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湘姐兒玩得極為盡興,在她嘴裏,謝家的園子又好吃又好看又好玩,當沈渺在傻傻吹風時,她不僅看完了戲,還遇上了硯書,兩個「吃友」好久不見,說了好一會子的話,硯書又送了一包枇杷果脯給她,說是上回隨太夫人去鄉下,摘的野枇杷,回來吃不完怕壞了,便漬成了蜜餞。
她一直想去看看那山外山,究竟是何模樣。
她想起先前自己竟為了人中渣滓神魂顛倒,更覺噁心。
崔宛娘看見郗氏面露疑惑,眼底不由沁出更深重地悲戚來,她慘笑道:「原來九哥兒竟真的連姨母都不曾透露過。他才是真正的君子,是我瞎了眼了……」
小舟上竟有人,似乎喝了酒,舟內飄著一股淡淡的梅子酒香。
人家說得含糊不清,估計是有關隱私,但謝家大娘子的為人沈渺是信任的,於是便不多問了,點頭道:「既然如此,這事兒便託付給大娘子了。」
在舟上吹吹風、吃吃點心、喝喝茶,沈渺還聽見遠處有絲竹之聲,像鳥兒的羽翅輕輕點在水面上一般,和著風送來,叫人愜意得很。
她被關在祠堂里,眼睜睜看著自個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來,才知道自己釀成大禍了。她想逃,終究還是逃不掉。若非九哥兒搭救,她恐怕也已被爹爹打死了。
謝祁搖搖頭,總算轉開眼去,風一陣陣盪過來,吹拂起兩人的衣袂與發。
沈渺依言坐下來了,湘姐兒緊緊挨著她的腿坐,手裡拉著她裙上垂落的飄帶,平日里在巷子里當山大王的她出了門,乖巧得一聲不吭。
郗氏詫異不已,下意識便伸手去攙扶,但崔宛娘風燭般虛弱的身子,卻跪著不願起來。她抬起那幽幽的、像是快要燃燼的雙眼:「姨母,我知曉我沒臉,可我真是沒活路了,過了今日,阿娘與爹爹便要將我押往樓台觀,再也不許我出來了。」
她的初衷是希望能讓他們過得好些,不全是為了謀利。
不過。
崔家大娘子也下定了決心,黯然道:「如此也好,宛娘如今這樣日後也不可能再嫁了,道觀里清苦又憋悶與坐牢無異,她一向想去瞧瞧外頭的世道,也算如願了。」
她不理會人,沈渺便也沒說話。剛上船時,沈渺還因瞥見她生得像謝家大娘子,以為她才是謝家的姑娘呢,沒想到是表姑娘。
後來,他自然是被崔家想法子請君入甕后弄死了。
「九哥兒怎麼在這裏躲著?」沈渺懊惱岸邊的僕役也不提醒她一聲,否則她便不會像個秤砣似的「噗通」一聲跳下來了,還震得舟船搖蕩。
說不上什麼緣由,哪怕僅僅因同一縷清風,曾一起拂過他與她的衣衫。
沈渺被他看得愈發不好意思起來,用手背摸了摸微熱的臉頰,局促地抻了抻裙擺,小聲道:「九哥兒你笑什麼呢?我臉上可是有東西?」
說到最後「興家之婦」,語氣似乎還有深意。
郗氏笑道:「她那是心郁自苦導致的,如今有了盼頭,再養養便好了。」
她還仔細畫了收入預測柱狀圖!
