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尷尬什麼?」我嘆了一聲,「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容易對身邊的異性動心,沒有什麼,我不用扭扭捏捏的。我去看看,一是畢竟因為我他才弄成這樣,我要是不問候一下,心裏過不去。二是……我想在萌芽階段就提醒一下,畢竟我還是想繼續跟他做朋友。」
「對。我一直怕你會退縮,最後還回到他那裡。不是因為我有什麼目的,純粹是從朋友的角度覺得,他不適合你。」他看著我,這一刻他的眼神好像凝聚了之前所有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他的臉還是白白的,不動聲色,唯有耳朵紅得幾乎透明。
「你先泡著吧。」我起身把茶几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隨手收拾了兩下,把帶來的水果洗了幾個裝盤放上。做這些的時候,蟲子在旁邊問道:「你今天不用上班?」
「我也玩過超級瑪麗的。」他立刻道,「我小學的時候玩了一個寒假,為了趕在開學之前通關,我媽天天罵我。我不在乎年齡。」
蟲子抿抿嘴,大概想說「不客氣」,但是沒說出來。確實,不必說。
「嗨,他肯定不會跟你說的呀……」老朱嘆道,沒有把話全說出來。
我看著他。蟲子的耳朵紅了。他最後一句話來得突然,好像那句話本身有想法,自己扒著他的喉嚨跑了出來。
(全書完)
「所以,問題就出在這裏。如果這些年我一直單身,不接觸人,像小龍女那樣遠離紅塵,我可能會覺得我們仍然是同步的。但是現實不是這樣,我已經失去了二十來歲時對戀愛很簡單的心態,而且也並不想要回到那種狀態里去。我甚至覺得現在已經不太需要感情,比起得到感情,我更想要的是一個成熟男人的責任、尊重和理解。」
六月五日,我戴著一頂遮住半張臉的漁夫帽,穿著樸素的運動衫褲,坐在森林公園的一角石頭上;蟲子戴著口罩,藏在附近的幾棵樹后。我倆搞得像假裝遊客的卧底警察,遠遠看著十六天前我穿著白裙子站立過的地方。在我和小儀約定好的原處,一隻電影道具似的藏寶箱半掩在樹根旁的草叢中,等待著小儀來將它尋得。這一次帶領孩子來尋寶的不只是老朱,還有紀韻文。一行人來得很快,小儀飛也似衝進小徑,不用幾眼就發現了藏寶箱,高興得直跺腳,直接趴在箱子上,把它摟在懷中。老朱笑吟吟幫她打開箱子,把她等了這麼多天的禮物拿出來,小儀大叫:「我的我的,是仙女給我的!」一遍遍嚷著,終於打破了她和我的「保密約定」。她到底還小,並沒注意到爸媽聽她提到「仙女」之後都沒有追問她是怎和*圖*書麼回事,理解不了這背後藏著的才是真正的秘密。
「是年齡不在乎我們。」我輕聲說。
二十九歲的這年春天,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特殊的春天。我做了一些以往沒做過的事,說了一些從沒說過的話。不過塵埃落定后,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是那個樣子,生活軌跡一如往常,既沒有天降奇迹,也沒有突發橫財;不過生活的潛變或許就像減肥,體重剛掉下來的那幾天不會立刻變化,過一陣子才知道瘦到了哪裡。
「當然,你不說我也會這樣做的。你們要給我把好關,萬一再出簍子,我就找你們倆算賬。」
「如果我因為剛剛結束的婚姻傷心,你肯定會安慰我要往前看,要相信不久的以後就會遇到真正適合我的人。那我也想對你說,你要往前看,你這樣好的男生,一定很快就會遇到適合你的同齡女生。」
「那倒也是。陳詞的性格也是比較害羞,你要是不找他,估計他總不好意思找你,一直這麼尬下去。——話說回來,我想問你個問題,你別罵我啊,」老朱有點兒吞吞吐吐,「你要是真的跟你老公離了,再找對象……」
