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渺搖搖頭,起身給這一群小孩兒舀湯時,忽然覺著自個好似個幼兒園園長——有餘雖然生得高大,卻與小孩兒也無異,她是永遠不會長大的孩子。
「不送官誰來養?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爹娘呢?」
後來湘姐兒覺著無趣,孩子便是這樣,興緻來得快去得也快,何況她的朋友遍布楊柳東巷,甚至還有其他巷子的,如香果兒,於是很快失去了興趣,便又領著有餘去尋旁人玩了,不再理會他。
她轉頭去看,屋子裡黑,外頭還是亮的,湘姐兒是與光明一塊兒湧進來的。湘姐兒見她看過來便歪著頭笑,還向她舉起來一把淡藍色的花:「阿姊你看,我採的花兒,這顏色真少見,是不是?」
「你怎麼隨身帶著它呀。」沈渺擼著貓,覺著謝祁身上突然長出一隻貓來,很是好笑。
頭重腳輕的,跟大頭娃娃沒倆樣。
終究還是心裏歉疚,於是,她還是再三囑咐了,若是有覺著不便的時候,便告知她。
說完,沈渺拍拍衣裙,起身要走了,身後忽然傳來窸窣聲,那沉默了那麼多天一句話也沒說的小孩兒頭一回開了口,他聲音不像其他孩子似的柔軟稚嫩,反倒有些粗啞:
他縮到牆角,風漸漸涼了,遏制不了地打了個哆嗦。
沈渺無奈,只好伸手去拽他,她本來還使了一點力氣的,但卻輕而易舉地把人扯起來了,像是扯了一張輕飄飄的風箏似的。
方才想必也是這樣睡的,只是她一時沒留意。
沈渺長嘆了口氣,拿手點了點湘姐兒的腦門:「你比追風還厲害了。」
「阿姊。」
「娘!顧嬸娘!有餘逮住個賊偷兒!」
湘姐兒和有餘一開始還時常隔著窗看他,對這麼個人很好奇。尤其是湘姐兒,她耐不住寂寞,總與他說話,但他都不應,也不看人。
謝祁手搭在腰腹,指腹隔著衣料輕輕地撫了撫麒麟的背,搖頭:「無妨,沈……咳。麒麟很乖,吃飽了從不亂叫,何況……馮先生忙著著書,近些時日並不大管我。」
「你比我矮,指定比我小,所以我也是阿姊,你也要叫我阿姊。」即便沒有得到陳汌的答案,湘姐兒還是自顧自得出了她的答案。
二人面含促狹地望著他。
之後她這腳便幾乎都沒著地過,尤其是追風,若非有狗繩牽絆,它恨不得飛起來,飛到天上去。
雖吃了餅,可他還是餓得兩眼昏花,渾身打晃,那細骨伶仃的手腕她握著心都顫,甭說上輩子了,她即便來到大宋也沒見過餓成這樣的孩子。
陳汌已埋頭吃飯,他是一隻手扒飯另一隻手圍成圈的護食姿勢吃飯的,吃飯時也絕不會說話的。
沈渺一開始便沒打算長久養著,畢竟不知道根底,顧嬸娘說得對,她在這世上能庇佑的人只有自家人,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她救了這小孩兒幾日,便是想讓他養養,緩緩勁,回頭還是要報官的。
她接過來給他套上了,手腳都太長了,袖口褲管卷了又卷,空蕩蕩的像是套了個麻袋。
夜市開了,沈家的湯餅鋪里客流來來往往,灶房裡的爊肉也已經鹵好了,洗小孩的臭味終究散去了,現在沈家又是炊煙裊裊,滿院子濃濃的滷肉香了。
他仰著臉看向沈渺,原本戒備而警惕的眼睛里湧上一點淚光,他茫然地無法回答沈渺,他不知道自己家究竟在哪兒,他只記得門前有條河,阿娘背著弟弟,會在河邊洗衣,院里的繩上掛著橫七豎八的布,染成不同的顏色,他便時常在這些布里穿梭著。
契書成了,謝家便要派人去幽州選址營建了,沈渺也要在近期交出方便麵的配方來。
如今不吃得飽一些,難不成去馮家餓肚子么?