看來此時莊園經濟的根基並未完全被落榜生摧毀啊。沈渺尷尬地想。不過也是,真實的歷史中,門閥士族最後的喪鐘,其實敲響在靖康之變。
沈渺卻沒心情聽才子佳人分分合合的故事,正為自個中道崩阻的投資心裏發愁。
於是托馮七娘幫忙照料一下湘姐兒,她正看十一娘看戲看得津津有味。沈渺便趁機告罪離席,隨喜媽媽匆匆下了戲台,乘舟渡湖,上岸后又直往另一處偏廳去。
舟上不算窄,竹篷綳成了個高高的拱形,五人中間擺了張小几,上頭的漆木攢盒裡正好放著她先前教會方廚子的蛋黃酥與曲奇餅乾。
郗氏沉吟片刻:「我倒還有個去處。」
尤其馮七娘很愛與她談話,倒叫沈渺有些驚訝,她本來以為自己這樣的升斗小民,進了這樣的地方,與這些高門貴女會說不到一塊兒去,沒想到馮七娘先誇她的湯餅好吃,又說起她爹馮博士吃了她的烤魚念念不忘,每日都譴僕從前去買,後來……
可沒想到她竟然這樣傻。
崔家大娘子點點頭,眼底又生淚意,低頭拭去:「宛娘琴棋書畫、騎馬射箭無一不精,算賬理事也自小便跟著我日日磨出來的,若非碰上那天殺的賊潑皮,她做什麼事https://m.hetubook•com.com兒都做得好,原先她爹爹還誇她是姊妹里最精明強幹的……」
一是提前支取湯餅作坊的紅利,按年扣除,直到還清為止。
這時,那小圓臉小娘子才好似回過神來,也忙跟著與沈渺見禮。幾人於是互通姓名,沈渺才知道原來這兩位都算是熟人了,瓜子臉小娘子是馮家七娘,這小圓臉竟是九哥兒的嫡親妹妹,謝十一娘。
沈渺想了想,覺著也好。在古代用人是越親近越好,宗族之間互幫互助,眾人拾柴火焰高,她對郗氏的選擇也不奇怪。只是有些驚訝她竟然超脫於時代的目光,選了個女子,而不是選家族中的男人去辦這件事。
誰知這時,又有人來了。喜媽媽打起帘子,一道幽魂一般的身影邁了進來,往前走了兩步,便伏拜在了郗氏的腿前,哽咽道:「宛娘斗膽,懇求姨母救我性命。」
她抬眼望向崔宛娘,問道:「我記得宛娘六歲便開始跟著學打理家事了?」
「謝家大娘子,這冊子可以留在這兒,您可以再好好考慮。」沈渺微微笑著,「您放心,無論您怎樣回答我,在我心中,大娘子一直是我崇敬之人,更是我的貴人,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二是以股權分配方式投資,謝家大娘子這一千貫算是投資她的鋪子的。能獲得她營收的二成利潤,她日後也會因此定期向她提供賬目,確保她的一千貫不會虧損。
隨後心一橫,便將曾犯下的錯事盡數袒露。原來她愛上了住在家中,教弟弟學琴的落魄琴師,她信了他,不惜拋卻一切與他私奔,誰知他卻只是為了訛詐崔家銀錢償還債務,那人獅子大開口,一開口便要能兌萬兩銀子的交子,否則便要將這事兒抖摟出去。
「與其關在道觀中鬱郁終老,不如用後半輩子再做下些事業來。」郗氏轉眼看向激動得臉都通紅的崔宛娘,「只是你得向姨母發誓,要時時刻刻清醒,要永遠以作坊的利益為重,不能受人蠱惑便失了頭腦。」
瓜子臉的,還有那小圓臉的,好似都在鋪子里見過。沈渺雖然不記得名字,但她確信,她們一定是來光顧過——小圓臉的手裡,還捏著她定製的「人魚棉花娃娃」,她甚至還給這小娃娃換了件宋制小衣衫,袖口領口都綴著米珠,好精細的活計啊。
很久之前,他便覺著沈娘子好似風中亭亭的一枝荷,如今……她穿上這衣裳,果然與他想象中一樣美好,令人望之,唯盼此刻時光凝駐,世間諸般綺麗,盡匯于其一身矣。
但沈渺已高興得顧不上其他了,她起身道謝,深深地福了下去:
沈渺臉瞬時便有些發紅,但心中那盪起的漣漪很快便被她無情地壓下去,在如今的她心裏愛情不如麵包重要。她掏出在包里放了許久的手繪版企劃書,舔了舔唇:「其實,今日我也有事想與大娘子相商。」
要風險共擔,那鋪子還是沈渺的。
沈渺大喜,她也有事啊!
