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紛亂，有這樣一杯醇香的咖啡，已是很好，再有這樣一屋子陽光，豈不更好？冰之從隨身包里拿出紙筆，一手擎煙，一手執筆，白紙斜放在桌前，剛要落筆，卻見窗外街上走著一個灰西裝的男子，走路的樣子很有特點，由於腿長，身體略微搖晃，步子邁得好像不穩似的。林冰之突然覺得，這個穿西裝的男子像她一個熟人，她立刻放下紙筆追了出去。
1
一群年輕開始在星空下奔跑，調笑，喔喔叫著，喊著彼此的名字。于清華說：「冰之！看見那顆星星了嗎？天空中最亮的星，我要把你的名字刻上去！」
就在詩人把導演送上火車之時，女作家正在家中奮筆疾書，她聽到隆隆作響的列車，眼前浮現出去上海的那輛火車停留在站台，許多衣著講究的男女進進出出，上上下下。
林冰之從床上一躍而起，撲向于清華，撲進他懷裡，兩人又抱又跳，「你這樣的愛，會把我寵壞的！」
《大夢》這部偉大的作品，在無意間改變了很多人的格局。于海洋在跟林冰之結婚之前，已是小有成就的詩人、作家，現在林冰之彎道超車，名氣遠超過他。他們夫婦共同的朋友沈星以前是圈子裡名氣最大的，現在也被林冰之超過去，女作家名聲大震，男作家們心裏酸酸的，酸是酸啊，卻也還是為他們圈中人高興,舉杯慶賀。
他們租了一輛馬車，帶上大大小小的傢伙什，兩對夫妻一行四人浩浩蕩蕩出發了。
4
小海軍說：「愛情就是最大的文學啊！冰之，今天你是老大！你來談談寫作！」
「啊，你今天買了魚啊？」
「你看這件大衣有毛領子，適不適合我？」
「去！誰是你老婆！」
太陽偏西。山的輪廓變得立體清晰起來。小海軍手搭涼棚朝西一望，說道：「還看什麼星星啊！今天晚上沒星星！」
上海轉一圈回來，冰之才深知北平這幫朋友有多可貴，她找到了一個詞彙，叫「書卷氣」，她以前是野路子，不喜歡「書卷氣」，現在卻愛上「書卷氣」，特別是那對哲學家夫婦的「書卷氣」，簡直讓她著迷。
「相機我們給你修。不過，你下次再這麼亂拍，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4月12日 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政變。4月18日 蔣介石另立南京國民政府。4月19日武漢國民政府舉行第二次北伐誓師大會。4月27日 中共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武漢舉行。
8
「我不喝酒。我是來帶冰之走的。」
她用力推他。
「我我我！」
「既然是上海來的朋友，不如過來一起喝杯酒吧？」
「怎麼你還嫌沒抱夠啊？情深似海？」
「誰讓你拍我們的？砸了你的相機，活該！」
于清華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曲調之中，眨么眨么眼，表情依然木木的。冰之又問：「怎麼啦？不好聽啊？」
于清華騎著自行車，穿行在北平的大街小巷。他像一隻燕子平貼著地面飛行，遇到下坡路，雙手離把，平伸在半空中，嘴裏發出「喔喔」的叫聲，看起來像一次貨真價實的飛翔。
冰之望著月亮之下這個人影，突然感到毛骨倏然，那天下午在咖啡館，也是這個人，邁著大長腿在街上走，冰之覺得眼熟悉。待到林冰之追去時，身材瘦高的西裝男早已不見蹤影。
丈夫于清華受左翼作家胡伯瀚的邀請，帶著懷胎六月的妻子林冰之去上海辦進步刊物《冰之火》，刊名是組織上事先定好的，事有湊巧，這前面「冰之」二字竟與林冰之同名，書信傳來，于清華看到「冰之火」三字，當即決定辭去北平的工作，帶著妻子去上海。