還有他那身傷,外傷這幾日倒養得無礙了,就是那條腿不知還有沒有救……等她從馮家回來,先帶他去趙太丞家「體檢」一回吧。
「我有一個阿姊,還有個弟弟,今年去看花燈,我被個絡腮鬍子抱走了。他把我裝在麻袋裡,先坐船,之後又換了車,我趁他放我撒-尿時跑了兩次,他用鞭子抽我,之後又用棍子把我的腿打折。他一天只給我一個餅,怕我有力氣跑了。後來,他又把我賣給了另一個人,我便一直在麻袋裡,好多天了,終於到了一個亂糟糟的地方,麻袋不知被什麼勾破了,我就從車上摔下來了,滾在人堆里,買我的人要回頭抓我,我鑽進水渠里跑了。」
沈渺點點頭,牽著濟哥兒一邊跟謝祁道別一邊準備回城。她一會兒還要去買米糧,再給濟哥兒定兩床小一些的被褥,九哥兒說了書院里的學舍大小不一,大多是四至八人一間,人人都是單床,小而窄,家裡的藤席與被褥太大,最好按尺寸專門縫一床,捆起來一卷,綁在書箱上,方便搬洗晾曬。
家裡的狗愛撿東西還沒掰正呢,沈渺怎麼也想不到這壞習慣居然能有狗傳人的跡象。
有餘仍緊緊地抓著那孩子,像一隻是成功抓住耗子的貓咪,天真憨傻的臉上帶著求誇獎的傻笑。
想到馮家喜甜,馮家庖廚甭管做什麼都要加飴糖,連炒個菠薐菜都甜絲絲的,她便倒了胃口。
有餘手裡抓著個瘦得柴火棒一般的小孩兒,蓬頭垢臉,襤褸的衣裳貼在身上,渾身濕漉漉的。他一被人從黑暗中拽到青天白日之下,便以手腳蹬地,瘋狂掙扎和_圖_書,卻還是被有餘鐵鉗般的大手牢牢箍住。
顧嬸娘有些擔憂地看了眼沈渺,離開前還悄悄地將沈渺拉到一邊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必報官了,不若將其趕出去就是,免得招惹麻煩。這世上,只有自家事重要,咱們救不了天下的人。」
沈渺驚訝地轉過身來,他扶著牆站著,眼很亮,很大,聲音空空的,似乎一直在回憶:
但也總是把這孩子洗出了個人樣子,他泡在水裡時不時還會疼得抽動一下,更可憐了。
雖說鋪子開起來了,大姐兒的日子也好過了不少,但多一張嘴吃飯也是負擔么。
沈家的伙食和生活用度,早已漸漸變得寬裕了,吃肉不再是奢侈,也不會如從前一般,濟哥兒寫字都得在可循環利用的木板上寫了。
「狗兒說,是有餘在溝洫里抓到的。」
出了名的難吃。
陸陸續續的,沒一會兒便有數十人進來問了,顧嬸娘嘴都說幹了,還有個顯然是大戶人家家僕的,衣帽簇新,聽聞沈娘子兩日都不開門,那模樣險些哭出來,灰頭喪氣地回去了。
還是沒有得到回應。
「他沒抓到我。」
沈渺趕忙把這可怕的念頭甩出去,她看向這個叫陳汌的、瘦骨伶仃的小孩兒,鬆了口:「罷了,你留下吧,不缺你一口飯吃。」
而且聽他描述,聽著像是江南那邊的,臨水而建的房子,不像是汴京城周遭——今年看花燈時被拐,元宵至今已將近四個多月了,也就是說那人牙子領著他輾轉了快半年才走到汴京,這一路夠遠的了。
等人走了,沈渺便拉過湘姐兒仔細問了一遍,問完之後她又往那男孩那邊瞟了瞟,這小孩兒真是瘦得可憐,他已經吃完了雞蛋餅,扶著牆,打晃著站了起來,他的腿有一條腿甚至是折了的,看樣子已折了許久了,骨頭自個重新長了起來,卻因無人干預醫治長得歪了,成了個跛腳。
「瞧這樣子,只怕在溝洫里藏了好些天了,他怎麼會孤身在裡頭?」
沈渺看不下去了,伸手把他拽起來:「你家是哪個州哪個府的,記得嗎?」
她不知道家裡的事兒,還豪氣萬丈地在蘭心書局中大肆採購。
但其他地方便沒有這樣奢侈的布置,平日里用幾塊石頭堵上一半,雨天再搬開,便算用心了。楊柳東巷的排水洞也是如此,上回下雨時搬開的石頭正好好地擱在一邊,甚至都忘了堵回去。
這事兒回頭得跟那常來買泡麵的廂軍提一句,叫他們多搜一搜下水道,省得真出了事兒。
那東西從腰間咕涌咕涌,窸窸窣窣,很快便躥上了衣襟領口。原本平整的回字形對襟的領口突然鼓囊囊地冒了起來。
無人應答,這臟小孩由下而上地抬起眼,望了望乾淨、白皙還沐浴在光里的湘姐兒,眼睛因習慣了黑暗而被光刺出了淚,他又垂下了眼皮。
腌篤鮮是什麼?
