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思緒萬千,馬車顛簸,馬容安不時偷偷瞄一眼身旁和他一起坐在外面駕車的沈青砂,那張素凈淺笑的臉上當真不見一絲悲傷。他幾度欲言又止,收回目光,他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沈姐姐,你真的開心嗎?」
默默盯著那塊圓形看了許久,沈青砂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疼嗎?」
這段歷史,穆成澤是知道的,於是和沈青砂說了一下,兩人相視點頭,的確這樣就都說得通了。
剛坐進轎子里的某人大大地打了個噴嚏,她不以為意地笑笑,齊堇色這就叫自作孽。下馬威,嘿嘿,我讓你威風個夠。
沈青砂掛著得體的笑,「無妨,我就在這裏賞賞雪景。」福了福身,退了回去。看著院中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美景,她嘴角微微一勾,淑妃這是要給她一個下馬威呢。稍候,呵,只怕這個「稍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候著的。
在「聽真相」和「放手」之間糾結了一下,沈青砂很沒原則地鬆了勁,「你說。」
晏國的少年天才,堂堂三品御史中丞就這樣被人掐了臉,思緒「轟」地一下飄到了爪哇國,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他居然被沈青砂調戲了!
近日無賴程度飆升的皇帝陛下怎麼會被一記小小的眼刀嚇到,毫不在意地牽起沈青砂的小手將人帶進屋,同時還不動聲色地將意欲上前的馬容安擠到一邊去,淡淡吩咐道:「容安,你去看看木柴和食物準備得怎麼樣了。」
長長的睫毛微微顫了兩下,她抿著嘴唇,低垂的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緩緩吁出一口氣,低低道:「我一直認為死亡這種事,如果不是親見就無法深刻體會。除了娘……我沒有見過青氏任何人,他們對我來說只是紙上一個個陌生的名字,根本談不上感情,當年的事對我來說,只是紙上寫的、父親口中說的一個故事,就和看戲一樣,會為戲中的人死去而惋惜悲嘆,卻不會真的耿耿於懷恨不能殺了戲中壞人。所以……所以,我真的不恨,我不是受害者也不願背負別人的仇恨。」
「永福村?」
懷月將銅鏡遞過來,她看了一眼,鏡中人梳著個矮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子鎖住,身上穿的是一件月白綉紅梅的廣袖曲裾,簡單樸素又不失喜氣,滿意地點點頭,她起身道:「走吧。」
「嗯,表姐說要給你慶生,我都安排好了,皇叔和容安還有司棋司畫都會去。」
「出宮?可以嗎?」
沈青砂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反應了一會兒才獃獃問:「為什麼?」
沈青砂從善如流地求教,「那皇上您給我說個彎的來聽聽?發生了這種事,你好像都不生氣的啊?這種事可以直接賜三尺白綾了吧,再不濟也該打入冷宮啊。我怎麼覺得你準備裝作不知道,就這麼算了?」
她低頭淺淺一笑,衛無雙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被保護得很好呢。餘光掃見司棋搬出來個碩大無比的包袱,沈青砂頓時哭笑不得,「姐姐,你這是當皇上虐待我嗎?」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被主子把所有罪責都推到自己頭上的柳宿驚得冷汗直冒,連忙跪著挪到榻前,一邊哭一邊狠狠扇自己耳光。
這話有些繞人,青砂一下沒反應過來。
自那天她華麗麗地撲地之後,再去給淑妃請安果然再也沒有遇上一點刁難。不僅如此,淑妃還親自上門噓寒問暖,內務府的好東西緊著往她這裏送,瞧起來對她真是好得沒話說。沈青砂也同她虛與委蛇,心中冷笑,淑妃娘娘這招借刀殺人用得很好啊,孜孜不倦地替她樹敵,按這趨勢,不等她生完孩子就已經千夫所指了。
穆成澤替她輕輕揉著微紅的額角,「我以為你準備離開了。」
穆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碧兒這隻笨鳥,我教了它三天就只學會了這兩個字。」
兩人默默駕著車,一路無語地到了玉虛觀前。
雖然心中恨得想要立刻將趙氏抓來千刀萬剮,但青砂都已經這麼說了,他只好深呼吸幾次平息怒火。捏著青砂微涼的手指,他柔聲說:「以前若有人和我說命,我一定不信,但遇到你之後,我卻越來越覺得世上好像真的有宿命這回事。」
聽她講完,穆成澤一張臉已然黑得比一旁的青檀木桌更加渾然天成。沈青砂抬手給他按了按眉心,語氣平平,「這樣不挺好的,省得讓我恨你。」
「什麼故事這麼嚇人?鬼故事?」
「青將軍生前只娶了一房正妻,你知不知道是誰?」穆成澤勾了勾嘴角,緩緩吐出三個字,「長公主。」
穆成澤收了笑容,心道不愧是青砂,這問題一下就問到了點子上,「約莫一個月前。」
日子就在這種不愉快的氣氛中一天一天過去了。
「她臉腫成那樣,不用上好的葯怎麼消得快?」沈青砂無所謂道,安撫地拍拍穀雨的手,「別這麼小氣,這東西再和皇上要就有了。」
飛快地搖搖頭,她當然不信。十年前還是穆恆在位,這位昏君會因為死了一個村子的人就興師動眾調動十萬兵力來剿匪,打死她也不信。何況當時許多山匪都是被世道所迫過不下去的庄稼人,鮮少有窮凶極惡之徒,對付這樣一群人,需要一年嗎?
