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義

那解簽人接過來看了一眼,便笑著對他拱手道:「恭喜公子,是支上上籤,還要解讀嗎?」
宋毅臉色由白轉黑,又由黑轉白,變來變去甚是精彩。
無名怒火在胸口燃燒,他冷笑一聲,吐出刻薄的話語,「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了嗎?你不過就是希望我娶你女兒!那好,現在我就明明白白告訴你,我,沈驚風,這輩子除了青砂,誰都不會娶!若是青砂因此不肯原諒我,或是出了什麼事,我絕不會放過你!」
穆成澤緩緩閉上眼,嘴角向下彎出一個悲傷的弧度,沈青砂抿了抿唇,眸色深深,這是她第一次在穆成澤臉上看見這麼難過的神情。
「你莫非還不知道你爹已經死了?」衛無雙壓低聲音,一字一字帶著濃烈的恨意,「你宋家完蛋了!都死光了,就差你一個了!」
而後是一路無言。謝頃洲落後半步,瞧著沈驚風的背影,目光複雜。姻緣是上上籤,而此去卻不能得償所願,看似矛盾的兩者其實並不矛盾,答案很簡單但卻是沈驚風最不願聽到的。
劉靖素來視臣為眼中釘,此事必引其懷疑,若任由他派人來查,定會連累眾多無辜,臣亦終難免一死。是以,臣以宋毅為信使。宋毅小人,最是卑鄙狠毒,定會出賣臣以邀功。屆時,皇上可以此要求增加幽州駐防。若能換得邊界數年安寧,臣便是永墮阿鼻地獄又有何妨?
穆成澤素來很尊重衛無雙的想法,而且她說得也確實在理,於是便不再勉強,重新冊封了她為宸妃,將羲和宮東南角的鳳凰台打掃整理出來,供她安心休養。
沈青砂亦獃獃怔住,為什麼……會這樣?今日不是來替衛將軍翻案的嗎?急急望向穆成澤,卻見他神色泰然自若,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一眼而已,心突然就安定了下來,冷靜下來的沈青砂很快發現了怪異之處——周頡蒼此言明顯對宋毅有利,可宋毅的臉色絲毫沒有因此緩和,反而越發難看,一副眼見著大勢已去的頹然認命模樣。
「好事近。」話音剛落,像是要印證她這曲子選得應景似的,司畫走進來通報道:「娘娘,小安子來了。」
衛無雙挑起一旁的白綾,扔過去,不耐道:「別掙扎了。」冷冷地最後看了宋知秋一眼,扶著司棋轉身離去。
穆成澤呆了呆,神色慢慢起了變化。
「然後便有了那些書信,衛將軍的確是私通敵國,可也只是通敵,叛國之名無論如何也不能栽贓到他頭上。」周頡蒼聲音哽咽,「他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大晏江山、黎民百姓,他用自己的命換得邊疆百姓數年太平,也換得羌國一國人的生機,這樣若也叫叛國,這世道未免太荒唐了。」
宋監軍,對如今貴為侯爺的宋毅來說,這真是好遙遠的一個稱呼,同時,這也是他最怕別人提及的一個稱呼。僵硬地扯扯嘴角,宋毅訕訕道:「周大人死而復生,真是讓老夫吃驚。」
乾淨整潔的木床上,沈驚風終於緩緩睜開眼,臉色仍有些蒼白。他定定望著眼前漸漸清晰的屋頂,嘴角慢慢爬上一絲苦澀的笑——原來是真的,竟然都是真的!他是沈驚風,不是唐無!
無奈地搖搖頭,穆成澤忽然有點懷念當初那個還有些怕他的沈家小姑娘了。
聞言將目光轉向立在床邊的中年人,沈驚風聲音平靜而疲憊,「顧長老,三年前你就該替我解開封印的,為什麼你沒有?」
話音剛落,豆大的雨點已經落了下來。拉起還一臉懵懂的沈青砂,他動作麻利熟門熟路地跑進最近的房間里。看著眼前的屋子,沈青砂緩緩眨了眨眼,荒蕪了兩年的廢宅,房間里居然還收拾得很乾凈。目光轉向穆成澤,她瞭然一笑,除了他還有誰能做到這些?
