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明崢分神聽他說著,正感覺自己很受教的時候,屏幕里的畫面一轉,時間已經到了夜晚。
鄭觀語連忙點頭:「方便,後邊還有一個人造湖,種了很多樹,平時沒什麼人,待會兒帶你去看看。」
問的好像是電影,又好像是別的。
明崢已經把碟片放進了機器里。
裝睡的祝林拉住了她的手腕,問她:「媽,你去哪?」
然後就是漫長的空鏡,漆黑的森林,急促的腳步聲,荒誕的配樂。
鄭觀語喝光手裡的酒,道:「那是一隻鳳凰風箏。」象徵的是媽媽。
鳳沉默了一會兒,對他道:「我本來就不該在這裏生活。我是被人賣給你爸的,你懂嗎?」
「拍吧,楊姝已經替我想好怎麼編給媒體聽了。」鄭觀語說,「不管怎麼問都是朋友就好,祝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
鄭觀語很少回看自己過去的片子,那種感覺很奇怪,他不喜歡回頭看那麼稚嫩青澀的自己,難為情。對那部片子的心情也是很複雜的,既感恩,又有些說不出的感傷。
「取名字沒?」
……這隻狗,明崢眉頭抽了抽。
祝林問,我們能去哪兒。鳳說,很遠的地方,和這裏很不一樣,但一定比這裏更自在。
一起拍過,但沒一起看過。
哦。明崢笑了笑,往鄭觀語的酒里放了顆橄欖,小聲道:「好。」
回家以後,鄭觀語不知道抽了什麼風,從酒櫃里摸了瓶酒出來說要為他們的友誼乾杯。
明崢跟她說了句謝謝,對方卻沒回答,只是朝他打了個手勢,禮貌地朝他頷首后就轉身去跟著阿麥收拾箱子了。
「明小崢。」他突然道,「我好像知道你會喜歡哪個鏡頭了。」
「嗯。」明崢點頭,「確實是很美的名字。」
鄭觀語不太想跟他看自己拍的片子,他很少回頭看自己的電影,一邊倒酒一邊拒絕道:「別看我的黑歷史好嗎?」
片中人靠在自己身邊,慢悠悠地親吻他……那感覺十分奇妙,好像某個夢終於塵埃落定,在心裏圓滿。
狗爪子最後按到的名字是黑豆。
最後他們決定抽籤決定這件大事。他倆把各自中意的名字寫在紙條上,打亂后一字排開放在狗子面前,讓它挑,爪子碰到哪張就叫什麼。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一個小鎮上,孤零零的,像是被人遺棄到一個陌生的世界。
「你會不會不太喜歡這個城市?」鄭觀語突然問他,「這兒可能沒你家那邊天氣好。先住一段時hetubook.com.com間看看,實在不習慣我再陪你回去。」
他倆進門啥都沒幹,對著一隻狗就這麼好生辯論了一番,就取名問題展開了激烈討論。
走了兩步,明崢問他:「那個阿姨在你這兒做事很久了?」
他對鄭觀語的家第一印象還蠻好的。大平層的設計,環幕落地窗,視野非常好,進門的時候光看客廳都覺得設計得很好,沒有逼仄感。
就是這裏了。明崢第一次被文藝片深深打動,就是因為這一幕。鄭觀語穿著那身髒兮兮的衣服,在十字路口搖晃那隻斷了線的風箏。
不可思議。
明崢戴著墨鏡掃了兩眼,感覺鄭觀語品味蠻不錯。
明崢笑:「好的。」
祝林拿著拿只風箏,開始在這個森林邊的小鎮上亂逛,漫無目的地逛。
沒有配樂,這一段很安靜,主角就這麼不知疲倦地在那個十字路口搖晃著那隻風箏。
明崢說:「我知道。」
鄭觀語笑了笑:「太行了。」
明崢誠實地點頭,這收藏比他豐富太多了。
明崢不說話了,含笑看著他,感覺身體很柔軟的某一部分被他撩撥得麻酥酥的。
「那黑球呢,比較可愛。」
