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宮

窗邊站著一人,逆著光,只能看見一個輪廓。
「桃蕊姑娘,算了吧,你看她這樣子,別是被撞傻了,畢竟也是個秀女呢,到時候說不清楚,你就麻煩了。」她拉住還要抬腳的桃蕊,微微笑道,「耽誤了宋姐姐的燕窩,宋姐姐怕是又要不高興了。」
葉楚一愣,隨即無所謂地笑了笑,「還能為什麼,當然是因為自願入宮的人可以得到五十兩銀子。我大哥早就到了娶親的年紀,只是一直沒錢下聘禮。」
激蕩糾結的情緒瞬間就平息了下來,她脫口道:「我叫葉楚,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呃……」情況的驟然變化,讓屋內的兩人面面相覷,俱在對方的眼中看見了一個「窘」字。
「反正我只是個女孩子,又不能建功立業光耀門楣,再過兩年,我就十五了。到時候爹再來,就是要將我嫁人了。這樣看來,入宮也未必就不好。爹說是不是?」
看著眼前那雖然陌生卻又莫名有種熟悉感的背影,葉楚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在大腦反應過來前,已經衝上前一步,拽住了沈青砂的袖子,「你……是不是……」
「司膳?」衛無雙也是一愣。
一個正直小人蹦出來,大聲道:你騙人,沈子寅才不會管你呢!突然另一個面具小人蹦出來,一拳打倒了正直小人,動作麻利地拖走。
「小琴小膳,請跟我來吧。」司畫掩唇一笑。
皇上是年初的時候大婚的,當時除了皇后,並未冊封其他的妃子。因此,前幾日,太後下了懿旨,讓禮部協助戶部從全國各地選些品貌俱佳的女子入宮。一來,是給皇帝選妃;二來,宮娥們年紀都偏大了,也是時候要更換新人了。
她錯愕地看向瘦弱的沈青砂小姑娘,對方正拿了塊帕子擦手,一臉正直地問:「你吃飽了嗎?」
「什麼?」沈青砂轉過頭來,對她友好地笑笑。
原來只是一場回憶的夢。
不知過了多久,他嘆了口氣,頹然道:「算了,過幾天再說吧。」
「這女娃臉圓得真可愛。」
「你是聾子還是啞巴啊?」桃蕊抱緊了差一點摔出去的燕窩罐子,想想還覺得有些后怕,背上涼颼颼的全是冷汗,見少女這副木木的樣子,頓時怒不可遏,上去就是一腳踹在她腿上,「要找死撞牆撞樹去,別來找姑奶奶的晦氣。」
沈子寅一愣,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個夢了。
那人從陰影中走出來,目光在沈青砂身上打了個轉,突然拉開凳子在桌前坐下,也不說話,只是輕輕叩著桌面。
他站起來,準備將那些宣紙還給她,卻突然踩到了衣服的下擺,直直往前栽去。
暖暖的燈光照亮不大的陋室,屋內的情形一覽無餘,哪裡有什麼妖魔鬼怪、孤魂野鬼!
「幽州宣撫使?」穆易愣了愣,語帶困惑,「無雙,我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從四品吧,你把他女兒排在第三位?」
「又是甜食啊,你吃這麼多小心發胖。」
「你收集這個做什麼?」看著衛無雙那得意的神情,穆成澤有些失笑。
沈青砂眨眨眼,點了點頭,「哦。」然後她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你們先去準備兩間房間出來吧。」
沈青砂的臉頓時再次黑了,這皇后是打算拿她當豬養著嗎?不過,跟著皇后,不就不用擔心選妃也不會被放出宮了嗎?看來哥哥說得沒錯,善有善報。
沈青砂立刻乖巧地點頭。
怎麼也無法將這樣一個小女孩與剛才那悲壯肅殺的琴音聯繫起來。她有些恍惚,這是什麼情況,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桃蕊應了一聲,兩人簡單地寒暄了一番后各自往前走。
淺呷一口茶,衛無雙道:「青砂你畢竟是沈提刑的女兒,雖說如今成了我宮中的宮女,卻也不好太委屈你。你琴彈得很好,本宮很喜歡,正巧琴棋書畫還缺個琴,你就叫司琴吧。平日也不用做什麼,給本宮彈彈琴就好。」
「沒有,爹對我很好,我知道的。」頓了頓,沈青砂微微一笑,接著道,「大人們總覺得很多事小孩子不懂,其實,小孩子三歲就能記事了,六歲的孩子能明白的事情,遠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說完,她捧起桌上的茶具,轉身進了屋。
「對了,爹說有話和我說,是什麼?」沈青砂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
穆易一凜,伸手緩緩拍了拍他的肩。
穆成澤微抬了抬眼皮,興趣缺缺。穆易湊過來,托著下巴仔細打量一番,點評道:「倒是個美女,只是美則美矣,卻過於張揚,恐非善類。」
「爹是想讓我進宮?」沈青砂反應過來了,想了想,問,「這是娘的意思,還是您的意思?」
「掖庭。」沈青砂想了想,老老實實地回答。
葉楚捂著腿,聞言抬起頭,看著她,神情茫然。
「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青砂點點頭,很認真地道:「葉楚做的菜很好吃。」
半晌,沈青砂終於再次「哦」了一聲,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什麼情緒。
沈青砂用袖子掩住口,嘀嘀咕咕說了一通。
終於,跪在地上,很沒形象的皇後娘娘找到了她要找的那張,「就是這張,這是傅丞相的孫女傅芷蘭,十九歲。」
小小的女孩,微抿著唇,握著筆一筆一畫寫得極為認真。
「這個就是傳說中的傅大才女啊?」穆易乾咳一聲,摸了摸下巴,半晌,用一種瞭然的語氣道,「難怪……十九歲了還沒嫁出去。」
這也叫把屋子借她睡了一晚上?!她眼角微微抽搐,難怪她現在渾身散了架一樣地疼,只好乾笑道:「那還真是多謝你了。」
只可惜,屋內的這兩位都是不曾見過世面的新人,所以,她們理所當然地沒有認出眼前這倒霉的姑娘就是當今皇后。
聽見推門聲,少女收了手,抬起頭來。
屋內有悅耳的琴聲傳出,曲調很熟悉,記得是叫《卜運算元》。
黑衣人捂著腰上的傷口,心中暗啐一聲,握緊了手中的劍。
突然,穆成澤「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正專註挑畫像的兩人同時轉頭,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午後的陽光正好,恰是適合喝茶閑聊的天氣。