「跟庄小天離婚前,我跟他說過一句話,『沒有人能夠挽回已經失去的東西』。他大概以為我說的是他,其實我說的是自己。今年這幾個月,我失去了對他的信任和感情,也失去了他這個人在我生活里的分量,連指責他的慾望也失去了。所以不管他是否改變,哪怕是佛祖跟我保證他以後一定會永遠忠誠永遠愛我,我也會離開他。因為我知道,我就算能挽回他,挽回不了自己。」
就要三十歲了,可以多穿衣,可以喝熱水,可以買取暖器,有一切辦法度過這冷。
「你說。」
「我當時就是……」蟲子低下頭,「就是氣衝上頭,覺得他太過分,怎麼能對女生說那種話。」
從民政局回到家,庄小天便將他的東西全部裝進行李箱,一些用不上的舊物也自己打包到樓下扔掉了。他其實有蠻出色的一面,譬如做什麼事都又快又利索,哪怕是這種很多男生不擅長的內務。很快他就將行李打點清楚,告辭離開。
屋裡有股雲南白藥氣味。蟲子穿著寬鬆的家居服,一跳一跳回到沙發上歪著,傷腳擱在沙發上,蹺在一隻抱枕上。他不好意思地說:「家裡好亂,我堂哥下了班會過來給我做飯,但是他不大會收拾房子。」
「他家我沒去過,只知道是在東海花園,普寧路上的那個。不過我提醒你一下啊,」老朱換了鄭重的語氣,「陳詞估計喜歡上你了,不然他那個脾氣,怎麼會突然跳出來跟人打架?」
「辦點事……跟那www.hetubook.com.com個人領離婚證?」蟲子試探著問道,也不知道他怎麼一下子就猜了出來。
「《守望先鋒》的半藏。」
「其實有兩個,不過一個你已經做到了。」
我不答,走進洗手間找了只小桶,放了大半桶熱水,提出來擱在他腳邊,「用毛巾不夠,直接用熱水,一次多泡一會兒。」
「噢還有,還有一個要求也希望你能答應。」
「沒什麼啦,」我向他擺擺手,「已經做了好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最後辦個手續也是自然而然的結果。該吃吃,該喝喝,日子過好就行,你看我現在狀態不是挺好的?」
「嗯,我只是不太能活動,精神其實好得很,成天躺著也沒意思,在公司也是在電腦上做,在家也一樣,早點做完也好。」
前兩天我也問過他一次,他亦說:「只是稍微扭了下,拿冰敷敷就好了,沒事。」輕描淡寫的語氣,若在平時我就會當真,然而這幾天我總有點兒不放心,於是問老朱。
「我其實已經到你小區門口了,東海花園對不對?別讓我白跑一趟,讓我過去吧。」
心頭有些掙扎和不忍,但潛意識裡知道,我說出的就是我真的想說的。到了我這般年紀,雖然談不上見多識廣,但已經知道遵從內心深處錘鍊過的直覺,不要刻意逆它而行。
「後來他沒有再為難你吧?前幾天,還有今天辦手續的時候。」片刻,他問。
他出門的那時候,我正在廚房裡給自己煮麵當午飯。我問他要不要吃一點,他說不用了,我便沒再說話。聽到防盜門哐當一聲,我守著翻沸的一鍋水,沒有回頭。知道這一去應該就是永不再見,但心裏沒有多大起伏,只是感到腳下有點兒冷。彷彿獨自走在一條長長的玻璃棧道上,山高水低,霧濃風寒。想起五年前去張家界玩,跟小天在玻璃棧道上手拉手,大呼小叫,互相變著法子拍糗照,也只是想想,就過去了。不過是有點兒冷。
「陳詞才二十二,」我知道老朱要問什麼,立刻截住他的話,「我比他大七歲呢。七年前的我跟現在的我,可能外表變化不大,但精神上可以說是判若兩人了。」
可我不再怕老,真的。哪怕這一年相親沒有一個合適的,哪怕爸媽為我的婚事急得要死。但我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現在對年齡遲鈍了很多,只要想起小儀那一句「好漂亮」,就會莫名其妙地自我感覺十分良好。我扮仙女的初衷是想給小儀一個美好的記憶,誰知道最後沒事偷著樂的是我自己。這倒是一個意外收穫。