結果這老腰啊,險些閃了。
湘姐兒這才坐下喝了一口湯,喝了便又滿足了起來,也不管什麼做不做阿姊的事了,那鮮味清冽地裹住了她的口腔,讓她沒空說話了,變得與陳汌一般埋頭苦吃,一口湯一口飯,吃完后又率先舉起空碗,搶著道:「我還要一碗湯!給我多多的肉!」
「苦也,罷了罷了,便拐個彎兒去東樓買兩隻醬肘子吃吧。」王娘子退而求其次,嘆道。
沈渺站著看了他幾眼,便轉身去開店了。
沈渺與濟哥兒回到內城,先在泰豐糧鋪逛了一圈,見糧鋪里糧價還是前幾日的價,她便連忙與掌柜的定了一百斤的麥粉,又定了些紅豆綠豆、稻米、小米之類的,一共買下來好幾百斤。
沈渺笑著應了,送走鄭內知后,她想了想,還是進了濟哥兒的屋子。
顧嬸娘是不大讚同大姐兒留下他的,不過大姐兒已主張留了,她也不好說什麼。
湘姐兒耳朵動了動,又執著地問道:「你幾歲?」
她今兒見謝祁餵羊乳,這才想起來,她分明可以去萬五娘或是其他貓狗鋪子里打聽看看有沒有能奶貓的母貓呀,那天真是急昏頭了,竟沒想到。
她拍拍手,回家拿了針線簸籮,悠悠然在沈家院子里縫補衣裳,又看湘姐兒捉弄陳汌,看濟哥兒給雷霆梳毛,看追風追著幾隻雞,趁人不注意,張開狗嘴便吞下那熱乎的……
她聳聳肩,接著說:「明兒我要出門,你若是不告訴我實話,我不知你的底細,不能這樣將留你在家裡。等晚食吃完,我便領你去街道司,把你交給廂軍,讓他們來幫你,你能聽懂嗎?」
這下鬧出的動靜太大了!湘姐兒和李狗兒唬了一跳,望過去一瞧,更是嚇得貼牆站了起來,兩人緊緊挨著,瞪圓了眼嚇得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夜裡,沈家一片寂靜,唯獨灶房裡還亮著光。
隔日卯時,沈渺便坐上謝家的車出門了,那時家裡的雞都還在垂頭睡覺。
她想著,又上前愛惜地摸了摸湘姐兒的腦袋,「晚上吃腌篤鮮配腊味飯,你先玩,阿姊去做飯。」
等湘姐兒叫尿憋醒了,揉著眼起來上茅廁時,便發現阿姊不見了。只有顧嬸娘圍著圍裙在院子里澆菜餵雞,見她迷迷瞪瞪地出來去茅房,回頭笑了笑:「你阿姊真勤快,走之前還給你們把肉饅頭都蒸好了,甚至還煮了一大鍋雞蛋湯,都溫在鍋里了。你還睡嗎?不和_圖_書睡了便起來吃去吧。」
顧嬸娘、李嬸娘、古大郎還有賣豆腐的劉嫂子等人圍了一圈。李嬸娘手裡抓了把瓜子正嗑呢,她眼尖,餘光瞥見她回來了,忙大聲地嚷道:「大姐兒你可回來了,你家湘姐兒給你撿了個臟猴子回來!」
日影也西斜了,沈渺與濟哥兒剛走到巷子口,便瞥見自家院門大敞,遠遠瞧著,裡頭似乎人影綽綽,她頓時心生疑惑,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家在哪裡?」
沈濟都懶得理她了,今兒和劉豆花便是為了一把野花吵起來的,倆人比誰採得多,劉豆花輸了不認,湘姐兒也不讓,於是又為點雞毛蒜皮鬧起來。
將他拉起來后,沈渺便把他身上髒得跟爛布條差不多的衣服全脫了,然後給他摁進木桶里,身上接觸到水的時候他突然劇烈地掙扎了好幾下,但最終因沒什麼力氣而停止了,沈渺拿了個沒用過的抹布給他洗了一遍,水瞬間髒得跟下水道撈出來似的,濃烈的臭味四散,臭得被濟哥兒拉走還探頭探腦的湘姐兒都捏住鼻子跑了。
各家有各家的緣法。
她手頓了頓,去取了剪刀來,抬手便將他打結得連成片的頭髮剪掉了,又把他的腦袋和臉也給洗了。洗出來之前,他是個髒兮兮的柴火棍,洗出來后,是個蒼白又布滿青紫的柴火棍,壓根看不出好不好看。