周頡蒼慢慢收斂起激動的情緒,馬容安要來扶他,他搖搖手,「讓我跪著吧,我知道馬大人想說衛將軍不會怪我,我知道。可是,我不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跪著我心中好受些。」
謝頃洲說得句句在理,沈驚風也不是固執之人,略一思索便點點頭,「那我現在就去廟裡,應該趕得及。」話音未落,人已搶出了屋子。
那內監略一遲疑,想起來司棋司畫都是會功夫的,也就遵命領著一干人等退下了。
與此同時,正匆匆趕往京城的沈驚風與謝頃洲二人,因著羌國國主到訪和肅清宋毅餘黨兩件事造成的警戒和盤查,只能極其緩慢地一路向京城行來。
馬容安這一番話字字珠璣,分析得入情入理,聽得眾臣皆為之變色,脊背陣陣發寒。
「周大人,與其自責,不如將真相講出來,以慰衛將軍在天之靈。」穆成澤不輕不重適時開口提醒。
此刻,簡單整潔的墓前站著兩個人,一人手中拿著紅燭祭品,另一人懷抱一張古琴,可不正是穆成澤和沈青砂。
她們的到場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肅穆安靜的朝堂短暫地死寂后驟然炸開了鍋,眾臣竊竊地議論著此人的身份。對,是此人,素來沒什麼存在感又擅於隱藏的沈青砂自然被認為是隨侍婢女,無人注意。隨著穆成澤不怒自威的一聲咳,朝堂上又立刻恢復一片安靜。
神色幾番變化,謝頃洲默默嘆了一聲,終是沒有說出來。那唯一的答案便是,他的姻緣之人,並不是那位青砂姑娘啊。
說完半晌沒聽見回答,沈青砂有些奇怪,「皇上,皇上,咦……居然睡著了!豬!」連叫了幾聲也沒得到回應,沈青砂氣結。
這次,沒用謝頃洲拉,他輕笑一聲自己站了起來。四次擲出四個怒茭,這種運氣也不是誰都能有的。
這令人捉摸不透的舉動引得宮中流言四起,紛紛猜測皇上是否還對宋知秋余情未了,以及沈貴人是否已經失寵。
穆成澤微微側目,只覺這丫頭今日看起來格外討喜,青砂這是想要給舅舅留個好印象嗎?這個認知令他感到心口一陣暖意蔓延。
周頡蒼抬頭看他,四目相對,他緩緩站起身,平靜至極地吐出三個字:「我沒有。」
「既如此,朕今日倒有一事要說與眾愛卿聽聽。」穆成澤頓了頓,目光在大殿中掃視了一圈,「安寧侯。」
馬容安眼中有淚光一閃,然後便垂下手,默默退了回去。
青砂,對不起,我把你給忘了……
「少主還要去京城嗎?」
沈青砂低著頭,忍笑忍得嘴角都有些抽搐,這場景實在是太喜感了。
周頡蒼跪得筆直,緩緩道:「那時,衛將軍說他有辦法,我當然很激動,急忙追問,他只淡淡說了四個字——雪中送炭。」
「當然明白,就像我其實對長命百歲沒那麼執著一樣,我們都是在完成別人的期望。我想得到哥哥的讚許,而你希望得到衛將軍的認可。」
「我相信人心有信。」衛廷只是淡淡一笑,「國hetubook.com.com主若真的不還,我也只能認了。羌國人也是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不管結果如何,衛某不後悔。」
「你……你說什麼?我……我爹……」她突然渾身一震,癱軟在地。
「不會的,我雖然喜歡說謊,可是答應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再說,我出宮做什麼?哥哥已經不在了,宮外哪裡還會有人比你更明白我?」
穆成澤點點頭,沈青砂扶著衛無雙退出來。
「是,娘娘說得一點也不錯,周某素來不喜熱鬧,衛將軍亦是,是以我二人雖同處幽州,卻一直只是略有交情。」面對衛無雙的責問,周頡蒼只是平靜地點點頭,「直到那件大事的發生……」
扶著司棋,衛無雙走進去,只見略顯破敗的屋中,宋知秋披頭散髮委頓于地,見衛無雙進來反而不罵了,只冷冷笑著,「你來做什麼?看我有多凄慘?還是想親手殺了我?」
正疑惑不解間,沈子寅緩緩垂下了眼,快步從她視野中消失。沈青砂心頭倏然一陣驚悸,老頭子,你不會也瞞著我什麼大事,想要逞英雄,想要一個人去……死吧?
「好。」
握住衛無雙顫抖得不能自已的手,沈青砂目光掃過信箋,眸色微微一深,鬼使神差般,她抬眼向沈子寅望了一眼,沒想到沈子寅竟也正望過來,目光在空氣中輕輕一碰,沈子寅一怔,急忙撇開。
沈青砂輕而緩地說道:「桃蕊因你而死,司書為你所害,衛姐姐沒死是她命大,至於我,你當時是真打算打死我的吧?」沈青砂直直看著她,眼神似笑非笑,透著一股瘮人的詭異,「你身上背著這麼多條人命,罪孽深重,憑什麼不死?你若不死,她們怎麼心安?她們會一直跟在你身後,無法轉世投胎,好痛苦,好恨……」
皇上,皇上!這可真是一個牢籠枷鎖一樣的稱號。頃刻間,壓抑了多年的疲憊破閘而出,他無力地倚在軟榻上,動也不想動一下。
「你怎麼知道?」
蘇沐同悠悠介面,「皇上,方才微臣說,當年的案件證據齊全,判決毫無疑點。可證據實在太全了些,全到讓微臣不得不起疑。侯爺,微臣斗膽請問,證據之中為何會有衛將軍寫給羌國國主的信?按照常理,那不是應該在羌國國主手中嗎?」
「如此,傳周頡蒼。」穆成澤道。
雙手合十參拜后,在香爐內的香上繞了一圈,然後往地上一擲。整個過程,沈驚風面色凝重,只可惜結果並不是他不願意就會改變——地上赫然還是一個怒茭。
看見謝頃洲跟了來,他連忙迎過去,忍不住向謝頃洲報喜,「師父,我抽了一支上上籤。」
青砂,青砂……無意識地低喃。印象中,是從來沒有見過青砂哭的,不管多委屈多難過,那丫頭都不會哭,她只會將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也不知在做什麼,再出來時,便又笑容如常,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她總是微微笑著,純凈乖巧,分明一副弱不禁風的纖細模樣,卻偏要裝出一副刀槍不入的堅強模樣,殊不知這樣的她更讓人心疼。
對於這樣那樣的流言,當事人表現得很淡定。這些天沈青砂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羲和宮,陪衛無雙等穆成澤說的那道東風。
懷裡的小丫頭笑得狐狸一樣得意,軟軟糯糯拖長聲音說:「穆穆最好了。」
門外有人輕叩門扉,「少主,我能進來嗎?」
臣頓首,叩別皇上。只求皇上無論如何,保無雙一世平安。
至此,衛將軍一案沉冤兩年終得昭雪,穆成澤本欲恢復衛無雙的皇后之位,她卻推辭了,只說如今容貌盡毀,不良於行,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實在擔不起皇后重任,只求下半生常伴佛前,清靜無擾。
「姻緣。」
宋毅瞬間面如死灰,額上豆大的冷汗滲出。這個聲音,不會錯的,是周頡蒼,真的是他,他居然……還活著!
