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電話，我出了一下神。怎麼會收到玫瑰？哦，想起來了，今天是五月二十號，520。那麼，是誰送我玫瑰？
我看著她，聲音盡量放得溫柔，「生日仙女一次只能滿足一個願望，但是小儀這麼可愛，我會盡量滿足你的。不過，你要保守我們之間的秘密，不要跟任何人說你見過我，不然許願就不靈了噢。」
「曹軒、朱紫媛、周樂鴻的爸媽都在一塊睡覺，我沒有看過我爸媽一塊睡覺，我想看他們一塊睡覺，但是爸爸媽媽都不在一起睡覺。」她繞口令似地嘟嘟囔囔說了一串，好像在複述書上看來的一個故事。
我去洗手間換好衣服，老朱發來消息，說已經離開公園，跟小儀回家了。他說小儀一路上興奮莫名，不停地對他說：「爸爸，我要跟你說一件事。」「爸爸，你知道我這朵花哪裡來的嗎？」但是又自己使勁憋著，絕不肯說下去，只是不停地笑。
「怎麼了？」
張雨蕾的彩虹？那是什麼東西？我著實納悶了一下。——不過這個待會兒讓老朱來猜，先把眼下的事做完再說。我於是笑著重複道：「小儀想要張雨蕾的彩虹？」
「你是小儀，對不對？」我緩聲問道。
這是聽到小儀的聲音之後才有的心態。一千一萬遍想象，不及小孩子真實的聲音帶來的微妙變化。是啊，何必患得患失？這一刻我鬆快地想。永遠對未來抱著歡迎的心態，沒什麼可怕，因為一切想象都不及下一秒真正的現實——可能殘酷，也可能無比可愛。
然而，小孩子是不會完全按照大人的思路走的。小儀忽然想到什麼，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說：「我們大班的徐老師跟我們說，仙女會變法術！你會不會變法術？」
「采公園裡的花不道德。」我笑道。
小孩子都喜歡這樣的遊戲。當我把手拿開時，小儀果然用力地閉著眼，嘴裏開始念叨：「十，九……」
「對，已經反過來了，他還不知道呢。」
「『張雨蕾的彩虹』？張雨蕾是誰？」
心裏咯噔一聲，難道我的擔心真言中了？
「好，我會滿足你。生日那天，你會收到張雨蕾的彩虹。」
「是挺幸運。」我說。
「……二、一！」我依稀還能聽見小儀數數，接著她大叫起來：「爸爸爸爸！」
她獃獃立定，先是觀察我的裙幅，然後視線上移，看向我的手、我的臉，最後是頭頂的花環。
我笑著瞅他一眼，剛想說什麼，蟲子忽然哎呦一聲，幾乎是跳了起來：「差點忘了！還好時間來得及。」
「好，你看。」我一手和*圖*書輕輕摟著她，一手向老朱所在的方向點了點。老朱躲在樹叢那邊，估計現在正聽得來勁。
「不不不，這些海棠不一樣。」老朱連忙說，「你看，外面的海棠花現在都落光了，這裏的海棠怎麼還有花？我覺得啊，這個地方不一樣，說不定住著有仙女呢！」
「我剛才都差點信了。」他小聲又說了一句。
老朱啊老朱，你應該能聽見我說的話，趕緊換鞋子吧。
「嗯！」她很認真地答應了一句，仰頭直直地看著我，好像要記住我的臉。
「謝謝仙女。」她盯著我，夢遊似地說。
「現在閉上眼睛，從十倒數到一。數到一再睜開眼睛，你爸爸會找到你的。」我伸手輕輕按在她的眼睛上。
「是的，除非公園裡出現了仙女。」他的聲音仍然低得聽不見。可是這裏沒有外人，連鳥鳴也細細，我聽得很清楚。
「爸爸的鞋子反過來了？」
我看著他跑到草地上左右張望，原來他忘記的是花環。只見他走到一株旱柳下，伸手摺了兩枝編成圓環，再采了幾朵海棠與荼蘼點綴其上。除此之外，沒有再用更多花草，整隻花環顯得纖細輕巧。
「嗯，等老朱把小儀送回家，再跟他細說。」
「好了，我該走了，小儀也要回爸爸那裡了。記住，你是個特別可愛的孩子，只有最可愛的小孩才能看見生日仙女。以後你要繼續乖乖的噢。」