「難道是因為玉鎖嗎?」沈青砂托著腮自言自語,「玉鎖是哥哥送我的,莫非……太后以為青將軍沒死?是了,她當時好像是問我爹是不是還活著。」
沈青砂一臉認真地點點頭,將沈子寅和青潼相識的過程說了一遍,見穆成澤還是蒙蒙的,只得繼續解釋道:「你想啊,如果沒有先帝下旨抄家,以娘的身份怕是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遇到父親,更遑論在一起,當然也就不可能有我了。雖然這麼說有些對不起青氏枉死的那些人,但的確是因為你父親此舉才使我有機會來到這人世。所以,娘有資格恨,我卻沒有。」
沈青砂點點頭。
沈青砂面上微微一紅,不自在地別開臉,「我不過離宮半月,皇上竟也學會這些甜言蜜語了?」
沈青砂忽然一臉肅然慢吞吞道:「這麼說來,淑妃豈不是給你戴了頂大大的綠帽子?」
「青砂,看看師父送你的生辰禮物喜不喜歡?」穆易不知什麼時候提著個蓋著黑布的籠子過來,適時打斷了這尷尬的氣氛。他不說青砂還真忘了,穆易不僅身兼她表哥和皇叔兩職,還是她的師父呢,雖然她從來沒承認過。
沈青砂乖乖應了一聲,目送他離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而人禍不是自己小心就能逃得掉的。
沈青砂倒也沒失望,她問一問只是想驗證一下自己和穆成澤的推測,既然穆易的確有過一個玉制的長命鎖,那就對了。
沈青砂捂著臉,真心不想搭理他。
穆成澤磨蹭到亥時才硬著頭皮往羲和宮走去,不出所料,屋中亮著暖暖燈光,將青砂纖細的剪影投射到窗戶紙上。
沈青砂最近都在研習醫書,雖說切脈藥理學得不咋地,對經絡穴位倒是很有些天賦,心中明白這幾針不過是治睏乏明目的。她知道,齊堇色可不知道,孫冶臨這一舉動徹底打消了她的疑心。
「既然沈婕妤開口替你求情,朕也不好不給沈婕妤這個面子,」穆成澤看著雙頰紅腫的柳宿淡淡道,還未等她叩首謝恩,話鋒一轉對齊堇色道,「後宮之事朕也確實不便插手,淑妃,你如今管著後宮,人又是你宮裡的,怎麼處置,你看著辦吧。」
看沈青砂喜歡,穆易不禁鬆了口氣,碧兒可不是一般的鸚鵡,那可是他千辛萬苦搶……呃,不,買來的吉祥之鳥,據說有替主人驅邪擋災的本領。一想到青砂那個十六歲之劫,他就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多找點這類吉祥之物,總會有一個有用吧?
心軟?沈青砂無可無不可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笑笑,她身邊親近之人中,大概也只有穀雨這個傻丫頭還會這麼認為自己吧,至少懷月就不會這麼想。所以,兩人之中她比較喜歡懷月,但更疼愛穀雨。
「啊?」沈青砂呆了呆,而後猛然轉過身,黑亮的眼睛瞪得圓滾滾的,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可是,你也恨你父親不是嗎?」見穆成澤點頭,她接著道,「你難道沒有聽過一句古話——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嗎?」
當然,有人比她更害怕,淑妃面色一白,連忙跪下,「都是臣妾的錯,請皇上息怒。」
沈青砂聽得眼睛一亮一亮的,唔,聽起來的確不錯,不過……這描述為什麼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
被唾棄了的某人一臉尷尬地乾笑了兩聲。
沈青砂「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橫了他一眼,道:「我認真和你探討問題,你倒好,心情好了就開始打趣我。」
沈青砂抿了抿唇,「大概吧……我沒參加過。」趙氏怎麼會讓她參加這麼好玩的活動?
馬容安無辜地瞪大眼睛,什麼叫過河拆橋?這就叫過河拆橋啊,當初要不是自己努力撮合,遲鈍的皇帝陛下哪能那麼快開竅抱得美人歸。唉,他這個大媒人可真慘,沒人感謝不說,還要被人嫌棄。搖著頭,他認命地去了。
雖然語氣仍然不佳,不過總算不是那麼冷淡了,穆成澤抓住機會湊到懷中人耳邊委屈道:「不是我的。」
「先別忙著說謝。」穆成澤桃花眼勾魂似的對她一眨,「想不想出宮去?」
懷月接過來二話不說便要往外走,穀雨瞄了一眼卻急了,「小主,這可是上好的活血葯。」
「哦,我忘了說,我哥不是我爹親生的,而是青將軍也就是我舅舅的兒子。」
因為是自己出生前的事,穆成澤對當年之事也是知之甚少,但他也知道青氏一門是因何因誰而死。一瞬間,心中百轉千回,忽然想起青砂離宮前的反常,他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回家確認這些去了。
穆成澤安靜地聽她說完,沒有說話,但握著她的手緩緩緊了緊,手心暖暖的溫度令她心安。
沈青砂點點頭。
「青砂,青砂……」那隻鸚鵡昂首挺胸,一點也沒覺得自己笨,叫得那叫一個自豪。
沈青砂的語氣實在算不上好,穆成澤卻是暗自鬆了口氣,還好還好,青砂沒給他擺出那張完美無缺的笑臉,這說明情況還沒嚴重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話音未落,雕花木門霍然被推開,面色不善的男子夾雜著一身風雪衝進來,聲音里裹著一腔怒火,「怎麼回事?」
沈青砂便是臉皮再厚,也沒辦法鎮定自若地和他討論生孩子的問題,卻聽他繼續道:「青砂,跟我在一起,你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你會不會恨我騙你?」
「我只是實話實說,你若覺得這就叫甜言蜜語,那就姑且算是吧。」穆成澤笑得格外溫和,甜言蜜語也好,實話實說也罷,這些話他也只會對她說。
