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任婕啊,暫時別太衝動下決定。小天本質上應該不是不負責任的男孩子,這一點,我跟你爸爸都可以保證。你跟他從大學就開始談了,這麼多年,也應該知道他的人品。這件事,完完全全錯在他,但是我覺得,還是跟環境有很大的關係。」如我所料,婆婆開始勸和,「一直聽你們說,留學生在國外,其實也只能跟本國人玩,融入不到外國人的娛樂圈子裡,就算這樣,能玩道一起的中國人也很少,想想,也是很難熬啊!小天應該是在這種學業壓力又大、生活又寂寞的情況下,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式去排遣寂寞。」
想了一圈該去哪裡,最後想到森林公園。建成至今,還沒有真正進去玩過。今日是假期,人應該會比平常多,不過肯定不至於人頭攢動,還是可以放鬆心情。而且公園包容了大半個山頭,走到山上或許還能俯瞰旁邊的日化廠,看一看從遠處看生日小屋是什麼樣子。這樣一想,倒產生了幾分興趣,便出門打了個車,直奔森林公園而去。
「不要怪媽媽話說得不好聽,其實事實就是這樣。你跟小天沒有把生活規劃好,現在出現問題,就得一塊承擔責任,不能只把責任往對方身上一推,想著離婚就算了。」婆婆略垂著臉說。
幾個老人同時嘆起氣來。一陣麻麻的煩亂爬上我脊梁骨。
「這種事情,最後自然還是要小孩子們自己決定。」我爸粗聲粗氣。
「那是那是,我們一定讓他好好反省,以後決不能再犯。再犯的話,我就不要這個兒子了!搞得太不像話!」公公賠笑道。
「還是要回去的,明天上午家裡要來客。」公公示意婆婆準備走。
修容完畢,見外面天氣晴和,打算出門走走。年少時心情不好,就愛一動不動窩著,生悶氣、胡思亂想、愁眉苦臉,彷彿能從這一套儀式中獲得某種特殊審美似的。現在不了,心情不好就趕快排遣,畢竟連林黛玉都扛不過憂傷美的侵蝕,普通人就不要高估自己。
一切道理我都知道,都可以執行。我只是痛,痛不可當。
我倚著廚房門聽著。這時便走過去,在沙發邊坐下,語氣輕鬆,「沒事,我同學有很多跟我一樣大還沒結婚的,有的對象都沒有呢。我離了婚,無非跟他們一樣,該幹嘛幹嘛,天又塌不下來。等辦好了手續,該相親相親,我自己也多找找,說不定很快就找到合適的了呢。」
「怎麼不行?」我平淡地說,「回國這麼多天了,我不是一直好好地嗎?」
我並不怎麼生氣,也懶得發作。他們已經表達得挺委婉了,也已經吐口道歉。在更多類似的婚變里,被背叛的妻子受到的羞辱比我多和*圖*書得多。我只想趕快結束這場沒有實質意義的對談。
何況,我內心深處就不怕么?我怕得很,從大學時代就有戀人,從未經歷過長輩催戀愛、催結婚的壓力,好像一直以來背後有靠山。現在山崩地陷,背後冷颼颼、空蕩蕩,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戰戰兢兢,生怕腹背受敵。
「媽,」我看定婆婆,「您這話跟小天說的話好像是一樣的意思,是說因為我看重自己的工作多過他,不肯辭職去荷蘭陪讀,所以他出軌也是我該面對的結果?」
我垂下目光,考慮該說什麼。因為我忽然發現,既然大家已經知道小天確鑿背叛了我,那麼今天這場對談似乎也該結束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要商議的呢?如何離,怎麼離,都並不複雜。我這所小房子是婚前購買,現在由自己的公積金償還房貸;小天目下沒有買房。婚後我們幾乎一直是各自掙錢各自花,清清爽爽。如果小天計較起來,說還貸部分是夫妻共同財產,那我也願意給他些錢,買凈最後一筆夫妻情分。我不喜歡授人以柄。
眼下我隱約有種感覺,小天可能在最初的衝動過去之後,考慮到婚姻穩定的益處,又尋找餘地挽回。而我呢,肯定不想再和他重修舊好。畢竟很久以前,古板的語文課本都教過我們,「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不可脫」的那個才會一去不回頭,留有餘地的反而不會走。此間道理,我如何不明白?
