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謝祁困得直打哈欠,她無奈地合上手邊的賬冊,心想,罷了今兒她自個去一趟吧。
他考上了,真的考上啦。於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風呼呼刮過耳,胸口似乎在燃燒,所有的快意暢然都在奔跑中釋放,但這些劇烈的情緒在看到阿姊那一刻,全都消失了。
古家的上一輩人都已不在了,如今當家的是年輕的古大郎,他只比阿姊大幾歲,渾身都是香油里浸出來的好脾氣,還有個胖乎乎像西瓜似的大肚子,最喜歡和孩子們玩了。
「這是大好事兒,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兒……」湘姐兒嘟囔著,回頭再望了一眼。李狗兒的哭聲像繃緊的一根弦似的在巷子里回蕩,她聽得心下戚戚,伸手去拉沈濟的手,最後還是聽話地不再多說,乖乖回了自個家裡。
三人一狗正往家裡走,經過李家,竟隔牆聽見了李狗兒尖銳的哭叫,還有李嬸娘捶胸頓足地哭罵聲:「你個不爭氣的,阿娘日日陪你讀書,熬油點燈地讀啊,費了多少銀錢,又花了多少精神,你…你這些書究竟讀到哪兒去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吁——」
沈濟把害臊得幾乎要滴血的臉埋在被褥里良久,直到聽見灶房裡傳來熟悉的刀砍在厚砧板上的砰砰聲,他才重新爬了起來,依言從院子後門溜出去找湘姐兒。
湘姐兒腳步一頓,下意識想從門縫裡探頭去看怎麼回事,便被快步趕來的沈濟「噓」了一聲拉走了。湘姐兒擔心地問:「阿兄,狗兒不會挨打吧?」
而且這大耗子竟然在「咪……咪……」地叫著。
古大郎被逗得一直笑,又要配合,便忍笑道:「這都有何講究啊?」
後來,他還是忍不住想尋求阿姊的安慰,像是寒夜中期盼光明的旅人。而他的確得了安慰,他念叨著阿姊說的那些話在床榻上輾轉反側,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焦心,不要期待,不要為還未到來的結局透支力氣……可道理他都明白了,心卻還是遏制不住。
沈渺心裏有點不祥的預感。蹲下來,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軟乎溫熱,再翻過來一看,果然是一隻眼睛都還沒怎麼睜開的貓崽子!黃白黑三花,這貓被小狗的口水含得渾身都濕乎乎的,眼睛只睜開了一隻,似乎都還看不大清楚,咪|咪地在地上亂爬。
濟哥兒找來的時候,湘姐兒在扮剃頭匠,古大郎躺在竹涼椅上當客人,任湘姐兒揉捏。
這孩子怎麼一驚一乍的?沈渺提著肥嘟嘟的雞,哭笑不得地笑了笑,便又平常地衝著他慌不擇路的背影道:「濟哥兒,你先在屋裡歇一會兒,等會記得去巷子里把湘姐兒和有餘找回來,這倆不靠譜的,遛個狗遛沒影了。」
話沒說完,小狗就把嘴裏的東西吐在了地上。
沈渺低頭一看,那好像不是臭鞋,而是個帶毛的花毛大耗子,還在地上蠕動。
「為什麼?」湘姐兒歪歪頭。
謝祁一路將他送到外城驛道,謝祒便也趕他回去了。
四人圍著大鍋,每兩人中間,沈渺又額外多放了兩張板凳,是用來放酒碗和吐骨碟的。
之後二人便打道回府,李挑子去看榜時走得飛快,但如今知曉了兒子沒考中的結局,步子便慢了,拖沓著,彷彿每一步都在嘆氣。
