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反目

沈子寅忙擺擺手,低頭咳了兩聲,「多謝世子,前面轉過去就到官衙了,世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伸過手去拉著衛無雙的衣袖搖了搖,「姐姐還在擔心什麼?」
搖搖頭,自己轉著輪椅進了院,趙臨淵心中暗道,這人真是太不可愛了。
「流言蜚語?」沈青砂面色一僵,而後迅速恢復如常,她垂下眸子淡淡道,「這宮中何時少過流言蜚語了。」
圓滾滾的黑貓從他身邊一躥而過滾進屋裡,停在屋門前的趙臨淵頓時恍然大悟,難怪沈青砂這屋子沒有門檻,原來是為了方便這隻腿短的肥貓進出。輪椅吱吱呀呀滾進屋門,沈青砂端坐在桌后,正將茶葉撥出一些到茶盤裡,「世子請稍坐,茶一會兒就好。」
沈驚風也不是笨人,穆成澤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加上剛剛發生的事情,他如何還能不明白,他只是想不通,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皇上和青砂看起來感情很好,一點不像外面傳言的沈婕妤失寵移居冷宮,可既然如此,青砂又為什麼要搬來這個偏僻簡陋的地方呢?而青瓷又為什麼竟想出這樣下三爛的手段,狠毒地要置他和青砂于死地?他們是她的哥哥和姐姐啊!
「我真的沒事,今日真是多謝世子了。」
剛剛擦乾的眼淚又流了出來,但這一次不是因為難過,懷月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而流淚,可是就是很想哭很想哭。她雙膝一彎朝著沈青砂跪下,不管沈青砂的阻攔,給她重重磕了三個頭。
「他走了?」沈青砂忙垂下眼,握著勺子往碗里舀豆腐花。
趙臨淵卻發現沈青砂淺笑盈盈地站在原地,完全沒有要過來推他一把的架勢。很是無語地低頭看了看高高的門檻,趙臨淵從袖中取出一包茶葉,「聽說沈婕妤乃好茶之人,小王此番上京特意帶了些上等『月光金枝』,不知沈婕妤是否喜歡。」
「姐姐覺得我會被嚇到?」沈青瓷不以為然地道。
一點也不在意被人從話中揪住漏洞,沈青砂無所謂地笑笑,「流言止於智者,只能說,世子是個聰明人。」
「沒什麼,懷月在向我拜別。」將人拉起來,看著胡亂抹著眼淚的懷月,沈青砂笑道,「好了,不哭了,趕緊回去收拾收拾東西吧。」
「我……」遲疑片刻,她搖搖頭,「奴婢不想。」
擺擺手示意她們少安毋躁,「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這樣斬草不除根,會後患無窮?」她不以為意地笑笑,「殺一個人太容易,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殺了她。」
雖說如今宮中宸妃位分最高代行皇后之職,但宸妃素來身子不好,其實對後宮諸事一直是不大管的,執掌六宮不過是擔了個虛名而已。真正掌權的乃是有協理六宮之責的其他三妃,可如今淑貴妃自盡,賢妃離宮,唯余德妃一人,而她又正值盛寵,沈婕妤搬去緋園之後,皇上更是將太子交由她這位姨母代為撫養。此舉令不少人暗自揣測,空懸多年的中宮之位怕是很快就要有主了。
衛無雙認真沉吟片刻,終於點點頭,「說得也是,也罷,那咱們就過去看看吧。」
「進來吧,學不會就別學人家聽牆腳了。」她緩緩垂眸,明明面上一片漠然,聲音卻帶著笑意。
趙臨淵笑著撥動手指上的扳指,「呵呵,沈青砂被貶失勢、淪落冷宮這種話,小王從來就沒信過。你終於肯說實話了。」
倒是她這位好妹妹,生就一副傾國傾城之姿,如今又專寵六宮,這倒也罷了,偏生她仗著皇上寵她,那股子飛揚跋扈的勁兒想來沒少讓其他妃嬪受氣,現下出了這事,人家不說她說誰呢。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用撒謊,你在我身邊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你心中想些什麼,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入宮本就是為了尋你哥哥,後來留下來又是為了替你哥哥報仇,如今大仇得報,你已經沒有了繼續留在宮裡的意義。」沈青砂走到她跟前,一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懷月,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嗎?做你自己,別為任何人委屈自己、犧牲自己,那是不值得的。我都已經安排好了,明日你就扶靈回鄉吧,替我……給你哥哥多燒點紙錢。」
沈青砂搖頭打斷他,似乎並不願聽他的解釋,「那好,唐公子,既然你不是這個意思,那麼我很認真地告訴你,多謝掛心,我現在一切都好。」
「話雖如此,然此番之事卻並非全然捕風捉影。從古至今多少禍事因此而起,」趙臨淵頗有些意味深長地低下聲來,「沈婕妤乃通透之人,想必不用我多言。」
站在門內的始作俑者雙手抱著圓滾滾的肥貓,顯然門是被她踹開的。看見他,沈青砂微微一愣,隨即掛上無辜的微笑,「唐公子,這麼巧,你也出來散步啊?」
「欸……」衛無雙一愣,一升米多少錢?一升米……
轎輦在觀雪亭門前落下時,耳力甚佳的衛無雙恰恰聽見柳宿聲音艱澀地道:「花無……花無百日紅。」腳步頓時一頓,衛無雙蹙眉疑惑,是自己聽錯了嗎?柳宿竟敢衝撞德妃?