背對著衛無雙擺擺手,獨孤方腳步不停,「娘娘不必謝我,本王只是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你父親對我羌國有大恩,娘娘日後若遇到難處,儘管來找本王。」
「少主……」一旁立著的謝頃洲忍不住出口阻攔,剛喊了一句,沈驚風打斷他,「師父,你不必勸我,你知道沒用的。」
「你胡說!我冠絕後宮,皇上最喜歡我!」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連宋毅都愣住了。他知道周頡蒼不會有證據,可又覺得他既然敢來,必然是有充分準備的,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沒有證據。
穆成澤緩緩念道——
被敲回了魂的丫頭捂著腦袋可憐兮兮地道:「那叫什麼?」她就納悶了,為什麼穆成澤每次都用這招,最鬱悶的是她還每次都躲不掉。
明知道所有人此刻的關注點都放在一身華服宮裝卻帶著帷帽出現的女子身上,穆成澤卻對此隻字不提,淡淡問:「眾愛卿可有事要奏?」
「周大人此言可有證據?」穆成澤淡淡問。
「你才是豬!」以為穆成澤睡著了而無法無天的某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一個激靈。
門一拉開,他突然呆住,門外,顧子西立在那裡,滿臉淚痕,不知已立了多久。看見他,顧子西緩緩鬆開咬得發白的唇,聲音顫抖哽咽,淚光點點的眼中滿是哀求,「唐無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走?」
那內監面帶苦色,用眼神一指裡間,嘆道:「可不是嘛,吵著鬧著要見皇上。偏生這位主還是個練家子,莫說用強,奴才們連靠近都很是吃力。」說著指指一旁低頭立著的兩個小內監,「娘娘您看,這不臉上都掛了彩了。」
沈青砂盤腿而坐,置琴于膝上,微抿著唇,很認真地彈奏起來。穆成澤聽了出來,這丫頭彈的正是那日在他面前奏過的《長命百歲》,奇怪的曲名,震撼人心的旋律。
感受到臂上衛無雙的手微微收緊,沈青砂反握住她的手,輕拍兩下,給她一個安心的微笑。
「安寧侯,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場下眾臣中最冷靜的莫過於馬容安,他走到宋毅面前,例行公事地問。
「你求了什麼?」
一旁安靜跪著的沈青砂一臉乖巧,笑容舒適,聲音乾淨,「衛將軍,未曾親眼見過您,青砂深感遺憾。聽夙王爺說,您甚愛聽琴,沉念道長曾以此曲為將軍送行,如今青砂再以此曲寄長憾,以慰將軍在天之靈。」
穆成澤什麼表情也沒有,慢慢站起身,平平道:「拖下去吧,記得讓人多擦兩遍地。」
轎輦還沒抬進寶華宮大門,尖利刺耳的叫罵聲已傳入耳中。衛無雙冷笑一聲,下了轎輦,讓其他人在宮外候著,徑直帶了青砂和司棋、司畫往裡走去。一眾內監瞧見她們,連忙跪下行禮,衛無雙一邊示意他們起身,一邊問領頭內監:「怎麼,她不肯死?」
「我能證明周先生所言並非一面之和*圖*書詞,乃是事實。」擲地有聲的話語,被一道有些怪異的口音說出。伴著此話,有兩人從門外走進來,一人大家都認識——夙王穆易,另一人卻是誰也不認得。
他每說一句,宋毅的臉色就黑一分。那盛裝女子是誰,告狀之人是誰,答案他已瞭然于胸——斬草不除根,日後必為禍。衛、無、雙!
謝頃洲眸光微黯終是垂下了阻攔的手,沈驚風對他點點頭,一把拉開藥廬的大門。
宋毅雖身死,案子卻還是要審理的,在蘇沐同和沈子寅的徹查之下,宋毅的一眾黨羽,入獄的入獄,斬首的斬首,處理得乾淨利落。不過短短數日,如此轟動牽扯甚廣的一樁公案就徹底平息了下來。
一曲彈畢,沈青砂重新跪好,突然瞥見墓碑上有一處污跡,便伸手打算抹掉,卻在觸及墓碑的瞬間微微一愣,指尖感到一點濕潤感,是錯覺嗎?