有些奇怪的一個鏡頭,但他非常喜歡,覺得這個鏡頭肆意又自由,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美感。
明崢學著鄭觀語的動作對她打了一句「謝謝」,對方朝他笑了笑,放下菜就退出去了。
說是這麼說,但也還是輕輕回握著他,沒放開。
朝夕
那天是個陰天。
「嗯,有些年頭了。」鄭觀語慢慢給他解釋,「拍《殘缺好景》那年認識她的。當時我去一個殘疾人很多的工廠待了一個月,觀察他們的生活,不做工的時候就學手語,陳阿姨當時就在工廠食堂上班,她那會兒也不知道我是演員,挺照顧我的。」
鄭觀語點頭:「李導覺得朝夕這個名字很漂亮,所以保留下來當做片名。」
那隻風箏,那片森林,那束花……這部電影里每個隱喻都讓明崢有一種朦朦朧朧的親切感。
明崢恍然,剛想說話,餘光里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朝他倆奔了過來,衝到鄭觀語腳邊開始狂搖尾巴。
明崢笑:「我不信。」
真有儀式感啊。阿麥在邊上看他倆玩了會兒,在心裏感慨,鄭觀語自從跟明崢在一起之後就變得很有活力……畢竟鄭老師以前在家過的是非常養生的日子,日常活動也就是做做飯飯,養花,聽聽評書京劇越和*圖*書劇古典樂什麼的。
明崢托著下巴,看著大屏幕,輕聲道:「開始了。」
雖然那隻風箏的質量有些劣質,顏色花花綠綠的,畫得也很潦草。
電影開始了,畫面里那個自己飾演過的祝林在屏幕里那片森林奔跑著,記憶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十五歲那年,鄭觀語捏著酒杯,有些怔然地回想著,拍攝那天……
祝林看著那對夫婦牽著那個小女孩走遠,又奇怪地看了一會兒垃圾桶里那個露出半邊身子的風箏……他站起來,把那個風箏撿出來,拿起來看了看。這隻風箏的線斷了,只剩一個孤零零的身子,大概飛不起來了。
她轉身往回走。
鄭觀語把酒杯放好,投影上已經出現了宋體的『朝夕』兩個字。他問:「有獎競猜?」
挑碟片的時候明崢才發現,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跟鄭觀語一起看電影。
表現好的時候鳳才會被允許在家附近走動。
他最後用斧頭砍掉了那個男人的腦袋。電影的結尾里,他帶著一身血,走進漫起大霧的森林中。
鄭觀語被他說得居然也開始頭腦風暴起來:「……不然叫黑黑,黑絲?」
「黑絲就有點過了。」
祝林還是獃獃地問她:「你要丟下我嗎?」
還在晃神,鄭觀語兩隻手摟住他的腰,身子壓下來,準確無誤地找到他的嘴,貼著吻了吻,問他:「最喜歡這裏?」
家裡平時應該很安靜,明崢一邊吃飯一邊想著。
他跟一隻路過的野貓說了幾句話,說著說著,有一家人從他跟前路過,往垃圾桶里丟了一個風箏。
祝林又問:「你不要我了嗎?」
鳳說:「回家。」
「家裡有地方給我放個單杠嗎?」他又問,「沒事兒的時候我想練一練。」
除了祝林握著花在森林里奔跑的鏡頭,明崢最喜歡這個片段。
明崢笑道:「你拍電影總是挨餓。」
「取了。」鄭觀語說,「我說叫小黑,楊姝說小黑沒有辨識度,我就想著,不如叫嘿。」
明崢盯著屏幕里那隻風箏,輕輕回抱鄭觀語……這個人的懷抱很暖。
天意決定的,公平公正。名字塵埃落定后明崢才肯消停,鄭觀語對這個結果也挺滿意。
他不承認,小聲說:「不是,你猜錯了。」
當然,故事的審判者會找到他們,爸爸會追上來。
鄭觀語想了想,怕家裡他施展不開,問:「不然找個好點的健身房?器材更多。」
鄭觀語笑了笑,吻了下他的耳垂,和圖書說:「那是這裏?」嘴唇下移,又吻了吻他的脖子,「還是這裏?」
