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料到的是,初一沒過多久小雲就轉學了,聽說他媽媽找了一個外面的男人,帶著他一起走了。他走的那天我竟然病了,在學校那個無比差勁的醫務辦公室的桌子上輸著最最便宜的葡萄糖液體。在小雲去校長辦公室里辦手續的時候我正昏倒在體育課上,那一天,是我生命的初潮湧動的第三天。小姨沒想到我會這麼早熟,根本沒有給我任何心理和物質上的準備,而我就那樣咬著牙,紅著臉堅持跑了800米。在我被高大帥氣的體育老師送到醫務辦公室之後,那兩個整天嗑著瓜子,剛才才對體育老師笑臉相迎的30多歲的老女人就把我晾在了桌子上,等她們把體育老師的身材都討論了個夠之後才想起來給我扎針,技術早就脫節了的她們輪番把我兩隻手的血管都插了個遍才終於成功了。
那個學長的長相和王馨確實不相配,完全沒有想象中一臉橫肉的樣子,是個長相挺拔的青年。傳言中,他被王馨三步上籃的那種力度給擊中了,認為她比任何女生都有內涵。當他帶著一票高年級男生又一次到籃球場上來給王馨加油的時候,我以為我終於可以看到王馨稍微有點柔情的一面。沒想到中場休息的時候那個學長走到王馨面前給她遞礦泉水的時候被她一拳把瓶子打翻在地,第二拳她就跳起來打到了學長的臉上,直接把他的嘴角打青。
等我回到教室里重新上課之後,我發現我的身邊空空如也,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但是也沒有人出來給我解釋。我以為小雲不要我了,我以為他不想再做我的同桌搬走了。搬到其他人的旁邊去了。直到我發現他的抽屜里擺著一整套嶄新的、西瓜太郎文具。有味道聞起來不那麼好聞卻很貴的修正液,有可以隨便捲起來的塑料熒光尺子,小貓形狀的橡皮,和我一樣瘦的圓規,一隻黑色的圓珠筆外加一隻藍色的圓珠筆……我想起小雲曾經驚恐萬分地對我說過「你不可以用藍色的圓珠筆填表格的,要用黑色的。」
「不好。」我撇撇嘴,一句話脫口而出,「你別抽了。都是煙惹的。」
那一年,我只有十二歲。小學六年級,身高只不過剛好到家裡的洗碗池。不過矮也沒有辦法,我生活在四川的一個小城市裡。這個盆地溫暖而濕潤養育出好吃懶做但善良的人們。可是我那時並不這麼認為,我生活在一種可怕的陰影里。我沒有爸爸媽媽。每一次我目送同桌小雲奔向學校門口騎著自行車的爸爸,我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來,儘管他爸爸是以那種極其不耐煩斜垮著腿的樣子等待著他。上了初中之後他的爸爸果然和廠里的小會計跑了。在那之後我和小雲才真正成為了好同桌,好朋友。
我下意識地要逃走她卻在我身後遲疑地開了口,她的聲音有那麼一點啞啞的。
第二天,小姨就被班主任李老師請到了學校。我一個人拍著籃球在走廊上遇到了抬不起頭來的小姨,她瞪我一眼說「小婊子,滾!」這四個字如同響雷一般差點把我炸昏。是啊,我再怎麼惡毒,也想不出「小婊子」這樣骯髒而又有力度的詞彙。我立刻灰溜溜地貼著牆壁對小姨作出了必恭必敬的神態,我的大腦在空白了幾秒鐘之後立刻湧上了這樣的詞彙:老婊子!我的純潔,就這樣地,輕易地被小姨給玷污了。
「哦,我知道了。」其實我狡猾得很,並沒有真正答應她。但是她卻沒有細細去品嘗話中的區別,她說「謝謝你。」那是她第二次使用禮貌用語。之後王馨再也沒有出現在我們的生命里,她不像小雲從初一走了之後,每個月都會寫一封信來。她從頭到尾都不會表達自己,她所擁有的只有拳頭而已。
「老婊子」當然不會比我好到哪裡去。李老師對她大聲地發著脾氣,把「一萬元」的轉學費也毫無顧忌地拿出來說,還說表妹看上去嬌滴滴結果這麼不老實根本不配上學,她是把對王馨的厭惡都發泄到了表妹一家身上。我本來想安慰表妹幾句,可話就是說不出口,我跑到學校操場的沙坑邊旁邊,撿了塊石頭在沙子里隨便亂畫些什麼,表妹叫我「姐姐」的模樣和小姨的那句「小婊子」在我心中交替出現。沒留神石頭卻打到了旁邊的一個人,我抬頭一看,是蹲在地上,黑著臉一個勁抽煙的王馨。