我起身在附近走走，仲春的空氣裹上裸|露的胳膊，溫溫涼涼。腳下是蓬勃的草地，除了在郊區念小學的時代經常去野外玩耍，初中之後好像就進了水泥叢林，上學放學，上班下班，植物只是身邊色彩的點綴，偶爾踏青，重點也是怎麼玩、怎麼拍照，和植物本身依舊隔著一層浮躁心態。這種草木氣息從腳下蒸騰而上的感覺，直到今年這個春天，才因老朱的一個計劃而重新拾起。我並不覺得過去的春天被我浪費了，我只是發怔，有一種奇怪的幻覺，那就是這些草並不是今年長出來的，而是依舊是我小時候的那一批。五歲的我和五歲的小儀將踏在同一片草地上。
已經能聽到老朱的聲音，在大路那邊嚷嚷著：「閨女！快來看！這裡有條小路，我們進去看看，是不是藏著什麼寶貝？」
「怎麼說？」他看著我。
她半張著嘴，瞪著漆黑的大眼睛點點頭。
我看了看那幾棵海棠，確實比外面的景觀海棠凋謝得慢，應該是處於山腰側面，每天日晒時間比山下短、均溫也低一點兒的緣故。不過老朱這攛掇也實在太直接了，我聽和_圖_書著也是忍俊不禁。
「我是你的生日仙女。」
「小儀許了什麼願？」他饒有興緻地問。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旁邊沒擦的地方一屁股坐下來，安安靜靜坐著，好像在發獃。我們並肩坐著，看花看草，看樹縫裡漏出的光線，等待一個天真尚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到來。我心裏滿滿都是新鮮的柔軟，很慶幸自己說服老朱和蟲子堅持這個計劃。
「就地取材，跟這裏的環境就更融洽了。」他遞給我。我將花環戴在頭上，他看了看，幫我輕輕挪了一點位置。手勢很輕，幾乎連我的頭髮絲也沒碰到。
「我已經給你爸爸施了法術。過一會你會發現呀，他的兩隻鞋子突然反過來了！」我神秘兮兮地對她說。
「外面也有海棠花。」小儀說。
「好啊，就門口那家好了。不過不用你請，我們倆互相請。」我也樂意好好吃一頓。
「但願。」我點點頭。
希望是爸媽。我如今的年紀，對毫無徵兆的陌生追求者已經免疫。
小女孩的聲音我也聽見了，「爸爸，為什麼我們往這邊走，這裏沒有人。」
「這麼快？」我心頭一跳。我總以為帶小孩出門玩耍會出許多意外狀況，比如要划船，要拉屎，要吃東西，等等等等。看來小儀今天倒很乖。
蟲子回到我身邊坐下，道：「我有時候覺得，小儀挺幸福的。」
我心裏哭笑不得。幸好小儀只有五歲，大一點兒可能就不肯受如此直接的忽悠了。
「快遞？」蟲子問我。
「當然是真的。」我蹲下身，把臉側給她，「來，悄悄告訴我。」
我抓起裙擺向之前擇好的路線撤退，先躲進不遠處樹林里一個巨大的變電箱背後，然後藉著樹影向更深處藏過去。因為慌張，半途差點崴了一腳，幸好沒啥事。
「那麼，等你生日那天，我會把你的禮物藏在這個地方，你遇到我的地方。你一定要來找到它哦。」
「啊！我手機忘了靜音，剛才應該靜音的！」我懊悔起來。翻出手機看了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足足四次。
「有我們這些大人想方設法陪她做遊戲，至少今年這個生日，她確實是挺幸運的。不過幸福這回事就不好說了，只有自己能判斷，哪怕她只有五歲。」
她使勁點頭。
這時有兩隻灰喜鵲撲稜稜從我身後追逐著飛來，停在小徑上，啄食石縫之間的花草籽。這鳥兒此刻出現，真是幫了老朱大忙——小儀看到兩隻鳥，立刻不再糾結這裡有沒有人，笑嘻嘻地順著小路跑進來追趕它們，小碎步撲噠撲www.hetubook.com.com噠，聽得一清二楚。
我背靠一棵大楊樹，按著胸口輕輕噓了一口氣，忍不住笑起來。備戰兩個月，今天終於大功告成，真是一身鬆快！