「怎麼回事?」淑妃齊堇色壓抑著怒氣道。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畢竟是有孕在身的妃嬪,若真在她這裏出了什麼事,不管怎樣自己都逃不了干係,何況自己也確實理虧。現在只能祈禱她爭氣點,肚子里的孩子沒事。
沈青砂趁機問了穆易有關長命鎖的事情,穆易皺著眉認真想了好久,卻只記起小時候自己確實有一枚玉鎖,但似乎只佩戴到六七歲,至於玉鎖的樣子實在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沈青砂墨色瞳仁望著他,一本正經道:「是一個被苦等之人遺忘的女子,痛不欲生之際,遇見對自己一見鍾情的如意郎君,而後英雄救美,繼而以身相許的故事。」
搖搖頭,她披上外衣下榻,伸手拿過他手裡的腰帶幫他繫上。既然已經回宮了,該講究的禮數就不可廢,淑妃現在統領六宮,她該去請安的。
馬容安笑著解釋道:「我知道的是官方定案之詞。」
孫冶臨不動聲色重新坐下來,又裝模作樣地凝神搭了許久的脈,這才對身後的淑妃主僕二人和死賴著不肯離開的懷月緩緩道:「久站加上受了些風寒,以致胎象有些不穩,好在沒有什麼大礙。」一邊說著一邊從藥箱中取出金針來,麻利地給床上之人紮上幾針。
當著自己的面誇別的男人生得好,穆成澤的臉色理所當然更黑了一分,二話不說手臂一攬將人抱到自己腿上,明智地岔開話題,「我問你,你和沈驚風獨處那麼久,都和他說什麼了?應一寒說他出去的時候臉色難看得跟見了鬼似的,而且當日就收拾包袱走了。」
「我說過會讓他死心的。」沈青砂不以為意,「這叫善意的謊言,人生苦短,讓他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有錯嗎?」
沈青砂乖順地一寸寸摸過去,終於在指尖觸到頭頂某處時,她微微一愣,踮起腳尖撥開那片頭髮,只見那是一塊小小的圓形,斑禿一樣沒有頭髮。
穆成澤面上的笑容僵住,「什麼意思?」
她這一番分析條理清楚、因果分明,卻聽得穆成澤一愣一愣的,半晌他才笑了一聲,「青砂,你總能讓我吃驚。」
馬容安驀然愣住,他以為沈青砂只是受人之託或者好奇。
「嗯。嗯?!」皇帝陛下以兩聲語調迥異的「嗯」字很好地表達了自己的情緒。
「因為我巴不得穆恆斷子絕孫,也沒想過要和哪個女人生孩子。」嘴角勾起一絲苦笑,他聲音有些喑啞,「大概人太任性了,連老天也看不過,所以讓我遇見你,明白什麼叫自作孽,什麼叫後悔莫及。」
從浴房出來,看看天色差不多該用晚膳了,一路走到寢室卻不見一人,正奇怪著,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腳步聲,還未來得及轉身,便被穆成澤從後面環住。將頭埋在她脖頸處嗅了嗅,他笑眯眯道:「青砂真香。」
「或許有人不想讓人知道,畢竟家醜不可外揚。」馬奎笑著介面,大大的眼睛里分明寫著四個字——皇室秘辛。想想也是啊,除了皇室誰有能力壓下這麼大的事。
沈青砂哀怨地嘆了口氣,哪個半吊子算命的說她和穆成澤八字合的,分明是穆成澤克她!堂堂一國皇帝,怎麼總是搶她的東西?之前無賴地搶了她半塊玉鎖,好吧,她姑且相信那是緣分,現在又是什麼情況,居然連她的小破屋也不放過!
伸手推了推那顆礙事的腦袋,沈青砂沒抱什麼希望地說:「別鬧,頭髮還沒擦乾呢,別把你衣服沾濕了。」突然又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怎麼我一路走來一個人都沒看到?」
沈青砂抿了抿唇,低垂的眼眸緩緩一眨。既然你要玩,我怎能不奉陪?反正要玩,不如咱們玩大一點,讓你看看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樣想著,她緩緩轉過身對柳宿淺淺一笑,「有勞。」她本就畏寒,經這麼一凍,臉上是一絲血色也沒有,蒼白得有些嚇人。柳宿眼皮一跳,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沈青砂撇撇嘴,無所謂地起身,「字面上的意思。」
衛無雙既開心又緊張地拉過沈青砂一番細細打量,「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想吃酸的還是吃辣的,我給你準備了青橘還有山楂。司棋,快把我給青砂準備的東西拿過來。」
瞅著他那一副壞蛋樣,沈青砂終於有些惱了,瞪了他一眼就想要抽出手來,穆成澤哪裡肯鬆手,當下更用力地握緊,兩人無聲地拉鋸了一番,沈青砂咬牙,「放手。」
「不會,」穆成澤溫柔地替她將頰邊碎發別到耳朵后,回答得沒有半點猶豫,「我家青砂只是看得比一般人更透徹,果然那麼多佛經不是白念的,幸好我下手快娶你進門了,不然任你這麼發展兩年,搞不好就成白馬寺的鎮寺之寶hetubook.com.com
了。」
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穆成澤輕輕一笑,「那也好,表姐的『篝火大會』一定準備得很不倫不類,沒見過正宗的就不會覺得好笑了。」
心中有很多問題要問,垂眸細思片刻后她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穆成澤自然也是明白的,所以也不說讓她再睡會兒的話,笑著揉揉她微亂的髮絲,低聲囑咐道:「自己小心一點。」
穆成澤像是沒聽懂她說什麼似的,神色恍惚,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目中滿是不可置信,喃喃道:「這怎麼可能……」
掀開黑布,一隻格外漂亮的鸚鵡從籠中飛出,穩穩落在她肩上。穆易打了個響指,它便尖著聲音開始叫:「青砂,青砂……」