但是姨夫很聰明,他不會丟那些會被打碎的或是貴重的東西,就是怒極的時候也不會。有事例為證:那次我觀察得很好,他沒有穿拖鞋只穿一條大白內褲坐在電視機柜上,他周圍可以被撥起來的東西已經被我預先收好。然後我指著他的鼻子說:「王金髮,你奶奶的我受夠你了,老子不幹了。」
為此王馨差點把她和_圖_書舌頭掐下來。
她有些尷尬地看著我,破天荒地陪著笑臉,隨即把煙在地上按滅。然後輕輕地說了聲「好。」我想起自己還曾經眼巴巴想和她做朋友的那種場景,就忍不住想再多罵她兩句。但看見她那頹廢的模樣我還是忍住了,我知道,王馨的家裡早就下崗了,她爸爸和媽媽是在菜市場裏面賣肉的。因為她的校服裙子里,總有一股掩蓋不住的腥味。但是大家都怕她,她家因為生意好也有錢,所以大家裝作沒有聞到罷了。
「要去我去。」誰都沒有想到王馨會在那樣的時候站起來。其實站站又無所謂的只不過在外班同學面前會沒有面子而已。我沒想到王馨對錶妹竟然已經這麼好了。她這麼做無疑是撞在了槍口上,李老師正愁沒有理由動她。
打完球回寢室,王馨還特意關照人買了一瓶可樂給我。我的飲料通常都是白開水,可樂絕對算是生活中的奢侈品。揚起臉正準備一飲而盡的我聽到對面的王馨突然喊了一聲「等等。」我有些遲疑地以為她又在耍我,結果她卻走到我面前小聲地說「這個是?」她問的是我手腕上的一根粉紅色發圈,剛才打球前我問表妹借的,因為怕流汗很熱所以我把頭髮扎了起來。
「你是什麼東西?敢和我談條件?」李老師巨大的嗓門響徹雲霄。「你們兩個都給我站在外面去。」
在場的人包括我都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事態如何收拾,籃球就著力量一路滾到了地上,再也不肯前進。學長的眼神也相當錯鄂,他的同學倒是反應都很快,一下子就把王馨團團圍住,學長卻說了聲「罷了,罷了。」揮揮手就走進了夕陽的餘暉當中。他回頭又看了王馨一眼就招呼同學們鳥獸散,後來我才知道那樣的背影就叫做「落寞」,比朱自清的課文要生動百倍。
表妹來了班級之外,我的處境稍微好了一點。本來她是想坐在小雲的位置上,但是我不許。老師把她安排在那個孤傲的王馨旁邊。轉眼間到了初三下學期,班主任怕我們分心,總是做突擊檢查。因為班級里已經默默地有了好幾對情侶。
她看我一眼,我補充道「反正他們對我印象也不好,無所謂了。」走在校園裡那個被她走過千百次的林蔭小道上,王馨竟然流露出了一絲感傷的味道,這個表情在她的身上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我心想,王馨你煙還真多。
但是在寄人籬下的生活中吃虧的仍然是我。從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了什麼叫服從,絕對的服從。我的姨夫曾經是一個軍人,家裡掛著他在越南打仗時拍的照片,是一個外國記者幫他拍的,把他拍得像個英雄。可是在我心裏他豬狗不如。儘管我恨他,可是我更怕他,如果我不聽話他隨時會把東西向我丟來,有時候是他的拖鞋,有的時候是凳子。只要是看他離什麼東西最近。有一次他修電燈的時候要我給他拿電筆我拿成了鉗子,他就直接把鉗子甩到我的頭上。現在我的額頭都還有一個小疤,我想我因此而沒能獲得班級里的闊少爺強少的青睞。
「再加兩根蘋果味的棒棒糖。」
等她到了我們學校之後,就連期末考試的時候我也能幫就幫,為了給她足夠的偷看時間我甚至願意放棄一些分數。到了初中升高中的時候我一個人上了重點而表妹卻淪落到了技校,從此我和她的人生不再在同一條路上。
「姐姐,姐姐,這道題你幫我做好不好?」記憶里她總是搖著我的胳膊,用那種軟軟的聲音哀求著我。小姨是從來不許她叫我姐姐的,但是小姨不在的時候她總是這麼叫我,我卻還威脅她道「在學校不許說我們是姐妹,知道不知道!」
每當我捧回一些獎項姨夫就會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偶爾,那裡面似乎也有開心和得意。可是小姨就完全是一副厭惡的嘴臉了,我開始明白血緣並不代表全部,誰叫她的女兒比我笨呢?
