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淮北王沒作聲,看著她大半晌道:「本王若是孑然一身,不回也就罷了。」
余窈窕端著西湖牛肉羹倒自己碗里,品了口道:「你唱小生已經很出彩了,唱老生情感不夠。」
「自知,人——貴在自知。」余窈窕一字一句道。
「你吃,本王不喜蝦。」淮北王又推給她。
「你說你要回去我理解,你又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余窈窕道。
「你,就是個跑龍套的。」余窈窕朝小十一道。
「可用上?」淮北王看她。
「唱淮北王?唱呂梁?」余窈窕彎著桃花眼看他。
余窈窕有點訕訕,這是真生氣了。拍拍屁股進了廚房,挨個掀鍋蓋看了眼,除了鹵牛肉就是小米粥,連個菜毛兒都沒。盛了碗小米粥回堂屋,淮北王端坐在案幾前,案上擺了三菜一湯。白灼九節蝦,西芹百合,西湖牛肉羹。
「對呀!」小十一道:「咱們畢竟是民間野路子,人正派老腔都是戲劇學院畢業的呢。」
「本王不專業?」淮北王斂眉。
「你別說了別說了,你懂啥是青衣啥是花旦?你出門別說我是你爹。」余淮義扭頭就回屋和*圖*書,不想再跟這白痴說一句。他最煩有人拿他跟師兄比,比一輩子了煩不煩?
「怎麼樣,本王唱老生腔可好?」淮北王自信滿滿。
「……」
淮北王琢磨了會問:「他怎麼活透徹了?」
「人這一輩子不容易,活成你這樣也算透徹了。」余窈窕道。小十一當誇他呢,咧著嘴直樂道:「我也沒啥出息,就想學點《獐子溝》里的皮毛。」
余淮義混的不如他師兄,他師兄的劇團接的都是外賓,戲劇界里的國際招牌兒。余淮義還領著個小戲班,半死不活的熬著。
提起他師兄,余淮義不屑道:「他領的都啥?沒一個成大氣候,一個個才學了點皮毛就敢上台,他就是欺負洋人聽不懂。」
「飽了。」余淮義頭也不回道。
余窈窕沒言語,林師兄跟武師兄也曾說過這話,但道義抵不過現實。大家學手藝都是為了混口飯,這幾年戲曲越發不樂觀,大劇院里能坐滿六成,都已經是頂光彩的了。
小十一心直口快道:「您還是唱《獐子溝》好,像《空城計》這種正派的老生腔還得專業的人……」
「混的m•hetubook•com.com好咋了?」余淮義炸毛,一巴掌招呼到她後腦勺:「我咋教你的?做人要紮實要實打實,他底下的小生一輩子只能唱小生,我底下的小生可不止唱小生…,」
淮北王不作聲,直接到院里,吊了吊嗓子,開口就唱《空城計》。
余淮義討了頓氣,踩著自行車直接出了門。余窈窕喊道:「飯口去哪呀?」
「哈哈——哈哈。」余窈窕大笑,遂捂住嘴止了聲,怕吵醒睡下的余淮義。
「唱諸葛亮。」
「謝主隆恩,哀家也不吃。」
「你懂個啥,一個人不能被一個角兒桎梏住……」
「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攢錢,三年攢了八十七塊。當時的八十七塊可是巨款,一根冰棍才兩毛錢,一包辣條也才兩毛錢。直到有一天我媽說,你這錢月亮上不能花,月亮上流通的是月芽幣,然後這筆巨款就被我媽借走了。我媽特意寫了封信感謝我,說用這筆錢維持了兩個月的家用。我當時特別有成就感,吃的每一粒米都理直氣壯,這可是花我的錢!」
「師姐說得沒錯。」小十一點頭附和。