沈青砂又不笨,穆成澤話說得這麼明顯,她怎麼還會不明白——只要齊尚書不倒,淑妃無論做什麼,穆成澤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這本就是各懷鬼胎的政治聯姻,皇帝和重臣之間籠絡和平衡的一盤棋,而各宮嬪妃皆是棋子。至於她自己,她還真不知道自己算什麼,穆成澤顯然沒把她當棋子,可在別人眼裡她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棋子。
「煮粥時間太長了,我怕你等不到就餓暈了。」一面回答,一面將和好的面擀成薄皮,然後拿起刀將麵皮切成條。沈青砂算是看出來了,穆成澤做的是雞蛋面。到底是練過武的,穆成澤那刀工真是漂亮到不行,切出的麵條粗細一致。不一會兒,一碗清爽可口的青菜雞蛋面便出爐了。
隱太子出生之時,恰逢周邊小國進貢了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太祖便命人將此玉雕琢成兩枚一模一樣的長命鎖,一枚賜給了隱太子,另一枚則賜給剛剛大婚的太宗,後來成宗皇帝出世,太宗卻沒有將玉鎖賜給這個兒子,而是很多年後賜給了他最疼愛的女兒也就是長公主。
「臣妾恭送皇上。」齊堇色跪在地上,看著兩人踏出大門,再回頭看一眼被沈青砂那一身雪水弄得髒兮兮的床褥,「刺啦」一聲扯爛了手中錦帕,恨恨咬著牙,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沈、青、砂!」
眉毛擰成一個結,只輕輕一拽便將輕得很的小丫頭拉進懷裡,穆成澤手臂一箍將她固定在自己腿上,沉聲問:「到底怎麼回事?」
衛無雙現在還住在長公主修行的道觀中,沈青砂上前叩門,沒想到竟是長公主親自來應門。沈青砂行禮后便默默退到一邊,不自覺地避開目光不敢再抬頭看她。看到她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哥哥,還好穆蓮與沈青璠長得並不相像,哥哥那副長相,想來應該是更像青家人些,俊美得像只狐狸。
「穆穆,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寡情了?」
抬起頭來便見青砂手裡揪著他一縷頭髮,抿著唇眉頭微擰,很是糾結的模樣。放在她腰間的手一緊,穆成澤伸出另一隻手輕揉她的眉心,「怪我沒告訴你?」
果然被揭穿了,穆成澤無恥地笑著,抓起她的手親了親,「我家青砂真聰明。」
不過既然看破了淑妃的意圖,也就沒什麼可怕的了,淑妃送多少她收多少,收完再按各宮被剋扣了的份額,讓人一宮一宮地送還回去。這番看起來既費力不討好又傻氣十足的舉動,因著她的堅持還真就讓眾妃嬪由厭惡變得接受,千夫所指轉為默默不語。
翹著嘴角默默看了一會兒,穆成澤躡手躡腳走過去,從後面圈住她,輕笑,「這麼晚還不睡,是在等我?」
不一會兒,太陽慢慢爬了上來,暖暖的陽光一照,院中積雪開始融化,藏在裙擺下的鞋尖很快被浸濕。她咬緊牙關,要命的,腳凍得都已經麻木了,懷中的手爐也漸漸涼了下來。
盧之頤當時曾說過,這玉鎖應該不止一塊,不僅價值連城而且還是從宮中流傳出去的。這下可不就對上了,沈青璠是長公主和青將軍的兒子,做母親的將玉鎖給了剛出世的兒子,而後沈青璠又將它轉贈給最疼愛的妹妹。太后見到這鎖卻以為她是當年下落不明的隱太子之女,所以萬分驚恐,只當她是受隱太子指使來報仇奪皇位的。
眼珠一轉,她點點頭,看著穆成澤,聲音平平,「你利用我。」
一直心急火燎候在門外的穀雨第一時間衝進來,卻發現自家主子沒有躺在床上,而是氣定神閑地倚在躺椅上看書。見她們進來,沈青砂放下書從手邊的藥箱里拿出一個小瓶子,對懷月道:「把這個給柳宿送去。」
「容安,你博古通今,可知道十年前京郊發生過一起屠村的慘案?」
刻意放軟拖長的語調竟有種討好撒嬌的味道,沈青砂筆尖一顫,終於無奈地擱下筆,偏了偏頭道:「別鬧了,癢。」
不遠處的林中,火堆已經燒了起來,地上有酒有菜有點心,眾人圍著篝火坐下,倒還真有一點篝火大會的味道。
主僕三人走進瑤華宮,淑妃身邊的柳宿迎了出來,行了一禮后堆了滿臉的笑輕聲對她道:「我家娘娘昨晚有些不適,折騰了半宿好不容易才睡下,現在還未起身,勞煩沈婕妤稍候。」
屋內靜得只聽得見沙漏之聲,兩人靠得很近,幾乎呼吸可聞,青砂眼中只看得見他微動的喉結和寬厚的肩膀。
沈青砂由著他鬧騰,該寫字寫字,該幹嗎幹嗎,總之一言不發,完全當他是空氣。
「我和你說啊,表姐挑的那地方還真不錯,人跡罕至,風景還好,我還找著了間桃花小院,明明宮裡的桃花都落了,那院子里的桃花樹卻還開著滿樹的桃花,可神奇了。」
第二次交手淑妃再次完敗,自己一番算計卻白給人家做了個人情,換誰都得慪到不行。
「什麼青將軍?」
穀雨抿嘴淺笑,「皇上和娘娘感情真好。」她很配合地白了這越發大胆的丫頭一眼,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才會如此單純地開心,到時候自己是要「小產」的,不知這丫頭會有多傷心。
當然不可能就讓她這麼躺在雪地上,不過幾息之後,她便被七手八腳抬了起來,閉著眼也能感到周圍溫度驟然提高了不是一點半點,然後自己躺上了一張柔軟舒適的大床。
穆蓮看向穆易的目光格外慈愛,沈青砂明白她是愛屋及烏,透過他來描繪自己失散多年的兒子。越是這樣,她越是不敢抬頭,甚至想要馬上逃離,她實在無法坦然面對一個不知自己兒子已經去世的母親。她沈青砂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謊話張口就來,騙過很多人甚至也騙過自己,可這一次,她不想對穆蓮說謊,不想說謊卻又不能說出真相,那麼只能沉默,只能逃避。
眨眨眼,沈青砂很無辜地說:「沒說什麼呀,我就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沈青砂無力扶額,皇室秘辛,又是該死的皇室秘辛!她究竟是造了什麼孽,怎麼就和皇室秘辛杠上了呢?