「是啊，別寫了，我燒魚給你吃，也給肚子里的寶寶補補呀！」
不是跟你說了嗎？全都是雜誌，我們最新創辦的文學刊物，托你帶給上海同仁，送朋友，名單在箱子里。
難道……難道是上海的小孟導演追到北平來了？正想到這兒，那人忽然開口說話：「嗨！冰之，我終於找到你啦！」
「這麼說，你是一個時光大師啊！」
這時候，有輛跑得飛快的洋車從他們中間衝過去，他倆被嚇了一跳，連忙閃身讓道。
街上空空蕩蕩，並無穿灰西裝的男子。
一般來說，能寫的都不太擅長說話，而林冰之絕對是個例外。她身上自帶開關，一打開就沒個完。思路清晰，滔滔不絕。她又像極了一個背著舞台走天下的人，她走m.hetubook.com.com到哪兒，就把「舞台」帶到哪兒，安營紮寨，即刻起舞，激|情從零到一百幾乎用不了30秒。
「這下好了，抱也抱了，親也親了，何去何從，你自己做個決定吧！」
「帶冰之走？你要帶她去哪裡？」
「後來嘛，後來我緩過來了！知道你安好，我還死什麼呀？我發憤寫作，一口寫了三十首詩，十個短篇小說，出人意料的是這些作品全都發表了。我要寫，我要寫，我要寫大寫的文章，我給你寫信幹嘛？我給全世界寫信——發表文章就是要告知全世界——林冰之，我愛你！」
「好啊！談就談！」冰之輕盈地跳上講台，不用打草稿，手撐在桌上侃侃而談。
車站人很多，冰之借口要寫小說沒來送他，負責扛大包搬行李的是于清華。
「好！」
《大夢》正在作家筆下飛快成書；
《大夢》完成，天地安妥。「我來唱一段吧，唱一段好聽的給我夫君聽。我是你窗前那株白玉蘭，你是我枕邊那段鴛鴦夢。你注視我的目光，好像前世舊夢，直覺得給我指引，你就是那個值得託付的人。今生今世我們在一起，一起走，一輩子。」
2
「那是你，我是電影人，跟文學有嘛關係？」
「生日快樂！老婆！」他說。
「就算全世界都消失了，你還有我，我還有你，我們倆還是一對兒！」
時間無痕，花落有聲。林冰之長篇小說處女作《大夢》寫作之時，這些事正在中國歷史上一一發生。冰之盡一個寫作者之能，全力衝刺。她當時並不知道《大夢》將帶給她什麼？只知埋頭寫作，不分晝夜，廢寢忘食。
他用力抱她。
這個夜晚，他們過得特別踏實，動手包餃子，小海軍還往冰之臉上塗抹乾麵粉。冰之照了鏡子，哈哈大笑，又去箱子里翻找，找到一件粉衣，寬大的袖子，類似戲服那種。
事情頗具戲劇性。
「抱你個頭啊！小氣鬼，吃醋精！」
5月5日 馮玉祥出師潼關，直系軍閥覆沒。5月10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武漢召開。到會代表60餘人，代表團員5萬多人。會議選出新的團中央局，任弼時當選為書記。
「怎麼樣？曲是老曲，詞是我自己填的？」冰之唱完問。
冰之沒想到她在睡覺之時，她的書稿已脫離他們的小屋，去天地間翱翔。她手上還有稿子的餘溫，她做夢的時候，她還夢到一個錯別字要改。
「怎麼就寄走了，我還沒改好呢！我做夢有一個錯字，我想改卻怎麼也改不成，我一急就醒了！」
「我說你還想上天啊！爬什麼樹！危險！」
四個人各司其職，開始籌備起來。林冰之負責買烤爐和肉，丁香凝負責準備帳篷和睡袋。兩個男的倒是瀟洒，拿著本文學雜誌夸夸其談，小說、詩歌、外國文學，把天都聊黑了，也沒聊到實際問題，都是從思想到思想，從理論到理論。
丁香凝聽得熱淚盈眶。
「我夢見小白船，我站在船上唱歌。」
「哪個稿子？」
買東買西，去野外郊遊的日子總算到了。
「錯字啊，我幫你改啦！行了，一切都弄好了，你就放心吧！起來起來，小懶蟲！我買了面，買了肉，還買了顆白菜，咱們今兒個包餃子吃！」
「好！」