「我也可以,我會很負責任的,會努力理解你、尊重你。不試怎麼會知道不合適呢?我想對你好m.hetubook.com.com,想儘可能地呵護你。」他無比誠懇地看著我說。這誠懇讓我心頭髮酸,可是,我還是能看出他目光中一眼見底的單純,讓我觸動,也讓我警覺。
「好。」他坐正身體,一臉的鄭重。
「他家在哪你知不知道?我下午去看看他。」我道。
飯後,我惦記著蟲子的腳傷,問他怎麼樣了。他回道:「已經好啦,你不用擔心。」
「要說虛歲,那我就三十了。咱們還是說周歲吧。」我笑笑。
「你下午不上班?」
「好吧,」他長長地深呼吸,抬起頭來,撐著瘦削的腮頰努力微笑,「不過我想跟你說件事,希望你一定答應我。」
蟲子跟我一起大聲笑了。今天的蟲子比我想象中要輕鬆一點、鎮定一點,更加符合我之前對他的印象。那天晚上,在KTV混亂的氛圍里突然將世界降至無聲的兩滴眼淚,蟲子不提,我也不會提起。我將它們在心中某個小小的抽屜里放好,跟它們待在一個抽屜里的,還有幾朵海棠、幾朵荼蘼,以及一瓶青草的香氣。失樂園中的復樂園。
「熱敷了,我每天早晚會用毛巾熱敷幾下。」
陳詞家的小區和我住的小區雖然有些距離,但公交一路直達,倒還挺方便。很快我就到了小區門口,買了些水果點心,給他打電話:「陳詞,我知道你腳其實崴得厲害,不能出門,我給你買了點吃的,到你家看看你。」
蟲子拗不過我,最終還是說了門牌號。我找到他家,敲了敲門。估計是行動不便,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了門,讓我進來。
「好,以後再不會了。」我笑道。
「唔……」老朱咕噥一聲。
「嗯,今天下午沒事。」不想這麼快就跟老朱說辦手續的事,放一放。
「你這個年紀應該無憂無慮地享受愛情,和一個同樣無憂無慮的女孩子盡情地在愛情里互動,一塊成長。一個離婚女性需要的關係並不適合你,對你來說不公平。我想要公平的關係,那樣我才能盡情投入,陳詞。」我的口氣亦十分誠懇了。
「如果以後你找到自己滿意的對象,一定要帶來給我和朱志航看一看,只有男人能看透男人。」他說著,似乎在咬著牙關,臉上露出一種決心。
「沒有。」我搖搖頭,微笑道:「只有那天晚上發了神經,後來他好像悟過來了,就沒有再糾纏。話說回來,你那天網上突然跳出來跟他打架,真是把我嚇了一跳。我要是提前知道,肯定要攔著你,你的腳也不至於弄成這樣,多不方便。」
「陳詞,有些心裡話,我沒跟別人說過,我現在說給你聽。」
蟲子看著盆中熱水,默默無語。我也一時沒話說。這件事一說出,好像我與他之間和圖書一直存在的某些屏障也無聲無息地退遠了,但也因此,似乎又增加了距離。
我不語,心中明白。自從打架事件以後,蟲子臉上的淚痕就一直在腦海里揮之不去,讓我坐卧不寧。
我點點頭,看著他線條簡潔的側臉,「我要謝謝你。」
蟲子把腳泡進去,賠著笑臉道:「不用你幫我做這些的。我只是有一陣子沒打籃球了,缺少鍛煉,所以有點容易崴,這在男生當中很平常的。今天已經能下地了,只要注意一點就行。」
我經歷過比他複雜的人生,無論如何調整,心底深處仍有疲憊與灰色,多出來的七年在我未察覺時已經銷蝕掉大多少女心態。而他是明亮的灑金宣紙一張,只在高中談過一個初戀,最親密也只到接吻,大學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畢業了按部就班上班,直到認識我。我願意用任何方式和他一同並肩,為他爭取幸福,但不太希望是戀人。
「這個陳詞,整天悶頭悶腦的,要不是打架那事,我都沒看出來。你去看他,跟他說什麼呢?會不會尷尬?」
「好敬業呀,小小年紀就這麼有上進心,哪天再找個可愛的小女朋友,生活就圓滿了。」我笑道,盡量不去注意他的神色,又把目光轉向他的筆記本,湊近瞧一瞧,「你這個桌面是什麼?好像是個遊戲人物。」
「我明白了。」蟲子輕輕點頭,點到最後,頭低下來,沒有再抬起。他傷心了,但我知道他不會再次流淚,他年輕,但終究是個男子漢。