穆成澤輕笑一聲,只覺她現在這副模樣可愛極了,像只被驚著的貓咪。忍不住伸手過去捏了捏她的臉頰,笑得那叫一個燦爛,「嗯,如你所想,淑妃與人有染,她腹中那孩子與我半點關係也沒有。」
穆成澤愣了愣,緊接著湊過去笑眯眯道:「那我聽見沈驚風住進沈府時非常生氣,又說明什麼?」
本以為穆成澤會笑得嘚瑟無比,誰知他竟沒了笑意,只是握著她的手,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拇指輕輕撓著她的掌心,那神情竟真有幾分為難。不知等了多久,穆成澤低咳一聲,緩緩開了口,「我不知道太后對你說過多少,我生於冷宮之中且不是太后親生,這些你應該知道吧?」
嗯?被凶了的皇帝陛下愣了愣,終於又能聽懂人話了。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青砂說的那些話似乎完全沒有想離開的意思。
穆成澤不知她心中想的什麼,只當她在為自己擔心和圖書,於是對她安慰一笑,而後他單手一扯散開自己的頭髮,拉著她的手伸進自己發間細細摸索。
沉浸在自己紛亂思緒中的某人反應有些遲鈍,完全沒反應過來青砂在說什麼,只聽見最後那句「走得越遠越好」,登時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一把將人按進懷裡摟住,悶悶道:「不準走!」
「還好。」低低弱弱的聲音怎麼聽也不像還好的樣子。
「想!」一想到那次吃的山萸糯米粥,沈青砂毫不猶豫地點頭。
「當年的事可能已經沒什麼知情人了,而且……」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姐姐還是不要再查下去了。」
不防懷中人惱羞成怒,突然一用力從他懷裡掙了出去,快步躥進裡間。青砂先給自己倒了一杯冷水灌下,然後背對著追進來的某人默默搓臉。
穆成澤將人抱回暖烘烘的屋子裡,和孫冶臨兩人一起將她仔細盤問了一番確定她無虞后,孫冶臨從她這裏拿了一顆沈子寅給的「神奇藥丸」,穆成澤賞了她一記爆栗子,而後一個回麟趾閣繼續批摺子,一個回太醫院研究藥丸去了。
天還灰濛濛的,小安子便來叫人了,沈青砂眯著惺忪睡眼看身側之人輕手輕腳地起身,忽然覺得當皇帝著實不容易,朝臣們尚有休沐,穆成澤卻幾乎是全年無休。揉揉眼,她擁被坐起,穆成澤俯身飛快親了親她的額頭,「吵著你了?」
穀雨仍有些不甘地鬆開拉著懷月的手,小聲嘀咕道:「她那麼對咱們,您還給她送葯,沒見過您這麼心軟的。」
騰出手推開擱在自己肩頭的腦袋,沈青砂嘆了口氣,輕聲道:「我恨你幹什麼?我和你是一樣的。」
站在灶邊看著穆成澤穿著一身無比帥氣的紫袍,動作熟練地打蛋和面,忽然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掩唇笑了笑,她問:「不煮粥嗎?我還想吃你上次煮的那個山萸糯米粥。」
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酒,真的是很容易喝醉,當大家都有了七八分醉意時,還有兩個人很清醒地在竊竊私語,倒不是他們酒量好,而是他們滴酒不沾。
時隔幾年,細節有些記不清了,她努力回憶著,「我記得是太后臨終前,當時我好像是滑了一下,脖子里的長命鎖掉了出來,太后看見了,忽然就變得很激動,差點沒把我勒死,後來她就說我不該留下來,應該離開,走得越遠越好。啊,對了,太后好像還問起我爹來著,當時我挺奇怪,現在想來太后是不是那時候就知道我的身世了,所以叫我離開?」
沈青砂笑靨如花,平素總顯得蒼白的臉色微粉,眼波流轉間含嗔帶怒撩人心弦。
再次覺得他家青砂果然是朵千年難遇的奇葩,穆成澤一直忐忑的心總算是徹底放下了,話也說得流暢起來,「不難過,我知道的時候還小,當時完全沒感覺,孫冶臨要給我配藥,說我年紀小,認真調理個十年八年說不定還會痊癒。不過我拒絕了。」
「還愣在那裡幹嗎?快過來幫忙。」沈青砂一聲呼喚將他的神智重新拉了回來。回神一看,原來在他們談話間,那一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喝高了。沈青砂正試圖把枕在孫冶臨膝上睡得正香的衛無雙搬上馬車。天色不早了,清醒的總不能任由這些個喝醉的傢伙露宿山林吧?何況皇上和他明日還要上朝。
迅速將一碗面消滅乾淨,沈青砂滿足地眯著眼睛,「真的很好吃,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吃到自家做的壽麵。穆穆,謝謝你。」
咬著勺子想了想,沈青砂點點頭,犀利地總結道:「這說明你對淑妃根本就沒感情,一點沒當她是你妻子。」
穆成澤微躬著身,儘力讓自己的語氣隨意平靜些,「這是那副墮胎藥留下的後遺症,還有便是,我……不可能有子嗣。」話說完,一室靜謐。這個姿勢令他看不見青砂臉上的神情,此時的安靜好似煎熬,他緊張得連呼吸都停頓了。
「呃……這個嘛,我可以不說嗎?」
很無賴地將腦袋擱在她肩上,「生氣了?」
「皇上,不關柳宿的事,柳宿只是說娘娘昨晚害喜沒睡好,是臣妾想著讓娘娘多休息一會兒的。皇上,您就別怪罪柳宿了。」她捂著嘴輕咳兩聲,掙扎著要坐起來,竭盡全力讓自己看起來「單蠢」無比。
「那你知不知道,我母親懷我時曾被劉娥強行灌下墮胎藥?」
「沒關係,我記得就好了。」
「資格?」劍眉一擰,穆成澤一臉茫然。
頭頂上一道溫柔目光注視著自己,沈青砂只做不知,一臉正色道:「其實,我也有件事要告訴你,上次太困忘記說了。」
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虐待有孕嬪妃這罪名她齊堇色可擔不起,忙道:「是臣妾沒教好下人,柳宿不忍打擾臣妾休息,居然自作主張讓沈婕妤在雪地里站了一炷香的時間,臣妾也是醒來才知道的。」
沈青砂微微側頭避開他專註的視線,「我是說真的。老實說,我其實也不怎麼恨你父親,」餘光瞥見穆成澤微愣的神情,她垂眸低聲說,「我是覺得我沒資格恨。」
將面端到早已迫不及待的小丫頭面前,他笑著捏捏那粉粉的面頰,「青砂,生辰快樂。」
「這是我家老頭子親口對我說的,怎麼,有問題?」沈青砂第一反應就是懷疑沈子寅騙她。
穆成澤含笑點點頭,示意她直接說。青砂繼續一臉嚴肅道:「我娘姓青。」
「我是知道,但我知道的一定不是你想知道的。」
「你知不知道派了多少兵,剿匪持續了多久?」馬容安看了她一眼,豎起一根手指道,「整整一年,十萬兵力,就為了剿滅一些不成氣候的山匪,你信嗎?」
「但是我決定聽你的勸,」在他獃獃的娃娃臉上掐了一下,沈青砂調皮地眨了眨眼,「如果不能手刃兇手,又何必知道真相呢。」