他們支起小碳爐開始燒烤，又聊過去的事。于清華說了一段連林冰之都不知道的故事，他說冰之不告而別，從他的世界里突然消失，他當時連死的心都有了。
「你問她，她最懂！」于清華用胳膊肘頂頂身旁的林冰之，他倆交換一個眼色，笑得很開心。
冰之成名之後，有許多北平高校請她去演講。因為要撐場面，冰之變得愛打扮，平時出門還化妝，對此，于清華挺不高興的，他是軍人出身，崇尚簡樸，衣服夠穿就行，冰之卻看見喜歡的衣服就走不動路，站在玻璃櫥窗外看了又看，看完之後忍不住又要進去試，這樣一來二去幾次，于海洋就有些不高興了。
「我小時候學過一點戲，我唱戲給你聽吧！」
「是的！我們……」
他是誰？怎麼好像在哪兒見過？
「時光大師這個名字好啊！于兄，你這詩人是真的，我信你！」
經過「星空下摘星星」這一插曲，夫妻倆的關係倒是更好起來。這個婚外追求者好有一比，小海軍把他比成「粘合劑」，他的出現把林冰之和于清華夫妻倆更加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嚴絲合縫，水潑不進，刀插不進，風吹不散。只有生死才能把他們分開。
「誰敢看不起我？那我
和*圖*書就捲起袖子告訴他，臭小子，你爸爸是大英雄！」
「哎！老兄，你當我搬運工啊？」
小孟導演自告奮勇要爬樹去摘星星，被林冰之大吼一聲制止了。「孟景珂！你還想上天啊！」
他想過各種各樣的死法：卧軌，服毒，飲彈自盡。他決定以男人的方式了結自己，「突如其來地被甩，是個男人都受不了啊！」
「哥，冰之就交給你了，你要是對她的不好，我可饒不了你啊！」小孟導演瘋喝了一口酒，開始想起此行的目的來。他提起林冰之，儼然林冰之是他老婆。
7
這樣的「空」，林冰之曾經經歷過兩次，一次是童年時母親帶她到小鎮上閑逛，突然有人大喊一聲「土匪來啦！」街上的人一下子如空氣般消失了，就連母親也不知去向，剩下小小女童獨自一人站在街口，空氣彷彿凝固一般。
「稿子寄出去了！」
她衝上去搶奪記者手中的相機。徐小華是個大個子，把相機舉得高高的，冰之夠不著就拿腳踢、拿腳踹，二人扭打起來。于清華見狀連忙拉架，一派混戰。扭打之間，照相機「怦」地一聲落到地上，摔得嘴臉歪邪，不成樣子。
冰之講起小時候被土匪抓進山洞的故事，還有湘西的恐怖傳說「趕屍」，說士兵戰死殺場，「魂」是要被帶回家的，因此就有人「趕」著屍體回家。傳說中的「趕屍」是個技術活，趕屍的人會把幾個屍體綁在一起，翻山越嶺，風雨兼程，屍體竟像活人一像走起路來。
他們拖著行李進了一家不錯的餐館，在二樓臨窗的座位坐下。離開車時間還早，他們可以從從容容點幾個菜，甚至還可以喝一壺。跑堂麻利。熱菜一盤一盤地送上來。來吧來吧，小酒喝起來。他們用小白瓷杯喝白酒，推杯換盞，高談闊論，都忘了林冰之是誰，彷彿他倆從來是朋友。
「一條魚能補多少？肚子里的寶寶長得快著呢，你得每天做好吃的給我吃。」
陳望月是南方人，他說國語略帶南方口音，林冰之恰恰覺得這種口音很適合談哲學，有種清風徐來的感覺。他們提前幾天就開始籌劃，要帶這個，不帶那個。陳望月的夫人丁香凝是個細心的人，她從不空談，總愛坐在角落裡拿著小本記著什麼。
「抱是抱了，可是沒有親啊！」
「你是作家又不是戲子，打扮那麼漂亮幹什麼？」
路邊層林盡染，蘆葦搖曳。他們一路上談笑風生，錯過了好風景，混然不知。
「同居？！」
她太能說了。是說話界的「超人」。
「難道是錯覺？還是一時間晃了神？」
林冰之的電影夢就此破碎了。回到北平后，她一門心思鑽研文學，按她自己的話說，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了。在她一心一意寫作《大夢》的時候，還有一段感情小插曲，就是上海的小孟導演從天而降，找到北平來了。