「噯!來咯!」阿寶應聲,噠噠噠跑進屋子裡,又噠噠噠跑出來,假裝手裡捧著東西呢,湊上前來便上演了個親閨女叛變的戲碼,對著他這個親爹喊道,「叔,您的皂來咯!」
沈濟身軀驟震,目瞠神恍,不敢相信地一字一字地再瞧了一遍,還踮著腳對了三遍後頭的住址,以防是同名同姓白高興一場。等終於明確了之後,快要蹦出喉嚨里的那顆心,卻也沒有落回肚子里,而是裹挾著一股衝動,要徑直地衝出他的天靈蓋一般。
古大郎哈哈大笑,連門外偷聽的沈濟都忍不住笑了。
「我考了第六。阿姊,」他的聲音因掩在衣料中,聽起來有些悶悶的,實則早已高興到克制不住想要落淚的顫抖,「我竟考了第六呢。」
洗好雞,她又在條案上備好了香菇、雞血、萵筍、白菘、炸豆腐皮等配菜。
方才剛被郗氏安慰好,有些想開了,如今聽了謝祁的育貓念頭,更是笑得茶都噴了,傷心也顧不上了,抖著手指大笑道:「九哥兒啊九www.hetubook.com.com哥兒,莫說這兩隻是郎貓,便是有女貓,它沒有下崽哪兒來的奶餵養?你這孩子自小沒養過這些帶毛的,真是沒點兒常識。罷了罷了,俞媽媽,你去將我日常喝的羊乳糕化一碗來,來供應咱家九哥兒的善心罷!」
自打她回到汴京,從此參与到濟哥兒的生活中,這好似還是他頭一回這樣情緒外露。
吃得時候也不要盛出來吃,趁著餅子燜熟的功夫,沈渺拿造房子時剩下的磚塊,在院子里壘了個能架鐵鍋的土灶,取了土窯里烤麵包用的鐵盤,裝上些炭,點燃後放在土灶里,這樣吃鐵鍋雞時,直接將鐵鍋端出來架上,大家圍著鍋吃,便能熱熱的從頭吃到尾了。
沈濟搖了搖頭,只好繼續往上數。
沈渺大喜:「那便不客氣地託付給九哥兒了!」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一點點委屈,從心底深處慢慢地酸上來。
他在幹嘛?
說完,她便喜悅地哼著「大吉大利,今晚吃雞」的歌,自顧自進灶房去剁雞了。
雷霆就比它矜持多了,慢騰騰地走過來,最後選擇趴在濟哥兒的腳邊。
心都快跳到喉嚨眼了,絕望地往上再掃了一眼,他忽然看到了一個紅色的「濟」字,於是目光立即頓住,慢慢地慢慢地挪了回來,停在那一行。
晴朗的夜空下,他身後是漫漫古道。他翻身上馬,對謝祁愧疚地說道:「阿兄無能,以後爹娘和太婆就托你多多照顧了。」說完,他又自嘲一笑,「我也是白操心,你自小便比我懂事,即便不用我說,你也會做得很好的。」
第十名了,還是沒有。
「嘻嘻,加五文錢吧,您是老主顧啦,送您啦!」
古大郎笑得牙床都露出來了:「成成成,那快洗吧。」
謝祁低頭一看,沈渺懷裡抱著個扁扁的陶盆,陶盆里裝了只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貓,他「哦」了一聲點點頭:「找到了?沈娘子家中又養了貓?」
「若是我真能如博望侯般重開西域之路活著回來,這些話你便不必當真,當我今日放了個屁。若是……」謝祒頓了頓,勾唇笑了,他洒脫地拍了拍弟弟的肩頭,「若是將來遠方傳來我的死訊,不要忘記這件案子,若得機會,你要幫阿兄追查下去,不要讓那麼多枉死之人不得昭雪。」
古家比其他人家都寬敞些,院子里有大大的石磨,有高大的木頭做的槓桿,還有炒油用的巨大鐵鍋,邊上還有巨大的像是一座高塔一般,專門存放油料的大倉庫,裡頭成袋成袋的芝麻、菜籽與大豆放在墊高的木架上,只要一走進古家,便能聞見濃濃、香香的油味。
