弟弟,你放心,這世界會變得更好!」
「別說這種話,你的病會好的。」
這話弄得林冰之不知道該怎麼接了。她既希望閨蜜走後,秋白能把目光投到她身上來,又害怕自己重新陷入感情漩渦,辜負和傷害了小海軍。她和小海軍已經同居了,小海軍對她一心一意的,那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掉了。
他們隔著畫框叫著彼此的名字,叫一聲,應一聲,沒有肉麻親昵的稱呼,直呼其名顯得最為大方得體。于清華看著頭戴小草帽,穿碎花裙子,手提最為時髦的柳條箱的林冰之,心中充滿愛情的甜蜜。
「你認識我九姨向雨微嗎?你就是組織的人,你可以去上海找她。」
林冰之趕到上海醫院病房的時候,江婉紅還剩最後一口氣。
「天倒是沒塌下來,是我家出事了!」
等林冰之轉了一圈再回來,發現剛才那麼詩人已經不見了,向周圍人打聽,才知那人名叫石雪,小說和詩都寫得很棒,日語又好,在圈內很有名氣。石雪給林冰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剛剛只是打了個照面,但印象深刻就是印象深刻。
二人高高興興吃著包子,聊著天。冰之說:
有個很兇的人,穿著白睡袍,頭髮像刺蝟那樣炸著,看起來非常可笑,連親媽都不認識他了。也不知她哪兒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一把揪住于清華,把他從桌邊薅到空地上,弄得他踉踉蹌蹌站也站不穩的樣子。剛才院里那隻小白雞也跟進來搗亂,站在破衣拉颯的來客旁邊,一大一小簡直就像對比照。
聽了他的話,冰之「撲哧」一聲被氣樂了。
每一個文學聚會上都有這樣一個「女領舞」。
「你也是來聚會的?寫詩還是寫小說?」
「這個話題我倒是感興趣,你倒是說說……」
「冰之姐,我不是來催稿子的,我是來送信的,這兒有你一封信,寄到報社了。」
「你還笑呢,我都氣死啦!」
「弟弟的事。」
「娘,弟弟怎麼啦?小石頭呢?小石頭他在哪兒?」
「我我我……」來者聲音也顫起來。他穿得很破,一半像人,一半像鬼。
「我……」
「冰之,別怕!天塌下來有我呢!」
鉛灰色的雲壓得更低了,古城樓,披麻戴孝的隊伍,不斷撒出的雪花片般的白色紙錢,哀號的風,低垂的香樟樹葉,逆流而行的馬隊,穿喪服的女子……這一切的一切對林冰之來說,都是撲面而來的幻影。
如果他們就這樣過起了小日子,不革命,也許他們的光陰會是另一番景象,日記薄里的文字也得推翻 了重寫,但冰之自稱是闖王後代,身上天生有股闖勁兒,平靜的小生活不能讓她出名,只能讓她沉淪。
「別攔著我!我要去看我兒子!」
小海軍豎起大拇指道:「厲害!」
冰之一把搶過那東西,覺得稀奇,左看右看,才知那是一朵玫瑰花。
現在他的臉正在靠近他,他戴一頂日本學生帽。他在靠近她的同時迅速變臉,石雪變在了于清華。他偷吻了她,可冰之覺得自己並不怎麼喜歡他,更談不上愛了。
正午時分,林冰之就聽見街上響起了清脆的、叮鈴鈴的車鈴聲,她知道是小海軍來了,轉身進屋泡茶,茶還沒泡好,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從窗子里伸進來,左晃晃,右晃晃,亮得晃眼睛。
小海軍總是打趣地說:「幹嘛!米不要錢的啊?」
「那個什麼……我、我叫于清華,清華大學的清華。」
窗外的丁香花開得濃艷,香氣撲鼻。桌旁坐著叫丁香的姑娘在吃早飯和_圖_書,陽光正好,青春正好,原本很有詩意的一刻,卻讓他們過得別彆扭扭,那頓飯吃得很沉悶,三人都不開心,沒說一句話,只有三人輪流喝粥的咕嘟咕嘟聲陣陣響起,讓人感覺彷彿走進一個粥鋪,眾人喝粥不語,匯成聲浪,排山倒海。
「啊哈!你真聰明!一眼就看出這是玫瑰花。我還以為你看不出來呢!」小海軍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毛,說道。
遠遠地,母親和冰之看到迎面走過來一伙人,他們頭戴禮帽穿黑衣,顯然是有備而來。
冰之說:「報社的飯碗不要了是吧?等我從上海回來,咱們還指著這點錢過日子呢!」
跟玫瑰花一起帶來的,還有肉包子。冰之開玩笑說,跟玫瑰花比起來,我更喜歡肉包子。他倆有說有笑打開那個浸油的牛皮紙包,油汪汪的小肉包子好像會跳舞似地,在桌面上很有彈性地蹦。
「北平我還沒去過。最近我打算去上海找組織。」
正說著話,天空忽然下起雨來,雨滴像黃豆般大小,噼哩啪啦砸在身上臉上,又重又痛。于清華立刻從身上脫下衣服裹住林冰之,他七裹八裹把冰之裹得像個粽子,然後他說:「走!冰之,我背你下山!」
「他可能太忙了吧,顧不上我了。」
「革命,理解起來並不難,就拿儺戲來說,儺戲裏面都有個山神,我們人類的一切都來自神,是神創造了人間萬物,動物、牲畜,小到螞蟻,大到大象,一切都是神信手拈來的傑作。我們人也是山神創造的,有男人,有女人,不斷繁衍,壯大。而革命就是要推翻舊神,創造無神論的世界,人人平等。革命就是要創造一個人人有飯吃,人人有書讀的世界。」
「學日語,要去日本留學嗎?」
小紅妖嬈登場。見一個破衣爛衫的年輕人也坐在餐桌旁,就問:「他也一起吃早飯嗎?」
「我現在正在找組織,等聯繫上組織,我就是革命隊伍里的人了。」
黑雲越壓越低,林冰之看見放大的他跟自己越來越近,令人掃興的是,冰之眼前出現的面孔,並不是小海軍,而是另一個人:石雪。
「藝術家、詩人才會穿成這樣,因為他們喜歡標新立異。」又轉過頭來問來客,「是吧?」
「哥!等我寫小說出了名,米錢菜錢統統算我的!」
「原來是這個原因啊!我還以為是愛至上呢!」
她像木偶人一樣,原樣照做。他搬來自行車單腿著地原地蹬著,她抱緊小袱側身坐在後座上去。「走嘍!」小海軍用力一蹬,似水中行船,奮力向前。
「並沒有。」婉紅說。
「是不是上海的他,來信啊?」
「噢!」
他們就像兩個長不大的孩子,白天一起工作,晚上抱在一起睡,並不在意男女之事。可圈子裡一時間流言蜚語滿天飛,不認識冰之的人,都把她妖魔化,說她是妖精,專門吸男人的血。
從常德回到北平,林冰之和于清華同居了。他們剛一回來,文學圈裡就傳起風言風語,說什麼林冰之早已不是處女,早在上海大學讀書期間,就跟幾個教授不清不楚的,特別是跟許秋白,關係極不正常,現在又跟這個小海軍不清不楚,真是風流成性啊!
從上海返回北平的火車上,冰之由於悲傷過度變得有些神情恍惚。車窗外大片白色絮狀物飛揚起來,像長了腳似的跟著車窗跑。冰之一開始以為是雪,可這六月天怎麼會下雪?細看卻是白色紙錢,附近定是有人家失去了女兒,漫天撒錢,依依不捨。