表妹初中讀的是區里比較好的一個中學,花了小姨一萬元才上的。
表妹站起來沒多久就眼裡含淚了。李老師還嫌不夠似的要她站在外面去。
所以每天晚上,當我在那個狹小的客廳把我的床鋪好之後,我都會默默地在掌心裏寫字,我寫「爸爸」,寫「媽媽」,儘管我連他們的全名都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就是認為在掌心裏一圈一圈寫字就會見到自己寫過的這些名字的主人。在寫「爸爸媽媽」之後我偶爾也會加上「林志穎」這樣的名字,雖然現在看來他已經過氣許久並且毫無魅力可言。但是對於那年的我來說,唱著「17歲那年的雨季」的他是唯一可以從天上掉下來救我的人。因為他在歌里憂傷地唱著,「17歲那年的https://m.hetubook•com•com
雨季,也曾緊緊擁抱在一起,17歲那年的雨季,回憶起童年的點點滴滴,卻發現成長已慢慢接近。」
是的,他們總是取笑我,因為我有個極難聽的名字,叫黃花魚。據說是因為我的姨父很喜歡吃黃花魚,我生下來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飯桌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我恨自己為何正好姓黃,如果姓白的話那麼我也許就叫白菜也說不定。
當我躺在那個冰冷的桌子上、流不出來一點點眼淚的時候。小雲正在學校四處找我,他去了操場的每個角落,我常愛發獃的音樂教室後面,圖書館,食堂,甚至鼓起勇氣去詢問了態度倨傲的女生大姐頭王馨。但是沒有人告訴他真相。我聽說被媽媽拖走的時候,他只是倔強地拉著班級的木門,一言不發,直到他媽媽把他的手指一個一個從那個上面掰掉。還有班主任在旁邊假裝和藹地感嘆到:哈哈哈,這孩子,力氣怎麼突然像牛一樣大,是捨不得大家了吧。
周末回家的時候我做完家務就會先做表妹的功課,然後再做我自己的功課,我很高興自己能這麼做。我甚至忍不住要在表妹的英文練習簿上寫上「I am very happy!」這樣直抒胸臆的句子。表妹果然如我所願從羅鍋巷中學的前五名變成了倒數第五名。小姨又花了一萬元才勉強讓她從羅鍋巷中學轉進了我們學校,不然她根本就沒有辦法跟到初三。
不過,表妹仍舊算得上家事清白,雖然和我同住一個屋檐下。但學校里的女生卻並不討厭她,說到底那些女生還是普通家庭出身,除了敢鄙視一下我這種沒有父母草根一般的女生以外,心底里還是軟弱與膽小,不敢輕易結仇的。
抽再多的煙,那股味道也是壓不住的。她卻還是抽。
說姨夫曾經是因為他現在是個瘸子,但他不是在戰爭中受傷而是原於一次事故。我很高興他是個瘸子,儘管他用拐杖還是走得比我快,但是這畢竟減弱了他的攻擊能力,他想丟我拖鞋不是件容易的事,把拐杖丟了他又不好站穩。他最常用的是麻將,他瘸了之後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麻將牌上,而他從我懂事時就已經是個瘸子了,所以麻將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認為我很榮幸,他竟然願意用他的生命來打我。
直到我自己後來也三十多歲了才和醫務室里的她們和解,明白了年近四十還能有笑臉相迎的對象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鄭曉雲。沒錯。
整個教室里安靜地如同宇宙的新生,但是轉瞬間又嘰嘰喳喳起來。表妹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卻大口地喘著粗氣,倒是王馨一把把她推到地上,說了一聲「誰要你幫。」就消失在了班級的木門之外。她跑得很急,把門撞得砰砰響。
「以後,別讓她受任何委屈,算我求你。」