「哇,這個真心不好看啊,雖然是季尚書的孫女。」穆易在一旁插話,「你看這個漂不漂亮?」
沈青砂將手中的食盒換到左手,正準備開門,突然身後傳來很大的一聲撞擊聲,接著兩聲慘叫響起。
「娘娘可否一併帶上她?」少女睜著一雙滿是期待的眼眸看著她,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包含了太多無法言明的情緒。
「等過幾天你們見到了這位傅芷蘭小姐就明白了。」她緩緩抬起頭,一臉沉重,拍了拍穆成澤的肩,「皇上,您老多保重。」
那少女坐在地上,仰臉看著她,目光獃獃的,好像完全沒有聽見桃蕊在說什麼。
「不過是必要的調查。」衛無雙輕笑了一下,「本宮只是好奇,堂堂正四品的提點刑獄之女,為何……」為何故意隱瞞身份,為何獨自進宮,又為何甘心放棄殿選,更放棄出宮另嫁的機會,去做她的侍女。
轉眼間,已是入宮第四天。
衛無雙這才發現自己是睡在門板上,當然門板擱在屋子正中。
沈青砂剛剛吃完了飯,正幫著膳房的廚娘洗碗。東苑總共也就住了三十四人,碗並不多,很快便洗好了。她仔細地用布一隻只擦乾淨,放進碗櫥里。
那一年,他們剛剛搬來汴京。青砂和驚風都還小,青璠也不過才十五歲。
那一定是個很不好的故事。雖然真的很想知道她究竟和皇后說了些什麼,可是……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問。
「喂……你,等一等!」
目送她離開,于怡忍不住笑了笑,真是個單純可愛的孩子。
黑衣女子站在門口,也有點蒙,這是什麼情況?難道剛才的曲子是這個小姑娘彈奏的?這怎麼可能?!
「這個眉毛不好看。
衛無雙接過紙,露出滿意的笑容,「你是本宮見過最聰明的女子。」
大約是感受到和圖書了他的目光,青砂抬起頭來,對他微微一笑,眉眼彎彎,腮邊兩個小小的酒窩,很乖巧、很乾凈、很舒服的樣子。
穆易眼角一抽,棋盤上厚厚一疊,還真是美人圖。
沈子寅沒有說話,看著她抱起琴,轉身進了後面那樸素得近乎簡陋的屋子。
這兩個字成功將皇後娘娘暫時性短路的大腦修復了,沉默了一陣,她道:「你該不會是待選的秀女吧?」
衛無雙也不說話,只是將手中的一張紙放在桌上,緩緩推到青砂面前。
「我問過禮部,齊堇色和傅芷蘭都是可以直接封妃的,封號我已經擬好了,就取淑和賢兩字。」她頓了頓,「至於宋知秋,最多封個貴嬪,但是……」
若不是這場夢,他幾乎都要忘記,原來,自己還有這麼個女兒。
關上門,她靠在門上,再次握拳感慨,果然是皇后住的地方啊……她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在掖庭住的地方有多簡陋,簡直是寒酸得拿不出手啊!難怪第一日進宮時,那個叫宋知秋的高傲女人會百般挑剔,她的丫鬟桃蕊還說什麼這也是人住的地方嗎,當時她還覺得那傢伙是在無理取鬧,現在想想也許人家說的是實話。
她放一張,穆易就點評一張。
剛剛看見她在幫膳房的羅姑姑洗碗,動作熟練,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大小姐。而且,外間的床乾淨整潔,完全沒有被人睡過的痕迹,她似乎沒有丫鬟。入宮那天,自己就看見她了,當時她穿了一身極樸素的布衣,背著個小小的包袱,抱著一張琴,乖巧地跟在領路公公的後面,怎麼也看不出是個官家小姐。
不過他沒有尷尬太久,沈青砂適時地打斷了他。
「還不是因為你太不上心了。」衛無雙嘆了口氣,「壞人你不願當,那隻好由我這個做皇后的來做了。」
他忽然說不下去,越發地尷尬,要是青砂不願意的話,怎麼樣呢?
沈青砂眨眨眼,道:「是不是沒吃飽?」
沈子寅霍然一驚,腳步竟是一個踉蹌,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背影。
當時他不以為意,只當這丫頭不過是小孩子心性,鬧鬧彆扭而已,很快就會自己搬回來的。卻沒想到,她這一走就是三年。
衛無雙終於想起來為什麼覺得眼前的人眼熟了,原來這人就是昨晚她暈過去前,看見的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彈琴人。
沈青砂抱著食盒繼續往前走,宮中的生活其實比她想的要舒適美好得多。
五人相視一笑,點點頭,算是認識了。
分明是如此大氣恢宏、鐵馬冰河一樣豪邁瀟洒的琴音,只是出現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方,只越發地讓人覺得詭譎。
「娘娘有事找我吧?」沈青砂聽話地走過來,坐到衛無雙對面。
屋中的兩人自然便是沈青砂和葉楚。
一年後,青璠帶著驚風去了南疆赴任,又過了三個月,青璠獨自回來,和他大吵了一架,然後憤然離家。
沈子寅突然有些不自在,呷了一口茶,微轉開臉去,這才慢慢開口道:「哦,是這樣的。幾日前上朝的時候,太后說,皇上年初剛剛大婚,除了皇后並未冊封其他妃嬪,而宮娥們歲數也都大了,所以決定從全國各地徵選秀女入宮。」
「我記得你說過,你討厭這套……」
望斷天涯,不見人歸。
其實話說回來,雖然眼前的這個皇後娘娘很奇怪,也笑得很溫柔,可並不代表她就有說「不」的資格。
「所以才要多吃一點啊。」她眨眨眼睛,睫毛彎彎的,腮上兩個小小的酒窩。
沈青砂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身來,「你想聽的話,我晚上彈給你聽。」
門口探進一個頭,「你醒啦?」
「呃,明日……」沈子寅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
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穆成澤坐直身子,小心翼翼開口:「表姐啊,這個傅大小姐,究竟怎麼了?」
「昨晚是你在彈琴?」
這個角度,青砂剛好仰視著葉楚。青砂微微一愣,以前怎麼沒有發現,葉楚其實生得相當精緻美貌。皮膚瑩白如玉,睫毛又長又密,忽閃忽閃的像兩把小扇子,瞳仁是淡淡的琥珀色,微微一動便是流光溢彩。
忽然感到無比泄氣,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她那麼努力地掙錢,卻終究還是個窮人。這樣想著,她一臉唾棄地瞅了瞅四周,不過是個宮女的房間,有必要這麼奢侈嗎?奢侈也就罷了,居然還這麼高雅!