孫冶臨一愣這才猛然想起來,沈青砂是裝暈的,有問題直接問她就好了,於是鬆開手指轉身對淑妃行了一禮,「娘娘,可否讓大家先出去?婕妤脈象弱得很,屋裡這麼多人……微臣耳中就只聽得見各位的呼吸聲了。」
穆成澤如何不知這丫頭是怎麼回事,心中無奈地嘆了口氣,將人打橫抱起,「別說話了,朕帶你回宮。」
穆成澤軟著聲音道:「青砂,莫要生氣,太醫說了,孕婦總生氣生出的小娃娃會很醜的。」
桃花眼閃啊閃,穆成澤繼續發揚無賴精神,「那是不是我說了就可以不放手?」
剛回宮就發覺滿宮侍女內監都神色古怪,把最藏不住話的穀雨叫過來,兩三句一哄一騙,小丫頭就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個乾淨徹底,而那麼多話總結起來就是四個字——淑妃有孕。
床上的人眉頭輕蹙,輕輕咳了一聲,好像要醒來卻又沒有醒來。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沈青砂輕輕笑了一聲,淡淡道,「我想我大概已經不會難過了吧。」十六歲,還很年輕的年紀,卻已早早經歷了太多大喜大悲,變得不會難過。
不知怎的忽然就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家青砂還真是……特別。穆成澤一面搖頭一面直起身來,「不疼。」
穆成澤尷尬地笑笑,不是吧,要不要這麼巧?氣氛正微妙著,斑駁的大門豁然拉開,馬容安一張娃娃臉笑得格外燦爛,「沈姐姐。」
「你怎麼就敢確定淑妃懷的不是你的孩子?時間對不上?」
「我把他們都支開了。」
一撩衣袍坐到床沿,握住床上之人冰涼的手,穆成澤眉頭擰成一個結,「難不難受?」
一時得意將自己繞進去的某人連忙低頭沉默,神色變化之快看得穆成澤想笑。目光落在她故作鎮定的小臉上,穆成澤甚為愉悅地笑了笑,決定不再逗她。以青砂的性子,這種事不能逼得太急,他也是糾結了兩年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喜歡上和_圖_書了這丫頭。而青砂那性格比他還冷還固執,只能慢慢來。
剛剛胸口中了一記的某人不死心地湊過來,「青砂,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穆成澤等了一會兒發現沒了下文,看她神色凝重先是不解,繼而腦中飛速運轉,終於一怔,不確定地問:「那個……青?」
「我知道的是——山匪屠村,接到消息后官府很快派兵入山,將永福村方圓二十里的山匪通通剿了。」
這天又被淑妃叫去抄寫佛經,直到傍晚才回來。抬了抬因為使用過度而酸痛不已的胳膊,她一進門便吩咐穀雨去準備熱水,還有什麼比疲倦之時泡個暖乎乎的熱水澡更舒服呢。
看看人家這話說得多高明,也不知誰才比較惡劣,一臉正氣地離間人家主僕感情,真是十成十的惡人啊。正在裝咳的某人一聽這話忍不住想偷笑,結果樂極生悲一下子岔了氣,頓時咳個不停,倒是更加逼真了。
穆成澤笑得眼如彎月,繼續捏她,「惡劣的小丫頭!」低頭湊到她耳邊輕聲說,「可是我就喜歡你這麼惡劣的小騙子。」如他所料地看見那耳朵尖又紅了,笑得壞水四溢的皇帝陛下將人打橫抱起回屋睡覺。
沈青砂明白他是想支開所有人,但恐怕不會那麼容易,果然齊堇色轉身吩咐眾人出去,本人卻一點要離開的意思也沒有。幸好她早猜到會如此,幾乎齊堇色剛一轉身,孫冶臨便感覺衣袖被拉了一下,床上的少女微微睜開眼對他微不可見地搖搖頭,然後又迅速地閉上了。
冷冷瞟了自家表弟一眼,衛無雙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也不見得能好到哪裡去,畢竟還得分心照顧另一個嘛。」
身後沈青砂背後靈一樣飄上來,幽幽道:「這是我家。」
心頭一驚,她獃獃看著穆成澤,那雙經常在她面前笑得無比欠揍的桃花眼此時半垂著,彷彿含著一汪化不開的濃墨。反手握住穆成澤的手,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卻被心底不斷冒出的那個答案擾得無法冷靜。
眼角抽了兩下,穆成澤哭笑不得,「你這丫頭說話能不能不要這麼直?」
「你果然是知道的。」
這邊皇帝陛下心情沉重、胡思亂想,對面的沈青砂小朋友卻真的是什麼也沒想,她只是在等穆成澤開口告訴她這件事難不難辦,結果那人卻一個勁兒盯著自己看,就是不開口,雖然有些納悶,卻也只好自己問道:「我知道這事很棘手,萬一被人知道了,恐怕你也保不住我。不過,應該是沒人知道的,要瞞死不難吧?還是……有什麼……我沒想到的?」讓穆成澤的神情影響得也有些不確定起來,她皺皺眉,輕聲嘀咕道,「果然我還是應該聽太后的話,走得越遠越好嗎?」
放空的眸中映著烈烈火光,嘴角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我有親人死在那場原因成謎的屠村中,這樣,你還會勸我嗎?」
被她這連珠炮似的的話語問得一愣,而後才反應過來,偷偷瞟了孫冶臨一眼,果然看見他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碰了個軟釘子,穆成澤心情卻好似不錯,彎著一雙桃花眼,湊到青砂脖間蹭了蹭,「青砂——」
轉過頭,怒視跪在地上的淑妃,穆成澤語氣不善得很,「到底怎麼回事?早上人還好好的,就這麼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怎麼就讓你給折騰成這樣了?」
「那為什麼……」
忙起身走過去幫忙,看著青砂掛著令人舒服的笑容的面龐,他心裏有些恍惚——青砂總是這樣微笑,好像從來不會難過似的,至少……是從來不會讓人看見她難過。就像方才,明明是那麼悲傷的事情,她也可以微笑著用雲淡風輕的語氣說出來。
笑著從她手裡拿過布巾幫她將發梢擦乾,穆成澤熟門熟路地領著她去小廚房。
出了門,一陣寒風夾雜著樹上的積雪撲面而來,她不禁一個哆嗦,還好有轎子候在廊下。剛一下轎,穀雨連忙替她披上厚厚的披風,懷月將一個暖手爐塞進她手中。
「不對,」穆成澤搖搖頭,「母后如果是知道了你的身世,那也應該是問你母親,怎麼會問起你父親呢?我倒覺得母后是把你錯當成了什麼人。」
在這個充斥著背叛利用的後宮里,對敵人身邊的人好一些不會有錯。俗話說得好,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對她而言,並不需要對方背叛,只要降低一些忠誠度便足夠了。何況穆成澤剛剛才離間過,這麼好的時機,她不抓緊時間懷柔怎麼對得起自己?