沈渺把水倒了,又去接了一桶回來接著洗,第二桶還是髒得看不出原色的黑水。
她吃驚地看著一隻毛茸茸、圓乎乎的貓頭忽然從他衣襟里掙了出來,張開嘴便仰頭喵喵個不停。
平日里不怎的留意,原來大姐兒生意這般好呢,那麼多熟客。顧嬸娘心想著,把地掃乾淨了,又把桌椅擦了,便將門板又合回去了。
***
湘姐兒茫然地看著她,小聲道:「阿姊,我是不是做錯事了?」
但有餘與旁人不同,她既沒有喊,也沒有跑,猛地便伸手往裡抓。
一鍋滷肉,不僅一夜售罄,連帶先前放在飲品櫃里沒什麼人點的小酒都賣了不少。果然想要售酒,必得上下酒菜!沈渺一邊為食客們切滷肉,一邊想,回頭再腌一些糖蒜、酸蘿蔔與醋花生來,用來配面也好。
此時車馬慢,書信慢,無疑是大海撈針。
「暫時委屈你幾日,等他緩過來,我們再看看是送他去官衙還是哪兒的。」沈渺點點頭,潑了水收拾完,她用厚實的大巾帕把他剪得快成寸頭的毛髮擦乾,之後便把人抱起來了,他應該年紀和湘姐兒差不多,或許也可能要小一點,但抱起來卻感覺比湘姐兒輕了一大半,最多也就二十多斤。
她可不想吃加了飴糖的涼拌菠薐菜!
腊味飯也很簡單,將臘肉切成薄片,下油鍋與蔥花一起煎出油香,再加上菜心翻炒,最後再加入蒸好的米飯翻炒均勻,腊味的油脂會滲透到米飯中,便能得到一份咸香濃郁的腊味飯了。
沈渺忽而生出這感覺來。
真正的腌篤鮮應當用春日的鮮筍來做,但如今這月份已經沒有鮮筍了。沈渺將筍乾泡開,便開始切五花肉和鹹肉,切成薄片備用,之後等灶上水開,先下鹹肉,大火煮沸,直到湯漸呈乳白,繼而投入泡開的筍乾與五花肉,改以文火慢燉,筍吸肉香,肉浸筍鮮,湯白而濃郁,便能出鍋了。
「買買!」
「周掌柜這兒還有搭售雨具,蓑衣斗笠與木屐也要備上……」
那孩子天黑了也不動彈的,於是這屋子裡便沒有點燈,昏暗不明的光線在裡頭沉浮,那小孩兒還是蹲在最黑暗的牆角,睜著兩隻大眼睛,無聲無息的。
理好了這件事,鄭內知又拱手道:「明兒一早,周大會來接沈娘子去馮府。」
謝祁將它照顧得很好,抱出來渾身都是有點膻的羊奶味,毛乾爽蓬鬆,叫聲也洪亮多了。
路過肉鋪子見腌的鹹肉還不錯,肉色粉|嫩,於是買了一些。之後還遇上賣筍乾的小販,便也買了點兒,這樣一路走一路買,沈渺與濟哥兒說著話,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還東逛西看,十分慢悠悠地逛著。
但很快他又有點惆悵:再過兩日他要開學了,從此便不能常常在家裡吃飯了。
若是旁人說這話,沈渺恐怕還要思考是不是真的需要,但謝祁這樣常年穩居頭名的學霸介紹的書目,那她便只有一個斬釘截鐵的字:「買!」
她把倆狗解開繩子,散在院子里,禁不住又瞄了眼那影子似的陳汌,那麼小一孩子陰沉沉的,真不討喜。也就大姐兒心善,否則給他幾頓飯吃,就此趕出去了,也沒人說什麼。
謝祁無奈又寵溺地點了點貓頭:「我餵了它一夜,它便認了我了,硯書也好秋毫也好,他們倆喂它,它竟不吃,還總扯著嗓子叫,但我來了,它便又安靜了,除非餓了才叫……如今只怕是又餓了。」
沈渺留意到了他的手,抬起視線時,他正低垂眼眸,長睫覆下來,令人瞧了心裏莫名也泛起一陣水波般的溫柔。
他們會和這個小孩兒一樣流落街頭或是被人拐賣嗎?轉手幾次,連家都不再記得……若是這樣,會有人伸出援手嗎?