平靜對上謝頃洲的眼睛,他笑得苦澀,「我與青砂自小一起長大,我答應過她一定會帶她離開那個家,可是……我卻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過了五年多。師父,我已經錯了五年,我不想錯一輩子。」
謝頃洲無言,僵持片刻,眼看身後那位大嬸神情越發不耐,他只得鬆開手任沈驚風在神明面前胡鬧耍賴。
心中早樂開了花的穆成澤自她肩上抬起頭,卻故意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看著看著突然一記敲中她光潔的額頭,「你打算叫我皇上叫到什麼時候?」
沈驚風長長鬆了口氣,上上籤,是上上籤,遞過去一錠銀子,他滿面喜色,「不用了。」
司棋司畫連忙將她拉開,一人拽著她一條胳膊將她按在地上。宋知秋吃痛,掙脫不休,卻猶自不肯閉嘴,惡狠狠瞪著沈青砂,繼續叫罵道:「都是你!都是你這個賤人!都是你設計陷害我!一定是你哄得皇上不肯來見我,你這賤人好狠毒的心!我真是瞎了眼,居然相信你這個賤……唔。」
言盡於此,皇上切莫為臣之生死掛懷猶豫,這些年劉靖處處提防著臣,臣處處受制,一事無成,早已是形同廢人,苟活於世。十年前,臣妻離去時,臣已生無可戀,只是放不下無雙,如今她已長大成人,不再需要臣的保護,臣也終於能去見無雙的娘了。
小安子吊著嗓子,高聲喊道:「傳周頡蒼覲見。」聲音傳出老遠,似乎還有迴音在殿中縈繞。
當年,月華如洗,他問那個白衣清貴的男子,「你就這麼相信我?」
他念到這裏停了下來,將信遞給坐在一旁的衛無雙,看著爛泥一般委頓于地的宋毅冷冷道:「宋毅,你從一開始就輸得一敗塗地。」
「沒有,」沈青砂笑著搖搖頭,手下不停,語氣漫不經心,「只不過曲調是這樣而已。」
一人布衣草履走進殿來,雖鬢角微白、面容滄桑,卻難掩風骨氣質,意態從容。
「答不出來是不是?周某來替你回答。」周頡蒼伸手一指他,「因為你就是當年負責送信去羌國的信使。」
接過司棋遞上來的帷帽,衛無雙無聲輕笑——時光是一條不歸路,當年豈知如今……如今會如此羡慕當年。
「青砂……」他喃喃喚著她的名字,而後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不能否認,她的每一句話都說進了他心裏,每一句都說出了他這幾年背負的壓力委屈,而別人從來不會這麼對他說,他們甚至從來不會這麼想,因為……穆成澤是皇上啊,九五之尊萬民臣服,這樣的人怎麼會難過無助,別開玩笑了。
沈青砂點點頭。東風終於到了,宋家也終於要完蛋了。
宋毅冷笑一聲撥開周頡蒼的手,「我的確無法回答,因為那是我潛入衛廷帳中偷來的,拿到手時便是如此,我怎麼知道為什麼?至於周大人所說,同樣不過是周大人的一面之詞,與先前那些話一樣毫無證據。」
「那不一樣的,那是『沈青砂』叫的,才不是我會叫的。」她刻意咬重了自己的名字,聽在別人耳中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她知道穆成澤會懂。果然,某人的臉色立刻多雲轉晴,只是,「你說得再有理也沒用,沒人的時候你敢再叫我皇上試試?」
事到如今,宋毅反而鎮定了下來,眼中的頹然認命悉數被魚死網破的狠戾替代。他繞過馬容安走到周頡蒼面前,居高臨下傲然問道:「宋某隻想問周大人一句話——你說的這些,可有證據?」
周頡蒼凄涼一笑,他想起當年自己問衛廷:「你瘋了?!要是被發現,私通敵國可是要誅九族的!」當時衛廷說什麼來著?哦,對,他說:「衛某沒有可誅的九族,至於衛某自己,唯一死爾,有何可懼?」
「便是那日,衛將軍突然造訪,對我說了五個字——羌國不能亡。」周頡蒼凄然一笑,「羌國不能亡,呵呵,我當然知道,可是,那又怎樣?兵權掌握在劉靖手中,我一封封請求增援的奏摺遞上去,卻如同石沉大海,莫說援軍,連回應也是沒有的。」
參拜完照例是要擲茭。將兩隻茭合在掌心,剛要鬆手,謝頃洲突然出手按住他的肩,「你該問這次遠行是否能得償所願。」
臣被處死後,劉靖定會認為宋毅為皇上所惡,皇上可將計就計,尋個由頭將宋毅發回幽州,如此劉靖必定竭力拉攏他。此人雖小人,卻也是個難得的將才,如此,幽州可守。
「臣在。」被點到的宋毅應聲出列。
「你獨自守著這麼大這麼沉重的秘密,整整兩年,還要親手下旨殺掉最親的舅舅,親手將表姐送進冷宮,更是每時每刻都要提醒自己,自己的江山性命是衛將軍拿命換來的。這樣的悲傷煎熬,不是別人能夠理解的。」
「那師父陪你一起去。」
「皇帝陛下自然會信,因為本王此番前來還有一件事——」他鷹一樣犀利的雙眸釘在宋毅臉上,薄薄的雙唇輕輕一碰,粉碎掉宋毅最後的掙扎,「本王來還兩年前自幽州城取得的財物。」
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穆成澤徑直往裡走,隨口問道:「對了,表姐讓你陪她來,你為什麼拒絕了?」
周頡蒼呆立許久,突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雙膝一曲頹然跪倒在地,「是我的錯,原來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衛將軍啊!」
周頡蒼一愣,這才發現周圍人的迷茫,他搖搖頭,苦笑道:「是草民糊塗了。」