4

「是來催稿子的吧?你們這些催命鬼!沒看我從早寫到晚,連個囫圇覺都沒睡過,為趕這批稿子,把命都快搭上啦!」
小海軍突然站起身,大手一揮打翻了一隻碗,這乒呤乓啷的聲響似乎點燃了他的憤怒,他變得力大無比,一下子掀翻了桌子,碎片一地還不解氣,又踏上一隻腳去踩。世界變得稀爛。

2

「那還有假?福州城裡有名的金店——金福樓,老闆姓金,正好又是金店,所有夥計也只好都姓金嘍,特別有意思的是,老闆把我們這些夥計全都編成號,金1、金2、金3,到了我這兒就成金13了。」
母親突然出現,拿了茶點來。「肯定不行!向雨微是主管婦女問題的官兒,你叔又不是婦女,他的事向雨微怎麼管?這個革命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倆今天都在,倒給我說說看,革命到底是鬧哪樣?」
「你不愛我和*圖*書?你不愛我,幹嘛千里迢迢追我追到常德?你不愛我,幹嘛穿得破衣拉颯,為博同情穿得像個叫花子?你不愛我,為何總像跟屁蟲一樣跟著我?于清華,我跟你說,我弟弟死了,我很難過,我不想談戀愛!」
「怎麼回不去了?」
關於「白話文」,許秋白和于海軍的主張也有相似之處,他們跟隨「白話文」先驅胡適先生的腳步,宣傳並且力推「白話文」。
繼父說:「這樣說來,古典戲劇戲文是保不住了?」
詩瘋子調皮地敬了一個軍禮,然後拿起笤帚麻利地干起活來。
「辦完事就回來?辦完事就回來!我們現在已經同居了,你不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這樣做有想過我的感受嗎?」
「可我回不去了!」
冰之點點頭,並不說出他的名字。
「玫瑰花?」
「看你戴的日本學生帽。」
于海軍對林冰之說:「白話文運動就是要讓文章言之有物,不空洞,不模仿古人,不無病呻|吟,不避俗字俗語。以後我們寫小說,都要用白話文。」
「也是,也不是。」
小海軍身上系著圍裙一邊淘米一邊轉過身來問:「可是,你什麼時候才能出名啊!」
「我也不知道這樣行不行。」
「秋白他……他很快會來這邊找我的,我有預感。」
冰之說:「哈哈!你可真夠十三點的!」
「我想做傑出的人!」
「白話文化運動就是提倡文人寫文章的時候言之有物,不模仿古人,不無病呻|吟,不避俗字俗語。」
「他叫你回上海?」
「那我們的關係怎麼辦?」
「我幼年讀私塾,15歲進金銀鋪當學徒,我會用金絲銀絲凹各種各樣的造型的花。當然現在沒有金絲,我用的是鐵絲,但一樣是玫瑰花啊!」
「米很貴嗎?小氣鬼!再說了,聚會的人都是寫東西的,靠稿費生活,就你一個人在副刊當編輯,還算有個穩定工作。」
「天空為他掉眼淚呢!」
「白話文運動是什麼?」繼父頗感興趣地問。
「走!我帶你去買火車票!」

3

「他從小體弱多病,能活到9歲,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怎麼不可能?」
「小翠,小翠,叫爸爸!叫爸爸!」
「江婉紅生重病了!」
繼父高興地大叫:「德芬!德芬!翠翠會說話了!」
「你是誰!」他又問一遍,聲音發顫。
雲破處,萬丈光芒。
那段日子,林冰之和于海洋貓在辟才衚衕的一間小房子里,談天說地,討論文學,胸懷天下,無關男女。他倆似乎忘記了他們一個是男人,另一個是女人,在他們腦海的字典里,他們有一個同共的名字,叫「文學人」。
他們終於跑進半山腰的一片竹林里,再也路不動了,兩人呈大字型躺下,躺在草地上。
「你從北平來的?」
繼父猛地回過頭來,果真有人個衣衫襤褸的人站在他身後,把他嚇了一跳。
「你怎麼知道我愛你的?」