真沒想到,這人都死了,居然還給她留下這麼大個麻煩。不過,齊堇色大概更沒想到,她布下的局還未來得及開始,自己就先歸了黃泉。而她一定更沒想到,這個本為陷害沈青砂所設的局最終算計到的卻是殺了她的沈青瓷。
就在這樣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暗潮洶湧的氣氛中,新年一日日近了。
「無所謂了,」低頭吹開漂浮著的茶葉,沈青砂淡淡道,「她想要的還能是什麼,無非是風光無限,位及中宮,這些我一點都不稀罕,就算對手不是青瓷,我也不會去爭,她想要我就讓給她。」
沈青瓷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屋中安靜得有些古怪的氣氛,施施然上前給皇上和宸妃見了禮,笑道:「臣妾不知皇上和宸妃姐姐也在,看來臣妾來得不是時候。」
看著這兩人在他面前唇槍舌劍,穆成澤心中默默搖頭,這有什麼好爭的,青砂那丫頭根本就不喜歡任何花,非要說個喜歡的花的話,那應該是豆花了。想到豆花,穆成澤頓時心念一動,這麼冷的天如果能吃上碗熱騰騰的豆花,青砂一定開心死了。
靠牆的那扇磨毛窗戶紙頓時一亮,片刻后,懷月訕訕推門進來,後頭跟著聲稱約了太醫的衛無雙。
過了一會兒,沒聽見人回答,她轉過頭看了懷月一眼,無所謂地笑笑,「怎麼了?覺得我太冷漠?」
懷月和衛無雙同時出聲。
「不,是我性子太軟弱,太容易心軟,做不到小主這樣愛憎分明,是個成不了事的。」
「消息還挺靈通嘛,不過有一點你肯定不知道,」穆成澤故作神秘地湊到她耳邊,「這宅子是你爹親自來求的。」然後趁著沈青砂一呆之際,果斷偷親一記。
趙臨淵臉一黑,半晌,他才抑鬱地嘆了口氣,「我說到哪兒了?」
「我不覺得難過,一點都不。」沈青砂平靜地搖搖頭,淡淡道,「即使她是被齊堇色蒙蔽利用,終究她也有份害死穀雨和你哥哥他們,我可以不和她計較,但我也不會原諒她,更不會為她難過。」
「那姐姐覺得齊堇色會不會知道?」端起茶盞淺淺抿一口,沈青砂淡淡道,「縱虎歸山當然會後患無窮,但如果將老虎放進海里呢?她不甘心,那我何不給她一個東山再起的希望,反正生活會一點點將她折磨到絕望。我要的不是她死,而是她絕望掙扎后在貧困潦倒中毫無尊嚴地含恨而終。」
沈青砂在屋中支著耳朵聽著,只聽穆成澤說完這句外面便沒了聲息,又過了一會兒,穆成澤才推門進來。
雖然趙臨淵態度傲慢,但沈青砂並不在意,淡淡一笑,她起身收拾了桌子,取來紙筆鋪上,客客氣氣道:「世子請。」
無視右側沈青瓷那一瞬投過來的怨毒眼神,衛無雙昂首從她面前走過——沒辦法,這是祖制,即便她沈青瓷再得寵,終究是她宸妃位分高過她這個德妃,所以她可以坐在更為尊貴的左側。
「我對她說,如果她敢自盡,我就把她的身世公之於眾,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個出身低賤的野種;反之,只要她肯熬到除夕,我就請皇上放她出宮。」
「皇上若是信了呢?」趙臨淵笑了一聲。
就這樣靜靜地過了很久,穆成澤在她耳畔輕聲道:「青砂,搬回緋園去,好不好?」
歷時三個多月不分晝夜地趕工,沈尚書的大宅終於修建完畢。喬遷之日,文武百官悉數登門道賀,連m•hetubook•com•com皇上和德妃也特別趕來。眾大臣看在眼裡都心照不宣——沈氏一門如今可算是恩寵無限,朝中已無人能與之抗衡。
「太后病重之時,我一直陪在太後身邊,卻從不知道有此遺詔。世子認為這傳言可信嗎?」
「少廢話,給老子拿來!」那人伸手便來搶。沈子寅側身一讓,抱緊大氅拔腳就往前奔去,但他怎麼跑得過這身強力壯的強盜,剛跑了兩步便被抓住肩頭,那人一用力將他掀翻在地。這一下摔得不輕,沈子寅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卻還是死死護著大氅,那人一拽沒拽動,罵了一句,抬腳對著沈子寅肚子就是一下,沈子寅吃痛手一松,那人一把搶過大氅又對著他小腿補上一腳,而後罵罵咧咧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沈青砂起身將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世子請用茶。」
趙臨淵微微一怔,「沈大人喬遷,我奉家父之名前來道賀,剛剛在沈府宴席上……沈大人忘了?」
「柒月死了,你覺得很傷心?」
吸了吸鼻子,她點點頭,「小主不難過嗎?」
「後宮第一人?」沈青砂無所謂地笑了笑,「我從來沒想過,你知道的,從小到大你想要什麼,姐姐從來不會和你爭。」
沈子寅抬手遮了遮燈籠的光,「世子?」
沈青砂點點頭,她當然知道,今日是太祖皇帝的生辰,也是大晏立國之日,是比除夕、中秋更加重要的日子,每年今日皇上都會在瓊林苑宴請群臣,宴后更是有煙花盛會,各宮宮女也可以參加。
沈青砂有些吃驚地望著她,似乎不明白她緣何如此激動,但驚訝之後仍是微微一笑,「我和你不一樣,你入宮是你自己選的,而我是奉旨入宮,根本沒得選擇。我不喜歡這裏,一點也不喜歡,所以,得不得寵,位分是高還是低,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要是說捨不得,會不會被拖下去砍了?」沈青砂笑著將手中盛好的一碗遞給他,「聽說你賜了老頭子一座豪宅?」
沈青砂眨了眨眼,道:「當然是說真的,你知道我從不騙人的。」對於這句話,衛無雙和懷月同時沉默,表示無力發表任何意見。拈起一塊杏仁酥塞進口中,她又道:「她是我妹妹嘛,她想要什麼,我這個做姐姐的當然要儘力滿足。」
尷尬地沉默片刻后,沈驚風訕訕道:「我聽說你搬到這裏來靜養,你……還好嗎?」
有說沈婕妤和賢妃皆是因為衝撞了德妃因而被皇上厭惡,所以才從宮中搬離;有說沉華殿大火乃是沈婕妤所為,所以皇上罰其搬去緋園思過;還有說皇上是恨賢妃對淑貴妃當年的罪行知而不報,因而遷怒傅家……總之眾說紛紜。
沈驚風獨自站在不遠處,從驚訝中緩過神后便恍然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外人,這兩人之間根本沒有他插足的餘地。可笑他自以為是一場,原來青砂真的沒有說謊,她的確過得很好,也真的不會和他走。
「我什麼都沒聽見,我只是覺得昨晚之事很蹊蹺,你覺得呢?」
衛無雙皺眉斟酌了一下用詞,這才開口道:「青砂,恕我直言,你當她是妹妹,她未必當你是姐姐。」