讀到深夜,他也時常在想,他這樣讀下去真的有用處嗎?這是否只是浪費光陰、在做無用功而已。他像是站在霧裡,彷徨無措,既自尊又自卑,即便是面對最親近的阿姊,也無法將這些動搖懷疑盡數說出口。
小孩兒不能喝酒,她給她和有餘一人倒了一碗井水湃過的柏葉酒,濟哥兒和湘姐兒則都喝梅三娘送來賣的酸梅湯,她捏了捏湘姐兒不滿地噘起來能掛油瓶的嘴,興沖沖地讓大伙兒都舉碗先喝一口:
湘姐兒撐得走路直扶柱子,倒在雷霆身上,摟著它也眯著眼不肯動了。
於是謝祁與沈娘子分別後,懷裡便多了只叫麒麟的貓,他低頭望著一個勁往他懷裡拱的小貓,輕輕地戳了戳它軟綿綿的絨毛,自言自語:「你是沈娘子的貓,雖寄居謝家,還是當從沈娘子的姓,那你的全名便喚作沈麒麟好了。等你長大了,我再給你取個字……」
無人述說,不知前路,他只能這樣滿心茫然地向前走,甚至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裡。
沈濟也好不到哪兒去,在院子里直轉圈。
郗氏:「……」
之後眾人便是專心埋頭大吃,因為太香了,根本騰不出空來說話,雞肉燉得嫩嫩的,麵餅浸於湯汁,飽吸其香,一入口便險些香得咬了舌頭。吃到半飽,湘姐兒才想起來扔些大塊骨頭給雷霆和小狗,它們叼著骨頭又重新趴下,也專心得細啃慢嚼。
於是幾個孩子在散發著油香的小院里,嬉嬉鬧鬧,圍著古大郎搓頭髮、篦頭皮,還煞有介事給他拿小木片刮臉,一番搗騰之後,湘姐兒又讓阿弟拿鏡子來照,讚美道:「m.hetubook.com.com叔啊,您看看,您這一洗,一刮,多麼人模狗樣啊!」
謝祁原地呆了半晌才想起來這事兒,一敲腦袋,腦子裡全是咪|咪咪地叫,他望著郗氏疑惑的目光,苦笑道:「沈娘子一口答應了,但是……但她原先說什麼防火牆什麼財帛分離來著,我給忘了……」
爹娘與太婆想來為他送行都被他拒絕了,他說他不想哭哭啼啼地走,到時候走也不安心了。他說他這半生深恩負盡,師友死別,只讓九哥兒陪他走最後一段路便是了。
他說走就走,誰也勸不動,謝父下朝回來后勸了他一個時辰也沒用。於是今夜便背上行囊,牽了兩匹馬,只帶了兩個家僕,連夜便要出城去了。
比起湘姐兒,濟哥兒很少與她這樣親昵,有時湘姐兒撲進她懷裡撒嬌,濟哥兒只會站在一邊笑話她羞羞臉,那麼大了還膩在阿姊的懷裡。
直到與李叔一齊往外城去看榜的路上,他的心都如翻滾的油鍋,一步一步走得滿是煎熬。
沈渺見它嘴裏叼東西便心道不好。
沈濟語塞,小聲道:「我考上了,狗兒沒考上,咱們還要湊上去,你說李嬸娘心裏是什麼滋味?她不會覺著你是擔心李狗兒,只怕會覺著你是來瞧她笑話的。況且,狗兒在自己家裡,那是他的爹娘,即便挨打挨罵,想來也不會太重的,李叔那麼疼他。」
他或許早已打算好了,不想讓爹娘再添心傷擔憂,想要對他交代這最後的話吧。
四隻手高高舉起了陶碗,在夜空、灶火、滾沸的鍋陪襯之下,「哐」地碰撞在一起。酒水與湯濺出來,笑聲與祝願也彷彿隨悄然掛上樹梢的月光流淌在了小院里。
等鐵鍋雞燉好,恰好天色漸晚。
他抱著阿姊瘦瘦的腰骨,往日孤獨備考的時光像是從眼前走馬燈般閃過,讓他說了那句:「我考了第六」之後,便哽咽難語,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等他進去抓人,古大郎已經被折磨成了個披頭散髮、鬢角被剃禿了一塊,鬍子都被拔掉好幾根的可憐人,見沈濟來領人了,趕忙翻身溜之大吉:「你阿兄來了,不鬧了不鬧了!快家去吧!」