「吃水果吧!」我換了輕鬆的語氣,把小芒果削了皮遞給他一個,他爽快地接過去吃了。我環顧四周,見他的筆記本放在手邊一隻小凳上,還亮著,便找話道:「你腳傷了還在家裡做工作?」
「希望我跟庄小天離婚?」
不過那時候,她好像已經忘記五歲時的奇遇了。老朱跟紀韻文正式複合后,小規模請了一次客,我、蟲子,還有蟲子的女朋友都來湊熱鬧。那天我穿的也是一款白裙子,小儀看見我,不認識我。小孩子的任務就是快快長大、快快接觸新的東西,不會往回看,所以健忘也正常。說實話,我也差點兒認不出她了。這小姑娘一年高了半個頭,骨架長開了,頭髮也長了很多,紀韻文把她打扮得漂亮洋氣,簡直可以當小模特。小孩子的變化讓我們大人驚詫,紛紛感嘆自己確實是老了。
紀韻文後來又請我吃飯,在我面前哭了。她說她沒想到老朱可以為了孩子這樣用心,亦沒想到我肯如此支持。她說她很愧疚,直到今年才讓小儀度過爸爸媽媽同時陪在身邊的生日。小儀生日那天的同行是她主動提出的,以回應蟲子生日那天老朱的態度。不過,兩人沒有發展得那和圖書麼快,小儀沒有在這年生日看到爸爸媽媽一塊睡覺,畢竟仙女一次只滿足一個願望。她這第二個願望,到了第二年的生日才得以實現。
「嗯,你說。」
「那我就過去了。」
這個問題讓我難以回答。他在我面前,真的就是一個弟弟,一個很可愛、看著他會心生美好的乖弟弟,又會在自己受辱時揮著拳頭替自己出頭。無論是弟弟,還是朋友,得人如此,我都感到慶幸。可是,對著這樣一張年輕的面龐說我也喜歡你,暗示他一切可以向戀人的方向發展,是不是有點兒——不公平?
「以後不要再單獨跟男生去日化廠那種地方,不安全。不管是多熟的男生。」
「我明白。」我點點頭,「那第二個呢?」
我聽著,心裏有點兒難受,「他為什麼不肯跟我說呢?」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看向他,「我不覺得自己很年輕,也不覺得年輕有什麼,但是現在我看著你,能非常清晰地看出二十二歲的臉稚嫩在哪裡,也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文學家藝術家要讚美少男少女。這些年也不知道怎麼過的,但是不知不覺,我就已經成了過來人了。」
蟲子也笑了,這個笑容讓他放鬆了一點兒。他俯下身看著水面,一隻手伸進桶里,將一捧一捧的熱水慢慢從小腿上往下淋,伴著水聲,他口中溫和說:「我想追你,你喜歡我嗎?」
「我過了生日了,我已經二十三,虛歲二十四了。大家都說我的性格比較成熟。」蟲子急切地說。
蟲子的神色似乎有點兒緊張起來,大概在他印象中,剛經歷這種事的女性多少有段時間是比較凄哀、崩潰、需要安慰的。
老朱支吾了一會兒,還是道:「他不讓我跟你說。其實那天他的腳扭得不算很重,也不輕,後來腫了一大塊,我陪他去附近醫院拍了個片子,還好骨頭沒事。醫生建議他卧床幾天,把腳抬高,不要到處走。所以這兩天他都沒出門,請假在家裡。」
「啊!」蟲子短促地叫了一聲,「你、你不用來,我有吃的,我有個堂哥這幾天在我這住,他買了好多。」
「沒什麼,我要是不能動,家裡估計更亂呢。」我坐近仔細觀察了一下他的腳,果然左腳腳還浮腫著,腫塊邊緣是一圈紫色淤血。我皺眉道,「你今天都還不能下地,這還不嚴重?要不是我追著老朱問出來,你還一直瞞著我呢。你現在能熱敷了吧?」
我扭過頭向他笑笑,點點頭。
「不知道。」我笑著搖搖頭,「我小時候只玩過魂斗羅、超級瑪麗,現在年輕男生喜歡的遊戲我都沒玩過。」
「為什麼這麼說?」他用更輕的聲音說,臉一直紅到脖子根。
「我上午要辦點事,所以請了一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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