他苦笑一聲,轉身回府取了些東西披上大氅便又要出門。然而房門一打開,只見趙箐堵在門口,臉色不豫道:「這麼晚了,老爺要去哪兒?」
沈子寅捶捶腰腿,無聲苦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走這麼點路都覺得吃力了。倚在牆上歇了片刻,他深吸口氣,緩緩直起身,慢慢邁進長長的巷道。
「怎麼,你覺得我安排得有什麼不妥當嗎?」
「我什麼我,筆墨伺候。」
沈婕妤搬入緋園養病與賢妃離宮到白雲觀為抱病離朝的傅老丞相祈福的消息幾乎是同時傳出,直如迎頭一棒,打得眾人一陣發暈,好半天緩不過勁來。
看了許久,他抬手在門沿輕輕叩了叩,「沈婕妤。」
心中對她這話嗤之以鼻,卻也不戳穿她,趙臨淵摩挲著右手扳指,沒心沒肺地道:「沈婕妤問得好生奇怪,小王為何要替她擔心?」
屋中三人同時停了動作,溫度像是驟然降了幾分,衛無雙有些事不關己地瞄了瞄另外兩人,這兩人一直都很有默契地從不提及沈青瓷,但再迴避也架不住人家自己找上門來。
一時間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思,沈青砂面上波瀾不驚地吹了吹茶,「在這後宮之中,流言的真假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信不信。」
「我?」懷月有些詫異,這個問題她完全沒有想過。
她才不信天雷能夠劈出塊寫了字的石板來,老天爺忙得很,哪有這份閑工夫還特意用大晏文字來刻石板?此事必定是人為,青蘿青蘿……口中若有所思地念叨了幾遍,答案漸漸浮出來,雖然如今已是死無對證,不過這一點並不影響她堅信自己推斷出的結果。
那人走了許久后,他都還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像是一場幻覺,多可笑,堂堂刑部尚書,竟在離官衙不足一條街處被個小賊洗劫一空。被摔到的背,被踹了的肚子和小腿都很疼,疼得他滿頭冷汗,但這些疼他都不在乎,真正令他覺得劇痛的是心,顫抖著握緊手指,手中那空空如也的觸感令他絕望,「青砂,是爹沒用,連你送的一件大氅都保不住。」
「你……」趙臨淵氣結。他說錯了,這人不是和小時候一樣討厭,而是比小時候更令人討厭!他雙手一動,輪椅原地轉了個圈,背對著沈青砂,聲音平平地道:「天色不早,小王就先告辭了,還望沈婕妤不要令小王失望。」
失神地望著夜空中玉盤一樣的月亮,驟然一陣心悸,揪住胸口的衣服,他大口大口喘著氣,好一會兒才終於緩了過來。然後,他鬆開手,閉上眼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他覺得太累了,只想這樣一個人靜靜地躺著休息一會兒。
衛無雙卻並未因她的話而放鬆下來,反而越發眉頭緊鎖。
「你瘋了!」
趙臨淵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突然變幻不定的表情,於是隨口答道:「沈婕妤都沒見過,小王如何會知道?」說完他一愣,皺眉沉吟了好一會兒,又道,「等等,或許……我還真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這種被人步步緊逼的感覺真是令人很不舒服,沈青砂嘆了口氣,既然事情莫名其妙走到了這種地步,逃避貌似已經沒什麼用了,那還是把話問個清楚明白吧。
穆成澤微微一愣,「這麼冷的天,外頭還下著雪,你怎麼出來了?」
沈青砂停頓片刻,而後微微勾起嘴角——真是諷刺,是因為她騙人太多了嗎?為什麼她難得說真話的時候沒人相信,戴著面具胡說八道的時候大家卻深信不疑呢?
「本來遺詔一事時隔多年,早已被人淡忘,但這塊石板一出現,難免令人聯想到此事,如今宮中已是盡人皆知。」
趙臨淵笑了笑,「靠不靠譜也不是小王我說了算,反正據我所知,近日宮中倒是有不少宮女自稱撞見了妖怪。」
「皇上,德妃娘娘來了。」
被她的到來一打岔,沈青瓷只得暫時放下處罰柳宿的想法,迅速調整好神色,答道:「雪景雖美,但滿眼素白也甚是單調,所以我便提議大家以花為題來聯句。剛巧一輪結束,宸妃既然來了,便也接一句吧。」
穿過這條巷子再拐個彎就到官衙了,月光有些黯淡,他扶著牆壁一步一步走得緩慢,埋頭走了幾步,他一抬頭只見巷口站著一道黑影,他微微一愣間,那黑影已經衝到了他面前,接著脖頸處一涼,這觸感太熟悉,是刀刃。那人壓低聲音威脅道:「別動別出聲,把值錢的都給老子交出來!」
「小主昨天對淑貴妃說了什麼?」
「據說當年太后曾令白雲觀沉潛道長卜過一卦,算出會有妖孽專寵後宮,危及大晏社稷,太后還留了遺詔給沉潛道長令他日後除妖。」
沈青瓷點點頭,不屑道:「對,你是從來都不和我爭,那是因為我樣樣都比你強,你很清楚你根本爭不過我,還不如主動讓給我。」
但不管消息怎麼傳,真相又是如何,有一點大家看得很清楚——如今這後宮之中最得寵愛也最不能得罪的乃是德妃沈青瓷。
沈青瓷訕訕笑了兩聲,話題一轉道:「可惜賢妃和家姐不在,久聞賢妃大晏第一才女之名,入宮這麼久卻一直未曾有緣親近,若是賢妃在,想來不用如我等這般照搬前人詩句,詩句該是信手拈來吧。至於家姐,和-圖-書我還真是從未見她念過詩,倒是挺想知道她會喜歡哪一首。」
趙臨淵頓時哽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大概是因為和尚不會算卦吧……」
「我剛剛將皇上和德妃送回宮,正要回西華坊去。沈大人這是要去官衙嗎?我送您吧。」
趙臨淵也不客氣,接過筆便開始畫。他畫得很快,不過半炷香的時間便大功告成,「過來看看吧。」
衛無雙笑笑,還未來得及開口,懷月便急急衝到她跟前,「小主,你剛才和德妃說的話,不會是認真的吧?」
趙臨淵倒也不在意她這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嘆口氣道:「沈婕妤話說到這份上,那小王也就直說了。沈婕妤想必知道我今日入宮所為何事。」
「我聽說婕妤是自請搬來此地的,如今婕妤後悔了?」趙臨淵故意問道。
「不想。」趙臨淵這話問得格外突兀,然而沈青砂回答得乾脆利落沒半點猶豫。
這話說得還真是坦白,沈青砂不知自己該回他個什麼表情,只好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原來如此,好吧,我收回之前說的話。世子,你想做什麼,青砂明白了,既然殊途同歸,青砂自會做好自己該做之事,世子請放心。」