郗氏與崔宛娘的母親是一母同胞,自小一起長大的姊妹。姊妹兩個性子一靜一動,崔家大娘子生性溫柔嫻靜。當年知道最親愛的阿姊要嫁人了,郗氏可不慣著,崔家人來一趟她打一趟,還在夜裡緊緊摟著阿姊睡,死活不讓她嫁走。
今日難不成白來一回了?這念頭剛冒出來,沒成想下一刻,喜媽媽便如天神般出現在她面前了,竟低聲對她道:「大娘子說趁看戲時得空,想見沈娘子一面,有事相商。」
她以前喜愛崔宛娘,未曾沒有覺著阿姊這孩子有些像自己的緣故。
他也很歡喜。
爹爹性子剛烈,眼裡揉不得沙子,見了她便厭惡,早想將她送走了。是阿娘跪下懇求爹爹,才求得讓她在家坐小月子,至少養得能起身了,再送去道觀里了此殘生。
沈渺不知謝十一娘在想什麼,微風拂面,她很快享受了起來。
喜媽媽引沈渺進了門,郗氏笑道:「我冒昧相邀,該耽擱沈娘子聽戲了。」隨後目光在沈渺身上微微一頓,卻沒有多說什麼,笑容依舊。
「阿姊別哭了,我知曉你的心,這件事我不怪你與宛娘。以前九哥兒命數不好時常出事,你們也沒嫌他霉運纏身。宛娘的事我也知曉了。若是姐夫定要讓她遠走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如讓她回幽州外祖家吧。」郗氏又命喜媽媽將崔宛娘扶到綉墩上坐著。
「喝多了,躲在這裏醒醒酒。」謝祁眉眼笑意不褪,仍舊這般含笑望著她。
郗氏聽得都有些驚訝,目光從冊子上移開,望向沈渺,她發現她神色雖有些緊張,但還是言辭有條,思理明晰,又論之有序,非常堅定地說完了自己所需的事項。
那她今日豈不是見不到謝家大娘子了?沈渺忍不住將手放在隨身背著的斜跨小包上,裏面還放著她準備的標題為「舌尖上的汴京」融資企劃書來著……
那便不奇怪了。
她與他傻傻地,什麼話也沒有說,在那舟上同坐,吹了好久的風,又看了好久的水。
崔宛娘垂下頭去。
「我知道大娘子並不缺這些蠅頭小利,如此輕易地答應我的懇求,多半是對小輩的愛護,我不知要如何言謝,此情我必銘記心中,日後大娘子有所囑託,絕不敢多言推諉。」
他一路與沈渺搭話,走到半截,濟哥兒便單獨得跟另一個門子去會前頭男客的宴席,閆七道:「九哥兒書院里的同窗都在一處,沈娘子不必擔憂。」
郗氏蹙起眉頭,樓台觀是一所女道觀,但遠在永興軍路,離汴京好幾百里,好生生將病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女兒送到那裡去作甚?