我點點頭，「不過我給小儀打了預防針，說我理論上一次只滿足一個心愿。如果老朱那邊不大方便，可以再想個法子跟小儀解釋，或者等她自己淡忘。」
小徑中間有一段接近於S形，我不能看見整段路，便凝視著視野可見的最近一個彎道，等著小儀出現。我現在完全不緊張了，甚至也不一定要讓小儀把我當成真正的仙女，我只是抱著一種單純的好奇心，想知道接下來這個孩子會給我帶來什麼、我們之間會發生什麼，任何情況都在我的接受之列。
她咧著牙齒直笑，點點頭。這笑容真活像老朱。
「你今天帶紙巾了？」我笑著坐下。
蟲子立刻停下腳步，「不會吧，她竟然真的提起這一頭？」
「估計是哪個小夥伴的名字，或者動畫片里的人物。這個應該好辦，老朱應該知道是什麼，我有點發愁的是她第二個心愿。」我正色起來，「——小儀希望他爸爸媽媽一塊睡覺。」
「好的好的！」
她沒有看見我，目光還地面看來看去，尋找有沒有別的鳥。我笑著喚她：「小儀。」
落葉聲噼啪，蟲子走過來接應我了，從袋子里把我的球鞋拿出來，讓我換下有點兒跟的裸色單鞋。
我點點頭。
「沒事，我又不用發朋友圈。」我隨口道，還在思考玫瑰的來處。
「沒事，最難受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沒什麼怕的。」
「她許了兩個願。一個是『張雨蕾的彩虹』，我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你知道嗎？」
蟲子一走，草地上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靜靜立在小徑的盡頭，手裡拈著一小枝海棠，是蟲子剛才編花環多出的一枝。採摘的時間不久，花瓣依舊飽滿，一層層白色由外向內漸變為粉紅，含著殷紅的蕊心。看過很多描寫海棠的詩句，可我現在一句也想不起來，我只覺得它作為一種花實在清麗，所有的語言都是多餘。
「只有很乖很可愛的小孩，才能見到生日仙女哦。你馬上就六歲了，我可以在生日那天，滿足你一個願望。」我眨眨眼，把手裡的海棠花遞給她。
「我想要——」她小臉通紅，兩隻小手抓著蓬蓬裙裙擺，湊上我的耳朵，「我想要張雨蕾的彩虹。」
我俯下身，凝視她白裡透紅的圓臉龐，「小儀，你快要過生日了，對不對？」
「你想要什麼禮物？告訴仙女姐姐，生日那天我就會讓你實和*圖*書現願望。」
「不會的。」蟲子抿抿嘴，「我覺得她會信。」
意料之中很幼嫩的聲音。從一句話的語氣中不好判斷性格，可能活潑，也可能安靜，也能兼而有之。
「小儀想看我變法術？」
我輕輕招手，喚她到身邊來。她乖乖地走了過來。小孩子真的是天真無邪啊。
我一邊換鞋，一邊問他：「怎麼樣？拍了幾張照片？回頭叫老朱把照片藏好，等小儀成年了再給她看看，估計她會笑死。」
她點點頭。
「請問是任婕小姐嗎？」一個風風火火的男聲。
她抬頭看見我，好奇地打量。
他有點兒為難，「沒有拍……」
好了，核心步驟已經完成！我在心裏歡呼。接下來只要讓她回到老朱身邊，我悄悄下場躲好，遊戲就結束啦！
「你說小儀看到我，會覺得我是仙女嗎？」我先找話說，「如果她一眼就看出破綻，問我是誰扮的，我該怎麼回答？」
「剛才你的手機一直在響，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怕鈴聲打擾你們，只好帶著東西走得遠遠的，都快走到公園圍牆底下。」
她訥訥搖頭，好奇問道：「你是誰呀？」
「沒人的地方才有可能藏著別人不知道的好東西呀！哎，小儀快看，那裡有幾棵海棠樹，開了好多漂亮的海棠花。」