原來是遇上劫道的了,沈子寅暗自苦笑,平靜道:「壯士年紀輕輕,身手矯健,為何要走上這條路呢?」
「我明白世子今日來和我說這麼多是為了幫我,不過……」她斂了笑意,望著趙臨淵的眼睛緩緩問道,「青瓷怎麼說也是你親妹妹,你不幫她反來幫我,究竟圖的是什麼?」
「來者是客,世子請進。」沈青砂拍拍衣裙站起來,望著他淺淺一笑,露出腮邊兩個精緻的酒窩,很乖巧,很乾凈。
深吸一口氣,他伸手指著畫上之人,反問道:「你敢說沈青瓷與畫上之人長得不像?這麼多年,你居然都沒發現她長得像令慈?!」
垂下眼,沈青砂仍是平靜地道:「我只知道她已經死了,怎麼死的,為什麼死,我並不關心。」
將目光投向沈驚風,穆成澤對他點點頭,「大舅哥,外頭這麼冷,不如進屋一起吃碗剛出爐的豆腐花吧?」
「那你想要什麼?」
沈子寅立刻雙手抱緊大氅,神色緊張,「這個不能給你。」
笑著捉住她凍得微紅的手,放在手心搓了搓,穆成澤若有深意地看了沈驚風一眼,「你妹妹說你怕冷又討厭下雪,所以勸我來看看你。」
聽見「聯句」二字,衛無雙解了心中疑惑,扶著司棋的手跨進大門,對穆成澤行了一禮,而後道:「臣妾來遲,請皇上恕罪。」
見沈青砂仍是一臉不以為意,他頓了頓,加重語氣道:「據宸妃身邊的司棋說,那日晚上她替宸妃去御膳房取夜宵,途經御花園時發現黑暗中有一雙碧綠的眼睛直盯著她,也虧得她膽子大也會些拳腳功夫,當下逃了回去。」
鴉雀無聲中,沈青瓷起身走到皇上面前跪下,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朗聲道:「家姐從小就怕冷,最討厭下雪天,臣妾斗膽請皇上去緋園探視家姐。」
衛無雙也跟著起身,「本宮約了太醫,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人的喜好是很容易變的,何況喜歡是一回事,像不像則是另外一回事,德妃難道不覺得沈婕妤的性格與梅花很相似嗎?無意爭奇鬥豔,也從不害怕艱苦嚴寒?」
果不其然,沈青砂聽聞此言眼神飛快閃了幾下,但很快又恢復平靜。她低頭喝了口茶,無可無不可道:「就算真有什麼妖孽作祟,也不能認定就是德妃吧。」
趙臨淵只覺一口氣堵在喉嚨口,黑了一張臉,無言以對。
趙臨淵眉梢微挑,「為何?」
別人都將猜疑的目光指向青瓷,她卻明白,這塊石板絕對是衝著她來的。能想出這招的人絕對是個聰明人,要不驚動任何人地鑿出這麼一塊石板並在南山埋下,並不是一件誰都能辦得到的事,所以此人在宮外必定有一股相當大的勢力支持。如此分析下來,符合這樣的條件,又能知道她幼時名字,並且欲對她除之而後快的,除了齊堇色不會再有別人。
一回神,穆成澤將手中還提著的一個,呃,裹著棉襖的食盒塞進她懷中。好奇地眨眨眼,沈青砂扒開棉襖,食盒蓋子剛掀開一條縫,一陣濃濃的香氣立刻四溢出來,她驚喜出聲,「是豆腐花?!」
趙臨淵的臉瞬間黑了,他恨恨地咬咬牙,手上加勁,迅速地「滾」出門去了。
看一眼那剛剛解開的茶包,竟是用他帶來的茶來招待他,趙臨淵越發無奈。
「大舅哥不必覺得難以理解,這就是皇宮與江湖最大的區別所在,權力金錢都是會令人發狂的東西,而後宮中這兩樣皆有。」
「嗯?」沈青砂眨眨眼。
不知躺了多久,耳邊傳來人聲,沈子寅醒過神想要爬起來,但身子像散了架似的,一時間竟是爬不起來。接著一盞燈籠便湊到了他臉前,執燈之人看清他模樣后一愣,「沈大人?」
做個打住的手勢,她笑著搖搖頭,「別人說什麼不重要,說得再多也不一定是真的,這宮中的流言蜚語還少嗎?之前不是還有傳言說我是妖孽嗎?姐姐不會相信吧?」
不過,若南渭郡王珍藏之畫的畫中之人真是青潼的話——
她面上如此,心中卻在冷笑,沈青瓷當然不知道,她要的就是沒有封號,否則她為何這麼多年一直都是婕妤,自然是因為再升一個品階便要有封號了,而她不願丟了自己的姓。
沈青砂淡淡搖搖頭,「世子有話不妨直說,不過若還是說什麼合作,那便免了,我沒興趣也沒那個本事。有什麼事,世子大可去找德妃,她可是你的親妹妹。」
深吸口氣平復下情緒,她依然認為傳言不可信,還是得親自求證才靠譜,「世子可知眉妃長得如何模樣?」
「不過是隨便說說話,」穆成澤站起身,「你難得來看你姐姐,朕就不打擾你們姐妹倆說話了。」
短暫的靜默后,還是沈青砂先開了口,「看來世子心中的疑惑與我一樣,此事就交給我去查吧,有了消息我會派人通知世子。」
頸上刀刃一壓,「少廢話,老子只想求點財,別逼老子殺人。」
沈青砂微微一怔,而後笑著搖了搖頭,「世子倒真是個坦白之人。」
沈青瓷立刻大搖其頭,「家姐最喜歡的是桃花。」
「你畫得到底像不像啊?」沈青砂撇撇嘴,很是懷疑地斜了他一眼,「這畫上之人怎麼看都是家母。」
沒有任何猶豫,她點點頭,「好。」
正凝神細想著,趙臨淵忽然悠悠開口道:「沈婕妤在想什麼?」
穆成澤靜靜看著她不說話。
舉止從容得體卻透著濃濃的疏離之意,趙臨淵明白,若非這一包極為難得的茶葉,他想踏進這扇門怕是沒有可能。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趙臨淵收回眼,狀似漫不經心地端起茶盞,「沈婕妤想當皇后嗎?」
想到這裏,他擱下筷子起身,見所有人都齊刷刷望過來,他面無表情道:「屋裡太悶,朕出去走走。」
然而,對於他這麼慷慨激昂的一番話,沈青砂只是輕笑一聲,搖搖頭,「唐公子,你走吧。我是不會離開的,你以後不必再來了。」她說這話時聲音平平,眸色淡然中似乎有一些疲憊,說完轉身便要回屋。
穆成澤不動聲色地望著她,心中卻有些疑惑,沈青瓷當然不會這麼好心,不過本來他也是要去緋園的,如今倒不妨順水推舟,看看她究竟想做什麼。於是,短暫的沉默后,他點了點頭,「也罷,既然德妃開了口,那朕便去看看好了。」
趙臨淵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麼,反問道:「你確定?」
趙臨淵奇怪地問:「怎麼了?」
「今日晚宴,皇上除了宴請百官,還令白雲觀沉潛道長召集了各派修道之人入宮覲見。恐怕也就你還不知情,其他眾宮的娘娘小主如今可都喜不自勝,等著看洗梧宮的熱鬧呢。」
「這是怎麼了?你們主僕倆,這是在唱哪出啊?」恰在這個時候穆成澤推門進來了。
沈青砂只是淡淡笑笑,未置一詞。如果單從這石板刻字來說,還真有一人比德妃更符合,那就是她自己。不過,想來也沒人會想到她身上,一來,這宮裡應該沒人知道她曾經名喚青蒔蘿;二來,自己這副相貌還真是擔不起「妖孽」二字;至於這第三嘛,誰會將禍國殃民之人與一個冷宮棄妃扯上關係呢?