丟臉。真丟臉啊。
沈渺說完后,又將她手寫的企劃案翻到了最後,她其實還做了個財務規劃,按照短中期和三種不同方案,分別闡述謝家大娘子投資她之後可能獲得多少回報。
謝十一娘還是最喜歡紅豆沙的,豆沙的綿軟香甜中和了鹹蛋黃的鹹味,又有一股濃濃的紅豆香,她吃多少個都不會膩。
沈渺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頓飯,湘姐兒倒是吃得很開心,兩隻腮幫子鼓鼓的,還記得給沈渺夾菜,很小聲與她說:「阿姊,快吃,牛肉哎!」
崔宛娘坐在登上,薄得好似一片紙,聞言微微一抖。
那琴師曾對她說江南水鄉柔美、嶺南風光奇崛,關中多奇俠,西北盡蒼莽……大好山河美不勝收,她真信了他的誓言,以為他會帶著她遊歷山河,永世不棄。
謝十一娘糾結到一半,瞥見湘姐兒那滿足無比的吃相,忍不住也伸手拿了個來吃。今日方廚子做來的蛋黃酥口味有三四種,一種是紅豆沙的,另一種是蓮蓉的,蓮蓉是採摘了莊子上最鮮嫩的蓮子製成,去芯、蒸煮、研磨后,再加入糖、油等熬制而成,吃起來細膩、還帶有蓮子的清香。
沈渺牽著湘姐兒和濟哥兒下車來,步入謝家在汴京城郊外鄉野間的莊子,不知為何還是如一個歷史旁觀者一般,冒出了這樣的想法:與他們家魏晉時期的先祖相比,這莊子或許只能稱作一間修建在大片農田桑園之上的……帶院落的大型四合院了。
另外還有抹茶味的、肉鬆芋泥味,聽聞這些都是沈娘子教的。
崔家大娘子也想過這一節,但是……她嘆了口氣:「我原也想過,只是郎君生怕這事兒漏出風去,若是叫幾個舅甥知曉了,崔家更是沒臉了。因此只想著將她打發到沒有親眷的地方去,省得礙了崔家女孩兒的名聲。」
崔家在陳州名望甚重,怎會沒法子拿捏個落魄無賴?假意答應了他,誘他上門,便隨意捏造個偷盜的名目,在窩窩頭裡包塊熱炭,直逼他吞下去,活活燙壞他的喉頭,再送到官衙,塞給胥吏十兩銀,重重打幾十板子下去便成一攤爛泥了。
是她的錯,她沒多多關切思量女兒的心思,也是她沒用,總無法左右郎君的想法……崔家大娘子淚如泉湧,擦了又擦,在郗氏安慰下才緩了過來。
十一娘還幫著圓場:「我崔家阿姊身子不好,沈娘子別見怪。」
可那與慢慢地讓她死了,又有何區別?
這次湯餅作坊的商號她十分看重,她想試一試這樣的法子能否真的庇護謝家積蓄下來的這些財帛家產,若是真有效,謝家名下其他行當也該如此慢慢轉移開去。
在黃巢之前,門閥士族所經營的是「莊園經濟」,通過收攏戰亂中破產自耕農的田產,不斷兼并土地,建起的山莊往往佔據山川湖泊,綿延數十里甚至上百里。譬如東晉時謝氏于會稽、吳興等地築起的莊園,不僅依山和圖書傍水,莊園中有農田、陶坊、織坊、酒坊,蓄養著數千奴婢、部曲、佃客,堪比一座完整城市。
小圓臉瞧見她進來,似乎震驚極了,也不知緣何如此?倒是那瓜子臉的見了她臉頰紅撲撲地招呼了聲:「沈娘子,好巧,快請坐。」
方才剛下車時,她望著眼前的宅院,還在想,瞧著也不過是個比較大的四合院。此時,沈渺不免頓感汗顏,她真是狹隘了,如此看來這一整個山頭加上下頭那一大片麥田,只怕都是姓謝的。
謝祁因喝了酒而有些沉悶的頭腦,瞬時便明朗了起來。
結果,她懷揣著夢來與他私奔,卻被他綁了送回崔家勒索銀錢。
直到舟船停靠,她們倆已經吃光了船上所有的點心了。