他把她往回拽了兩下,沒拽動,於是他一跺腳,竟把湘姐兒和有餘撇下,自個爬出溝渠,撒丫子出去叫人了。
謝祁今兒穿的衣裳寬大,革帶勒在腰間,衣裳鬆鬆系在裡頭,他的腹部至腰帶中間hetubook.com.com
,便窩成了個天然的貓窩。沈渺拿眼一瞟,小小的貓把他的衣裳盤出了個不大明顯的弧度。
給他們挨個分了飯和湯,有餘的飯碗是最大號的,因她頓頓至少要吃四碗飯,沈渺乾脆給她拿了個湯盆當飯碗,省得一直添飯了,她自己也能少洗幾個碗。
奶貓吃飽,連肚子也會顯而易見地鼓起來,嘴套上一圈都是奶漬,謝祁還掏出自個隨身的手帕,輕輕替它擦嘴。
第三桶,水的顏色淺了,沈渺終於知道他為什麼掙扎了,他渾身上下都是青紫、鞭痕以及大大小小還未愈合的血口子,有的可能是在溝洫里蹭的,有的卻明顯是叫人打的。
那孩子一動不動,起先還瞥了沈渺一眼,後來連眼都垂下去了,更別提說話了。
還有不少熟客見今日鋪子都沒開門,探頭上前來問呢,顧嬸娘便笑著一一替沈渺解釋:「沈娘子手藝好,叫人請上門做席去了,這兩日都歇了,你們後日再來吧。」
他不僅衣不蔽體,一條瘦得皮包骨的腿還有些不自然地彎曲著。臉瘦脫了相,麵皮貼于頰骨,深深凹了進去,還渾身都是污泥。湘姐兒壯起膽子去看他,卻只看清一雙大得令人心驚的眼,眼裡透出的光,冷而凶。像徹骨的雪。
在爭論聲中沉默地站了會兒,沈渺終於動了,轉過身來,先笑著對顧嬸娘道:「麻煩嬸娘這一晌午幫我看著湘姐兒他們了,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事,但遇上了也沒法子。」之後又轉向其他人,「各位先回去吧,一會兒我先好好問問,弄明白來龍去脈再說。」
鄰里們議論紛紛,兩邊爭論不休,聽得沈渺腦殼也疼了起來。她看向湘姐兒,她蹲在人家面前,捧著下巴,看他拚命地將涼得蒙了一層油的雞蛋餅往肚子里咽,眼裡滿是可憐。
家僕抽了抽嘴角:「娘子,這一大早吃醬肘子會不會太……」油膩了些?
沈渺吃飯時把飯給他端進屋,他便狼吞虎咽恨不得骨頭都要嚼碎了吞下去。但一句話都沒吭過,若不是沈渺給他上藥,剔膿包時他沒忍住叫了一句,她還以為這也是個啞巴呢。
把人塞進濟哥兒的被窩裡,沈渺也沒說其他,下意識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起燒,說明身體底子還是好的,便輕聲地說:「你先歇會兒吧,安心睡一覺。」
他說完了,眼皮聳了下去,膝蓋往地上一跪,很低很低地哀求:
這下眾人便讓開一條路來,沈渺定睛一看,果然也將下巴驚掉了:院子里竟多了個瘦骨嶙峋的小孩兒!那孩子身上髒得往地上滴污水,手裡卻捏著家裡早上剩的兩張雞蛋餅,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他的頭髮蓬亂已經結成了塊,身上隔著老遠都能聞見一股烏糟臭味。
王大娘子垮了臉,手裡的團扇煩躁地扇了扇風,抱怨個不停:「早也不停晚也不停,咋就今兒個歇業了呢!哎呀,撈不著那小籠饅頭,我這一整天都不帶舒坦的呀!」
沈渺走到床邊坐下,又問了一遍:「你叫什麼名字?你家在哪兒?你爹娘呢?」
沈渺饒有興趣地看著謝祁喂貓——他掌心寬大,單手將貓抓住,另一隻手握著小勺,就這般極耐心地一勺一勺喂。麒麟一邊伸出粉色的舌頭舔,一邊又急得喵喵叫,兩隻小小的耳朵還吃得一抖一抖的。
尚岸倒未曾說什麼,寧奕則開始擠眉弄眼,挑動著眉毛,嘿笑著打趣道:「謝九啊謝九,方才你與沈娘子挨著看那狸奴的樣子,真該繪成一幅畫,題跋便為『一家三口團圓景』,你覺著如何?」
但是謝祁都溫言拒絕了,還將沈渺姐弟二人一路送到街口。而他直到她們已然推車走遠,他才想起來自個也是來買東西的,方才竟全然拋諸腦後,什麼也不記得了。
旁的女娘喜愛琴棋詩書,唯獨王大娘子喜愛各色美食,旁的女娘在宴席上爭奇鬥豔、出口成章,她一言不發,吃個精光。
「混賬,莫要敗壞人家女子的名聲!」
如今不算手頭上用於店鋪運轉的資金、日常開銷的銀錢,她已攢了上百兩的積蓄了。
***
小爪子翻過來一瞧,四爪皆粉。
她開店這麼久以來,又悄然去錢莊兌了五十兩銀子,與先前攢的那些一起,深深地藏在了菜窖里。
顧嬸娘抹了一把汗,狠狠錘了錘自己的腰,心想,今兒也不知是她遛狗,還是狗遛她,怨不得昨日大姐兒特意交代了說,遛狗可得小心,它倆力氣大。她原來還沒在意,狗力氣能有多大?平時見大姐兒遛它們,似乎也輕輕鬆鬆吶?