手慢慢鬆開,花瓣被風吹散,纖弱少女閉著眼睛,喃喃道:「驚風,你騙我……你讓我等你,你說桃花開的時候,你會回來。可是花開又花謝,桃花開了三次,如今又要謝了,你卻還是沒有回來。所以,我不等你了!」
穆成澤滿不在乎地沖她笑笑,「總不好叫表姐為難嘛,我無所謂。」
於是,現在她便已經坐在沈青砂的房間里了。
沈青砂嘆了口氣,看來這閑事她不想管也是不行了。真是什麼樣的小姐帶出什麼樣的丫鬟。
好不容易,穆成澤終於滿了十六歲,完成了大婚,宣布親政了,而劉靖卻根本是一點想要交還朝政大權的意思都沒有。
人人都想要當皇帝,誰又知道,這皇帝根本不是人當的。他不過是想讓所愛的人不再受傷害,只是這麼一點小小的願望卻都無法實現,算什麼狗屁皇帝!
白紙黑字,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名字——東苑三十四名秀女的名字。
正在和幾位大臣商議公務的沈子寅突然覺得身上一寒,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進宮啊,什麼時候?」沈青砂微仰著臉,瞧著格外乖巧。
「是你替我包紮了傷口?」
她笑了笑,「桃蕊姑娘又給宋姐姐燉燕窩去了?」
穆恆專寵劉娥,對她是言聽計從,甚至為了她廢了皇后,立她為後。也不知是不是害人的事做得太多,劉娥在二十五歲時突然患上怪病,宮中太醫束手無策,終是抱病而亡,宮中的妃嬪們這才得以保全性命。
她說這句話時,雙瞳璀璨如星辰,語氣孩子一般倔強。
「表姐,我……」
於是,劉靖感激先帝大恩,就將自己的妹妹劉娥獻給了先帝。這劉娥生得傾國傾城,一進宮便得了穆恆的寵愛。先帝好色本來就是出了名的,一開始誰也沒當回事,卻沒料到,這劉娥入宮不過短短一年,便儼然成了傳說中的妲己、趙飛燕,聖寵不衰,禍亂後宮。
沈子寅一愣,忽然想到四年前,那張飄落在他腳邊的字——原來,那並不是隨手寫的,這孩子是真的明白那句話的意思。
「無雙,你藏著什麼好東西呢?」見衛無雙的手一直背在身後,穆易好奇道。
葉楚無奈地嘆了口氣,算了,司膳就司膳吧,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三人應了一聲,躬身退下。
真是個奇怪的下午,她連這個少女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居然就跑來人家房間喝茶吃點心。而且這個少女真是……怎麼說呢,其實模樣挺可愛的,也很友好的樣子,不過總覺得脾氣似乎有那麼一點說不出來的奇怪。
拐過彎,一名黃衣的丫鬟和她迎面相遇,對她行了一禮道:「沈姑娘好。」
「司膳啊……」衛無雙居然也很認真地思考起來,「嗯,倒也有點意思,那就司膳好了。」
沈青砂湊過去認真地看了看,看完,她乖乖跪了下來,「奴婢叩見皇後娘娘。」
葉楚卻突然一頓,好似終於清醒了過來,握著青砂衣袖的手指緩緩鬆開,她咬著唇,用極輕的聲音無力地說:「沒……沒什麼。」
「喂,你沒長眼睛啊!怎麼走路的!」桃蕊捂著頭罵道。
昔人非,唯有年年秋雁飛。
衛無雙一拉他,「皇上,拜託您認真一點!看這個,這是……」穆成澤無奈地被她拉著一起蹲在地上。
似乎過了很久。
一句話,讓穆易無言以對,唇邊的笑意變得苦澀起來。
一揮手,宮女們魚貫退出,馬奎關上門道:「奴才就在門口候著,皇上有什麼事叫一聲便是。」
葉楚沒有聽清楚,於是她自顧自道:m.hetubook.com.com「還是青砂你好,選上了自然最好,即使不被選上也可以出宮。不像我,大概永遠見不到家裡人了。」
她說:「沒關係。」
羅三娘看著她捧著食盒開開心心地離開,也忍不住微笑起來,真是個單純善良的好孩子呢。
「有什麼好上心的,」穆成澤盯著棋盤,慢慢放下一枚黑子,「這次選秀的目的是什麼,你我都知道。」
穆家叔侄同時瞪大眼睛看著她,彷彿不認識這個人似的。要知道,衛無雙可是堂堂晏國大將軍衛廷之女,自小舞刀弄槍,傷春悲秋根本與她絕緣。
猶豫了一下,沈青砂抬腳踢了踢她,確定她是真的暈了過去,於是蹲下身,大胆地將她翻了個身。
不一會兒,她捧了茶具出來,擱在石桌上,然後去一旁的廚房裡取了熱水過來。
沈青砂明白,衛無雙是想考驗她。拿起紙走到書案后,幾乎不需要思索,她提筆圈出三個名字。
葉楚嘴角一抖,青砂果然是……很愛吃啊。
年初才剛剛大婚的皇帝,卻在短短四個月後便舉國選妃,這其中的緣由,是無法對外人道的皇室辛酸。朝中那些個聰明的國之棟樑們早已心知肚明,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
衛無雙白了他一眼,從他手中搶回畫像,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因為奴婢需要葉姐姐幫忙演一場戲,一場可以當作禮物送給娘娘的、有用的戲。」她看一眼衛無雙腰上的傷口,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帶著淺淺笑意,星星一樣明亮。
那是青砂剛剛寫好的一張字,墨跡都還未乾。他突然有些好奇,這麼點大的小丫頭會寫些什麼呢?