「那是被人陷害的!」叫出聲的是傅冬頃。他自幼習武,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在戰場上建功立業,衛廷就是他最崇拜的人。直到出了那樣的事——半大的少年眼睜睜看著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被人污衊,死於非命,卻只能看著,什麼也做不了,這種無力的感覺足以擊潰他脆弱的神經,所以那段時間他才會流連於風月之地,自暴自棄。
宋毅身子晃了https://m.hetubook.com.com晃,眼底死灰一片。這個獨孤方居然還留著當年的書信,真是個瘋子!那當然不是衛廷的筆跡,那是他的。他從一開始便暗懷鬼胎,藉著送信偷偷留下衛廷的親筆書信,自己謄抄了一封送給獨孤方。
「你以前叫過的,忘了?」
「呵,也許我只是需要休息一會兒。」將腦袋擱在沈青砂肩上,幾縷黑髮垂在她脖頸處,姿勢親密卻不曖昧,「我曾以為自己註定要成為孤家寡人,沒想到老天會把你送到我身邊。青砂,我總擔心你會離開,畢竟你曾那麼渴望出宮。」
「少主,你醒了?可有何不適?」問話之人的語氣與其說是擔憂,倒不如說膽怯更恰當些。
血液彷彿突然凝固,衛無雙身子陡然僵直,一動也動不了。她又做噩夢了嗎?對,她一定是又做噩夢了,不然為什麼她突然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快醒來,快點醒來啊!用力掐著自己的手心,可是為什麼一點都不痛,一點……都不痛呢。看,她果然是在做夢。
時間一晃便過去了十日,穆成澤每日都很忙的樣子,再也沒召見過沈青砂。而後宮眾人翹首以盼的「上林苑毆打」事件也就此沒了下文,自宋知秋被軟禁以來,皇上沒有去看過她,卻又遲遲不下旨處置她。
「來人,送國主去驛館休息,好生招待。」
是謝頃洲。沈驚風連忙收起情緒,走過去打開門,「師父,有事?」
「財物已運至宮門外,皇帝陛下請儘快派人去清點一下。本王要做的事都已做完,告辭。」獨孤方拱拱手,說走便走,那份洒脫不羈看得穆成澤羡慕不已。
宋毅獃獃坐著地上沒有任何反應。
衛無雙捏著信,只往下看了一眼,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再次流了下來。
香爐中香灰尚溫,是衛無雙剛剛來祭拜過。
謝頃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而後一指大殿,「我們進去吧。」感覺到師父並不高興,沈驚風也沒放在心上,他知道師父也不希望他去京城。
他的眼神並不嚴厲,顧正卻心虛地轉開眼,只是低聲道:「少主,對不起。」
宋毅野心勃勃,絕不會甘心屈居劉靖之下,若其女能得聖寵,則他必背叛劉靖,成為皇上的一大助力。
司棋司畫忍不住對視一眼,好……好毒舌!
轎子停在殿門外,沈青砂低眉斂目扶著她施施然跨過含元殿高高的門檻,一路搖曳著走上龍階,在穆成澤身邊坐下。
衛無雙點點頭,「公公辛苦了,你們都退下吧,我和沈貴人進去看看。」
周頡蒼只是搖首一笑,繼續道:「當時幽州城中統共不過三萬兵力,還都是步兵,縱使我與衛將軍乃戰神先軫再世,想要靠這點人馬去阻止驍勇善戰的西戎騎兵,也是不可能的。可是,衛將軍卻對我說,他有辦法。」
被這麼猝不及防地一撞,木茭脫手而出,一塊落在蒲團旁,凸面向上;另一塊直直飛了出去,落入供桌下方,沈驚風顫抖著伸出手撩開供桌的布帷,那塊木茭躺在那裡,凸面向上!手一松,他脫力般跌坐回蒲團上。
一片鴉雀無聲中,周頡蒼一字一字清晰沉重地道:「當年,衛將軍的確是私通敵國,他並沒有被冤枉。」
有識得他的老臣互望一眼,皆是滿面驚疑——周頡蒼,當年的幽州知府,可他不是三年前就已經過世了嗎?
眾臣沉默,即便如今亂臣已死,思及此還是覺得陣陣心驚,劉靖竟隻手遮天到這種地步!
一直沉默的衛無雙突然尖叫出聲,「你胡說!這麼重要的信父親怎麼可能當著你的面寫?你與家父根本……根本連好友都算不上!」
他停下大笑,抬頭看向衛無雙,目光狠厲。可是你再算無遺策也算不到,太後會死,你的女兒會中毒毀容不良於行,九泉之下,你定然也無法瞑目吧?
被謝頃洲這麼一問,沈驚風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小聲道:「自然是問姻緣。」
周頡蒼從容不迫,看向蘇沐同,道:「蘇大人既已查閱過當年的卷宗,必然也看到了當年的呈堂證供,那裡面便有衛將軍與羌國皇帝的往來書信。這便是最有力的證據。」

沒過多久,便有內監回稟穆成澤,安昭容已自縊身亡。
「這是當年此人送來的書信,」他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穆成澤連忙示意小安子去接,「夙王殿下已看過,並非衛將軍筆跡。」
宋毅臉色微僵,一個聲音在耳中炸響——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已經死了,當年自己親眼看著他死的,他不可能還活著,絕不可能!
馬容安淡淡一笑,「你在奏摺中闡明了利弊,希望劉靖能派兵增援,可你沒有想到這恰恰提醒了劉靖,提醒他絕對不能派兵增援。因為劉靖根本不怕西戎對大晏用兵,反而求之不得。」
至於宋知秋,淑妃簡直像是早已準備好的一樣,呈上的摺子上羅列出了這幾年宋知秋在後宮的數條罪狀:對宮女濫用私刑、刺殺宮女、下毒謀害衛皇后、毆打沈貴人、私交大臣、欺壓其他妃嬪……
青砂,你答應要等我的,你向來是說到做到絕不會食言的,對不對?