初夏日光晶瑩，我甩開步子快活地往山下走，心情輕快無比。只是想到那束從天而降的玫瑰時，有幾分疑惑，和一絲難以形容的不安，悄悄在心頭爬過去。
「不要拍我馬屁，我只要能騙過小儀就行了。」我盡量不去注意他的言外之意，只跟他打哈哈。
「那，你幸福嗎？」
「我？」我偏過頭看他，笑笑，「你既然從老朱那聽過我的事，就知道我目前的婚姻狀態，跟幸福肯定搭不上邊。不過其他的方面——比如工作，交朋友，每一天具體的生活——我要是努努力，應該能稱得上幸福吧。至少最近這段日子我感覺不錯。」
老朱發來消息，說他跟小儀已經到了公園門口。他要陪著小儀慢慢玩，一路引導她過來，故而還要點時間。於是蟲子就和我在小徑內等候。
「你也累了吧，」蟲子笑微微看著我，「我請你吃飯吧，就當慶祝我們合作成功。」
「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小儀認真地重複幾遍。我點點頭，站起來。
「對。您是哪位？」
她兩隻手在身前扭動起來，很害羞地嘻嘻地笑了，「真的呀？」
灰喜鵲在小孩子的追逐下匆忙飛走，這時我看見了這個小姑娘。穿著鵝黃上衣，灰色蓬蓬半身裙，黑色小皮鞋。柔順的頭髮m.hetubook.com.com剪成童花頭，兩頰紅撲撲，額頭汗津津，今天暖和，從公園門口玩到這裏，肯定出了一身汗。
小儀愣愣地接過，看看花，又看看我。
「哦……我不在。麻煩你把它放在小區的快遞點吧，我待會去拿。」
話沒說完，她只是擠著眼睛笑。
草地上有幾塊景觀石，他掏出紙巾，將其中一角圓石擦乾淨，喚我坐，「站著等太累了。」
她點頭，這次換她露出神神秘秘的表情，努力壓低聲音，對著我的耳朵道：「我想多一個心愿，我想看爸爸媽媽一塊睡覺。」
「老朱已經走了，我們可以出去了。」蟲子仔細眺望路口，「先去換衣服？」
就在低頭看時，手機又響了。我連忙接通。
我在嘴巴前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噓」了一聲，「不要喊，你爸爸看不見我的。」
我點點頭，跟他慢慢走出來。
蟲子今天的任務有兩個，一是在路口把風，應付任何意外情況；另一個是在我和小儀說話時，悄悄地躲在遠處拍照留念。這樣說來，其實蟲子任務還挺繁重的。他將我的所有東西攏在一隻袋子里，提在手中快步走出這片秘密花園，躲到遠一點的地方。他得在老朱和小儀走進來后再迴路口，畢竟小儀認識他。
「我是同城快遞的，有一束玫瑰花要派送給你，剛才打你電話一直沒有打通。你現在在家嗎？」
「還有一個心愿？」我好奇。
「好漂亮。」她有點兒羞澀地喃喃道。
「太不巧了，偏偏在這時候派送。不過老朱應該偷偷|拍了幾張的，回頭我們問他。」
小儀不明所以地笑了，嘴巴咧得大大的。兩隻小手在衣襟上搓一搓，好奇地回頭，想看看她爸爸在哪裡。
我對著手機笑得合不攏嘴，能讓小儀開心成這樣，我們幾個折騰這些天也值了。
我垂頭目不轉睛盯著它，默默期待這朵真花能給我這個假仙女多一點運氣和勇氣。
「不說不說！」她連忙捂住嘴。這個表情真的太可愛了，我差點兒沒笑場。
「任婕，任婕！」不知過了多久，蟲子自我身後快步走來。他舉著手機給我看，「老朱說他們快到了，大概十分鐘后就會到這裏。」
哈，我心花怒放！看來我任婕果然姿色不減！當然，我面上不露聲色，只溫柔地帶著笑容：「小儀，你知道我是誰嗎？」
「嗯，你不用怕。」他看著足下草地，「雖然這種事對一個女生來說肯定很難受。」
小儀咯咯地笑了。現在她看上去非常開心，剛開始的羞澀也沒有了。笑聲剛落，她又湊向我的耳邊，悄悄說：「我還有一個——還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