其實和那個家比起來,學校已經算是容我逃避的藏身之處。但是我沒有朋友,除了小雲之外我沒有朋友,只有在初三無可奈何轉到我們學校來的表妹會和我說話。我尤其缺乏女生的好朋友。那些女生,總是用盡一切努力在校服里做文章,她們偷偷把裙子挽得短一點,更短一點。而我則非常羡慕他們三五成群,一起討論某個隔壁班帥哥的樣子。我也曾經偷偷討好過大姐大王馨。當我把自己省吃檢用了好久才買來的一本蔡志忠漫畫集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的時候,力大如牛的她抓著我的頭髮和書把我一起丟出了寢室。我聽見寢室里其他的6個人都和她一起哈哈大笑,就連這萬惡的學校也在她們的笑聲中動搖。
瞎子都知道是王馨的,我看見她在女廁所抽過,就連一向在班級里替人出頭的王馨也忍不住背影微微發起抖了。老師,就是學生的天,就是學生的地。說實話,沒有學生是不怕老師的。估計是王馨胡亂塞到同桌桌子里的。
但是我總是獲獎,除了數學之外我什麼獎都拿過。數學是我唯一討厭的一門功課,因為我的第一個數學老師總喜歡拖長了聲音叫我的名字「黃——花——魚」,從此我就開始討厭數學,討厭到無以復加。
「我送你吧。」我最後對王馨說。
「咳咳。」坐在旁邊一排視線最為優先的絹子咳嗽了一聲,大家都努力壓抑著來自內心深處的一些聲響。李老師也被這一巴掌驚呆了,我估計在家裡她的丈夫也不敢這麼對她。之後她像瘋了一樣朝王馨撲過去,她嘴巴一邊喊著「你敢打我,你敢打老師」,一邊把她的頭髮抓住往教室的牆壁上撞過去,「咚咚」幾乎要把王馨撞得昏死過去,但王馨一聲不吭任由她掌控,那一刻她好像課文中正在就義的革命英雄。「我似乎也變成了一隻小蜜和圖書蜂。」她事後告訴我她突然深刻地體會到了課文《荔枝蜜》的精髓,「因為腦袋裡嗡嗡作響啊。」
全班都用難以置信地眼光看著她。「老師,我知道錯了。」一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大聲地跌落在了課桌上,李老師更是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半天,才氣悶地說「你好,你很好。給我叫你的家長來。」
當天下午,勞動課回來,我打開自己的西瓜太郎文具盒,赫然發現了一支蘋果口味的棒棒糖躺在裏面。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王馨悶聲坐在座位上不說話。我正納悶的時候,就看見表妹歡天喜地地沖我奔我來說「你怎麼有錢啦。」她攤開手掌心,裏面也是一支蘋果味的棒棒糖,還有一支最新出來的水蜜桃口味的。水蜜桃口味的聽那些女生說非常難買,要到好一點的大超市才有賣的。
但我似乎從小就命犯天煞孤星,這句老電影《華英雄》里的台詞對於我來說無比合適,初一我失去了好友小雲,沒想到很快王馨也走了。就在初三升高中的緊要關頭王馨竟然犯起糊塗來。那一次班主任李老師又故意找她和表妹的麻煩。李老師讓表妹在課堂上背誦一篇我們剛剛開始學的古文。要知道這篇古文根本不在背誦範圍之內,就連喜歡學習的我也不會背更不用說表妹了。
可是我竟然錯了,姨夫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前所未有地笑兮兮地拍了拍我的頭說:「小女娃子可以喔,得了我的真傳,改天我再傳授你兩句,今天說的還不夠味啊。」他的大白內褲迎著穿堂風掃在我的手臂上,那年,我才12歲。儘管他拍了我的頭但我知道他一輩子也不會像疼愛親人那樣疼愛我——他不讓表妹罵髒話卻反而鼓勵我,他們是巴不得我墮落下去啊。
「能不能?」她停頓了三秒鐘,「送我。」