那人大步行至階下,右手搭在左肩,對著穆成澤微微欠身,「羌國國主獨孤方見過大晏皇帝陛下。」
衛無雙也微微頷首,「麻煩公公了。」雖然不知道穆成澤到底要怎麼做,但可以肯定的是明日早朝他必然會給自己一個滿意的交代。
「草民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宋知秋左一句賤人,右一句賤人的,終於,沈青砂額角青筋小小地跳動兩下,忍無可忍了。只見她面無表情地一抬腳,無比準確地踹在宋知秋臉上,然後繼續踩踩踩,一邊踩一邊碎碎念:「讓你嘴賤,讓你嘴賤,踩死你,踩死你……」
「西戎與羌國大軍壓境,而後一場大戰,那一戰羌國損傷慘重,幾乎滅族。」那一戰就發生在兩年前,眾臣皆是記憶猶新,心知周頡蒼說得一點也不誇張——如果不是洗劫了幽州城,得到足以過冬的糧食銀錢,今日恐怕就沒有羌國了。
此言一出,沈青砂看見淑妃眼中迅速閃過一絲輕鬆,這個心機深沉的女子對權力的渴望竟是如此強烈,強烈到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
「娘娘,沈貴人也在,」小安子走進來,口中說著給兩人分別行了禮,而後將手中錦盒呈上,「皇上請娘娘明日著正裝出席早朝,沈貴人也一起去。」
衛無雙突然站起來,對著他的背影朗聲道:「國主大恩大德,無雙無以為報,多謝!」
一看見沈青砂,宋知秋瞬間神情大變,猛地撲過來扯住沈青砂的衣襟,聲嘶力竭地喊道:「是你!是你害我!」
「只要戰事一起,劉靖就可名正言順地調動天下兵馬,若那時皇上已有子嗣,他還可奏請皇上御駕親征,戰場www•hetubook.com.com上刀劍無眼,屆時他扶幼帝登基,大晏江山可不就姓劉了。」
宋毅心中得意,面上卻不表現出來,抓住時間義正詞嚴地表忠心,「臣不知是誰對臣有這般誤會,但臣自認問心無愧。」
身後響起整齊劃一的抽氣聲——此人居然是羌國國主,夙王居然將羌國國主帶回來了!
「求什麼?」
「呃……阿澤……哥哥?」她記性還是不錯的,何況那天在清音閣的事很難讓她不印象深刻。無視穆成澤越拉越大的嘴角,沈青砂連連擺手,「不行不行,太肉麻了,也不好這麼沒規矩的。」
「衛姐姐有孫太醫陪著,我何必多事?再說我也確實沒空。」
如今已是汴京府尹的蘇沐同出列,朗聲道:「臣昨日重查了當年衛將軍一案的卷宗,此案證據詳盡,案情清晰,並無疑點。」
等她解了氣高抬貴腳,宋知秋的臉已經被踩成了一個豬頭。旁觀的三人看傻了眼,默默合上快掉下來的下巴,暗自震驚,原來好脾氣的青砂也有奓毛的時候。
點燃香燭,穆成澤拉著沈青砂跪下,「舅舅,我來看您了。這是青砂,我給您找的外甥媳婦兒,您看看可還滿意?」
宋知秋驚恐地癱在地上,彷彿被抽走了最後一絲生氣。
穆成澤搖搖頭,嘆道:「朕沒有收到一封奏摺,想來是都讓劉靖給攔下了。」
「青砂,你好像很開心?」衛無雙突然問,「我聽你這曲聲一副很歡樂的模樣。」
走出大殿,外面夕陽正美,沈驚風愣了愣,突然喃喃道:「為什麼?我明明抽了一支上上籤。」
「什麼事?」

眉頭緊鎖,糾結了許久,沈青砂終於眼睛一亮,「穆穆……」看穆成澤嘴角抽搐了一下,她連忙解釋,「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姓,所以才要這樣叫啊,這樣你以後就會喜歡了,對不對?」
走過去拉拉穆成澤的手,沈青砂白他一眼,「我說了這麼多,你就一點都不覺得感動?」
輕笑了一聲,穆成澤淡淡道:「有人向朕告了一狀,告你安寧侯勾結劉靖,陷害忠良,剋扣軍餉,欺君罔上。」
衛無雙眼中閃過一抹激動,忙道:「讓他進來。」
謝頃洲無奈嘆息一聲,想了想,終是覺得有些不放心,搖搖頭施展輕功跟了過去。因為知道沈驚風的目的地,所以他沒有追得太急,他趕到廟中時,沈驚風剛剛求了支簽,正遞給解簽人。
死寂之中,有人喃喃道:「這也太險了,私通敵國,那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深吸一口氣,沈驚風努力將那四個怒茭的陰影從腦中拋去,故作淡然道:「當然要去,不管結果如何,如果連去都不去,怎麼能夠甘心?何況,求神拜佛之事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衛廷,衛廷,你才是真正可怕的人,你活著被無數人奉若神明,你死了還要拉我和劉靖做墊背。你看似溫和善良,其實最是冷漠無情,你玩弄人心於股掌之間,算好了開始,算好了結局,算好了每一步。
青砂,對不起,現在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還……來不來得及?