《大夢》終於完成，林冰之大睡三天，昏天黑地。這部書稿是于清華幫忙寄出的。他騎著自行車單手扶把，另一隻手抱著一個大大的牛皮紙包，就像懷抱一個嬰兒，小心，珍視，邊騎車邊低頭看一眼她。
她拿出小楷毛筆，蘸足墨，想要修改那個字，可是筆卻無論如何落不到紙上，用力，再用力，卻也無濟於事，就是碰不到紙上，冰之用力一掙，醒了。
消息很快傳來，林冰之的《大夢》在《小說月報》發表了,這消息在圈內引起了極大的轟動，魯迅先生看了小說《大夢》，大加讚賞，看文筆他還以為是小有名氣的小說家沈星寫的，後來才知真實作者是林冰之。
去上海的火車上，有這樣一對恩愛小夫妻，女的肚子隆起，顯然懷有身孕。男的小心翼翼，正在剝一隻桔子，剝好后一片一片喂進女的嘴裏。火車飛馳，車窗外光影飛馳，時間在飛馳。他倆坐在靠窗的位置，開心地吃著桔子。冰之有時吃吃地傻笑，讓坐在對面的丈夫摸不著頭腦。
「這你就不懂了吧？文學跟電影，他們是一對雙胞胎。」
于清華把衣服從她身上扒下來，有些粗暴地說：「不適合！不適合！」
9
「那家怎麼辦？你報社的工作怎麼辦？我的小說怎麼辦？你在給胡先生拍電報之前，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決定？」
于清華推門進來，見林冰之站在床上，目光迷離。
她早早開始準備起來。小型烤爐看了幾家雜貨店，還沒有選中一隻中意的。逛街逛到中午，冰之就找了一家西式咖啡廳，點了牛角麵包和濃香咖m.hetubook.com.com啡，坐下來慢慢地吃點東西。
房間里拉著窗帘，光線有些幽暗，冰之擁被而坐，坐在大床中央，她想起家鄉的湖水，想起湖中央那艘小白船。日光雲影，有一束光投射在小白船上，她站起身來，輕輕唱歌。
「老婆，這回是我魯莽了。」
月亮很大。人影很長。
冰之伸手一摸，于清華腮邊還真有眼淚。冰之抱著他說，「好啦好啦！怎麼跟個孩子似的。等將來咱們有了小孩，你要是還是這個樣子，兒子會看不起你的！」
「至於嘛！你們倆！沒事兒別拿死啊活啊開玩笑！生死事關重大，不可兒戲焉。」陳望月自有一套生活哲學，他認為語言不能亂來，話一出口，就如同一瓢潑出去的水，已成定勢，怎麼收也收不回。
小海軍說道：「放心放心！小老弟！冰之交給我啦！你就百分百放心好啦！」他故意逗他，但兩人都喝多了，話裡有話，似乎誰也聽不出來。
「看啊，好美啊！」
「太好聽啦！聽哭了！」
「原來你還是憐惜我的！原來你還是憐惜我的！我感動死了！嗚嗚！嗚嗚！」他竟然肆無忌憚哭起來，把其他人全都嚇傻了。
「那後來你收到信，知道我在上海，怎麼回給我回信啊？」
「一個做事一人擔？」林冰之用手掐掐于清華的臉，說道：「親愛的，你太天真啦，你現在是一個人嗎？你、我還有肚子里的孩子，咱們三個人是一體的，所以呢，以後你要去哪兒，要幹什麼，一定要跟我商量。」
「還不如什麼？今天還有兩個應酬，趕緊走！」
詩人的情話，雕刻進冰之的腦海里，成為永久的影像。
于清華說：「我說，你說話怎麼這麼孩子氣啊？冰之是成年人，她脖子上扛著的，叫腦袋！她自己不會思想嗎？」
丁香凝在一旁畫素描。
飯局一個接一個，應酬越來越多。夫婦二人疲於奔命。
「我們家冰之迷信呢！一定要喝這個茶壺沏出的茶寫東西，才覺得真。」
6
「林冰之，于清華，你們賠我相機！」余小華跳著腳耍賴說，「我的相機可貴可貴了！你們賠！」
說到周末郊外看星星，這麼浪漫的事冰之又怎能不喜歡？
「為中國文學做點供獻嘛，苦點累點也我願意！」
小孟導演攤開手掌，接住了一片從天而降的雪花。