崔宛娘重新又跪下,咚咚咚地磕頭:「我願意去,姨母,阿娘。我這輩子曾愚蠢到將一生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如今我吃過大虧,險些沒了命,早醒悟了。人總歸要靠自己,靠山山倒,依牆牆塌,靠男人更是死路一條,我真想重活一趟,求您了。」
湘姐兒先抬眼看了看沈渺,見沈渺微微頷首,她才伸手拿了,還回頭衝著瓜子臉小娘子甜甜一笑:「謝謝這位阿姊,我叫湘姐兒。」
郗氏長嘆一聲:「是你阿娘放你來尋我的,是嗎?你爹爹當初最怕我了,他早年來幽州求娶你阿娘時,我拿棍子打過他好幾回。」
一旦吃起來,十一娘很快又忘我了,她後來乾脆坐到湘姐兒邊上,兩人一邊吃一邊說:「這個好吃,湘姐兒你吃這個,方廚子將玫瑰花搗碎了和進去,因此這蛐蛐餅便浮有碎紅點點,又香又甜又酥又好看。」
湖邊蘆葦盪中,還泊著幾隻沒坐滿人的竹篷小舟,在閆七的指引中,沈渺拉著湘姐兒彎腰撿了其中一艘人最少的登舟而上,一抬頭,才發現裡頭已坐了三個小娘子。
黃巢之後,莊園經濟崩潰,門閥士族無力再壟斷選官、土地與財富,生活在宋朝的老百姓,憑藉蓬勃而生的「商業」經濟,一手創造了這個封建王朝中最富裕的朝代。
沈渺明白了,約莫是大人坐一桌,小孩兒坐一桌。
「哦?什麼事?」郗氏好奇地接了過來,翻開一看,更是很快被吸引了進去。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賬冊?頭一頁是一座小鋪子的地址,坐落何處,周圍又有何建築、街道,特意點明人煙繁盛、周圍居住者多為小富之家。
原本想著見到了九哥兒,她便要就「為何突然送我衣裳」這事兒與他問個明白,但後來,直到離了謝家,沈渺都還是稀里糊塗,什麼也沒說。
沈渺眨眨眼,破案了,原來那兩日的榜一大哥是馮家郎君身邊的僕役!她說這一擲千金的行事風格,怎的令她如此熟悉呢,原來是你們馮家。
當然,青瓦飛檐臨于山水之間,沿著莊園游廊往外望去,田野青翠無邊無際,池畔垂柳依依,柔條拂水;不遠處還有座四五層高的塔樓,登高憑欄遠眺,想來便能將山川田野盡收眼底,還是美極了的。
沈渺與湘姐兒則繼續往內走去,過了兩道門,眼前豁然開朗,謝家這莊子真是另闢蹊徑,后苑竟直與山野交錯相通,邁過門,以為會見到庭院深深,沒想到是「湖平秋水碧,桂棹木蘭舟」——女眷們竟三三兩兩結伴,乘舟在水面上遊玩。
這樣愚蠢貪鄙之人,她當初卻看不|穿,只是自欺欺人般,想與他逃離那令人窒息的家。她自小便與其他姊妹不同,喜愛騎馬圍獵,時常甩開家僕,一騎紅塵,衝上崔家莊子上最高的山巒看日出,可是她在高山上望去,雲霧繚繞,山之外仍是高山。
謝十一娘又指著角落裡一直眺望著水面的女娘與沈渺介紹道:「這是我姨母家的崔家大表姊,沈娘子喚她崔元娘便是了。」
喜媽媽客氣地一路相送到通往湖邊的長廊堤岸,沈渺又多謝了她一回。
見沈渺這樣爽快而信任,郗氏心裏也喜悅,目光落在她領口暗繡的蓮花上,含笑道:「沈娘子今日的衣裳,很襯你。」
沈渺跟著看過去,崔宛娘好似沒有聽見,只是神色淡淡地對著水面出神。
郗氏便請沈渺坐下,又讓丫鬟上茶,便直奔主題,將自己有意令自家外甥女到幽州去管理那作坊的事細細說來。她自然沒有說崔宛娘因何而病m•hetubook.com•com,只說她精於算賬理事,只是身體不好,日後也難以婚嫁,不如尋一條出路,她又與郗家血脈相連,身份高貴,比奴僕們可靠。回頭她去了,郗家還會選十幾二十個識字的家生奴婢過去幫襯,她的身份擺在那兒,也能鉗制那些奴僕,省得他們日後生出欺主的心來。