「騎警。」我說,「騎馬的警察從路邊過。」
在公園入口一下車,我便聽到不遠處有隆隆聲響,還有大型金屬器械操作時的哐當聲。看看周圍並沒有工地,便猜想,大概是公園內部仍在建設吧。於是舉步入園。可沒走多久,心裏越來越覺得不對勁——那工地的聲音,總感覺像是從日化廠方向傳來的。
冰敷后,再摸雙層精華,昂貴面霜。最後拿出粉底輕拍,淡掃腮紅,終於讓鏡子里的面孔重新煥發氣色。笑一笑,毫不顯老,說二十五歲不用心虛。
我不作聲。其實我已經快忘記這段錄音的細節了,畢竟回憶實在不好受,不可能沒事重溫第二遍。現在乍又聽見歐洲城市特有的馬蹄聲,我心裏發顫,彷彿往事撲面回來。我記得這錄音是由小天走出地鐵站開始,大概兩分鐘后他便會進門,接著我便開始劍拔弩張地質問他,接著是他起初的掩飾、中間的解釋與最後破罐子破摔的攻擊。我不想聽。
一夜睡睡醒醒,胡亂度過。第二天一早起來,看鏡子里眼泡浮腫,臉頰發僵,只能又拿出冰塊冷敷。張愛玲《小團圓》里寫過這一幕,說九莉用冷水收縮毛m.hetubook.com.com孔,兩個長輩女人看見了,悚然害怕。這種女人對衰老的恐懼,一以貫之數千年,成為女性的集體無意識,不是想戰勝就能戰勝的。
慢慢上樓,掏鑰匙開門。客廳里無聲無息,四個老人一動不動坐在原位,個個表情沉重。
我滿腹狐疑,最終還是返身離開,出了園門,往日化廠的方向拐過去。越走越擔心,因為工地聲果然越來越清楚,且看見路面有運送渣土時灑下的泥灰,印上了巨大的車轍印。
「你忘了?歐洲警察有騎馬的,小天還拍照片給我們看過。」公公平心靜氣道,彷彿只是聽風景錄音帶。
「考上公務員太難,我真不能說辭職就辭職。這一點媽你要理解。」我立刻道。
「你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媽媽大喊,眼圈通紅,「已經弄成這樣了,受傷的還不是你自己?而且動不動就離婚離婚的,你公公婆婆來是想講和,你還把離婚掛在嘴上!你傻呀?現在小庄還沒回國,怎麼不知道給自己留一點餘地呢?」
可也不顯得年輕。因為眼神背後藏了太多心事,既不輕盈,也不簡單。這是沒辦法的事,只能隨它去了。
「不算不算,我不是說她,」公公連忙解釋,「我是建議一種更妥當的處理方式。」
「媽!你真以為庄小天出軌是因為我沒有去陪他?異地的夫妻多得是,難道每個男人都出軌?那我也是一個人留在中國,我怎麼沒有出軌?他出軌說明他骨子裡有三心二意的念頭,我以前沒看出他是這種人,我認栽,但總不能說因為我沒陪他,就是我的教訓吧?」我忍不住提高聲調。
「不早了,我們還是先回去。兩位親家、任婕,你們也早點休息吧,回頭我們再談。」
「是要慎重,不過也要跟小天好好談一談,讓他意識到問題的根本所在。」我媽接著道。
「任婕的脾氣不算強勢。」我爸為我辯護,「換成誰遇到這種事,恐怕都有個氣昏頭的過程。」
「唉!你是沒有考慮妥當啊。雖然現在的社會跟以前不一樣了,但再怎麼女性解放,你也得承認,對於你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還是家庭比工作更重要。辭了職可以再考嘛,你那麼優秀,再考肯定能考上。就算考不上,小天回來找到好工作了,也會養你的,我們都不會有意見的。為了一個工作,跟老公分居兩地這些年,真不是明智的選擇呀,都知道夫妻分居是很容易會出問題的!你看現在——唉!」婆婆皺著臉,連聲嘆息。
「小天怎麼搞的,竟然做出這種糊塗事情。」婆婆低聲道。接著她看向我,淚盈于睫,「媽也是女人,聽著你在錄音里哭,心裏也不https://m.hetubook.com.com好受,媽向你道歉。」
「爸媽要不就在我這裏睡吧,天黑了爸開車也不安全。」我客氣道。