明崢思考了會兒:「別的都無所謂,主要是我喜歡在戶外鍛煉,這附近方便我跑步嗎?」
就是媽媽對他好也不好。媽媽好像有時候愛他,但大多數時候都不太在乎他,因為媽媽總是三番五次地想著離開這個家,想離開爸爸和他。爸爸總是把她抓回來,打她,懲罰她逃跑,祝林去阻止的話會被一起教訓。
人造湖邊上種了很多銀杏。現在正是葉落的季節,他們並肩走了一段,踏著一地深秋的顏色,慢悠悠地散步。
明崢點頭:「我看過原著,裏面的祝林好像是個虛無的存在,朝生夕死,是母親想象出來的一個角色。」
屏幕里那隻風箏已經脫離了祝林的手,一陣風過,它被捲入了夜空里,長長的尾巴在風裡舒展著。
跟著人群一起等紅燈的時候,似乎是因為無聊,他捏著那隻風箏的尾巴,迎風晃了晃。
他手足無措地站到攝像機前,懵懵懂懂地踏入了電影的世界。
片子還在放,但他們沒再往下看,決定做點別的,用另一種方式記住今晚這場朝夕。
吃過飯,明崢跟著鄭觀語去審閱了一下自己的鍛煉環境,感覺還挺滿意的。
阿麥推著他們的箱子進去了,一個有些年紀的阿姨放下手裡的東西過來接他們,相貌看上去十分和善。鄭觀語帶著他在門口錄指紋的時候,對方給他在玄關放了一雙新的拖鞋。
「你拍的所有片子,我最喜歡這一部。」他慢慢道,「第一次看的時候年紀還很小,也沒完全看懂,但我有一個很喜歡的鏡頭,反覆反覆看了很多遍,你想知道是哪個嗎?」
他有一個奇怪的家庭,不愛說話的漂亮媽媽,一個比媽媽大很多的木工爸爸。他不知道媽媽的全名是什麼,但爸爸叫她鳳。
某個深夜,原本陪著祝林睡覺的鳳悄悄起身了。她在黑暗裡摸索著,收拾好一切后俯下身吻了吻祝林的額頭,打算起身離開。
鄭觀語想了想,對他道:「但有時候餓也是一種很好的狀態。不管導演有沒有要求,只要進組我都會要求自己不要吃太飽,保持恰到好處的飢餓感拍戲我狀態會很好。」
媽媽是個有文化的人,教祝林認字,念詩,教祝林唱一些沒聽過的歌……她教那些東西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漂亮得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似乎在懷念著過去的時光。
祝林看著那隻風箏和-圖-書,整個世界好像都靜悄悄的,只隨著他的動作在眼睛里微微晃動。
呼吸里有酒的味道,橄欖的味道,熏得人有些飄飄然。
煙酒這類東西明崢一向不喜歡,但這一天明崢覺得可以陪他喝一點。最後他們拿著酒去了那個放映室,準備邊喝邊看。
關上燈,房間暗下來。
坐到餐桌前,那位慈眉善目的陳阿姨正好給他端來一小盅湯。
這部片子改編自國內一位奇幻作家的短篇小說,原故事和電影非常不同,作家筆下的祝林其實是個不存在的人,是被拐賣的母親想象出來陪伴自己的人物。但李志元把祝林這個人物具象化了,並且把主線變成了拐賣和少年的成長,以及對命運的反抗。
鄭觀語問他:「你知不知道這片子為什麼叫《朝夕》?」
鄭觀語看著屏幕,腦中已經自動快進了這部片子……記憶回籠,很多拍攝時的畫面湧進腦中。
「……」明崢忍不住道,「不好叫吧,還不如叫黑土。」
他一直覺得這隻狗長得很吃虧,黑得跟一坨煤似的。性格也說不上很好,似乎只有在鄭觀語跟前才活潑可愛一些,對其他人都有點防備,明崢偶爾摸它都會躲。
「黑土很好啊。」明崢乘勝追擊,「還可以叫黑鍋,黑豆,黑金剛……」
他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酒,看著杯子里剩下的橄欖,想著,我真的和電影里這個人在一起了。