擠到榜下,他心如擂鼓,幾乎不敢抬眼看,於是小心翼翼地從被錄取的第一百名倒著往上數,數到第七十名時,他看到了海哥兒的名字,還沒看到自己的。
小狗汪汪地叫著,一臉無辜。
說完,謝祒便立起身,最後深深望了一眼謝祁,單手勒住韁繩,雙腿一夾馬肚子,如流星般颯沓而西去,再也沒有回頭。
第二十名了,前二十名的童子已被歸入「甲舍」,甚至連書寫名字用的墨都改成了鮮亮的朱墨,紅彤彤地扎進了他的眼裡,第二十名,沒有他,也沒有狗兒。
回應他的,只是阿姊輕輕拍在他背脊上的手。
將麵糰揉光滑,分成一個個小劑子,便扔進冷水裡泡上半刻鐘,之後再取回來,兩隻手將其抻得長長的,沿著鐵鍋貼一整圈,她還會刻意貼得低一點兒,這樣餅子的下半部分便會浸泡在鐵鍋雞的濃厚湯汁里,餅借雞香,雞得餅味,吃起來能把人香迷糊了。
沈濟像兔子似的往後一蹦,一張臉通紅,撒腿跑回了屋子裡。
「你你你你哪兒偷來的貓啊!」沈渺指著小狗,崩潰道,「這可怎麼辦?沒有母貓也沒有羊奶,怎麼能養活這小貓!你哪兒偷來的,快,咱們趁母貓還沒發現,送回去。」
唯獨小黃狗又跑出門去,好一會兒才又叼著不知什麼東西跑了回來。
險些把那兩個字說出來了,沈渺趕忙咽回去。
沈渺順手抄起平日里用來餵雞的盆,裝上貓,牽著小狗就往外走,到處找有沒有母貓下崽的痕迹,可是從楊柳東巷走到楊柳西巷,還問了其他養貓的人家,甚至還過了金梁橋找了一遍,都沒有。
揪著整天調皮搗蛋的妹妹的后脖領子,另一隻手牽上糊塗的有餘,叫雷霆也跟上,沈濟一個人帶走一大串,總算解救了時常被孩子聚堆鬧騰的古家人。
他是不是落榜了?
「哎,走了兩圈了,既沒找到這貓崽子的娘,也沒找到其他能奶它的母貓,不然花費些銀錢,叫人家家裡的貓多奶一隻,也算個辦法。這下好了,真是煩惱了。」沈渺長嘆了一口氣。
嘴上說得輕鬆,可和圖書他的神色卻又很快鄭重下來,沉思片刻,他便招手令謝祁附耳過來,從馬上俯下身與他低聲地囑咐道:「我房中,床榻下第四塊磚鬆了,磚下藏有我當年查證徐家案的證物,是用我這隻斷手換來的。三年前,我還查到兩個目睹了徐家三口被人毒殺時有人翻牆出入的更夫,可惜第二日內城裡便生了驚馬衝撞行人的案子,不僅更夫被踩踏而死,還連累了其他無辜的商販,可那縱馬人卻推說是馬兒意外驚了,他也受了傷,最後草草了之。」
她「啊」了一聲,後退了兩步,再看,又似乎不是,耗子有花毛的嗎?耗子不都是灰毛么?
雷霆和有餘露出呆愣的神情,傻坐在另外兩條竹椅上,顯然是剛剛被蹂-躪過的前一波客人,雷霆的狗頭上扎了倆衝天辮,有餘則被編了兩個高低不平的辮子。
「哪裡,全怪它!」沈渺氣不打一處來,把這小狗的罪行全揭露了出來,怎麼叼鞋怎麼叼貓回來的,她因生氣,說得更加生動有趣了,逗得謝祁心裏滿腹離愁都沖淡了不少。
剛進了自家的門,不等她去倒水,沈濟卻忽而轉身,一言不發地把臉往沈渺懷裡埋,緊緊抱住了她。
還是阿姊好,阿姊從來不打人。她心裏小聲地嘀咕。
那高高懸于榜上的名字,就這般彷彿閃著光,撞入了他本已黯然的眼中。
「用皂洗得加三十文哦,我這皂可是上好的羊脂皂嘞。」
「順順利利!」湘姐兒大叫著重複。
沈濟連忙去捂她的嘴:「小聲點兒。」
「多便宜啊?」古大郎已經忍不住了,被迫倒回椅子上時,這肩頭都笑得抖。
將雞肉煸炒變色,肉香激發,便能加入沒過食材的水量,蓋上鍋蓋燜了。
古大郎笑得險些一骨碌跌到椅子下頭去,有這麼夸人的么?