我如此堅定,並不意味著我已經看開。實際上,這些天只要認真一想「離婚」這個詞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將這麼長時間的感情、希望與青春像截肢一樣硬生生從身上割下來——我就痛入骨髓。
他們臉色暗得發黑。婆婆直挺挺坐著,雙手緊緊併攏插在雙腿間,彷彿天氣很冷。公公歪靠在扶手上,手攥茶杯,時不時「啃、啃」地輕著喉嚨。片刻,公公開口了。
「為什麼要現在把離婚掛在嘴上呢?爸爸建議你,等小天回來,先好好溝通,再考慮其他。」公公勸道。
錄音開頭是安靜的,偶爾悉悉率率,是窗外行人與車過的雜聲。過了十幾秒,一陣噠噠聲響由遠及近,愈來愈響亮,很有規則。
「任婕,」我爸的聲音把我思緒拉回,「你這麼多天為什麼不跟我們說呢?這樣的事情,肯定父母都要出面的。無論是離也好,不離也好,都要讓我們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騰地站了起來,呆愣愣地看著媽媽,身體有輕微的發抖。此刻我最需臂膀與支持,媽媽卻不同意我的選擇。自然,天下的母親都是類似的。婆婆批評小天,實在維護他;媽媽批評我,也在為我著想。她這個年紀的婦女,最怕沒了家庭港灣,離婚意味著凄涼流離,即使不愁錢,心理上也是次等公民,自然不想女兒進入如此境地。這是整個時代和社會對她的教導,光靠我的說服沒有用。
我爸和我媽相繼抬起眼睛看我一眼,我有點輕微近視,看不清他們的眼神,然而還是感到了從他們臉上散發出的心痛。是啊,哭喊,嘶吼,他們的女兒嬌生慣養長大,除了考試從來沒有經歷過磋磨,卻終究還是在女人最容易碰折的軟肋上吃了虧,在異國他鄉哭得喘不過氣來。我如果有女兒,我也會痛。
走了十五分鐘左右,路口一轉,便看見了日化廠入口。這條多年來幾乎只有我與老朱蟲子出入過的梧桐路大道,此時此刻,一輛碩大無朋的渣土車正搖搖擺擺噴著尾氣駛出來。在它身後,可見幾輛黃色的挖掘機正在樹叢中奮力工作,一些戴著安全帽的工人拿著對講機互相溝通。那磚紅色的廠房在矗立多年後,眼下已經坍塌成一堆廢墟,再也看不見它威嚴而蕭索的輪廓。——果然,現代城市沒有桃花源,哪怕是如此荒僻的角落,最終還是融入了浩浩蕩蕩的拆遷洪流中。
「那得他回來見到人才行,現在我們也討論不出什麼來。不如你們先回去吧,不然今天晚上大家都睡不好了。」與公婆吵架https://m.hetubook.com.com都已屬無用,萬一與親媽吵起來,更是毫無益處的內耗,徒然傷人傷己,還是到此為止為妙。
「可能是有這方面的原因。」我盡量將語氣放得客氣一點,「可是他被我揭穿后,為什麼用那麼難聽的話傷害我?我不接受。」
送走公婆,我把他們的茶杯收起,拿進廚房刷乾淨。轉身出來,看見爸媽已經回到沙發上,在公婆剛才坐的位置上重新坐下。爸爸手肘撐著膝蓋沉思,媽媽愁眉凝神。
婆婆又滾下淚來,「這不能怪你,女人受了傷,不就只能跟男人吵鬧嗎?不然還能怎麼樣?當年你爸爸年輕氣盛,也有過欺負我的時候,現在想起來,還是耿耿於懷。」婆婆橫了公公一眼,「你以為過去了就過去啦,現在想起來我還難受呢。」
婆婆看了公公一眼,臉色微變。我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這個表情,心頭一沉。
「他是惱羞成怒了,男人都要面子嘛。」公公嘆道,「你看,你跟他吵得那麼凶,都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如果用溫和一點的方式表達你的心情,小天可能不會表現得那麼過激的。女孩子說話要是太強勢了,男人也不知道該怎麼體貼她嘛。」
我的堅定,不過是將選擇交給理智主導。受過那麼多年教育,不就是為了在這種時刻,可以讓自己離怨婦下場遠一點嗎?我是現代女性,離了誰都能活。結婚並非人生必需品。