小雲聽到「爸爸」這個詞,條件反射地全身跳了一下,不說話了,頭埋地更低。十幾歲的女孩子,嘴巴和心就那樣毒了。其實如果小雲的心再細一點,他會看到校服裙子底下,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的我的腿,我的臉甚至也微微潮|紅——我的腿就像蘆柴棒那樣細,這絲毫不會預測出我長大以後竟然會長成一個有些豐|滿的女人。那天晚上回家之後,我本來照例要寫「林志穎」的名字,剛寫上去之後沒多久,我想想,就拿出一塊橡皮在手心裏重重地擦著——那塊橡皮也是小雲的,不知道為什麼被我帶在身上。我儀式性地擦掉了「林志穎」的名字,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三個字:鄭嘵雲。
而小雲的信總是字跡工整,條理清晰,只是初一他還很喜歡彙報自己的生活,到了初三卻總是問我過得怎麼樣?最近的一次信他還要求我寄照片來,並且,這個曾經老實靦腆的男孩子竟然會在信里威脅我說:再不回信,他就當我也轉學了,不再寫信過來了。我把那20多封信掏出來挨個讀了個遍卻依舊沒有回信。我想我可能是真的把他給忘記了。
「誰叫你膽子這麼大的!」李老師怒極,伸手去拉表妹。楚楚可憐的表妹被他們一人一邊的拉著,幾乎要難過得尖叫起來。全班同學都想不到的是王馨會突然出手打了李老師一巴掌,她出手快如閃電,所有人一開始都以為那是夢境。
「王慧,看清楚,這是你的嗎?」李老師的聲音宛如惡魔降臨。
「成交。」
我多麼希望他能夠把電視機向我砸來。我已經計劃好了,憑他一息尚存的肌肉抱起那個14寸的電視完全不成問題,而且我知道他儘管自己每天髒話不離口但是絕不允許別人罵,表妹說過一次「他媽的」就被他罵了三天,更何況我精選了一句「你奶奶的」,比「你他媽的」還高了一個輩分。我想我終於可以不在每次洗碗的時候聽到客廳里傳來大家看電視的歡聲笑語,我在洗碗的時候他們將為修電視的錢而愁眉苦臉。
「你爸爸呢?」有時候我會裝作大人樣問小雲。生性靦腆的小雲就會默默地說不出話來,但是他從來不會學著班上的那個瘋丫頭反問我一句「你爸爸呢?」,甚至再多加一句「你媽媽呢?」他總是捏緊了拳頭低下頭,過一會還是順從地把鉛筆、橡皮擦等等一切他媽媽不辭辛苦給他購買的漂亮西瓜太郎文具借給我。
自從小雲走後,我就越發不喜歡我的學校生活。
「保……保……保護你。媽媽說我長大以後會長得像他一樣。」小雲指著林志穎,又低下了頭。他的睫毛很長,在男孩子里很少見,甚至比我的還要長。我心裏像被針扎了一下。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我的心有了一種異樣的甜蜜,但我還是很快調整好自己,趕快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像你爸爸保護你媽媽那樣嗎?」
課m.hetubook.com.com間操十分鐘,我們全體下樓去操場集合,班主任獨自一個人把門鎖起來。等我們回到教室里,只看見她臉色鐵青像要吃人一樣。她冷冷地命令我們全部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然後徑直走到表妹面前,掃了王馨一眼之後,把一包東西丟到了表妹桌子上。
說完,拂袖而去。
「哦,王慧的頭繩。」
王馨走得倒很決絕,沒有讓誰去送她。就連平日里老圍著她轉的那幾個女生的要求也被她拒絕了。我沒想到她們在這個時候還挺有義氣的。表妹也很想送她,但是王馨同樣拒絕了,我知道她不希望表妹再被人和她聯繫在一起。
「我就喜歡用藍色的筆。你聽到沒有,我就喜歡用藍色的筆!」
「要去我去。」王馨執著地拉著表妹,不讓她出去,還企圖讓她坐回椅子上。「你有什麼事沖我來。」在我們那個年代還沒有人敢如此挑釁老師。
「你要這個?一會我要還給她的。再說,你是短髮。」
好比此刻,我離她一米遠,夏天的風輕柔地吹拂著,一股腥味還是從她那方向我襲來。我按耐不住,說了一些完全不符合我本意的話語,大體是「你別擔心了。我小姨很相信她的。不過就是在李老師那受了點委屈。我剛才看見她們母女倆站在一塊說話,已經風平浪靜,有說有笑的樣子。小姨還給表妹帶了一根她喜歡的棒棒糖。」說完棒棒糖我還添了一下嘴唇,是「蘋果味的,酸酸的,應該很好吃的吧……恩,所以你不用擔心了。」