「不過,」蘇沐同突然話鋒一轉,「若有新證人新證據出現,也不是沒有推翻的可能。」
擲茭以三次為限,以聖茭最佳,笑茭為次,怒茭最惡。如今三次已過,他擲了三個怒茭。
剛除去金針的腦袋又開始隱隱生痛,他咬牙忍住,一閉上眼就能看見青砂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她就那樣失望地望著他,平靜地說:「那麼,就請唐公子記住你今日之言,他日你若想起了什麼,不要後悔。」
穆成澤一抬手,「周大人請起。」
沈子寅和蘇沐同出列領旨,眾臣正欲口呼萬歲跪送帝后離去,宋毅突然嘿嘿冷笑了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咚」的一聲撞上巨大的龍柱,力氣之大讓人覺得大殿似乎都出現了一絲輕晃。
宋毅眼皮一跳,他忽然想到了。
穆成澤突然抬手打斷他,看著殿下一眾神色茫然的國之棟樑們,「容安,你給眾愛卿解釋一下,為什麼——羌國不能亡。」
明知大限將至,宋毅卻猶自硬撐,「笑話,吾皇憑什麼相信你一個異族之人所說的話?!」
這話說得實在是太重了,顧正瞬間臉色一片慘白,幾乎站立不穩。
夙王性情耿直重義,可將其貶黜,使其免遭劉靖毒手。剷除劉靖后,派夙王接手幽州駐軍,將宋毅留京。此人背叛成性,當儘快除之,否則必為大患。
穆成澤立刻搖搖頭,將青砂拉到自己懷裡,「青砂,我覺得很累,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當這個皇帝,真的不喜歡。你明白嗎?」
衛將軍被葬在荒蕪了的衛府後園中,和衛夫人葬於一處。之所以把墓建在這麼奇怪的地方,倒不是因為風水,只是因為衛夫人太愛這座園子,而衛將軍又太愛他的夫人罷了。
穆成澤眸子黑了黑,「你叫驚風哥哥的時候怎麼沒覺得肉麻?」
雙拳在身側握緊,沈驚風強迫自己不去看她,狠下心道:「西西,對不起。」他一側身避開顧子西伸過來的手,幾乎是落荒而逃。
因為衛無雙的「不良於行」,穆成澤特意為她備了轎輦,出入都讓人抬著。不甘不願地坐上轎輦,衛無雙吩咐道:「去寶華宮。」
穆成澤接過來只淡淡掃了一眼,平靜道:「賜自盡吧。」
「本王今日應夙王殿下邀請前來,正是為了證明周大人所言句句屬實。」
沈青砂當然樂意之至,這本就是穆成澤交給她的任務。捏著信走出寶華宮,她不屑一笑,這任務真是一點難度也沒有——每次和這個女人交談都會讓她莫名產生一種智商上的優越感。可笑,宋知秋大難將至還不自知。
聽到此處,衛無雙頃刻間明白了一切。她用盡全身力氣攥緊手掌,可還是難以抑制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緒,咬緊牙關,滾燙的眼淚斷了線一樣瞬間打濕了帷帽。
衛無雙已是泣不成聲。爹,你求仁得仁,可你怎能如此狠心,連女兒最後一面也不見?
怔忡間,天空陰沉下來,穆成澤突然說了句:「下雨了。」
「我不是在陪你嗎?」沈青砂弱弱嘆了口氣,「所有人都以為這件事里衛姐姐是最難過的,我卻知道不是,最難過的人是你。」
一直目光獃滯的宋毅聽到這句忽然笑了出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涕泗橫流——哈哈哈……多荒唐!多可笑!枉他一直嫉妒怨恨著,既生瑜何生亮,卻原來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衛廷從未將他放在眼中,只當他是一顆可以隨心擺放的棋子。

「今日天色不早了,你不妨吃了晚飯好好休息一夜再走,」一抬手阻止他的反駁,謝頃洲笑著拍拍他的肩,「知道你心急,但也不必急這一時。何況,千里遠行,你總要去擲茭問卜,也總要和門中其他長老交代一聲的。」南https://www.hetubook.com.com疆人極為信奉鬼神,遇上大事總要去廟中問問神明的旨意,在此生活了五年多,此習俗也已深入沈驚風之心。
「蘇卿,你來說。」
「真相未能大白,周某怎麼敢死?」冷哼一聲,周頡蒼轉向衛無雙,滄桑的聲音中似沉澱著極深沉的痛,「娘娘,草民今日來,正是為了告訴您,當年令尊一事的真相。」
一路飛奔回自己的房間,關上所有門窗,沈驚風獃獃坐在桌前,過了一會兒突然煩躁地揪住頭髮。青砂和西西的面容交替在腦中浮現,一會兒是青砂深不見底的黑瞳,一會兒是子西梨花帶雨的淚眼。他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害人害己,罪無可恕。
「少主,我們走吧。」謝頃洲見他失落,伸手去拉他,沈驚風卻不肯起來,忽然他重新撿起地上的木茭,「剛才那個不算!」
沈驚風點點頭,閉上眼重新求問,然後虔誠地鬆開手,「噹噹」兩聲,木茭落地,他睜開眼,看清地上的兩隻茭——兩個凸面,怒茭!