「怎麼搞呢。」我媽嘀咕道,「老任,你什麼想法?」
走出小區,去熟悉的水果店買了一串紅提,幾隻芒果,再緩步走回。一路上我沒有揣度幾個長輩聽錄音聽到了哪裡,心頭空蕩蕩,無喜亦無悲。人在被某種困境徹底裹挾時,反而會生出這樣淡薄的態度,好像自己是自己生活的旁觀者。
「是的是的。」公公訕笑著點頭。
「最後當然要離。」我迅速抬頭。
「你說得輕巧!女孩子二婚是個什麼概念,你想過沒有?」我媽聲音顫抖。
「現在還有騎馬的警察?」婆婆嘀咕。
「你們兩個不要喊,再想想吧!」我爸開口勸說,「主要是看小庄那個孩子,還有沒有改正的價值。任婕,你心理壓力也不要太大,任何婚姻都有出問題的時候,關鍵是怎麼解決。」
我知道婆婆的思路。她自然氣憤小天的所作所為,但這氣憤的實質是氣兒子的錯誤舉動葬送了安穩的婚姻,這成人生活重要的加分項。她氣小天沒把生活過好,不是氣小天這個人,也不是氣他傷害了我。我所受到的傷害只是事故的附加產品,如同車禍相撞時那彭的一聲響。若我不接受安撫,反而主動將這件事往更不可收拾的方向——離婚——引導而去,那麼我在她心裏,自然從受害人和圖書變成了肇事者之一。
「你到哪去?」
「沒有水果招待你們,我去小區門口買點。」我說著,已經拿起鑰匙。我是成年人,沒人能阻止我行為自由。
「不是只能跟男人吵鬧啊,」我看著婆婆,「建國這麼多年,女人早就有了婚姻自主權。我打算跟小天離婚,這是已經想好了的。離婚之後,小天就自由了,我相信以他的條件,應該會不難再找到一個合適的老婆。」
「都放完了?這麼快?」我記得錄音應該有至少四十分鐘。大概是跳著聽的?沒關係,我無所謂。
媽媽重重嘆了一口氣。
「畢竟出軌是原則性的錯誤。」我爸閉上眼睛搖搖頭。
「你們先聽,我出去一下就回來。」我站起來往外走。
「這是什麼聲音?」婆婆忍不住發問。
「小天出國之前,是想任婕跟他一塊出去的。但是任婕沒有去。唉!如果當時小夫妻倆一塊去了,或許就不會有後面這回事。」婆婆果然轉了話頭。
「二婚又怎樣?我不信二婚就沒有好的,大不了我也找二婚的男人。」我沒好氣地說。
我媽低頭抹著眼淚出門,沒心思與我說再見。我爸在門口囑咐我吃好睡好,少叫外賣,還把門口的垃圾順手帶了下去。我看著雙親背影,心如刀割。
幸而老天幫我,有人這時給公公打了電話。公公接通,唔唔地應了幾聲。掛了電話,他看了一眼手機屏,起身欲站起來。
「都已經遇到這種事,還能怎麼辦?」
「有幾個二婚的男人像樣呀!」媽媽的怒氣裡帶著哭腔,「沒結婚的好男孩子又有幾個能接受二婚的女人?之前就說過,你最好還是跟小庄去荷蘭,工作回來再找算了,你不聽!現在吃了大教訓吧!」
爸媽熱情地送他們出門,我站在門口看著。其實彼此已然劍拔弩張,雙方都沒有任何眼神交匯,只不過用笑容和語氣維持著基本的體面。
婆婆低下頭,輕輕拭淚。
「這件事我們都會站在你這一方的,但是離婚要慎重呀,你跟小天好歹這麼多年感情了。」婆婆道。
「她跟小庄都不是小孩子了。按理,這個年紀小孩都該生了。」
我呆立在路邊看著,張口結舌,最後像外國人一樣大叫了一聲:「我的天哪!」
「這個事情,我們原先不知道。」公公的聲音略有點啞,「小天他……」
我走進廚房,將水果洗洗乾淨,端出來放到茶几上。還是在布墩上坐下,依舊把兔子玩偶抱在懷裡。坐定之後第一件事,是看我公婆是什麼反應。畢竟我放錄音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證明我字字為真。
「可能我確實沒有處理好吧。」我冷淡道。
「好吧!」我爸亦心裡有數,催著我媽,「先回去吧。你一個人在家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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