沈子寅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院子的,只聽見身後響起了悅耳的琴聲,有些落寞有些凄涼,琴音纏綿悱惻,如泣如訴,莫名地聽得他一陣心酸,讓他忍不住加快腳步,落荒而逃。
「呃……」衛無雙感覺自己哽到了,瞄了眼放了滿桌的早飯,咽了口口水,違心地回答道,「我不餓。」
被打斷了的衛無雙一愣。
葉楚倚在門后,揪緊衣擺,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這氣氛十分詭異。安靜的屋子裡只聽見不緊不慢的叩擊聲,和著她的心跳,一聲比一聲清晰,令人緊張窒息。
沈青砂垂著眸,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遮住眼中的情緒。
沈青砂被她笑得無比尷尬,捏著衣角,低著頭站得筆直,努力假裝剛剛那麼丟人的事和自己毫無關係。
一樣是春暖花開的天氣,只是沒有青璠,沒有驚風,也沒有……青砂。
沈青砂迅速地收拾好空掉的食盒,給兩人的杯子里斟滿茶。
他沉思了良久,喚道:「沈西。」
唯一不好的就是自己那套寶貝茶具沒能帶進來,還有,彈琴也很不方便。
葉楚握著茶杯,有些茫然,她本來是來幹嗎的?
衛無雙急忙走出去,片刻后,她又折了回來,尷尬道:「請問,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
眼前的少女,身形纖瘦,弱不禁風,一身簡單到樸素的細布麻衣,但是讓人一看就覺得很舒服。
沈青砂點點頭。
「可是,她只是偏殿的,我覺得這個不錯,劉侍郎家的,皇上你覺得呢?」
衛無雙搖搖頭,「我不信。」
次日,睡了一夜門板的衛無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醒來。她撐著腦袋,有些發矇。她摸了摸腰,發現傷口已經被細心地包紮好了。
沈子寅忽地輕笑一聲,披上衣服推開門,院子里空蕩蕩的,沒有那灼灼其華的桃花,以至於明明是溫和的春風,吹在身上竟覺得微涼。
華服的女子從門外探進來個腦袋,巧笑倩兮。
穆易頓時瞭然,衛無雙有些尷尬地笑笑。
紙上寫的是一句佛偈——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青砂,我……」衛無雙突然推門進來,一眼便看見那個少年老成的小姑娘完全沒有形象地在床上滾成一團。她瞬間呆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沈青砂皺眉看著眼前這個奇怪的女子,她看起來似乎快要哭了。
沈青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起來,麻利地拉拉衣服,低頭斂目,神情嚴肅,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青砂坐在窗前,專註地擦拭著琴弦,葉楚捧著茶杯好奇地問道:「青砂,我怎麼從來不見你彈琴?」
而劉靖這個輔國公,所謂的輔政就是趁著皇帝年幼,把持朝政,肆無忌憚地剷除異己。
一陣輕風徐徐吹過,捲起一張薄薄的宣紙,晃晃悠悠恰好飄到他腳下。
然後轉身點點她們兩個,「這兩個是本宮剛挑的宮女,名字還沒取,取好了告訴你們。」
葉楚很好奇,但是青砂的聲音實在太小,她一個字也聽不見。回想起來,認識青砂這麼久,她似乎從未提起過自己的事情。身世、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她自己的過去,什麼也沒說過。
穆恆那縱慾過度的身體本就已是苟延殘喘,經此一嚇,下朝之後便發起了高燒,沒拖幾個月就駕崩了,只留下個兵權在握的輔國公劉靖和一個千瘡百孔的晏國,給當時不過八歲的穆成澤。
「你要不要跟著我?」衛無雙問,見沈青砂抬起頭,連忙又補上一句,「保管你每頓都能吃飽。」
輕飄飄的一句話,直擊桃蕊的軟肋,她臉色一變,狠狠瞪了地上的少女一眼,罵道:「這次算你走運。」言罷抱著罐子急匆匆走了。
琴聲錚錚然,激昂悲壯,一種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是……大漠!長河落日,孤城寥落,風沙萬里,滾滾狼煙……
呆了一會兒,衛無雙長長吁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心情變得很好,嘴角忍不住上翹。
眼前只是一間打掃得很乾凈的普通房間,一張書案后兩名少女一站一坐。
他和青璠坐在院中的桃樹下一邊對弈,一邊看驚風練武。雪白的刀刃在少年手中宛如手臂的延伸,行雲流水,煞是好看。
這次,衛無雙想了很久,嘆了口氣,「我不會。」
我不要當妃子,可是……我更不能出宮。
「至於葉楚你……」衛無雙想了想,突然轉向青砂問道,「你覺得,給她取什麼名字比較好?」
先帝穆恆駕崩的時候,穆成澤只有八歲,於是,先帝便封了他最寵信的劉靖為輔國公,希望他能輔佐自己的兒子。
「只是說了一個故事。」從始至終,沈青砂的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笑意,彷彿那令衛無雙悲傷動容的故事與她毫不相干。
於是,沈青砂眨眨眼,面不改色地說著謊話。
時間一點點流逝,終於,沈青砂抬起頭,直視著衛無雙,眸色深深,「我告訴娘娘的話,娘娘可以為我保密嗎?」她刻意沒有用「奴婢」,而是用了「我」。
沈子寅一愣,他突然想起來,青砂似乎是從未被人稱過小姐的。沉默片刻,他點點頭,道:「你去查查看,青砂搬到哪裡去了,要快。」
當日,照舊是儀態訓練,葉楚與另一名秀女擦身而過時,不小心被撞了一下。這本是很正常的小碰撞,她卻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
葉楚尷尬地笑笑,「沒什麼,就隨口一問。」額上冷汗直冒,這是多麼驚人的食量啊……
房間比她以前的房間大,還不用自己打掃。飯也不用自己做,每頓都有肉吃,幫羅姨洗碗就會有好吃的點心吃。
看著她熟練地溫壺、裝茶、潤茶、沖泡、澆壺、運壺、巡河,一氣呵成。
抬眼看向屋裡的青砂,她似乎沒有發現自己寫好的字被風吹跑了一張,微低著頭,很專註的樣子。有細碎的頭髮從耳畔垂下,落在她纖細的脖頸上。
他什麼都不知道,卻更加不知道怎麼開口問。