等顧嬸娘髮髻鬆了、氣喘吁吁地回到沈家小院,濟哥兒與陳汌也起來了,濟哥兒洗漱好,一手拿肉饅頭一手拿書,正站在廊下背呢。
腦袋裡一時便冒出來許多問題,沈渺吸了口氣,也不多糾結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問題在那兒一個個解決就是了,煩惱也無用。
陳汌抬眼看她,半晌,伸出雙手接過了這飯碗,垂頭答了一聲:「……阿姊。」
沈渺已盲目信任,只會點頭:「買買買!」
沈渺想著這些,進了灶房,從灶上的水灶里舀出幾勺熱水,又兌了點涼水,裝進桶里,便提到院子里來。那小孩兒還縮在菜地旁,沈渺走了過去:「你叫什麼名字?」
「別絮叨咧,麻溜兒地走啊!」王娘子愈發煩躁起來,家鄉話又冒出www.hetubook.com.com
來了。
「筆墨紙張便不多說了,方才寧大擇選的也能用。但還需備上為紙張疊格用的界尺以及裁紙的書刀。不知濟哥兒可有印章?若是沒有,日後得空沈娘子可帶他去刻一套章,石頭也不必名貴,一般只需閑章角章與名章三方即可。因官家喜好書畫與古籍,書院里便也開設了丹青課,七日上一次,有了印章,日後方便些。」
他每日、每一餐都牢牢地佔據在阿姊左手邊的位置,誰來也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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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比有餘還像個啞巴。
這下水道里撿來的小孩兒便這般在沈渺家住了四五日,那股將死的氣色在沈渺一日三餐熱飯熱湯里漸漸消散,等他走路終於不打晃,這一日,謝家的鄭內知又來了。
此時他兩手空空,白逛了一下午,什麼都未買。
她將車帘子狠狠一摔,在車裡嘆息道。
「讓他睡我屋吧。」
謝祁耳廓發燙,隨手抓一本書,便擲了過去。
細細的莖,被湘姐兒攥得都打蔫了,但和著閃閃發亮的夕陽,卻顯得生機勃勃。
至於這餐桌上的位置……
湘姐兒聽名字就開始饞了,又是她沒吃過的!
「好好好,我記下了。」
「我叫陳汌。我家住在汌河邊的第三座屋子裡,我家裡是染布的,家裡掛著很多布。」
於是院子里的小方桌上又平添了一個人。
「我瞧著不大像,他只一人,年歲那麼小,怎麼可能從秦州走到汴京?你看他瘦得,這身上肋骨都能一根根瞧得見,也幸虧如今天暖了,否則凍也凍死了,也挨不到今日。我看啊,還是別報官了,最近廂軍巡得緊,若是叫他們認作私闖入城的流民押進大牢里,他這副身板餓兩日只怕也死了。」
有餘自小便干粗活兒,手勁極大,又因心智蔽塞,反應便總能出人意料。旁人若是見到幽壑暗渠中有雙閃爍發亮的眼睛,定然會悚然生懼,甚至會撒腿就跑。
那時夜色又黑,她其實沒怎麼看清它的模樣,今兒一看,才發現這貓生得格外好看,還是長毛的,左臉是橘色右臉是黑色,中間正開臉,頭頂又還帶有一戳黃,身上也是黃多黑少,腹部則是全白的,除了後腿上帶些花斑,兩隻前腿也是雪白。
那小孩兒幾乎一躺下,便好似陷進了木棉堆里,沒一會兒竟真的睡著了。
那個大姐兒收留下來的陳汌縮在院子的角落裡,湘姐兒溜過去與他說話,順便給他遞了倆肉饅頭。
她一把薅住了頭髮似的東西,猛地一使勁,竟將裡頭不知是人是獸的生拖硬拽了出來。
推車只能裝一小部分,太重了車都推不動,幸好她與泰豐的掌柜的也熟識得很了,他便說明兒多叫幾個夥計一齊替她送了。
何況它一兩個時辰便要吃一回,還是帶著方便。