任由他抱著,沈青砂面無表情繼續抄著手中佛經,語氣甚為冷淡,「臣妾估摸著皇上應該有事要對臣妾說,所以姑且等等看。」
兩人越想越覺得這樣的解釋合情合理,一直困擾著沈青砂的玉鎖之謎終於是解了,她如釋重負,不一會兒卻又突然「啊」了一聲。穆成澤以為她又想到了什麼,誰想她一臉震驚地指著他來了句,「天,這麼算來,你居然比我小一輩……」
「夙王也去啊……唔,你說我該叫他皇叔還是叫表哥呢?」沈青砂看著他眨眨眼,然後很活該地被穆成澤敲了一記。
知道穆成澤在安慰她,沈青砂沖他笑笑。
會出言阻止倒不是她善良看不得這場面,只是自己此舉的目的只是為了讓淑妃以後不敢再為難自己,目的已達到,那又何必為難別人呢?
對守在門前的婢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放輕腳步走到門前,只見青砂正神情專註地站在桌前,素手執筆,微抿著唇一筆一畫很認真地抄寫著什麼。淡青色的小襖將她臉色襯得越發瑩白如玉,似乎是剛剛沐浴過,微濕的墨發海藻一般散在身後,沉靜美好。
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穆成澤退開身結束了這個吻,未免這丫頭醒過神來又惱羞成怒,忙轉移她的注意力,「對了,你剛才說母后曾經叫你走得越遠越好,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是青氏後人,而他是穆恆之子,他那個渾蛋皇帝老爹滅了青氏滿門,所以他是青砂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子。這個結論令他很害怕,擱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他小心翼翼抬眼打量青砂的神色,一顆心吊在喉嚨口,生怕她雙唇一張淡淡說出什麼「仇人」「離開」之類的言語。可沈青砂卻一臉平靜地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中看不出絲毫端倪,於是他更加緊張,一直想要讓她不再被傷害,卻原來傷害她最深的就是他穆家。
穆成澤桃花眼微眯,笑得那叫一個燦爛,「你知不知道有句古話叫作——秋後算賬?」那笑容中透出的滿滿算計,看得沈青砂渾身寒毛倒豎,始作俑者卻渾然不覺,「不過說真的,生氣還真沒有,開心倒有些,畢竟這麼好的一個把柄自己送上門嘛。」
渾渾噩噩地辭別了長公主,馬車繼續向皇宮駛去。
「怎麼可能?我信譽很好的,答應別人的事絕對說到做到,說不走就不走。」
穆成澤眼尖地發現了,那些緊張不安頃刻間散去了,伸手摸摸她紅通通的耳朵,他無聲笑著,故意湊過去軟著聲音問:「青砂,你不會討厭我吧?」
扶著懷月的手,沈青砂邁開凍得麻木的腿,腳趾落地的痛楚使得她毫無難度地膝蓋一彎,逼真無比地直直撲倒在雪地里。銅手爐滴溜溜地滾了出去,她趴在地上,耳中傳來穀雨的尖叫聲,餘光瞥見一片混亂中懷月飛快地跑了出去。於是,她安心閉上眼趴在雪地里裝死。摔倒前,她在懷月手心裏寫了個「孫」字,這丫頭果然機靈得很,從不叫她失望。
孫冶臨來得很快,具體情況來的路上他已經聽懷月說了,於是老神在在地說:「應該無礙,只是婕妤有孕在身,不宜久站,又受了些風寒。」一邊說著,一邊在她腕上蓋上絲帕,準備意思意思地把個脈開貼補藥完和_圖_書事。誰想這一搭脈卻是驚了一跳,聲音戛然而止,面色也變得古怪無比。對於沈青砂假孕他是知情的,對於穆成澤無法生育他也是知情的,對於青砂的為人他更是可以肯定的,可現在他卻實實在在診出了喜脈。誰來告訴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又等了好一會兒,終於身後響起了柳宿的聲音,「沈婕妤,我家娘娘起來了,請您進去。」
穆成澤卻是渾然不覺,還很顯擺地說道:「怎麼樣,漂亮吧?」
站在穆成澤所說的桃花小院前,沈青砂小朋友神色頗為複雜,半晌她挑起半邊眉毛,緩緩吁出一口氣,「皇上,這就是您找到的無人小屋?」
只不過,她不知道,其實青砂所求的並非賺足人情,而是在各宮妃嬪中樹立一個「單蠢」的形象。一個傻乎乎沒什麼腦子的妃子,就算再得寵也不會令人產生除之而後快的危機感,畢竟對一個得寵的妃子出手也是要背負很大風險的,不到忍無可忍,誰也不願鋌而走險。
「呵,這句古話我還真沒聽過。」穆成澤笑出聲,手指慢慢滑下她光潔的額頭,在她臉頰上一寸寸流連,桌上燭光暖暖地照在她的面頰上,看得他心中發癢很想親一口,卻又怕嚇到她,只能生生忍住,告訴自己來日方長。
這丫頭輕描淡寫這幾句已經夠狠了,給沈驚風講時必然要詳盡許多,盡可誇大他走後自己日子過得多苦,等得多艱難,發現忘記自己時又有多傷心,甚至沈驚風那日在清音閣的微一遲疑都會被她拿來大做文章,最後再說說現在的夫婿對自己有多好。這個故事看似沒一句傷人的狠話,卻比任何話都管用——在讓沈驚風死心方面。
沈青砂被他這莫名其妙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再加上他那一按自己腦袋剛好撞在他肋骨上,於是沒好氣道:「誰要走了?」
懷中人搖搖頭,貝齒咬住下唇,鬆開,再咬住……直到看得穆成澤都開始糾結了,她終於慢吞吞地問道:「那個,嗯,你第一次知道的時候,你……你難過嗎?」
這話問得未免也太直白了些,沈青砂低著頭看自己腳尖,面上不受控制地一陣發燙,只一瞬便連耳朵尖也紅了。
沈青砂繃著嘴角,神情卻已明顯軟化——真真是拿這人一點辦法也沒有,明明就是假的,他卻拿來當哄人的借口。而且自己什麼時候竟也要人哄了?心中一驚,她連忙深吸一口氣,溫聲問:「你剛才怎麼了?奇奇怪怪的。」
始作俑者敲完之後又幫她揉揉腦袋,同時繼續被她打斷的話題,「表姐說你們南疆常常會舉行篝火大會,一群人圍著篝火喝酒吃菜、跳舞唱歌,很好玩的,是嗎?」
「連你都覺得有問題吧。」
往她身邊挪了挪,穆成澤故技重施將腦袋擱到她肩上,聲音聽著挺悲傷,「我就知道,你果然會恨我。」
「除了你這兒,瑤華宮我去得最勤,時間怎麼可能對不上?」穆成澤一邊說一邊饒有興趣地用自己指腹上的繭子去磨蹭她指尖因彈琴而積下的厚厚老繭。
在心中默數百下,沈青砂輕哼兩聲,緩緩睜開眼,皺著眉虛弱地開口:「我……怎麼了?」
「有什麼問題?」
一記兇殘無比的眼刀掃過穆成澤,轉向眾人時已是淺笑盈盈,「皇叔,衛姐姐,好久不見。」
半晌,沈青砂抿了抿嘴,眼角猶自微微抽搐,穆成澤現在這模樣怎麼瞧著這麼缺心眼呢?