他在集市上小心翼翼地走著,好奇地看著那些自己沒見過的新奇玩意。
明崢警告他:「你是覺得自己不紅,狗仔不會來家附近拍你嗎?」
主角祝林自從生下來就住在那片森林里,沒去過別的地方,這片森林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祝林習慣了山裡簡單的生活,大部分時候他都過得很快樂。
祝林跑出了那片森林。
鄭觀語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看這部片子看了很多遍,只為了看這一幕,那個十五歲的祝林臉上映著他最初對電影的感動。
鳳帶他逃了出去。他們在寂靜的森林里穿梭著,靜默地逃亡。
角色的愛恨朝生夕死,最後一切都像那隻斷線的風箏,被風吹到遠處,慢慢消失,不見。
「放到那個鏡頭的時候……」鄭觀語說,「吻你好嗎?」
總有人盯著他看?那可不行。鄭觀語恍然大悟道:「對,不能去健身房,我在家裡給你弄一個健身房,明天就開始給你裝設備。」
強光手電筒映著鳳驚懼的臉,她推著祝林的肩往前道:「走hetubook.com.com吧,別回來了。」
祝林問:「這裏不是你的家嗎?」
鳳看了他一會兒,猶豫著問,「那你想跟我走嗎?」
僅僅離開了一天,他的世界被完全重構。
「陳阿姨是聾啞人。」鄭觀語跟他解釋了下,「在我家這點可能比較麻煩,有什麼事你要跟她寫字交流,不過我在家的時候她基本不會來。」
跟鄭觀語回上海以後,明崢搬進了他的家。
祝林正蹲在一個垃圾桶邊,無所事事地看著小鎮上的行人,不知道該去哪兒。
鄭觀語摸狗的動作頓了頓,一時語塞。
影音室,書房,餐廳,小花房……一路逛下來,明崢發現這個家裡沒有出現讓他覺得十分難看的東西,布置很精緻,尤其是那個影音室。鄭觀語的電影收藏非常豐富,喜歡收藏DVD的人看到眼前這一幕絕對會被震撼,並且狠狠羡慕他。收藏是需要耐心的,擁有這樣一個房間,需要花很多時間和心思。
但是,他們說好了在外面要避免肢體接觸。
阿麥幫他們把行李放好,走過來聽了會兒,覺得不便打擾這種大事,默默走開了。
雖然光影里那個故事的結局不算十分圓滿。祝林最後還是回到了那片森林,可媽媽已經自殺了。
「當聘禮了,都是你的。」鄭觀語握住他的手腕,「先去吃飯,陳阿姨應該做好飯了。」
明崢坐到他身邊,接過酒喝了一口:「我拿自己當獎品行嗎?」
翻來翻去,明崢在架子角落裡找到了那張《朝夕》,抬頭問:「看你的處女作好嗎?」
明崢猶豫道:「以前也去過,但是去健身房……總會有一些人盯著我看,我不太喜歡。」
「這一段演得很好。」明崢指著屏幕誇他,「第一次看到新世界,你兩眼放光。」
這一片住宅區基本沒什麼人,鄭觀語貼著他的肩走了會兒,感覺缺了點什麼,最後還是沒忍住一把牽住明崢的手,緊緊扣住。
鄭觀語看明崢愣住的樣子,失笑道:「喜歡嗎?」
鄭觀語沉默了會兒,答他:「當時應該是被餓慘了才會眼睛放光。劇本里沒說祝林要逃到什麼地方,李導當時只告訴我是鎮上,結果目的地是那邊的早市,拍那一段的時候我被他們折騰著走了三四個小時山路,到了地方,那街上賣的小籠包啊,油茶啊,餛飩啊……香味一股股地往我鼻子里鑽,我餓得不行,看見那些眼睛能不放光嗎。」
他們逗狗玩了會兒,鄭觀語又拉著明崢在家裡逛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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