楊柳東巷的巷子口不遠處,停了輛裝飾得十分華麗的犢車,那方才快哭出來的家僕拖著步子走到車前,沮喪地回稟道:「大娘子,這沈記湯餅鋪今兒歇業了,說是店家不在,出門去了。」
太輕了,輕得沈渺都怕他夜裡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有餘回家了,湘姐兒和濟哥兒都睡了,那個撿來的陳汌也在濟哥兒屋子裡搭了個地鋪,應當也睡熟了吧?沈渺一人坐在小凳子上,正把最後一個包子收口。她已和顧嬸娘說好了,明日請來家裡幫著看一日孩子,這是她留給他們的口糧,臨走前她把包子蒸上,他們便能吃了。
「嗯?」
沈濟瞟了眼不言聲的阿姊,又轉過目光看向湘姐兒,再看向自顧自忙著挑水的有餘——她可不管旁的事,她的腦袋裡只記得到了這個時辰便要挑水。
排水渠與地下溝洫相連,一條條通向外城的護城河,裡頭深邃曲折,因生過逃犯躲在溝洫中的事兒,御街兩邊的溝渠洞口是裝有鐵柵欄的,裡頭還有一排排倒鉤,便是防著有人從這溝渠里一路爬進大內去。若真有人敢匍匐而過,只怕會被鉤得穿腸破肚。
濟哥兒沒在屋子裡,他出去救妹妹了——湘姐兒不知為何又跟劉豆花吵起來了。
他是來送有關幽州湯餅作坊的契書的,沈渺接過來認認真真地看了好幾遍,確認了每一行字里都沒有坑,且是照著先前商議的條例擬的,這才爽快地簽字畫押。
溝渠里沒有蔭蔽,風拂影動,送來被屋檐分割的陽光,湘姐兒身上披著跳躍細碎的光影,兩隻手交疊著放在膝蓋上,低下頭來,皺起小眉頭,軟乎乎地問:「你是誰?做什麼藏在這裏?」
湘姐兒與李狗兒驚駭下慢慢平復,慢慢地挪了過來。這小孩兒太瘦了,有餘一隻手便能將他摁住。他不甘而倔強地趴在地上,已經掙扎不動了,卻還是喘著粗氣,皸裂的手緊緊地扎進泥土裡,即便力竭,也仍然不肯再被有餘拖動一步。
趕忙加緊上前,果然一走近便發現家裡圍滿了鄰里街坊,都正在大聲爭論什麼。
「有…有餘,你抓了個什…什麼吶?」
沉思片刻。
把飯碗遞到陳汌面前時,沈渺多說了一句:「以後你也叫我阿姊吧。我沒法子替你去尋家人,所以只能照顧你幾年衣食,等你長大了,你自個有了能力,再去尋家人吧。」
那人動彈不了,於是湘姐兒後來又忍不住好奇,復蹲下來,睜大兩隻眼去看地上的人。
很快櫃檯上便堆滿了書籍與各類雜物,周掌柜樂得見牙不見眼,還
和*圖*書主動送了沈渺一大塊粗麻包袱皮,笑眯眯地幫她將東西都給她包好了擱在車上,還道:「若是有缺漏也無妨,從書院過來添置極便利,你瞧瞧,從我這兒,踮著腳都能望見那頭書院的側門,沿著這條道,走幾步路的功夫便到了。」
「可是混進來的流民?這人來歷不明,還是派人速去報官吧?」
湘姐兒才想起來,阿姊今兒要去做席面,馮家不是相熟的人家,不能帶他們。
之後這幾日,那孩子是吃了睡睡了吃,縮在濟哥兒的屋子裡不動彈,或許也是沒力氣動彈,有時候沒點燈都找不到他在哪兒。
這麼點大的貓,吃飽了便犯困,在謝祁身上蹣跚趔趄地爬了幾步,又自發咕涌咕涌鑽進他衣裳里。
若不是床底下塞了兩隻大箱子,他估計會藏到床底下去。旁的孩子都怕黑,他卻覺得黑暗裡更安全。
沈渺很快做好,端出來時,發現湘姐兒竟和那叫陳汌的小孩兒說起話來了,雖然湘姐兒說十句人家才回一句,而且通常只有「嗯」、「是」、「不是」這幾個字,但因有了回應,湘姐兒越發起勁了,後來乾脆強拉著他出來吃飯。
沈渺點點頭:「我知曉輕重,嬸娘別擔心。」
他年紀不大,能記得這些都已不錯了。
不過回頭還是要去問問訟師,先查查律法,這被拐賣的孩子又被牙人賣了,那他如今算是個什麼戶?牙人或是買人者手裡一定還有身契那還作數嗎?