趙臨淵咳了一聲,解釋道:「我曾在父王書房的暗格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看見過一幅精心收藏的女子畫像,當時沒在意,如今細細想來倒還真是和德妃容貌相似。」
「說到太后遺詔。」
抬手抹了抹眼淚,懷月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小主說得對,我不該難過的……我只是一時沒控制住……」
「是嗎?那小王就先走了,沈大人路上小心。」趙臨淵笑著放下轎簾,重新前行。沈子寅則往反方向走去,心口劇烈地疼痛起來,他咬牙忍著一步一步往前挪,他不能在人前倒下也不能走得太難看。好不容易轉出這今晚好似長得怎麼也走不完的巷子,他脫力地靠在牆壁上,深深吸了兩口氣,努力想讓自己舒服一點,卻不料這樣的舉動竟引發出一陣劇烈咳嗽。
一眨眼,屋中便只剩下她們姐妹二人。
「青瓷長得像我姨母?」沈青砂無比詫異——要不要這麼沒天理啊,就算要像也該是她比較像才對吧!現在這是什麼情況,怎麼青瓷才更像她爹娘親生的,而她這張臉明顯不太像沈子寅和青潼,誰來告訴她這是為什麼!
這個陌生的稱呼令沈驚風愣了愣,好一會兒才領悟到穆成澤的意思——他是沈子寅的養子,可不就是青砂名義上的哥哥嘛。
「很好啊,按時吃飯,到點睡覺,無聊逗貓。」沈青砂彎眉一笑,露出腮上可愛精緻的酒窩。這回答太過乾脆,乾脆得令人覺得不真實。透過敞開的大門,屋內簡單至極的擺設盡收眼底——雪白的牆壁,除了必需品外一點裝飾也沒有。沈驚風眼神一黯,青砂所說的話他本就不信,配上這簡陋的房間,更是越發令他一個字也不信。
透過虛掩的大門,趙臨淵靜靜望進去。
她卻只是淡淡一笑,聲音毫無起伏,「自請總比被人趕要好,我自認身無長物,不過總算還有些自知之明。後悔倒是不會,不過也不得不承認我這緋園和冷宮也沒什麼區別,都是被人遺忘的僻陋之所。世子既然來了也開口了,那麼就請消息靈通的世子給我這井底之蛙細細說一說吧。」
「你總是這樣,什麼都不關心,什麼都不在乎,這麼心如止水,你怎麼不幹脆出家算了!」不知這話怎麼就戳中了沈青瓷的禁忌,她突然發起脾氣來,「就因為你這樣的性格,你入宮這麼多年,就還只是個連封號都沒有的小小婕妤!」
兩人再次同時問道。
聽他這麼一說,沈青砂頓時泄氣加鬱悶了,小聲嘀咕道:「莫非真有這樣的巧合?」
沈青砂微微一怔,趙臨淵接著道:「宮中如今人心惶惶,流言蜚語更是鋪天蓋地。」
望著大門在穆成澤身後合上,衛無雙默默攥緊面前的酒杯,她的直覺果然是對的。用餘光瞥一眼掩不住欣喜之色的德妃,她雖然滿腹狐疑卻一點也不擔心,連她自己也說不出理由,總之就是堅信,堅信沒有人能挑撥得了這兩人的關係。
沈驚風一愣,只聽她幽幽道:「我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了,你喜歡的那個沈青砂根本就不存在。現在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自私、冷漠、狠毒、虛偽,但是也足夠強大,她完全能夠自己保護自己,不需要別人擔心。」
「我問你,你想不想出宮?」
熱鬧終究只是一時的,曲有終,人有散,到頭來還是孑然一身。
懷月咬著下唇沒有說話。
「大舅哥請放心。」
翌日清晨,羲和宮。
往後踉蹌著退了兩三步,直到站穩了,他腦子還有些發矇——這不對呀,這門怎麼可以往外面推呢?
等不到沈青砂的回答,沈驚風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近距離望著她帶著淺淺笑意的臉龐,沈驚風覺得一陣恍惚,這麼多年了,青砂幾乎一點沒變,安安靜靜不說話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淺淺的笑意,看起來很乖巧、很乾凈、很單純,兩頰上酒窩淺淺,分明就仍是當初那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沈驚風舉著手在門前站了好久,卻還是猶豫不決,不知要不要敲下去,面前的門卻突然開了,於是精神高度不集中的他直接被門板拍中了腦門。
「小主想要什麼?」
手一頓,杯中茶水起了漣漪,沈青砂緩緩出聲,「世子何出此言?」
「倒是有些意思,不過我不曾聽到大家之前所說,說出來的怕是會重複。」
「在宮中待久了也悶得慌,想著也與諸位妹妹許久不見了,不如趁著今日大家都在,過來湊湊熱鬧。」衛無雙笑笑,說話間立刻有宮人替她在皇上左側下首擺上座椅碗筷。
原來,她說得對,自己真的低估了她,低估了她的卑鄙和狠毒!原來,她沈青瓷從一開始想的就是殺了她,永絕後患!