她笑了笑,管他呢,現在她只想立刻回屋泡上一壺好茶,美美地享用羅三娘特製的點心。
「奴婢謝娘娘恩典。」沈青砂嘴角微翹,屈膝行禮,雖然還是一樣的笑,但葉楚就是莫名地覺得,https://m.hetubook.com.com青砂是真的開心了。
看了眼穆成澤,衛無雙笑道:「馬奎真是越來越機靈了啊。」
「吃了的啊,怎麼了?」沈青砂渾然不自知。
「我……」沈子寅突然有些猶豫,時隔三年,他去看自己的女兒,卻不是因為關心,而只是為了讓她進宮。
沈青砂站直了身子,緊緊抿著唇,烏黑的眼睛里沒有情緒。
端起茶盞,青瓷杯子里蜜色的茶水香氣撲鼻,茶也很好喝。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院中的桃樹下,伸手去接紛紛揚揚的花瓣。只是因為不甘心吧?不甘心這被別人一步一步安排好的、無法選擇的命運。
接過宮女遞上的茶,穆易調侃道:「秀女都已經住進掖庭了,你怎麼一點也不上心?」
青磚白瓦的小房子,一道矮矮的圍牆,旁邊是一小片碧綠的菜田。
「倒也是,真不知道你每天吃那麼多都吃到哪裡去了,不長個子也不見長肉的。」捏了捏她瘦骨伶仃的胳膊,于怡無限感慨。
想了想,舉起手中的食盒對她晃了晃,微微一笑,問:「你要不要吃點心?」
沈青砂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蹲下身,衛無雙看了她一眼,終究還是附耳過去了。這次她說得很慢很長,衛無雙認真地聽著,眸色明明暗暗,似乎是在聽一個一波三折的故事。
據說這裏曾是太祖皇帝最寵愛的一個琴姬的住處,那琴姬生得傾國傾城,一首曲子能令聞者慟哭,後來卻莫名跌進太祖特意為她建造的荷花池中溺死了。太祖傷心欲絕,命人填上了荷花池。再後來,這園子便傳出了鬧鬼的消息,於是,在太祖駕崩后,這裏便漸漸荒廢了。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吧。她默默地拿了一塊仔細打量,茶盅大小的碧綠色的點心,裹著一圈芝麻,散發著淡淡的茶香。輕輕咬了一口,入口綿軟,甜而不膩,綠色的表皮下裹著的是芋泥,真是好吃呢。
當時的宰相,八十多歲的老臣墨容聞此消息,一口鮮血噴在了大殿上,目眥欲裂地慘呼道:「天亡我大晏……」就此慘死在穆恆面前,至死都未能閉上眼睛。
越想越憤然,不過……她緩緩眨眨眼,突然一下子撲到床上抱住被子蹭了蹭,滑滑的絲綢被子,真是好軟好舒服啊,以後都可以睡這麼軟的床,想想就覺得好開心好幸福。
沈子寅覺得自己的眉毛似乎抽搐了一下,無奈只得繼續往下說:「太后的意思是官員家中有適齡女子的都要送進宮去。青砂……」
沈子寅站在斑駁的木門前聽了許久,終於抬手敲了敲門,卻沒有人應。輕輕一推,老舊木門發出「吱呀」一聲,開了。
衛無雙拉過一旁的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看著她,然後說:「跪下。」
衛無雙看著她,眼神悲傷,突然嘆了口氣,「青砂,你其實很難過吧?你為什麼不哭?」
坐在不甚明亮的屋子裡,沈青砂低頭隨意撥弄著琴弦,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傷心?生氣?還是開心?輕輕搖搖頭,好像都沒有。
「出身嗎,呵,我的出身根本比不上你啊……」沈青砂極低地說了一句。
他站在屋檐下,不覺出了神。
衛無雙皺眉,「怎麼可能?」
穆成澤笑著道:「表姐,你怎麼來了?」
打發累得夠嗆的葉楚去睡覺,沈青砂從自己包袱里翻出傷葯給這個奇怪的女子包紮了傷口,然後滿意地繼續讓她躺在門板上,自己爬上床睡覺去了。
看了眼地上的門板,衛無雙毅然決然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不必了!我馬上就走。」
沈子寅莫名地感到心虛,語無倫次地開口:「青砂,其實,你若是……若是不願意的話……」
用最快的速度想明白這些,她俯身叩首,「謝皇後娘娘賞識,奴婢願意。」
回去的路上遇見教習姑姑,見沈青砂笑眯眯地抱著個食盒,打趣道:「青砂啊,又從三娘那裡得了什麼好吃的?」
「小皇叔,你看這個怎麼樣?」迅速恢復正常的衛無雙又翻出一張,遞到穆易面前,「宋知秋,宋毅家的。」
「那就貴嬪。」
衛無雙忍不住笑得更加開心,這句話怎麼聽怎麼像是個和大人賭氣的小孩說的話。
一時間,朝中官員也好,民間鄉紳也罷,凡是家有女兒的,都想將女兒送進宮去,就盼著能像楊貴妃那樣,一朝選在帝王側,兄弟姐妹皆列土。
分明還是一樣的笑容,連嘴角的弧度都相差無幾,可是,看起來……好悲傷,為什麼還要笑呢?
衛無雙擱在桌上的手一點點收緊,突然一拂袖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從沈青砂身旁徑直走過,卻見衛無雙拉開門,道:「走吧。」
抬頭看了她一眼,沈青砂慢慢吐出四個字,「用人不疑。」
「嗯,我花了三天時間收集來的。」
就在她的心快要沉到谷底時,面前的少女嘴角微微一翹,眉眼彎彎,聲音如清泉一般動聽,她說:「好啊,我叫沈青砂。」
小小的院落里枝繁葉茂,那些花草樹木未經任何修剪,肆意生長著,散發出一種原始的、自然的氣息。桃花樹下,一張石桌,兩張石凳,點點落花隨風飄落,竟是說不出的舒適。
石桌后坐著一名纖瘦的素衣少女,低垂著頭,指下之曲正是《卜運算元》。
「青砂,爹有話和你說。」
「的確是好東西。」她眉毛一挑,唰啦一聲將手中的東西放到棋盤上,笑道,「美人圖!」
心情再次無法控制地激蕩起來,身體里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叫囂著,胸膛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橫衝直撞,讓她覺得自己要做點什麼,做點什麼呢?
沈青砂突然笑了,上前一步,湊到衛無雙耳邊,很輕很快地說了一句話。
沈青砂聽完,微抬起頭看著衛無雙,雙瞳清亮,一字一字道:「定不辱命。」
看沈青砂的頭已經快要埋到胸口裡去了,衛無雙咳嗽一聲,收了笑容,「好了,不笑你了,過來坐。」
衛無雙扶著門,終於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乖乖點點頭,沈青砂覺得有些抑鬱,自己怎麼有這麼好的運氣,一救就救了個皇后回來!