捏著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沈青砂輕輕道:「今天是廿四啊,我都過暈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為什麼她總覺得夙王殿下今天看自己的目光一直憂心忡忡的呢?被看得心中發毛,正準備問一問,正巧這時,出去打探準備情況的馬容安探頭進來笑眯眯地比畫了一個一切就緒的動作,眾人忙簇擁著今天的壽星向外走去。
穆成澤失笑,捏了捏她的臉,「你呀,真是個愛說謊的壞小孩。」
沈青砂只覺臉上燙得厲害,腦子還有些遲鈍,聽他說起正事,果然被成功轉移了注意力。
兩次算計都落空后,沈青砂總算是過了一段安逸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每天請完安后齊堇色都不放她離開,不是指使她給自己研墨就是讓她給自己梳頭,再不然就說想聽琴曲。
對他道了聲謝,沈青砂重新坐到穆成澤身邊。無意間一抬頭,只見夙王一襲月牙白的儒衫在火光的映襯下,越發顯得氣質出塵、俊朗不凡。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穆易對她微微一笑,但眉宇間那份隱隱的擔憂和……憐憫,她不會看錯。
沈青砂一愣,旋即明白過來,臉色頓時有些發白,「你是說,這件事不簡單?」
「不是時間,那是因為什麼?」
「謝謝。」伸指戳戳那毛茸茸的小腦袋,沈青砂笑得很開心。她自小就喜歡這些小東西,不過,堂堂一個王爺居然親自去教一隻鸚鵡說話,而且還教了三天,怎麼想都覺得這是有些缺心眼的行為啊!
穆成澤不屑地哼了一聲,「又不是只有穀雨會做飯,你想不想吃我煮的東西?」
床上那個始作俑者眨著眼睛往被子里縮了縮,不得不說穆成澤黑著臉、怒火中燒的模樣還真是挺嚇人的。
沈青砂估摸著淑妃就是想看自己低眉順眼被她指使的樣子,真是……心中雖然不快,可偏偏這些事上挑不出一點毛病,她是從三品婕妤,而齊堇色是從一品妃,比她整整高出三個等級。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在後宮也是一樣,位分低的妃嬪伺候位分高的妃嬪那是理所當然。何況這些事一點也不累人,即便有孕在身也是可以做的。
沈青砂聲音慘兮兮的,「你把他們支開幹嗎啊?好歹把穀雨留下吧,我還沒吃晚飯呢。」
沈青砂本能地回他一個笑容,透過打開的大門,她看見院中的石桌邊圍坐著夙王、衛無雙和孫冶臨,而司棋司畫正在桃花樹下收集花瓣,估計是要泡酒。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兩下,這種感覺真古怪,自己家裡坐著一群人,還很熱情地邀請你進去坐坐。
他這一變臉不要緊,可緊張壞了身後那一眾圍觀的不知情者。
一個吻忽然落在她的額上,沈青砂眼睛瞪大,愣愣地呆坐著。不同於之前她親穆成澤那蜻蜓點水的一下,穆成澤的吻很燙,火熱的溫度一點點從額頭下移,轉眼便染遍了她整張臉,心跳也有些紊亂起來。
穆成澤臉一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再次感慨道:「我才發現夙王居然是我表哥,難怪生得那麼好。」不過那有點缺心眼的性格應該是遺傳成宗皇帝的吧?要她接受自己姨母是個傾城絕代但有些缺心眼的大美人,這實在有些難度啊。
見逃不掉,沈青砂很識時務地將前因後果細細說了一遍。
她一直低著頭,聲音壓得很低,她明白這樣的話落在別人耳中,絕對會坐實她不孝冷血的罪名,所以她一直放在心裡不敢對任何人吐露分毫,可是現在她突然很想說,很想知道穆成澤聽完後會說什麼,直覺告訴她,如果是穆成澤的話一定能明白她。
馬容安什麼也沒說,只是慢慢擠出一個和他娃娃臉很不搭的苦笑。他何嘗不是不會難過之人?經歷家族劇變,眼睜睜看著親人的屍體倒在屠刀下后,再看很多以前覺得可憐傷心的事情,皆變成不過如此。
握著青砂的手,見她神色平靜也沒有一點排斥自己,穆成澤的一顆心終於是徹底放下了,卻還是忍不住想把話問清楚,「青砂,你……不恨我?我畢竟是你的仇人之子。」
太祖與太宗是兄弟,隱太子是太祖之子,成宗與長公主乃是太宗的一雙兒女。她姨母青湄先後嫁給隱太子和成宗皇帝,舅舅青瑜則娶了長公主,而穆成澤身為成宗之孫,可不是比她小了一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