一個女孩子有這樣難聽的名字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我就暗自給自己改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黃美麗,並且在自我介紹的時候也這樣說。可是老師揭穿了我,當他拿起點名冊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從此我最討厭獲獎,因為獲獎的時候我就必須頂著這個難聽的名字在全校師生面前上台。
「姐姐,我……」坐在地上的表妹突然就「哇哇」大哭了起來,滿腹的委屈無處發泄,她無視我暗示她停止的眼光反而哭得更加厲害,還伸出雙手要我抱她「姐姐,姐姐,救我。」
「我,我,我,也可以……」當我在教室里對著林志穎拿著話筒唱歌的海報發著呆的時候,小雲就很突然地結巴起來。他把身體往牆那邊靠了一點,不敢斜向我這邊。
王馨卻很高興,一點也不覺得遺憾,像是擺脫了大麻煩。所以下午她又猛進了8個球,直到表妹來球場邊找我她才一下子攤了下來,一副很累很累的樣子。雖然是同桌但是她很少和表妹說話,表妹找到我之後,看見她也點了點頭,王馨一下子就把脖子不自然地扭到了另外一邊,然後我看見她微微地,很輕柔的,點了一下頭。
「她,怎麼樣。」她問道。
她一邊微微嘆氣一邊對我說。
校長氣得渾身發抖,暗中下命令不讓我當任何班幹部。
小雲果然就沒有再寫信來,我手上的圓珠筆傷也逐漸退成一個圓圓的小黑點。而殘酷的中考,也無可避免地在炎熱的5月中到來了。我的裙子開始有些短了,表妹的更加短一些,因為我們都長高了。
表妹委屈地含著眼淚答應了我。學校的學生卻還是很快地知道了這一點。
「可以什麼?」
「你想辦法,我請你再喝一瓶雪碧。」
大約「老婊子」以為是我把表妹給帶壞的。
在全班的注視之下我只得走上前去扶起她,把她抱住還不斷地拍著她的後背。她的頭髮把我的鼻子弄得很癢,眼淚把我很珍惜的這套校服弄得很臟,我只好不斷地重複說著「不哭,我們不哭。」到了最後,好像我也弄不清楚真假,變得真的在安慰她一樣。
有好戲可以看了,我一直默默恨王馨。
可是她對我還是很友好,一點也沒有懷疑我。甚至演變到了後來對我的崇拜。其實她並不笨,只是由於長期的懶惰造成了知識的缺乏。所以我一直認為她是那個家裡唯一有點善良的,是個善良的小傻瓜。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從方勇的口中知道她一點也不笨,她早就洞悉了我的動機卻一直採取配合態度。她不知哪個大腦告訴她這個家對我太壞了她應該對我好一點。在表妹心裏,我每次幫他做完作業那種得逞了的微笑彷彿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時刻,讓她有一種想保護的衝動。當然,她也有點後悔,但已經力不從心。我知道這件事後開始覺得世界在崩塌,當然,是我的世界,不是她的世界。
「哦……」他又對著牆壁說話,「那我明白了。」
我從小就在仇恨中長大,隔壁的二嬸出門倒垃圾的時候總是碰上我早上幫全家去買早餐。她面對我的時候總是用讚許的目光望著我說:「又這麼早起來幫全家買早餐啊?」可是當我背轉身的時候,和_圖_書她就會用垃圾袋指著我的脊梁骨說:「喔,可憐。」後來我在中學里學了一首詩,終於知道她這個習慣是從哪裡來的。革命烈士就有一首詩里寫到:敵人指著我們的骨頭說:「喔,奴隸。」我想大概是二嬸當慣了勞動人民,心裏隱約有一種叛逆。而如今我來到了她的面前,讓她終於有可以指手畫腳的對象。是的,我確實是一個奴隸。我每天不光幫全家買早餐,我還包攬了一切的家務和精神的發泄。
「看不出來王馨還有這個本事。」我在心裏念叨著,準備告訴表妹事實,但是我看到王馨對我做了一個苦苦哀求的眼神和她那害羞的臉頰,我乾咳了兩聲,只好把話鋒一轉說,「恩,是呀。你喜歡嗎?」