「說得也是。」沈青砂點點頭,「世子繼續。」
司棋面露喜色地應了一聲,趕忙取了披風替衛無雙披上。
「姐姐,你知不知道一升米要多少銀子?」沈青砂沒有回答,卻反問了衛無雙一個有些莫名的問題。
「洗梧宮」三個字一出口,沈青砂愣了愣,她原以為趙臨淵說的流言是和她有關,如今看來似乎是自己想錯了。原來並非與她有關,沈青砂心中暗自搖頭,自己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輕輕嘆了口氣,她自嘲一笑,「居然有這樣的事,看來我這裏真是地處偏僻,消息閉塞得厲害。」
沈青瓷頓時面色一僵,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宸妃當真是巾幗不讓鬚眉,喜歡的詩句也是如此豪氣干雲。」
在她對面坐下,衛無雙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問道:「那皇上呢,你也不在乎?你知不知道,現在宮中都在說……」
沉默了一陣,沈青砂用她特有的語氣慢悠悠地問:「子不語怪力亂神,這鬼神之說,世子覺得靠譜嗎?」
獃獃望著那塊猩紅,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瘦也很孤獨,他忍著胸口剛剛平息的劇痛,對著自己的影子慢慢笑了起來,老天留給他的時間似乎真的不多了。
「官衙還有些公務要處理,我今晚不回來了,夫人早些休息吧。」沈子寅不冷不熱地說道,一邊從她旁邊繞過。
「世子太客氣了。」沈青砂眼睛一亮,走到門前彎下腰動作麻利地卸了門檻,趙臨淵眼角一抽,還沒反應過來,手上便突然一空,沈青砂徑自從他手中接了茶葉,轉身往屋裡走,「世子請進。小白,回屋了。」
「你要不信,我畫出來給你看看就是了。」
目送沈青砂走進房中,穆成澤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大舅哥,你是個老實人,可是老實人最容易被人利用。」
「我今天來只是想告訴姐姐,我早已不是你記憶里的那個小丫頭了,我要證明我遠比姐姐你知道的要出色得多。」沈青瓷微微揚著下巴,盛氣凌人地望著她,見沈青砂仍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模樣,她豁然起身,不屑道,「其實從你我的名字就可以看出,青砂,青瓷,姐姐你也只是現在看起來還算風光,可終究也只不過是人家拋磚引玉里的那個『磚』字。」
「出口成詩我是不會,不過倒是能猜到賢妃會說哪一句——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衛無雙頓了頓,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笑起來,「其實詩名叫什麼我不知道,只是曾聽她念過好幾次,想來應該是很喜歡的。」不等沈青瓷開口,她又接著道,「至於沈婕妤,我覺得這句詩挺適合她——梅花香自苦寒來。」
穆成澤還是不說話,走過來將她拉進懷裡。沈青砂微微一愣,而後明白過來,她淺淺一笑,伸手環住他。
「欸?你……」她急忙抿了抿唇,差點脫口而出『你還會畫畫啊』這句了。
沈驚風眉頭一蹙,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然而他還未來得及開口,只聽「吱呀」一聲輕響,院門恰在此時被推開來,穆成澤一手扶著門站在門口。毫無預兆地四目相對,沈驚風登時驚出一身冷汗,時間彷彿突然在這一刻靜止,一瞬間沈驚風腦中千迴百轉,閃過無數念頭,最後又恢復平靜——如果……如果皇上因此大發雷霆處罰青砂,那他拼了命也要強行將沈青砂帶走。
「便是敘舊又有何不可呢?」
「當然不去!」衛無雙冷冷一笑,重重擱下手中茶盞,「她這是要立威呢,我若去了,豈不是讓她不能盡興?青砂和賢妃都獨善其身了,我又何必去蹚這渾水,自找不快。」
接過燈籠,沈子寅再次道謝,趙臨淵笑道:「對了沈大人,我明天進宮面聖,沈大人可有話要我帶給沈婕妤?」
沈驚風當即嘴角眼角同時一抽,而後覺得無和圖書比悲涼,青砂對他還真是敷衍,居然連這麼爛的開場白也說得出口。
哥哥,當年你對我說,我不能傷害青瓷,因為她是我妹妹。可是,哥哥,現在,她不是我妹妹了……
「嗯。」沈青砂頭也沒抬,淡淡道,「厚葬吧。」
睜開眼,沈青砂心情很好地笑了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沈婕妤此處雖然簡陋,倒也安靜整潔,看來你倒是和小時候一樣,從來不把條件的艱苦放在心上。」
「現在這樣怎麼了?我很喜歡自己現在這樣。」沈青瓷的反應果然沒有叫她失望,她趾高氣揚地俯視著沈青砂,傲然道,「我會證明給你看,不久的將來,我會取代姐姐你成為這後宮第一人。」
蹲下身將門檻裝好,沈青砂回屋關上門,斜倚在榻上閉目陷入了沉思。剛剛趙臨淵說了太多東西,她都沒時間細想,而這些事顯然很值得推敲。
沈青砂抿著唇有些惱怒地掙開他的手,一轉頭便看見了站在門口的穆成澤。臉上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她快步迎過去,伸手替穆成澤撣落頭髮肩上的雪花,笑道:「過來怎麼也不讓個人跟著,外頭還下著雪呢。」
「那是,見了婕妤,小王才覺得自己真是相當的坦白。」趙臨淵望著她,似笑非笑,「忘了說了,聽一些老宮人講,咱們這位德妃竟和當年的眉妃有七分相似,偏生當年那位眉妃自戕之時又曾留下話說,穆家江山終將毀於女子之手。婕妤覺得這些巧合加在一起,這素來富有想象力的後宮之人會生出怎樣的傳言來呢?」
沈青砂微微一笑,拉她坐下,「妹妹臉色有些憔悴,可是被昨日之事嚇到了。」
沈青砂依言上前,「這是……」只一眼她便瞪大了眼睛,一臉難以置信。
這話問得沈驚風一驚,慌忙解釋道:「不,青砂,我不是這個意思!」
沈子寅面色一黯,緩緩搖了搖頭,「多謝世子好意,我沒有話……沒有話要帶給她。」
沈青瓷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用力一甩衣袖,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青砂,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我說過,只要你願意,我就帶你離開。就算你是皇上的妃子,我也能帶你走。」
「是嗎?」沈青砂很好脾氣地笑笑,望著他淡淡道,「那還真是不好意思了,要世子三番兩次來找我這個討厭之人商談合作。」
午後,沈青砂正倚在榻上看書,懷月從外面走進來,臉色有些難看,她咬了咬唇,聲音帶了些哽咽,「小主,柒月……死了。」
趙臨淵說完這些,屋中驟然安靜下來,誰也沒有再說話,腦中卻皆是千迴百轉。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在大腦中迅速串聯起來,彷彿散落滿地的拼圖找齊了全部碎片,一片一片拼成原來的圖案。
這日,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大雪,天空中很應景地飄著鵝毛大雪,往窗外看了看,司棋問:「今日德妃在觀雪亭設宴邀諸宮小主賞雪品茗,娘娘不去嗎?」
沈青砂抿了抿唇,有些悲憫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青瓷,當初我不讓你入宮,就是不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她是真的覺得悲憫,沈青瓷簡直就是美貌和智慧無法並存的典型人物。本來,不聰明沒有什麼問題,但是,不聰明卻還要自以為是,那就真是太可憐了,這樣的人生怎能不是個笑話?