三年,也就是說,青砂今年十三歲了。十三歲,剛好夠了選秀的年齡。
沈子寅看著桌上的琴,有些怔忡。這麼多年,他竟不知道青砂會彈琴,還彈得這麼好。她是什麼時候學的,又是誰教她的?
沈青砂還是那副很乖巧的模樣,不知是不是因為瘦,下巴尖尖的,顯得一雙眼睛格外黑白分明,抿嘴的時候可以看見臉頰上兩個小小的酒窩。
……
「可以。」毫不猶豫的兩個字,是想也不用想的一諾千金。
穆成澤把玩著手中棋子,聲音懶洋洋的,「可是幽州宣撫使宋毅?」
兩人相對無言了一陣,沈青砂嘆了口氣,走過去,打量這個一身夜行衣的年輕女子。
「娘娘,房間準備好了。」
看她並無大礙,沈青砂轉身準備回屋。
「那好,你們就先帶司琴和司膳下去吧。」
「小皇叔英明。」衛無雙立刻點頭表示贊同,「然後是……」
沈青砂咬著唇無所謂地笑笑,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有人對我說過,有些事,如果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那就試著接受好了。」
「本宮只是想要一個理由。」
眼中波光一動,垂了眸子,她輕聲問:「葉姐姐,你為什麼會進宮呢?」
葉楚有些窘迫,她並不是來吃點心的啊!
過了幾日,青砂對他說:「爹,我想搬出去住。」然後,她便真的搬了出去,那一年她十歲。
司畫領著葉楚左轉,司棋示意沈青砂跟著她繼續往前走,「這兒以後就是你的房間,我住在你隔壁,你剛來,有什麼不懂的都可以來問我。」
若是別的宮人在場,見到這張臉一定會驚叫一聲「皇後娘娘」。
所以,剛才才會錯以為她是……那個人。
那樣不甘、無奈、自責的眼神,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
終於,黑衣人心一橫,猛地一腳踹上屋門。老舊的木門https://m•hetubook•com.com如何經得起這樣的重擊,轟然一聲向內倒去。
「是綠茶佛餅,于姑姑要不要吃,還熱著呢。」
沈青砂眨眨眼,無可無不可地「哦」了一聲,然後重新低下頭,喝茶。
「娘娘。」剛一進屋,便有三名宮女迎上來。
「哦,好。」沈青砂點點頭,站起來,「我去沏茶。」
衛無雙不想就這樣輕易答應,於是她說:「可以,但是理由呢?」
葉楚一愣,被那樣純凈無邪的笑顏晃了眼,不由自主地輕輕「嗯」了一聲。
衛無雙放下手中畫像,黯然垂眸。
正當朝中的老臣們長舒一口氣的時候,昏君穆恆幹了一件讓所有人崩潰不已的事情——封劉靖為護國大將軍,掌管禁軍及皇城軍的兵權。
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快得讓她以為那個目光深邃的沈青砂只是她的錯覺。
三顆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一旁伺候的馬奎躬身道:「皇上沒什麼吩咐的話,奴才們就先退下了。」
呆了呆,葉楚忽然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去問的話,青砂會不會告訴她呢?應該是會的吧,沒有理由的篤定,只要她開口問,青砂一定不會拒絕她,因為,青砂是那麼溫柔的人啊。
「不客氣,」沈青砂打開食盒,「我要吃早飯了,你不回去吃飯嗎?」她看了眼桌上的一碗白米粥、一碟小菜、一碟春卷、一碟蘿蔔絲餅,很實誠地說,「實在是東西不多,不夠兩個人吃的。」
那秀女也被她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她。卻見她臉色慘白,一臉痛苦地捂住腰,指縫間迅速滲出血來。
今夜月光慘淡,在這樣一個據說鬧鬼的廢園中見到這般詭異的景象,著實令人渾身發寒。
品著茶細嚼慢咽地吃完一塊綠茶佛餅,覺得意猶未盡的葉楚正猶豫著要不要再吃一塊,下意識地瞄了一眼食盒,竟然——一個都不剩了!
衛無雙瞬間冷汗直冒,這該是餓了多少頓……
葉楚心頭一松,差點癱倒在地。沈青砂嘴角一翹,動作迅速地推開裡間的門,拉起腿發軟的葉楚跟了上去。
「皇叔,舅舅現在駐守幽州,宋毅算是他的監軍。」
沈青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過去,道聲對不住,藉著扶她之勢極巧妙地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眾人視線,架著她迅速離開。
穆成澤和衛無雙對視一眼,也同時笑了。
「我知道的,再說了,本來這選妃也是皇后的分內之事。」衛無雙豪氣地揮揮手,低頭去翻那厚厚的一疊畫像,翻了好一會兒,終於一揚手抽出一張,往穆成澤面前一拍,「喏,這就是齊尚書的女兒,名叫齊堇色,年方十五。」
「這個太瘦了。
葉楚突然愣住,眼前,纖弱的少女正彎下身,向她伸出手來。陽光從少女的背後灑下,逆光之下看不清她的容貌,入眼的是側臉上一個小小的酒窩。
不知拐了幾道彎,途經了多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房子,終於來到了主殿前。沈青砂瞪大了眼睛,好大的門!提著裙子跨過高高的門檻,她內心默默糾結,門檻造這麼高做什麼?每日進進出出的,當跨欄玩么?萬一要是不小心絆倒……她心中一抖,自己以後還是少出門好了。
「哦……」沈青砂平靜地應了一聲,然後低垂了眼瞼,短暫的沉默后,她抬起眼,「什麼時候?」
咬了咬牙,黑衣人施展輕功落到那間亮著燈光的房子前。琴聲的確是從這間屋子裡傳出的,然而卻不是女子尋常所奏的宮怨閨怨之曲。
穆成澤卻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敲著手中的棋子,「按祖制的話,這個宋知秋最高能封個什麼?」
「嗯?」
一路無語,羲和宮已到。
「青砂,櫥櫃里有你最愛吃的綠茶佛餅,特地給你做的,別忘了帶回去。」
傅芷蘭沒有怎麼,只是打出生起就被計劃好了要培養成賢人而已。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卻被教導成那樣的性格,也難怪十九歲了還待字閨中。真不知道入宮對她來說,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沈青砂迅速地打開食盒,再迅速地泡了一壺茶,然後拈起一塊綠茶佛餅咬了一口,很開心地道:「吃吧,很好吃的。」
從踏上第一級漢白玉台階的一刻起,沈青砂就覺得自己的眼睛不夠用了。不愧是皇后住的地方,沈青砂只覺得眼花繚亂,亭台樓閣,雕樑畫棟,真真是富麗堂皇,還有那個什麼……詞窮了,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急忙回頭一看,只見桃蕊和一名同樣秀女打扮的姑娘撞在了一起,桃蕊捂著頭,那名女子卻已跌坐在了地上,看樣子被撞得不輕。
「你去查一查,小姐現在住在哪裡。」
沈青砂走進來,將手中的食盒擱在桌上,純良友好地告訴她:「嗯,我用門板把你抬回來的,我還把屋子借你睡了一個晚上。」