今兒陪謝祁出門的是秋毫,他見狀十分熟練地從背後的書箱里翻找出羊乳糕來,切下一小塊,便找周掌柜借溫水化開,之後又掏出個小銀匙,準備好后,便將小碗與銀匙都遞給了謝祁。
但今兒不同,她今兒要去赴馮家的宴!
他瞥了眼阿姊,愈發正襟危坐。
謝祁在蘭心書局的書架中流連,順手取下一本書,對沈渺道:「曹魏時期有個玄學家叫何晏,他批註的《論語集注》最好,買了《論語》一定要再買一本他的集注,他在集注中彙集了漢魏無數大家對論語的註釋與解讀,讀了以後,學起來事半功倍。」
沈渺把他摁在床榻上坐著,揉了揉他的膝蓋。
若是湘姐兒沒給他這兩張餅,他可能真的快死了。
「麒麟?」沈渺伸手將它抱出來,兩隻手舉著,便與小奶貓濕漉漉的雙眼對視上了。
謝祁亦步亦趨送到門外,沈渺正要與他說不必相送了,視線一頓,忽然發現謝祁衣裳裡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
沈渺就這樣站了好久,心裏天人交戰,直到湘姐兒蹦蹦跳跳地回來,手裡抓著一把不知哪兒薅來的野花,這小饞貓探頭進來問:「阿姊,今兒吃什麼呢?」
沈渺忍俊不禁,她都不明白湘姐兒為何總看重要當阿姊這件事,逮著一個人便要比比歲數。
那一刻她居然在想,若是她沒有來到這裏,湘姐兒和濟哥兒會變得如何呢?
她的瞌睡蟲便也因此飛了,她噘了噘嘴,捏住鼻子進了茅廁。
「我想回家,別送我去,他們會把我送回牙行的,我不想被抓回去,求求你。」
於是忙折返回到書局,一進門便又對上尚岸與寧奕灼灼的雙眼。
湘姐兒被他瞪了眼有些害怕,站起來往後縮了縮,李狗兒反倒已經「刷」地藏在她身後去了,探出了一個瑟瑟發抖的腦袋。
今兒不開門,有餘便也放了假,沒來。
「沒有,阿姊是怕你遇見壞人。」其實整件事聽下來,沈渺覺著最為心驚膽戰的不是湘姐兒好端端把一個不知底細的小孩領到家裡來了,而是溝洫里藏了個人,看他樣子應該還藏了好幾日了,他們巷子里誰也不知曉,若是藏的不是個孩子,而是兇殘的歹徒呢?湘姐兒和有餘焉還有命回來?
她把門板卸下來一半,讓鋪子里能透透氣、見見光,又拿了笤帚幫沈渺把鋪子的地給掃了。
顧嬸娘又幫著溜了一圈狗,結果剛套上狗繩,就被倆狗拽得飛了出去,在門口劃出了一道殘影。
馮家的宴,也是汴京城裡出了名的。
「辛苦你了,沒成想是你親自照料麒麟……」沈渺一時有些愧疚,她知道照顧奶貓的辛苦,「它這樣黏著你,你豈不是要一併帶去書院?會不會耽擱你讀書?要不還是我帶回家去吧?」
沈渺疼小孩兒,湘姐兒和濟哥兒的床榻她都是最底下墊一層草席,上頭兩層褥子,如今天熱了,褥子上頭還加鋪了一層藤席,睡進去,又軟和又清涼,還不硌人。
「《孟子》也是如此。東漢趙岐有一本《孟子章句》,是存世最早的注本,他在書中極為注重字詞訓詁和文意疏通,學《孟子》必讀此書才能融會貫通。」
湘姐兒眯起眼,語氣興奮:「你跟我回家,我給你餅吃,再給你剃頭!」
湘姐兒喜新厭舊,今兒又要挨著這陳汌一塊兒坐了,兩人擠在一邊。
「好了,趕緊吃飯吧。」
看幾個孩子都吃上了,她便去前頭鋪子了。
李狗兒真是比湘姐兒還膽小,躲在湘姐兒身後好半天,才小聲嘟囔著:「湘姐兒,他生得好怕人,別過去了。」
夜裡它被追風叼回來的時候,它被追風的口水含得濕漉漉的,毛一綹一綹的,亂七八糟像拖布墩子成精了,實在沒眼看。
沈渺剛想叫濟哥兒,卻發現濟哥兒已經將他最小的一套衣裳找出來了,正站在她身後:「阿姊,便讓他穿我的,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