余窈窕坐過去,看著www.hetubook.com.com專屬他碟子里的菜,默不作聲的干喝粥。淮北王看她一眼,手指推著一碟剝好的蝦給她,腔調過於倨傲,余窈窕沒鳥他。
「而且回來看父母一趟還得坐飛船,那得多貴呀!我當時很焦慮,一方面開始偷偷攢錢坐飛船,一方面在發愁月亮一會扁一會彎有時候還看不見,住月亮上能安全么?」
「梅蘭芳不就唱青衣?一輩子一個角兒……」
「不回幹嘛?留在這幹什麼?」余窈窕直視他。
「人比你混的好。」余窈窕道。
「老余總覺得虧欠我,身邊人看我命苦,其實我覺得自己挺好的。我比很多人命都好。」余窈窕看著月亮道:「我媽是乳腺癌,她整個治療過程都是痛苦的,所以我媽說她會在月亮上等我,我並沒有很傷心,至少月亮上沒有痛苦。」又指著月亮道:「你看,月亮上有廣寒宮,有桂樹有嫦娥有我媽。」
小十一圍著淮北王打轉兒,一會沏茶,一會布菜。淮北王坐在太師椅上,一副理所應當的姿態。余窈窕深深唾棄,奴性,骨子裡的奴性。
「師姐看出來了?我就是個跑龍套的呀。」小十一笑嘻嘻和圖書道。
余窈窕盯著比手掌大的九節蝦,老余真捨得下本!小十一替他剝著蝦,八卦著圈裡的各種事。淮北王四平八穩地夾著菜,連嗯都不嗯一聲。
淮北王別開眼,捻著手指道:「留這唱戲兒。」
「後來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慣,從不亂花錢,也從不吃零食。我把每一毛錢都攢著,我期待著哪天攢成巨款,可以像一個超級英雄似的拿出來救急!」
「今晚唱《空城計》呢,大家早早就去大戲院了。」小十一笑道:「師兄們都夾了倆牛肉燒餅!」
「你在嘲諷本王?」
「本王也能唱!」淮北王放下筷子,清了聲嗓子唱道:「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他一心想唱《空城計》想唱《定軍山》想唱諸葛亮。
「師傅說燒餅夾牛肉比菜管事兒。大家也都愛吃。」
「嗯。」余窈窕笑道:「十二歲那年用上了。一共攢了二千六百四,全給我媽治病了。」
「這點就好,就怕你想唱《空城計》」余窈窕筷子尖戳了只蝦吃。
「人戲路沒你寬唄。」
「怎麼不燒菜?」余窈窕扭頭問小十一。
「人都去哪了?」余窈窕問。
「…https://m.hetubook.com.com…」
淮北王看她道:「你笑什麼?」
外頭好一會沒了動靜,淮北王擱下書出去,余窈窕坐在台階上賞月,手裡端著一杯黃酒。淮北王接過酒陪她坐下,余窈窕看著他笑笑,頭順勢枕在他肩上道:「小時候都說地球人口太多了,年輕人跟小孩要往月亮上遷,我當時偷偷地哭,嫦娥要怎麼辦?」
余淮義一喝酒就話多,那些久遠的陳芝麻事都被他翻了出來。說著笑著,笑著感慨著。淮北王捧著本書坐在屋裡,耳朵留意著院里父女倆的聊天。
余窈窕都打算回去了,余淮義才拎著壺黃酒回來。余窈窕看他悶屈的臉色,進廚房炒了兩樣下酒菜,燙了黃酒,坐在院里陪他喝兩杯。
余窈窕嚼著牛肉不知自個哪錯了。讀書時就羞於提父親是唱戲的,她嫌丟人。家長會也從不讓余淮義參加。剛讀小學一年級,余淮義教她練嗓子,她察覺苗條不對,干使勁地把嗓子嚎啞,啞到不能發聲去醫院開藥。反覆幾次,余淮義就絕了讓她唱戲的心。本指望後繼有人能培養個大青衣出來。
「我笑你堂堂一王爺兒,一護國大將軍,竟然沒一個女人有膽。」余窈窕看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