衛無雙努力想了想,還是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到這個地方來的。眼前這張臉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見過。
衛無雙想了想,認出來這似乎是昨晚廢園裡的另一個女孩子。
衛無雙領著她們走到屏風后,立刻便有一名宮女送上一杯茶來。只輕輕一嗅,青砂便知那是上好的太平猴魁,可惜只能看不能喝,內心無比糾結。
青砂練的是衛夫人小楷,字跡瞧著很清秀,雖然還有些稚嫩,風骨卻是極硬。
「啊?」沈青砂眼角一抽。
「無雙參見皇上,小皇叔。」衛無雙背著手走進屋,笑著行禮。
沈青砂看著窗外,沒有說話,如墨的眼瞳中波光流轉。
沈青砂盯著她腰上那道還在流血的傷口,思考許久,無奈地嘆了口氣:「真是麻煩。」她對身後的葉楚招招手,「想辦法把她弄回去吧,總不能就扔在這兒,見死不救要折壽的。」
她繼續去翻那疊畫像,不知是畫像太多,還是棋盤太小了,手一松,畫像便散了滿地。她想了想,乾脆就蹲下身,將畫像一張張鋪到地上。
沈子寅眼睛一熱,視線無法抑制地模糊了起來,「好孩子,是爹對不住你。」
「宋毅?」穆易撓著下巴,很努力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終於還是沒想起來,於是,夙王爺很實誠地問道,「這人誰呀?完全沒有印象。」
女孩看了她一眼,「你的傷好了嗎,沒好的話可以再住一晚。」
「小姐?」那名叫作沈西的下人微微一愣,「老爺可是說青砂……小姐?」
沈青砂對她微微一笑,伸手扶起她,「沒事了,先起來吧,以後要多小心。」
她不說話,衛無雙也不著急,今日她似乎格外有耐心。
「不用查了,青砂小姐的住處,小人知道。三年前,是小人幫青砂小姐搬的家。老爺要去嗎?」沈西垂手而立,語氣分明很平靜,沈子寅卻莫名地覺得他是在指責。指責他這個做父親的竟然這般冷漠,任女兒獨自在外面三年卻不聞不問。
其實,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所謂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淡淡月光下,黑衣女子緊閉著眼睛,臉上沾了些塵土,但仍然可以看出是個美人。
因為黑衣人的突然闖入,琴聲戛然而止。站著的少女驚恐地看著黑衣人,臉色慘白,似乎被嚇傻了。坐著的女孩手還按在琴上,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
春暖花開,清風拂面,極為愜意的天氣。
一抬頭,正對上沈青砂探究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水,映著她迷茫的樣子。
兩人同時轉過臉,只見葉楚站在門前,還保持著手捧東西的姿勢,滿臉不可置信。
沈青砂微微一怔。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少女微微抿著唇,可以看見她腮上的酒窩,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漆黑如墨,望不見底。葉楚的心急劇跳動著,手心因緊張而一片汗濕。
衛無雙伸出食指,一一點過去,「司棋、司畫、司書。」
沈青砂忍不住有些憤憤然,太過分了,這就是窮人和富人的差別嗎?!不是說當今聖上清廉節儉嗎?清廉節儉還奢侈成這樣,那驕奢淫逸的先帝究竟要糜爛成什麼樣子啊?
於是兩和*圖*書人合力將黑衣女子抬到那被踹倒的門板上,一路抬抬歇歇,竟花了半個多時辰才把她抬回去。
眼前的情景陌生又熟悉,慢慢地與記憶中的某個片段重疊在一起,漸漸清晰。
葉楚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也拿帕子擦了擦手,僵硬地笑道:「呃,謝謝,我吃飽了。那個,你是不是沒用午膳?」
「是嗎……你會不會覺得,其實比起當一個平凡的農家女,你更適合當妃子?」
一時間四目相對。
門口有人輕輕叩了叩門,穆成澤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
衛無雙一抬手,手上一個小小的令牌。
旁邊的屋子裡,青砂正在練字。
這一刻,沈子寅突然覺得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女兒。也是,他的確一點也不了解這個女兒。他不知道原來她是會彈琴的,也不知道她會泡茶,更不知道她那張聽聲音便知道是上品的古琴從何而來。
「爹是為我好,爹希望我進宮一定有爹的道理。」她抬起頭,笑容溫暖,「何況,爹有爹的無可奈何,青砂明白。」
「老爺。」很快一個年輕人應聲而來。
「沈青砂,京畿提點刑獄沈子寅長女,年十三,獨自進宮,未帶隨從。」衛無雙停下動作,直視沈青砂,淡淡道,「你的資料真是相當的少。」
「緊張什麼,你這樣才像個正常的小孩子。」衛無雙進屋坐下,笑眯眯道。
畫上的女子,容貌並不出眾,但白衣勝雪,溫婉端莊,彷彿不食人間煙火。傅芷蘭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一篇《帝都賦》令眾多翰林學士自嘆弗如。
沈青砂的眼睛忽地一亮,微微一笑,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謝謝羅姨。」
拈起茶盞,色香醇厚,入口綿長。
「哦,那你自便,要洗臉的話,裡間有水。」點點頭,她端起碗開始用餐。
夢裡的那天,是青砂的生辰,也是他們四人最後一次聚在一起。
「難過?哭?」她歪著頭想了想,忽然笑得燦爛,「我不會哭,更不會讓自己難過。」
「沒事,沒事,你們繼續。」穆成澤扭過臉,強忍住笑意。如果讓衛無雙知道,自己發笑是因為覺得她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像青樓老鴇,不知道會不會挨揍啊。
彎腰撿起來,他微微一怔。
說到這劉靖,很是為人所不齒。他本來只是個宦官,伺候先帝的時間長了便得了先帝的寵信。先帝見他武功不錯,就封了他為禁軍指揮使。
御書房內,少年天子正拈著一枚黑子沉思,與他對弈之人一身靛藍色錦衣,器宇軒昂。雖然看起來和皇帝年紀相仿,卻是當今皇帝唯一的叔叔——夙王穆易。
「司膳!」沈青砂眼睛一亮,脫口而出。
門口,有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傳來。
穆成澤和所有少年人一樣,有著自己的驕傲倔強,從心底厭惡這種以婚姻為交換的利益交易。可是,他不得不妥協,因為除了出賣自己的婚姻,他一無所有。
作為劉娥的哥哥,劉靖自然是越發得到穆恆的寵信,官職一升再升。
「那麼,娘娘可願意成全青砂?」青砂站起身,退後一步,垂手恭立,臉上依舊帶著微笑。
沈青砂鬆開扶著葉楚的手,對她溫和一笑,「姐姐先去把衣服換了吧。」一邊說著,一邊手上加了一把力,直接將她推進裡間,而後極為順手地替她關上了門。
衛無雙本能地一摸臉,一手灰,瞬間黑了臉,連忙站起來,衝進裡間洗臉去了。等她出來時,那女孩剛好擱下手中的碗,很斯文地抽出手絹開始擦嘴。仔細一看,桌上的碗碟已經全空了!