定定地望著她,似乎想從她的神情中看出什麼端倪,但他只看見一張帶著完美無缺笑容的臉龐。良久,沈驚風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青砂,你一定要這樣生分地稱呼我嗎?你可以像以前一樣叫我的。」
觀雪亭離羲和宮甚遠,相反它很靠近緋園,因為觀雪亭本就是當年太祖皇帝為住在緋園的那位琴姬寵妃修建的。坐在晃晃悠悠的轎輦上,衛無雙總覺得沈青瓷將地點選在此處是故意的。
隨後,各種版本的小道消息便流傳開來……
在場眾人當然不會知道他只是思維跳躍地想到了豆花,第一反應就是皇上因為宸妃與德妃的爭執而不快了,這一認知令屋中的氣氛頃刻間變得沉悶緊張起來。
「沒事,遇見個小賊,搶了我的錢袋。」沈子寅搖搖頭,在趙臨淵貼身侍衛的攙扶下站起身,「世子什麼時候回京的?」
「位置越高,越多人惦記,世子又何必明知故問。」執起茶壺替他續上水,沈青砂仍是聲音平平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世子今日前來,應該不會只是來和我敘舊這麼簡單吧?」
沈青砂緩緩一眨眼,不得不承認沈青瓷當真是生了一張傾國傾城的面容,生來就是該入宮的。只可惜,她運氣不好,遇上的不是先帝那樣的好色昏君,而是穆成澤。
晚宴一直進行到很晚才結束,送走皇帝和德妃后,一眾大臣也紛紛告辭離去。沈子寅站在門前彬彬有禮地恭送每一位來客,直到最後一人離去,他緩緩直起有些酸痛的老腰,望著無邊夜色長長吐出一口氣。
「去看看。」
「到底怎麼回事?什麼拜別?」
趙臨淵頓感無奈,第一次見到有人這般漫不經心地自輕自賤,而且不得不承認這一招真的很管用。人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而她則自己把自己踩成了一塊盆地,別人有心想踩都找不到下腳之地。
「什麼?」
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一會兒,趙臨淵點點頭,「那好吧,巳六,拿個燈籠給沈大人。」
翻身的機會?懷月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來,昨日小主特地去了一趟沉華殿,但只在齊堇色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就離開了,當時她還挺納悶,因為齊堇色聽完臉色立刻就變了,後來聽說齊堇色懸樑自盡,她還以為是因為小主說的那句話,如今看來卻是她想錯了。
穆成澤痞里痞氣地笑了一聲,「怎麼?捨不得?」
嘆了口氣,她平靜地望向沈驚風的眼睛,淡淡地問:「所以,你選擇相信青瓷,不相信我?」
沈青砂仍是好脾氣地笑笑,「我知道你素來膽子大,但你入宮日子尚淺,畢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何況齊氏又是這麼慘烈的死法。」
趙臨淵笑得涼薄,「不過是個多年未見的妹妹,小王我可是連朝夕相對的哥哥們也下得了手的。家母去世得早,從某些方面來說,」他無所謂地拍了拍自己的腿,「我和沈大小姐很相似。沈婕妤覺得小王說得可有道理?」最後一句話,他一字一字說得極慢,且刻意咬重了「沈婕妤」和「小王」二詞。
沈青砂沒有回答,於是衛無雙將目光轉向一旁的懷月,「懷月,你也覺得奇怪吧?」
司棋低聲勸慰道:「可是娘娘若是不去,德妃豈不是要更加囂張,總得讓她明白娘娘您只是不願管事,可不是當真管不了事。」
趙臨淵學著她的模樣淡淡反問:「青蘿盛,良木枯。德妃閨名青瓷,又最愛穿青色羅裙,沈婕妤覺得還有人比她更符合嗎?」
屋裡沉默了片刻,而後沈青瓷很是做作地輕笑道:「雖說柳常在出身不佳,沒讀過什麼書,讓你聯句是有些難了,但如此大好的日子,柳常在竟說出這麼煞風景的話,諸位姐妹覺得是不是該罰?」
「等等,」沈青砂擰著眉打斷趙臨淵的話,沉思一番后很嚴肅地問,「太后不是信佛嗎?為何會請道士來算卦?」
「沈大人,您還好嗎?我看您臉色似乎很差。」趙臨淵望著他,神色有些複雜。
「怎麼,不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嗎?」
沈青砂的手一頓,「姐姐都聽見了?」
此時早已過了宵禁時分,白日里喧囂熱鬧的寬闊街道顯得格外冷清空曠。出示官符通過坊門后,他走到守門官兵看不見的地方停下來擦了擦汗,然後解下大氅疊好搭在臂彎上。入春的天氣雖然晚間還有些涼意,卻早已不至於要披上大氅這般保暖的衣物,他只是捨不得離身,捨不得收進箱底。
「不用懷疑,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這事一定是青瓷做的,而且不僅是那場火。」沈青砂的聲音依舊平平的,但說出的話卻讓人震顫。望著衛無雙和懷月臉上那如出一轍的獃獃神情,她嘆了口氣,「齊堇色那麼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我給了她翻身的機會,她怎麼可能會自盡?」
「你知道嗎?得知你搬到此處后,我父王給姑姑寫了一封信,在信里狠狠斥責了姑姑。當初那門婚事也是他極力贊成,這次上京更是叮囑我讓我務必來看看你。」
「我問過一些老宮人,皇上親政之時,太后確實召了沉潛道長入宮占卜hetubook.com.com,只是這詔書……誰也不曾親見,所以不好說。不過,想來十之八九確有其事,否則皇上也不會有今日之舉。」
走出沈府,沈子寅才發現剛剛被趙氏這麼一攪和,他連燈籠也沒拿就出門了,當然不可能再折回去取燈籠。看看前方黑燈瞎火的街道,沈子寅嘆了口氣,藉著天空微弱的月光匆匆往刑部趕去。
再次抿了抿唇,沈青砂沉默一陣,低低一笑,「姐姐祝你心愿得償,即使你不領我的情,你想要的我還是都會給你。」
在她腦門上輕輕敲了一記,打斷她神色肅然的沉思,「想什麼呢,給你帶了好吃的。」
沈青砂跟著他站起身,趙臨淵聽見動靜,頗為傲然地道:「不必送了。」
這話一語雙關,眾人一瞬閃過的神情表明,她們顯然都聽明白了衛無雙這話意指沈青砂是為了禮讓她這個妹妹而自己避入緋園的。沈青瓷噎了一下,頓時覺得面上有些掛不住。
「當然確定。」
抬頭看了沈青砂一眼,懷月低下頭小聲卻堅定地道:「回娘娘,奴婢懷疑沉華殿大火根本就是德妃放的。」說完,她連忙偷偷瞥一眼自家主子。
趙臨淵顯然也很驚訝,「沈大人這是怎麼了?」
「姐姐,你是不是總覺得我還是個小孩子?」沈青瓷忽然反問,不待青砂回答,她挑眉一笑,壓低聲音道,「姐姐可知道,皇上只是將淑貴妃打入冷宮,為何她會死無葬身之地?」
沈驚風臉上慢慢浮起一個苦笑,這樣的笑容多麼熟悉又是多麼陌生,曾經他也可以用一個饅頭令青砂如此開心,可現在,恐怕就算他端來一桌鮑參翅肚也比不上眼前這人的這一碗豆腐花吧。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青砂這樣的笑容了……
沈青砂卻是完全沒注意到他神情的變化,她向前走了兩步,半蹲下身鬆開手,小白立刻開心地喵嗚一聲跳進雪裡滿地打起滾來。
聽見「青瓷」的名字,沈青砂微微一怔,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沉默一陣,她搖搖頭,輕輕笑了笑,反問道:「唐公子,你為什麼還要來呢?」