中午時分，雨後初晴，有溫暖的秋日陽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咖啡館里幾乎沒人，四處充盈著沉甸甸的日光顆粒，甘甜如蜜。坐在這裏幾乎不用點任何東西，光點一杯白水，也可以喝得有滋有味。
兩人都有點喝多了，拍著肩膀互相吹捧一番。酒足飯飽，拖著行李走出飯館。站在屋檐下向外張望，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呀！下雪了！」
露營地在山腳下的一片開闊地。秋日風景，美麗如畫。他們選好地點就開始安營紮寨了。陳望月家鄉在浙江沿海，對「安營紮寨」這個活兒並不陌生，且他手很巧，動手能力強。他從容不迫地乾著手中的活計，一邊跟于清華聊天，時政，趣聞，天下大事。于清華也把文藝圈的一些事講經他聽。辦雜誌，寫專欄，給報投稿。過了一會兒，林冰之也加入進來，她大談電影圈的浮夸、勢利和沒教養，忘了他人的存在。
小孟子回過頭來，有點眼淚汪汪的樣子。他說：「冰之，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冰之，你怎麼連小茶壺都要帶上？」香凝說。
陳望月「啪啪」拍起了手掌，「說得好！」「說得好！」
這一年，1927年，中國發生了許多大事：
冰之把新衣披在身上，對著鏡子左轉轉、右轉轉，店裡那件翠藍色呢子大衣，倒還真挺適合她，冰之一穿上就不肯脫下來，眼睛亮亮的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彷彿在打量一個新人。
剎那間，小海軍的軍人脾氣上來了，只見他不由分說，揮起他碩大的拳頭就朝那顆精緻的小腦袋打去，就這一拳，他把小孟導演打趴下了。眼鏡片散落在草地上，摸索許久才找到。
「你來得正好，這是我愛人于清華，他是詩人，作家。旁邊是我的朋友陳望月和他夫人丁香凝。」
待到返回上海時，情景又是兩樣。
兩人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手拉手走在大街上。天色已晚，路燈還沒有亮，四周漆黑的一片，整條街就像一艘大船，停留在死寂的海面。起霧了，他們什麼也看不見，甚至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們拉著手站在街口，感覺到彼此手心的溫熱。
冰之說：「噢唷，好肉麻啊！怎麼啦？今天的文學講座不搞啦和圖書？」
「早知道成名之後這麼累，還不如……」
清華，你往我箱子里裝的什麼東西？死沉死沉的！
哲學家陳望月問：「怎樣才算真？小說原本就是虛構的藝術！」
3月21日，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取得勝利。
于清華正好接過她的話茬說：「冰之，不如我們去上海吧？」
小孟子就跟個孩子似的抱住冰之嗚嗚哭起來。滿天星星開始旋轉，所有人刻意迴避，包括小海軍在內，集體消失不見了。
這天是個周末，陳望月夫婦早早來約冰之，要一起去郊外看星星。這真是一對浪漫的人啊，時局不穩，動蕩，他倒有心思去野外看星星，不愧是哲學系教授，想法都跟別人不一樣。
還有一次「空」是有一回冰之過生日，她自己忘記了這件事，去到一個小禮堂去講座。明明是對的時間，進去之後卻發現空無一人，那種「空」令人窒息。可就在下一秒，突然從後排座椅後面，飛出許多花束、綵帶，有人大喊「冰之，生日快樂！」然後是綵帶「萬箭齊發」，小海軍從台階上衝下來摟抱她，抱得緊緊的，兩人差點摔倒。
「什麼？冰之你說什麼？你愛人？難道你結婚了？你真的結婚了？你騙人，我不相信！」月光下，他的臉顯得過於慘白，以至於林冰之懷疑，這個小孟導演是不是個假人。