灶膛里已經燃起了柴火,火焰熊熊,鍋熱了,敲下一塊豬油,等油熱起來,便投入大蔥和姜先炒,再下花椒八角等大料,煸出濃郁的油香。這時候再下雞塊翻炒,雞肉微微泛黃,便可以下豆醬、醬油鹽等調料了。沈渺還加了一大碗的黃酒,沿著鍋邊滋滋地淋下去,酒香一下鍋便開始白霧蒸騰,混著那些大料和雞肉,更是撲鼻地香。
沈濟陪他走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告了罪,便自個狂奔了起來。
「甲舍第六名,沈濟,行二,寓址永康坊金梁橋楊柳東巷……」
他的雙胞胎孩子阿寶和阿弟,便成了湘姐兒的徒兒,左青龍右白虎,一個假裝遞剃刀,一個假裝捧著熱水,十分興奮地等待湘姐兒這個剃頭師傅派活兒。
她本來想,這麼好一日子,要不請顧嬸娘一家人來家裡一起為濟哥兒慶賀慶賀的,為此她買了兩隻個頭特別大的雞呢,又肥又嫩,肚子里都還有蛋呢。可如今聽李家這陣仗,她要是大張旗鼓地為濟哥兒慶祝,只怕會被李嬸娘小心眼地記恨一輩子。
客人就這麼溜了,這洗頭、刮臉、刮鬍子、修鬢角做完了,還要剪髮梢的分叉呢!湘姐兒跺跺腳,又把希望的眼神落在自家兄長身上:「阿兄,你要不要也來剃個頭?」
「哪裡哪裡,都是辛苦錢!」湘姐兒搓搓手,露出好一副可愛又市儈的嘴臉,「不掙錢不行嘞,我阿姊說了人不能光靠臉吃飯嘞,容易遭人騙嘞!要麼多讀書,要麼多掙點錢,總要佔一樣啦!」
「還要開開心心!」沈渺補充。
湘姐兒趕緊再次摁住:「別走嘛,給您算五文得了。」
湯汁漸漸濃郁,雞肉香味混合著其他菜香滿溢出來,再加入其他的佐菜,繼續燜煮一會兒。
謝祁鬆了口氣,捧著羊乳與貓,任勞任怨回去當了一夜的貓爹。
古大郎又震驚地彈起來:「你這是黑心鋪子啊!不剃了不剃了!」
「叔啊,剔鬍子不?可要修個兩邊翹翹的八字鬍?」
「你考上啦阿兄!」湘姐兒這才反應過來,驚喜地蹦了起來。
古大郎已經能預料到湘姐兒的言下之意了,撫著肚皮,斜著眼笑道:「可是又要加錢?」
吃完后,沈渺又將灶房裡剩下的一些沒泡過湯的餅子烙熟,用熬的豬骨湯都給了兩隻狗另外拌飯,雷霆也吃得肚圓,它趴到前廊下,似乎吃得太飽都不想動彈了。
馬車搖搖晃晃,跟車的周大聽了一耳朵九哥兒的糊塗話,hetubook.com.com搖了搖頭。
謝祁被她眉眼彎彎的樣子笑得臉頰發燙,下意識接過那軟乎乎手掌大的貓,來不及細想阿兄留下的貓究竟是公的還是母的,反倒低頭看貓,輕輕撫過貓背,問道:「那該怎麼叫它呢?」
謝祁意外又欣喜,忙下車來:「沈娘子,沒成想遇著你出來逛夜市。」
「剃你個頭,阿姊叫你回去了。」
謝祁想了想,笑道:「你家中既有雷霆,它不如叫追風。如此便有了四相中的風雷,而這小貓腦門一撮黃,尾又粗短,不如便將四相中另外的火相給了它,叫麒麟吧?」
沈渺茫然地牽著狗、捧著貓往回走,垂頭喪氣不知道怎麼辦好,突然聽見似乎遠遠有人叫她,扭頭一看,擠擠挨挨的人流中夾著一輛馬車,熟悉的棗紅馬打著響鼻,正艱難地穿越人流往她這兒來。
他在每個鄰居家的後門探頭探腦,都沒找見湘姐兒,直到走到巷子最深處的古家油坊,才聽見了湘姐兒與其他孩子再過家家酒的聲音。
逛什麼夜市哪,她被自家狗坑慘了,沈渺苦笑:「我……哎……我是出來找貓的。」
他好肉麻!!