冰之複習功課準備重新申請大學,這段時間她停止了寫作。對於寫作,她原先信心滿滿,但在北平呆了一段時間,她發覺自己除了在報紙副刊偶爾發些小文章,小說方向一無所獲,投稿無門,投出去的稿件全都石沉大海,她對自己的寫作才能開始產生懷疑。
這時,有一隊人馬從灰門樓里走出,雖是行走得極其緩慢,但可以看得出隊伍中有人情緒很激動,邊走邊哭,嚶嚶的哭聲響成一片。
小海軍住的地方,院里有口井,他們淘米就在這裏,日光清朗的下午,他們在井邊擺些西紅柿、黃瓜,用清水沖洗凈,午後的陽光照在上面,紅是紅,綠是綠,乾淨得直滴水,看著甚是誘人。
「弟弟病重,我得趕緊回常德一趟。」
繼父的意外出現,讓冰之感覺到意外的溫暖。繼父以前是教他學戲的老師,冰之從小就叫他「師傅」。夜晚,冰之泡好茶端給師傅,二人坐在藤椅上閑聊,師傅竟拿出一本許秋白翻譯的蘇俄革命書籍給她看,林冰之驚喜萬分,就問師傅:
「找組織?你是組織的人?」
話音未落,那鳥突然再次開口說話:「來客人啦!來客人啦!來客人啦!」連說三遍,真的跟個人似的。
母親張開雙臂攔住他。「俞九葵!你給我站住!」
「于清華!你怎麼來了!」
自此以後,于清華除「小海軍」外,又多了一個外號「金13」。
繼續猶豫了一下,說道:「嗯,也可以這麼說吧!將來等革命成功了,還會有更多好戲湧現出來。革命是必然趨勢。」https://www•hetubook•com•com
「師傅,你也參加革命啦?」
「不吃!我正忙著呢!」
「你是怎麼帶的孩子?他才9歲!」
「冰之的朋友,不是藝術家就是詩人,哪有穿得這麼破的?」
冰之總是沒等小海軍把它們做成菜,就叼起一根黃瓜來生啃,邊啃邊喊于清華的名字:「于清華!于清華!黃瓜好|嫩!黃瓜好|嫩!」
「為什麼啊?」
于清華說:「也不是樣樣文體都要革命,古戲曲是中國文化的瑰寶,想必是要保留的。」
「這話怎麼講?」
「冰之,你失去了一個弟弟,就讓我做你的弟弟好啦!」
「文學人」不分男女。文學人和文學人之間,有一種相同的氣味,彼此稍一挨近,相互嗅一嗅就知道對方的身份。
冰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說我風流成性?呵呵!那我就偏要同居給你們看!」
「你是冰之的朋友吧?」
「你怎麼樣,有愛的人了嗎?」
「來吃!」
同居這段時間,小海軍寫了不少讚美愛情的詩,還描寫了美麗女子的眼睛和裙擺。看了這些詩,冰之顯得很高興。哪個女子不喜歡別人說她美?女作家也一樣,都是女人,小女兒心態。
「是!」
「我沒帶夠路費。我只帶了來的路費,心想不追到你,我就不回北平!」
冰之轉身又對那陌生青年說:「對不起,失陪一下,我馬上回來!」
這時候,于清華的戰鬥本性暴露無疑,他好似翻身下馬,一個跟斗骨碌翻到林冰之身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蓋章似地吻了林冰之的嘴。
來客用力點頭,身上的舊白袍子絲絲縷縷如千萬隻細白翅膀,在抖,在飛。
婉紅信上說,新婚不久她就染上肺結核,現在病重,請冰之回上海來見她最後一面。
林冰之到達福安縣城的時候,天剛蒙蒙亮,縣城的拱形門洞隱藏在暗灰色的晨霧之中,像一個寓言,一個巨大的想說話的舌頭,林冰之愣在那裡,彷彿不相信這裏就是自己的家。
「清華!」
「那當然。」
「我的病我知道,這回是真的挺不過去了,真的要走了。這輩子,嫁給秋白先生我不後悔,即便肺結核這種病是他傳染給我的,我也不後悔。」
「說!」
這句話說的,讓小海軍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走過來抱住冰之吻她的臉說,「對不起,我錯了!」
「謝謝你的玫瑰花!你以前真是金店學徒嗎?」
「冰之!」
「是你說的啊!記住了!」