「去上海？你確定？」冰之雖然大著肚子，但仍堅持坐在桌前趕稿子，文學就是她的命，一日不寫食魚食肉皆無味。
林冰之像同班同學似的，走過去用力推了他一把，說：「怎麼啦？哭什麼？」
林冰之拿起一本書，照著小海軍的頭劈頭蓋臉打下去，直打得夫君抱頭鼠竄。「別打啦！別打啦！你這是要謀害親夫啊！」
說著話，拉起冰之的手就往外走。冰之很生氣地甩開他的手，大步流星往前走，清華就在後面追，正好有個報社記余小華從這兒路過，拿起手中大黑相機就拍，閃光燈噼里啪啦閃成一片，林冰之湘妹子的爆脾氣又來了，「滾開！」
余小華面色鐵青，轉身離開。林冰之從地上撿起相機，對於清華說：「走吧！還得給他修相機。看來北平咱們是不能呆了。」
3月24日 南京事件。佔領南京的國民革命軍攻擊外國機構，打死金陵大學美籍副校長文懷恩等人，英美軍艦炮擊南京城。鎮江英領事將鎮江英租界管理權交還中國。
「包餃子嘍！包餃子！」
「你在幹嘛？」
5
「好聽就好聽唄！哭什麼哭？」
「兩個大男人手拉手走路，雙胞胎啊？」
「我們帶上兩頂帳篷去郊外露營，再帶上一個小烤爐，帶上些生牛肉和蔬菜，晚上我們一邊看星星，一邊吃烤肉，再聊聊羅素，聊聊哲學，理想的人生，就是這樣子啊！」
「大導演那一條還得改改。」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回上海啦！冰之不是你一個人的冰之，冰之是我們大傢伙兒的。林冰之她有才華，她在上海試鏡已經成功了，有新近開拍的電影準備請她做女主角，真的，我朋友洪茅導演說了，這次她就定林冰之了。在她前途一片光明，事業上就要大展宏圖的時候，你們這些人——冰之所謂的朋友，卻要給冰之下絆，拖她後腿，在這兒，作為林冰之的朋友，我倒要問一句，你們安的是什麼心啊？」
（小孟導演日後拍出了成名作《一片雪花》）。
那夜，他們還是和解了，在一個帳篷里喝酒吃肉。哲學家陳望月手藝不錯，能把牛肉烤得兩面焦黃，加上孜然和辣椒粉，香飄五里地。在帳篷里，三男兩女變得像一家人一樣親密，他們相互拼灑，講笑話，對詩。一個小時前，兩個男人還抱在草地打滾，互相掄拳頭打架，放狠話，要決鬥，要殺人，這會兒，二兩白酒一喝，稱兄道弟，一笑免恩仇。
冰之在寫《大夢》期間，「晃神」這種事時有發生。街上是那樣空，沒有一個閑人，就連小商販的車都閑在那兒，無人操作，好像為了表演「街上無人」故意棄車而逃了一般。
「那麼，誰來刻呢？」
「賭命吧？哈哈！」
8月1日南南昌起義爆發，中國人民解放軍成立。8月7日 中共在漢口召開「八七會議」。8月25日 武漢政府宣布遷都南京，並改組「國民政府」。
故事講到這兒，如同見鬼一般，有個人從月亮底下冒出來，邁著大長腿，一步步朝這邊走來。
于清華一把抱住她咬住她耳朵小聲說：
交到這對哲學夫婦做朋友，對冰之來說簡直是天降神兵，剛經歷了「上海之痛」的林冰之，對電hetubook.com.com影圈的「浮夸朋友」簡直受得夠夠的。冰之之前的朋友，大都是一些作家、詩人、大學教授，知識分子階層接觸多了，自覺有些「酸」。
酒過三巡，拉開營帳，幾個年輕人魚躍而出，只見外面風停了，雨止住了，漫天星斗如巨人撒出的一把鑽石，它們分佈在天空的每一個角落，閃啊閃，像神的眼睛。
洋車夫瘋了似的回過頭來罵。于清華和孟景珂卻彎下腰來笑得不行。剛說「雙胞胎」他就「雙胞胎」、「雙胞胎」地罵過來，這倆文人和洋車夫，在北平街頭偶遇並且撞出火花，也是一種特別的緣分。
「寵壞就寵壞？我倒要看看，你還能變得怎麼壞？」
冰之也不說什麼，伸手將丈夫攬進懷裡，這時，她聽到三個人的心跳，砰、砰、砰，強勁有力，猶如戰鼓。冰之看見戰旗獵獵，喊聲震天，一個新時代即將來臨。