這小狗長大了更皮了,最近不僅老愛往外頭跑,還愛往家裡叼臭鞋,也不知哪兒偷來的,叼了好幾回了,而且專挑一隻叼,人家丟鞋的人不知怎麼罵娘呢。
謝祁卻不知要對他說什麼,心裏堵得慌,最後只上前說了聲:「阿兄,你要保重。」
但很快,他又把這股衝動死死地按捺了下來,因為他瞥見李挑子叔仍舊滿臉緊張地等待著,即便是不識字,也還在密密麻麻的大榜前,來回掃視,試圖去辨認上頭一個個形態各異的墨團。
謝太夫人原本正為三哥兒匆匆就走了而傷心感懷,用晚食的時候還與謝父二人抱頭哭了一場。
想到謝祒,謝祁再次望著沈渺懷裡的貓,卻又有些難過了起來。阿兄院子里也養了兩隻肥貓,從不抓耗子,只愛撓床帳子,為此,阿兄的床帳子每一張都是絲絲縷縷帶流蘇的。如今阿兄走了,他的兩隻貓,便送去太婆院子里了,只盼望那兩隻肥貓不要將太婆的床帳子也撓成那樣。
謝祒朗聲大笑:「放心,我死不了。」
「給您算二十文吧?快!阿寶,拿皂來!給咱叔拿上好的!」
「叔啊,我捏得可行?你一會兒洗頭時可要用皂洗?還是不用嘞?」湘姐兒學得一本正經。
「叔,你刮臉不?刮臉十文。」
兩隻雞外加一堆配菜,整個大鐵鍋里裝得滿滿的,沈渺深吸一口氣用力端出來時,鍋里的湯汁剛剛離了火,還在細微地翻滾,冒著小泡,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再往上數,數到五十名,還是沒有自己,他閉了閉眼,都不敢多看了。李挑子也十分緊張,他不識字,於是只能絞著手指問他:「濟哥兒,瞧見狗兒的名兒了么?」
太夫人說得不錯,九哥兒好似真傻了。
「今日沒有別的,專為了祝賀我們濟哥兒考上辟雍書院啦!而且還是最最厲害的甲捨生!你可太棒了!從此以後,濟哥兒能去頂好的書院讀書,日後一定會道路坦途,順順利利!」
他滿腔的喜悅不敢在失意人面前袒露,但他好想早點回家,頭一個便告訴阿姊。
沈渺單手拎了兩隻肥雞,愣在原地。
他今夜是去送三哥兒謝祒出城的。
架到磚灶上,有餘顛顛地搬了凳子來,濟哥兒和湘姐兒分筷子飯碗,出去野了一天的小狗不知啥時候回來了,聞見香味,連忙搖著風扇般的尾巴一屁股坐在沈渺的腳面上,怎麼趕都不挪窩。
周大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總算將馬車停在了沈娘子面前。
最後連那隻狸花大貓都找到了——自打沈渺不去金梁橋上擺攤后,它領著它的小弟又找到了一家好心的魚鋪子,每天都蹲在魚鋪子里幫忙看攤,於是每日都能得攤主送幾條小魚吃。
阿姊的手是做活的手,不是那麼細膩,還有不少傷痕,但帶著她的手溫如此拂在他的背上,卻讓他很快平靜下來,當他終於平靜了,忽然便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罷了,還是自家人小酌一番吧。
「講究大著嘞!用皂洗,不生虱子,再用篦子一篦,那頭髮十天半月也是又亮又順不會打結的嘞。」
沈渺後來找了個籮筐,放在巷子里,專門裝它叼回來的www.hetubook.com.com破破爛爛的臭鞋,任人認領。
往往這時,湘姐兒只會愈發揚起下巴,將她的腰環得更緊。
日後李嬸娘也總算不必瞪她了。
沈渺點頭如搗蒜,太好了,總算有人幫她取了好聽的名字。
到了辟雍書院門口,寫滿了人名的大榜竟早已貼出來了,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李叔拉著他,費了老大的勁才擠進去。
等謝祁回了家,便連忙趕到太婆院子里找貓,結果掀起那兩隻肥貓的貓尾巴一瞧,傻眼了,阿兄這兩隻貓,都掛著兩隻鼓鼓的毛蛋——怎麼會全是公貓!