我卻沒有想到,我因他人之禍得福,王馨因此願意和我做朋友了。「黃花……呃,黃,去打籃球好不好?」她帶著她那三五個跟屁蟲似的姐妹站在我的課桌前面。我穩重地點了一下頭,心裏卻高興得炸開了鍋。要知道,只有體育老師在一旁默默監視的體育課上,她們才不得不讓我加入隊伍,並且永遠都不會主動傳球給我,但是自從表妹挺身而出之後,王馨不僅不大聲叫喚我難聽的名字還時不時拉我和她一起玩。
「成交。」我歡天喜地地把表妹的粉紅色發圈從手腕上捋下來給她,表妹壓根不會問我討。她如獲至寶一般地拿去,然後對我說了一連串「謝謝」。同學幾年,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到王馨使用禮貌用語。
「請初二三班的黃花魚同學上台領獎。」校長的聲音在學校的操場上回蕩。台下一陣鬨笑,每一次念,每一次都笑,一點新鮮感都沒有。我微微勾著背,邁著我那纖細的腿快步走上台去,不等站穩,甚至不像其他學生那樣會做一個把獎狀高舉過頭的動作再得意洋洋地下台。在我第一次上台的時候我還犯過一個致命的錯誤,我問校長,「得獎發錢嗎?」我的聲音順著校長身前的麥克風穩穩噹噹地傳了出去。
畢竟,我們的血液里流淌著的液體,有一部分是相同的。畢竟,無論我還是她,都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純潔。
那個笨蛋,他到底明白什麼呢?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一支黑色的圓珠筆,一支藍色的圓珠筆,我就能人生完美,高枕無憂了么?
這一次的事件在我們永安中學的歷史上被稱為「四一三」,因為發生的時間是這一年的4月13日,離中考還有一個月的事件。王馨被學校開除,就連李老師也由班主任降級到了語文任課老師,地理老師轉作了班主任。在對老師的處罰中小姨似乎也摻上了一腳,從李老師冤枉表妹的時候我想她就在找機會報復,我們果然是一個家族出來的人。
我斜眼一看,是一包煙。似乎是很便宜的牌子。
「恩……是我的。」表妹卻吐氣如蘭。
我捏著那支嚴肅的黑色圓珠筆,嗡嗡地哭起來,然後,用它狠狠地刺向手心。
表妹在學校里的功課大部分都是我完成的,我幫她寫作業的時候總是特別認真,直到現在表妹也因此對我存有感激之情。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報復,幫一個人往往是在害一個人。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和小姨一家生活在一起。他們說我的爸爸是得病死的。關於我媽,大人的答案更離奇。小姨說是我小時候和我媽一起上街的時候碰到了瘋子,那個瘋子把我媽推到了馬路中央被一輛呼嘯而過的卡車壓死。可能是我太小所以沒有印象。說這件事的時候他們是那麼殘忍,還會故意睜大眼睛問我「你不記得了嗎?哎呀,你怎麼都不記得了。」我一點也不相信他們的屁話,可是我已經學會了假裝,我故意裝成思考的樣子好好地想一會兒,然後點點頭,用手輕輕地指著小姨說:「我想起來了,那是個女瘋子,女瘋子。」不出意料的話,小姨就會和她的狐朋狗友笑成一團,絲毫沒有聽懂我在罵她。根據她的笑我就更不相信她的鬼話了,她以為我把她的鬼話當作天經地義的一件事來思考所以才覺得好笑,那就證明這件事根本不存在。
「喜歡啊。」表妹開心得不得了,我看見不遠處的王馨對我悄悄豎起了大拇指。她看表妹的眼光,很特別。
好景不長,我沒有想到王馨這樣的霸道的女孩子也有人喜歡。高中部一年級的一個大哥哥在一次籃球比賽中被王馨迷住了。要知道,那個時候被高年級的人喜歡是一種巨大的榮譽,更何況是王馨那樣八輩子都談不上戀愛的女生。班級里的幾位小喇叭都適當地在背後發表了評論,瘋丫頭更是說了句大家想說都不敢說的話,「那學長眼睛是不是瞎了,放著我們班這麼多美女不喜歡?」
儘管,我還遠遠沒有1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