期間抽空跑了兩趟寶華宮,第一次是她自己跑去對宋知秋控訴淑妃的老謀深算、卑鄙狠毒,哀嘆自己如今儼然已是失寵的近況;第二次則是宋知秋主動派人來請她去,一番推心置腹的拉攏后,說出主題——請她幫忙給宋毅送一封信。
說來,這樣的速度倒也頗與沈驚風此時的心情相稱。一面,他極想早點見到青砂;另一面,卻又害怕相見之後不能如願。
「不,那確是衛將軍親筆所書,是我親眼看著他寫的,甚至連墨都是我替他研的。」周頡蒼搖搖頭,聲音極緩,卻令屋中所有人都為之一震,除了穆成澤。
「是,」曾經的馬奎,如今的馬容安踏出一步,娓娓道來,「自西戎立國以來,國力漸強,兵力更是素來強盛,短短十數載,西戎遠交近攻,先後滅了西北諸國。如今,我大晏、西戎以及羌國之間,儼然已成了一個三足鼎立之勢。而西戎也終於把目光轉向了東面,羌國若亡,西戎的下一個目標便是我們。」
「宋姐姐,你是笨蛋嗎?死到臨頭還這麼蠢。」沈青砂笑得一臉無害,蹲下身與她對視,「難怪你不肯死,原來你到現在還沒想明白你為什麼會被賜死。」她突然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眉眼彎彎煞是可愛,「你真以為皇上喜歡過你?別開玩笑了,你也不想想,就你這樣的,隨便一抓一大把,皇上憑什麼喜歡你?因為你笨?」
「謝皇上。」周頡蒼起身,轉向一旁的宋毅,冷笑道,「一別經年,宋監軍別來無恙?」
穆成澤奇怪地問:「嗯?你忙什麼?」偶爾皇帝陛下也有腦子不靈光的時候。
不,不……更加迅速地再次抓起木茭,這一次他幾乎是在乞求,握在掌中的木茭遲遲不敢扔下,終於站在他身後的一位大嬸等得不耐煩了,伸手一推他,催促道:「這位公子,你快點行不行?」
面無表情看了眼窗外,穆成澤抱著她站起來,「雨停了,回宮吧。」

「沈卿,蘇卿,此案就交由大理寺和汴京府一同審理。退朝吧。」
「這首曲子叫什麼?挺好聽的。」司棋好奇地問。
周頡蒼被他說得愣住,「什麼?」
餘光瞥見沈青砂本能地往後縮了縮,穆成澤嘴角一挑,不知怎的,只要看見這丫頭不淡定,他心情就很好。
他停了停,轉向周頡蒼,「周大人,衛將軍可曾說你不該上那些奏摺?」
不知是否是杞人憂天,這兩日,他總會時不時想到清音閣中救下青砂的那名黑衣男子。那人與青砂並肩而立的情景彷彿心魔,在他眼前縈繞不去,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在心頭瀰漫。
哎呀呀,還真是冷酷無情得很呢,沈青砂撇撇嘴,扶起被驚著的衛無雙,跟著穆成澤往殿外走去。走了兩步終是忍不住微微側首,用餘光瞟了沈子寅一眼,只見他正定定地注視著自己的方向,眼神說不出的複雜——內疚?自責?決絕?似乎都是,又都不是。
一陣漫長的寂靜后,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出列。
翌日,一早轎子便候在了門外,衛無雙一身繁複沉悶的宮裝也掩不住她渾身散發出的激動。沈青砂照舊是一切從簡,素衣烏髮站在她旁邊,令她有一瞬的恍惚,時光彷彿回到了兩年多以前,她還是皇后,青砂還是司琴。
「你都要死了,我又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司畫適時搬過來一張椅子,衛無雙慢條斯理地坐下,竟似根本沒有將她放在眼裡。
「宋姐姐別來無恙?」沈青砂溜溜達達走進來,嘴角含笑,居然還是那副乖巧單純的模樣。
沒有接小安子呈上的信,穆成澤拿起一直擱在手邊的木匣打開,裏面也是一封信。他緩緩展開,說道:「宋毅,衛將軍早就知道你會這麼做,所以他給朕寫了一封密信。你要不要聽一聽?聽聽看,你有多愚蠢。」
沈青砂很抑鬱地「嗯」了一聲,正準備下地,卻被穆成澤抱緊了些,「剛下完雨地上濕,我直接抱你到馬車上,免得弄濕了你的鞋子。」
宋毅被這接連的變故打擊得跌坐在地上。
沈青砂輕輕撫著她的背,卻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心中震驚亦是久久不能平復,真的很遺憾,遺憾無緣得見這位衛將軍。
這日用完晚膳,衛無雙和司棋照舊開始對弈,沈青砂坐在一旁自娛自樂地彈著古箏。她最近剛開始練習,只彈簡單的曲調,彈得倒也流暢,叮叮咚咚別是一番情趣。
周頡蒼撣撣衣上那其實並不存在的浮塵,從容反問:「我是沒有,可是,你莫非就有嗎?」他突然笑起來,意味深長,「證據這種東西,有時真的很危險。蘇大人,你說,是不是?」
見信如晤,私通羌國確是臣所為,只為羌國不能亡。周知府請求增援之奏摺悉數被劉靖攔下,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故而,劉靖不死,大晏不可有戰事,皇上亦不可有子嗣。
不,他低喃一聲,迅速抓起木茭重新合在掌心,越發虔誠地求問祈禱,然後再次鬆開手,落地聲響起,他還未完全睜開眼,便已聽見謝頃洲一聲極輕的嘆息。心一沉,猛地睜開眼,果然又是怒茭。
撇撇嘴,沈青砂搖搖頭,一副「你沒救了」的神情,「說你蠢,你還真蠢。皇上寵信你不過是因為你是宋毅的女兒,如今要殺你還是因為你是宋毅的女兒。從你爹害死衛將軍的時候開始,皇上就決定要收拾你爹了,又怎麼會寵信你?」
屋中瀰漫著安神的香氣,青色門帘隨風而動,露出外面的一室藥材——這裏顯然是一間葯廬。
衛無雙垂首緩緩轉著手上的戒指,帷帽下的眼中滿是冰冷殺意。沈青砂平靜起身,伸手扶起衛無雙,對著穆成澤和淑妃躬身行禮,「坐了這麼久,宸妃姐姐怕是有些累了,臣妾先送姐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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