「青砂,不是的,我這次真沒有擅闖。」他身形一閃落到沈青砂面前,手中舉著一面令牌,青砂認得那是洗梧宮的令牌,「是青瓷讓我來的,她都和我說了。青砂,你是自請搬來這裏的對不對?」
趙臨淵自然不會被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將話頭揭過去,轉著扳指,他沉聲問道:「小王倒覺得沈婕妤才是真正的聰明人,你說……是嗎?」
「我擔心你妹妹再這樣一意孤行下去,遲早要出事。」衛無雙抬眼望向她,緩緩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沈青砂對她點點頭,「懷月,替我送送姐姐。」
「重複當然不行,宸妃姐姐可以多說幾句,總能說個不重複的。若是實在說不出……可是要接受懲罰為大家表演歌舞的哦。」沈青瓷抿唇一笑。青砂最喜歡這樣笑,讓人覺得很清淡,而同樣的表情由沈青瓷做來則成了完全不同的味道,嫵媚之中帶著一絲算計。她早聽說衛無雙出身將門,最是厭煩這些傷春悲秋的詩詞,而且也不會歌舞,而她真是非常樂意看見衛無雙丟人呢。
「沈子寅,你就這麼不待見我!就為了你那個野種,你有本事休了我呀!」身後,趙箐氣急敗壞地衝著他大吼,沈子寅只是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地道,「沈西,送夫人回房休息。」
一瞬不瞬望著沈青砂良久,趙臨淵輕嗤一聲,「沈青砂,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討厭!」
院中的女子席地而坐,指間捏著根狗尾巴草正開心地逗弄著一隻黑色的大肥貓。那一襲簡單到樸素的布衣,孩童般無憂燦爛的笑容,與這皇宮是那樣格格不入。
衛無雙毫不客氣地點點頭,「德妃這話我聽著入耳極了。」
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兒,沈青砂才訕訕道:「其實……其實我壓根就沒留意過青瓷的長相……說真的,我其實完全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
「那我先拿回房裡去了。」回給穆成澤一個燦爛的笑容,沈青砂提著食盒歡天喜地地回房去了。
「上個月,驚蟄春雷在城郊南山上劈出一個土坑來,坑下挖出一塊石板來,石板上刻了幾個字——」他拖長了聲音,「青蘿盛,良木枯。沈婕妤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屋中,沈青砂靜靜坐著,面無表情望著被她摔得半晌仍在微微顫動的大門。許久,她緩緩眨了一下眼睛,掩去眸中那一閃而過的情緒。
「少爺,前面好像有個人。」
沈青砂解釋道:「我打算放她出宮,正好將一寒送回家鄉安葬,都安排好了,明日就動身。」
沈子寅以袖掩口,悶悶咳了一陣,放下手時,袖口上那一塊猩紅在燭光下紅得刺目。
沈驚風忽然一把握住她的雙肩,「青砂,你別再演戲別再騙我了好不好!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青瓷都和我說了,你根本不喜歡這個皇宮,你不在乎位分不在乎恩寵,你不喜歡這個皇宮,你也根本不在意聖寵,你明明是想離開的,為什麼你就是不肯對我說?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不是我不放在心上,只不過,有用嗎?做人哪,還是得隨遇而安、知足常樂。」她面色平靜地端起茶盞淺呷一口,「嗯,果然好茶,多謝世子了。」
「聯句啊,呵,皇上知道我從小就不愛讀這些個詩詞歌賦的,不過巧了,倒還真有一句我特別喜歡的詩與花有關。」淡淡看她一眼,衛無雙一字一字道,「我花開后——百花殺!」
「奴婢告退。」朝穆成澤行了一禮,懷月退了出去。
沈子寅嘆了口氣,很合作地取下腰間錢袋遞過去。那人粗魯地接過一掂量,頓時啐了一口,「穿得人模人樣的,還以為是頭肥羊,沒想到他媽的是個窮光蛋,算老子倒霉。」罵著罵著目光落到沈子寅臂彎上搭著的大氅上,那人眼睛一亮,「嘖嘖,這大氅看起來倒像個值錢的。」
身後無聲了片刻,而後傳來沈青砂帶著無奈的聲音,「我只是想將門檻重新裝回去。」
懷月心中一驚,「小主,你要趕我走?!」
女子轉過臉來,看見是他,微微詫異,「世子?」
「可是你已經入宮了,既然已經入宮就不該再有其他想法,身為後宮的女人,怎麼能不爭寵!」沈青瓷狠狠瞪她一眼,她那一雙眼睛生得極好,這樣瞪人的時候竟不會讓人覺得兇惡,反而有種明艷的嫵媚。
沈驚風沉默數息,終於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他後退一步,對穆成澤抱拳行了一個大禮,聲音微微顫抖,「皇上,請您善待青砂。」
對她這樣的說法,沈青砂未作任何表示,等她擦乾淨眼淚,問:「懷月,你哥哥的仇已經報了,你接下來想做什麼?」
穆成澤望著她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這丫頭還真是容易滿足,一碗豆腐花就能哄得她這麼開心。
沈青砂露出個無奈的神情,「姐姐,怎麼連你也跟著懷月胡鬧?」
沈青砂彎眉一笑,遞上一方帕子,「那是因為懷月比我善良。」
壓著衣服在位置上端坐下來,衛無雙裝作什麼也沒聽到般望向德妃,笑著問道:「遠遠便聽見屋中極為熱鬧,不知諸位妹妹在玩什麼呢?」
沈青砂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以前,以前是什麼樣子?很抱歉她已經忘了。哥哥都已經不在人世,她怎麼可能回到以前?
定定心神,她抬眼淡淡一笑,「自然是替小妹擔心,不過,世子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為青瓷擔心,可是早有良策了?」
他二人是何等默契,穆成澤此話一出口,沈青砂便立刻明白了。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原以為自己畢竟是她姐姐,她應該不至於這麼六親不認。她誤以為自己對沈驚風還存有感情,所以勸說沈驚風來帶自己離開,再設計讓皇上看到這一幕,若皇上下令處置自己,她在這後宮就真的沒了對手。
沈青砂悠悠抬頭望天,有細小的雪花飄進她眼中,她眨眨眼,依舊望著彤雲密布的天空,緩緩道:「唐公子,這裏畢竟是後宮,你這樣隨意來去恐怕不好吧?也許你武功高強不怕麻煩,但請別連累我,我怕麻煩。」
「哦,是嗎?」沈子寅一頓,旋即笑起來,「你瞧我這記性,真是歲數大啦。世子怎麼會在這裏?」
沈青砂看著她,溫和一笑,「懷月,我放你出宮吧。」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千依百順的一個字,曾讓他煩躁憤怒的一個字,如今聽在耳中卻宛若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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