古大郎大驚失色,忍著笑從竹涼椅上坐起來:「不成不成,那我不做了。」
因此見它興沖沖又叼了東西回來,便以為它又去偷鞋了,讓沈渺這頭皮都發麻了,於是趕緊跑過去揪著狗耳朵就訓:「教了多少遍了,不許亂叼東西!總不聽話,回頭讓雷霆揍你你就知道疼了!之前那些鞋子你到底打哪兒來的啊?你這嘴裏又是什麼東西,還不快給人家送回去……」
這心便咯噔了一下。
沈濟好奇地探頭一看。
這孩子近些日子很有些反常,正好去瞧瞧究竟是怎麼回事。
有餘乖巧地去洗碗了,沈渺拿著長竹竿把院子里的燈籠勾下來,點上了再掛回去。燈亮了,院子里灑了滿地的月光也被燈籠照成了暖色,似乎泛著盈盈的水光。
沈濟趕忙認真地重新再掃了一遍榜,從頭到尾,的確沒找到狗兒的名兒,於是只能很小聲地告訴了他。李挑子雖流露出一絲失望,但還是很快便笑了笑:「無妨,無妨,狗兒比你小一歲,明年還能考,再考一年就是了。」
濟哥兒跑得臉都白了,胸口起伏得好似拉風箱,沈渺趕忙把人拉進院子里來,忙著要進去給他倒水,嗔怪道:「起先與你說的那些話,你竟全都忘了不曾?跑回來作甚,是考中了要緊還是自個身子骨要緊?身子才是革……才是一生的本錢!」
夜市燈影搖曳,照得沈娘子蹙眉的樣子都如水波照清影,有種隔水看花之美。他看了眼便慌忙移開,下意識便開口道:「我家中有貓,或許能幫沈娘子養一段日子,斷了奶再送回來。」
「啊!啊!」這是有餘興奮的呼聲。
頓了頓,又高興地衝著他的屋子喊了聲:「濟哥兒,好樣的啊!」
湘姐兒連忙把人摁回去:「哎呦,您是熟客了,給您算便宜點兒!」
「這剛遇上,都還沒取名呢……」沈渺赧然,撓撓頭,指了指腳邊的狗:「我實在不會取名字,這狗養了那麼久,都還沒取名呢。」
謝祒離去后,謝祁又獨獨在夜色里站了許久。
海哥兒背書比他快,寫文章也比他有天分,連海哥兒都只考了七十名,那他呢?
沈渺正在灶房裡洗雞肉的血水,她也聽見了窗外飄進來的哭聲,她手下動作頓了頓,最終嘆了口氣,繼續抓洗大碗里雞肉。
隔日頂著一雙黑眼圈被親娘郗氏叫來,他困得腳步虛浮——這沈麒麟每隔一個半時辰便餓得喵喵直叫,他便每隔一兩個時辰便要起來餵奶,年紀輕輕便吃了撫育孩子的苦了。
沒有先生教導、沒有同窗激勵、沒有父親提點,他僅有九哥兒贈予的三本舊書,以及那每一個拚命苦讀刷題的孤獨夜晚。
他一進門,郗氏還在算賬,沒抬頭,撥著算盤便開口問道:
沈濟也說不好,李嬸娘是巷子里出了名的掐尖好強,什麼都要與人比較,於是搖搖頭:「總之別進去,否則李嬸娘見到我們一定會更生氣的。」
「這般好,那用皂洗罷。」
等待期間,她開始和麵餅。
「你這剃頭匠,這也掙錢,那也掙錢,一日能掙不少呢!」古大郎又被她笑得不行。
天幕低垂,還未黑透的、青黛色的天上釘了幾顆銀釘一般的星子,夏日溫熱的風徐徐越過院牆,吹動了土灶里的炭火,炭木燃燒嗶啵作響,火星子時隱時現,鍋里雞正沸,沈渺站起來一掀蓋子,香氣如大霧般涌了出來,在湘姐兒的「哇」聲中瀰漫四隅。
「昨日沒工夫,今兒我想起來了,你去與那沈娘子商議作坊的事兒,商議得如何了?」
地鍋雞的餅子也有講究。以前沈渺喜歡用玉米面摻白面來做玉米餅子,吃起來能帶著一股玉米的甜香,更好吃。但這時候沒有玉米,便用純麵粉來做,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