這晏國儼然成了他劉靖的晏國。
那麼,他到底該不該去?到底,該不該……現在去?
沈青砂倒是很開心,笑嘻嘻道:「胖點才好,在家的時候爹就經常說我太瘦了。」
「是這次待選的秀女?」穆成澤往後一靠,懶洋洋地問。
葉楚這才如夢初醒,連忙跪下,「秀女葉楚給皇後娘娘請安。」
被喚作青砂的小女孩緩緩眨了眨眼睛,「爹?」
「青砂。」沈子寅收回心神,對她笑了笑。
腦子裡突然跳出一句詩來——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
「司琴,替本宮做一件事情吧。」衛無雙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招招手示意青砂附耳過去。
「是,我討厭,即使到現在我還是非常非常討厭,」十六歲的少年垂眸看著自己的手,聲音如嘆息一般,帶著老人般的滄桑,「但,就因為我的討厭,因為我的自以為是,我害死了蘇御史一家,我沒有能力救下馬奎的父兄。」
「怎麼可能……」葉楚被她問得怔住,「我出身低微,怎麼配當主子?」
「我才不是小孩子!」沈青砂低著頭小聲爭辯。
那時候,他六歲,正是彆扭的年紀,於是,被這位彪悍的小表姐揪住了一頓胖揍。
衛無雙立刻眼睛一亮,「對,就是他!」
手指緊緊揪住衣角,葉楚局促不安地悄悄打量著這間屋子——原來這就是東苑的房間,這麼大,還是隔成裡外兩間卧房的,即使是給丫鬟住的外間也比給她們住的要好很多。那一看就覺得很舒適的床,還有精緻的梳妝台、餐桌和書案,原來這就是官家小姐和她們這些平民百姓之間的差別。
屋裡的這三個,一個王爺,一個皇后,還有一個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可以說是晏國最尊貴的三個人,卻就這麼一起半跪在地上,對著一地的美人圖指指點點。
沈子寅笑了一下,「我的意思,你娘……不知道。」
「我想,無雙現在一定很想揍你。真可惜啊,自從你成為皇帝之後,無雙便再也不能揍你了。」穆易在一旁偷笑,一邊笑一邊感慨,「我還記得你們第一次打架時的情景,好懷念。」
沈子寅一驚,猛地睜開眼睛,外面天已經大亮了。
便在這時,那坐著的少女站起身,向她走來,她本能地提劍護在身前,卻不料動作太大扯動了傷口,腰上一陣劇痛。「哐當」一聲,手中寶劍掉在了地上,而後她眼前一黑,瞬間失去了意識。
沈子寅不自覺地又開始出神,時間過得真快,當年那個還不足桌腿高的小丫頭居然也變得端莊穩重起來了。
青砂面色平靜,繼續湊過去和她咬耳朵。
「表姐,你是不是很感動?」穆成澤拋著手中棋子,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微眯,笑得無比得意。
葉楚臉色一僵。司膳!小膳!這麼難聽的名字誰要啊!黑著一張臉,準備對始作俑者怒目而視,一轉頭只見青砂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一臉無辜。
做完這些,她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對著陰影中的人緩緩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宮廷禮。
「青砂,你和娘娘說了什麼?」
「呃……」衛無雙被噎了一下,大為泄氣。
沈青砂微微一愣,好像有聲音?收回思緒再聽時卻又沒有了,難道出現幻覺了?
荒廢的園子里,隱隱約約的燭光,若有若無的琴聲。
沈青砂對葉楚招招手,「葉姐姐,快過來給皇後娘娘請安。」
「嗯,你們退下吧。」
高床軟枕,屏風書架,古玩字畫,一應俱全的傢具,居然還有琴台!香爐里燃著上等的檀香,還有這個——地上鋪著的這個,這麼柔軟的觸感,該不會是傳說中的波斯地毯吧?!
穆成澤隨手把玩著棋子,那日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太后握著他的手,憔悴的臉上是滿滿的無奈,「阿澤,是我這個做娘的沒用,什麼都幫不了你。如今……只能委屈你了。」
穆成澤嘴角一抽,您老……好像這裏,他最小吧?
手一揮,一個精緻的泥雕娃娃被砸到牆上,「啪嗒」一聲又跌在地上,竟然沒有摔碎,彈了兩下,跌落在樹邊的泥土裡。
心頭一酸,摸了摸她的頭,「青砂,這些年委屈你了。」
淡淡的一句話,似隨意又似乎帶了那麼點刻意,意有所指。
卻不知青砂說了什麼,衛無雙突然一拍桌子,怒道:「太過分了!」
「奴婢只是明白,娘娘之所以留下奴婢,不是因為奴婢的故事有多感人,而是因為奴婢對娘娘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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