8

秋白站在高台上,下面是一眾仰望他的人,他是火,他是光,知道自己是誰,可他並不過份自賦。在演講的舞台上,他面容端莊,甚至,略帶那麼一點孩童般輕微的羞澀。他舉手投足充滿魅力。冰之就是站在台下喜歡上這個男人的,雖然她與他之間並無結果,但在她腦海里留下的印記是那樣深刻。
「嗯,有這個打算。」

7

郵差把信交給冰之,冰之心裏開始打鼓。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湖南老家出事了。林冰之拆開信,一眼就看到母急促而潦草的字跡。信中說弟弟病重,望冰之火速回湘。
「革命就是不讓唱儺戲啦?」
「我的出現讓人很丟臉嗎?」小海軍問。
「那為什麼還要去上海?」
冰之看見自己乘坐的火車以傾斜角度逐漸飛了起來,破雲而出。
這一晚的茶敘,減輕了冰之失去弟弟的哀傷,但當眾人散去,小石頭的照片格外凸顯在死灰色的空氣中,他像一個活生生的、還未長大的成年人,用成熟、篤定的眼光看著這世界。
站在一旁的戴帽男子,冰之沒見過。他是在聚會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人們已經開始燒烤時才出現的。他戴著一頂日本學生帽,背著手,一言不發,看著篝火旁的一群「文學人」笑鬧、交談,他似乎是個局外人。

6

「哎,馬上過來!」
「知錯就改,趕快掃帚地!」
她的嘴白得像紙,看起來有些嚇人。
小海軍從外面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微笑。
「這是什麼啊?」
「你怎麼知道的?」
「林冰之!信!有你一封信!」
抬棺材的人把小石頭的棺材放下,俞九葵撲過去扶棺大哭。他是唱戲的出身,聲音之響,天上的黑云為之震顫,幾經輾轉,終於化作烏黑的雨水,傾盆而下,出殯的隊伍被澆成落湯雞,紙錢,麻衣散落一地,弟弟的小棺材孤零零地被擺放在泥路中央,路是路,水是水,泥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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