冰之「噗吃」一聲笑了。她是被丈夫給氣樂的。
《一片雪花》正在導演腦海中孕育成型；
這趟北平之行，孟景珂有意外收穫，那就是他跟林冰之的先生竟然成了朋友。這是他從上海出發時完全沒想到的。他從上海來北平，完全是衝著林冰之來的，並且信心滿滿，能把她重新帶回上海，他坐火車一路上都想著他們在一起時的情景，一起寫劇本、拍戲、吃東西，陪她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走，去陌生的城市。她喜歡下雨，陪她一起淋雨。林冰之的美，不是艷俗之美，任何一個女演員都比不上她。
「寄給《小說月報》了。」
「今天不是，以後一定會是的。冰之，我愛你！」
「改什麼呀改？現在不是大導演，過兩年就是了，我這個人啊，只要我想到的，三年後就變成現實了。」
「《大夢》啊！」
「寫小說跟畫畫一樣，怎麼舒服怎麼來，不能想太多，有了靈感拿起筆就寫，勇往直前，不要往兩邊看，一條道走到黑。想太多的人是寫不了小說的，害怕失敗的人也寫不了小說。理論太紮實的人寫不了小說，手高眼低的人也寫不了小說。」
上海電影圈是一個新興的圈子，圈子裡魚龍混雜，外表看起來光鮮亮麗，內里卻布滿蟲蛆，黑暗得很。冰之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大夢》就是以她在上海明星公司拍電影的經歷為素材寫成的。上海那些朋友，被她統統寫進書里，包括小孟導演在內，統統被她寫進書里。
「寫小說有那麼歡樂嗎？我看你和冰之都為這件事著迷呢！以我們搞哲學的眼光看，冰之寫《大夢》，失而復得，必有大福。」
已經進入小雪節氣，天氣微涼，性急的人已換上薄棉袍，雙手插在袖中，急猴猴往前走。天色灰藍，有白鴿成結隊在屋頂盤旋，兩個男人拖著大批行李在街上走，倒有些像逃難。
3
「我不跟你爭冰之，不是因為我爭不過你，哎！哥，你看看我，」小孟導演「咚咚」拍著自己的單薄的胸說：「哥你看本人還不錯吧？青年才俊，電影人，大導演，未婚青年。」
「原來是在夢裡！」
「賭就賭？誰怕誰？」小海軍說，「賭個啥？」
「太感人了！」
于清華走過來，拿掉林冰之手中的鋼筆，「啪」地一下放在桌上，拉過她的雙手臉對臉跟她說話。「冰之，去上海這事我已經決定了。胡先生的邀請我得去，你這馬上要生孩子，我得帶著你走。」
「來不及了，事情很急。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擔。」
「又主觀了吧！」冰之白了他一眼，雙臂抱在胸前，眼角上揚，「怎麼樣，敢不敢打賭？」冰之動不動就要跟愛人打賭。
「我喝茶必須用這個茶壺，它沏的茶特別香。」冰之答。
「孟景珂？」
那個下午喝過咖啡，她終於買到一隻心儀的小烤爐。爐子有點小貴，但是德國產的，精緻又實用，冰之也就接受了。他們兩口子寫稿賺錢，總有一種「白得」的感覺，缺個桌子，熬夜寫個稿子，買桌子的錢就有了。缺個爐子，貴點就貴點，寫個短篇小說錢就賺回來了。于清華有時怪林冰之花錢大手大腳，林冰之就看看自己的手心，看完左手又看右手，開玩笑說：「我手不大呀！」說完兩手撐著腰哈哈大笑，把桌上兩盆海棠花的葉子都震掉了。
「反正我就是想帶她回去拍戲，另外，在上海，我們、我們也很相愛，我倆曾經同居……」
「寄哪兒了？」
「你們是北平名人，不拍你們我拍誰？拍到你們的照片，可以上報紙頭條，你們寫小說的想出名，我們辦小報的也想出名啊！想不到林冰之你這麼有性格，比男的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