她削瘦入骨,面色比紙更白,身上穿著的衣裳都撐不起來了,顯然是大病都還未愈的模樣。她生得竟與謝家大娘子很像,都是英氣十足的模樣,但因似乎病了,那英氣便破碎無望了一般,眉目間攏著淡淡的死氣。
她們轉到屏風后,又進了內室,郗氏才出聲:「請進來。」
她才十七啊,這輩子卻已走到窮途末路。
那人也側過頭,烏濃透亮的眸子,好似被酒浸濕,顯得更較平日里還要柔和幾分,忽來一陣風激起高高的蘆葦搖蕩,也吹過了他們二人。
她因合作談成太過開心,滿心喜悅無處釋放,沒忍住雀躍地彎下腰直接跳了進去,舟船因她的動作頓時劇烈搖晃起來,她笑著扶住了船壁,站穩了才抬起頭。
沈渺眨眨眼,其實她想過郗氏會拒絕、會選一和三,偏偏沒想到郗氏會願意花錢與她這樣的小鋪子深度綁定。第二種方式,其實最為利好的是沈渺,而非謝家。
沈渺不大好意思地笑道:「哪裡的話,我正好也不大會聽戲。」
其中兩個還挺眼熟。
她被歸到了「小孩兒」這桌了。
郗氏長久沒說話,只是示意喜媽媽將崔宛娘攙扶起來,沉思許久,她才語氣沉沉地開口:「宛娘,你是我瞧著長大的,你自小便靈慧,否則我不會讓你與九哥兒定親。你讀過那麼多書,學過那麼多道理,怎會這般輕信他人?以致釀成如此大禍!」
旁的姊妹一生最大的期盼便是嫁一個家世殷實、相貌堂堂的良人,從此相夫教子、安然一生。其他的,再不做他想。她卻偏偏生了反骨,十分厭憎那自小定下、從一處深宅大院搬到另一處深宅大院的婚約。
所有甜言蜜語,全是謊言。
崔宛娘對著郗氏重重一磕頭,淚如雨下:「姨母,我知道我寡廉鮮恥,可我……還想活下去……」
郗氏拍拍她的手:「沈娘子放心,湯餅作坊事關幽州守軍的餐食,我是不會輕忽的。」郗家在幽州經營了兩三代人,幽州守軍,幾乎便能被冠名為「郗家軍」了,每一個將士都親如自家子弟一般,稍有折損都叫人心疼。
此時的大宋,歷史車輪早已開上了十八彎的山路,沈渺早已無法與記憶中學過的歷史相映照,有些差別也算正常。
這時門外敲門聲篤篤地傳來,郗氏道:「與我合夥辦作坊的人來了。」便請崔家大娘子與崔宛娘先去後面梳洗。
「謝家大娘子,我這提議恐怕有些冒昧,但是希望您能聽我說完。」沈渺觀察著郗氏的神色,仔細地說了自己的打算,她為何打算擴店,如今手頭有多少積蓄,還缺口多少積蓄,並提供了三個投資方案:
郗氏也不愛聽戲,方才忙了一上午,正好借眾人觀戲時借口更衣回房休息一會兒,但說是歇息,卻也壓根沒歇,她一離席,各管事、僕從便爭先恐後上來稟報此次辦宴的各類事項了,等她忙完真正坐下來,都又快過去兩刻鐘了。
三是由謝家大娘子出資買下那間鋪子,租賃給她,這樣謝家不用承擔她可能虧損的風險,還能收入穩定的租金。哪怕日後她倒閉了,謝家也還能租賃給他人。
瓜子臉的小娘子還友好地用帕子墊著手,先取了兩塊來給湘姐兒:「你是沈娘子的妹妹么?那是不是該叫你沈二娘子?」
喜媽媽將早已淚流滿面的崔家大娘子引入室內,郗氏見她面容蒼老了許多,心中也是一頓泛酸,她起身執著崔家大娘子的手坐下,又細細為她拭淚。
擴店!她要著手擴店!
崔宛娘猛地抬起頭來。
「那崔娘子我今兒湊巧見了一面,」沈渺想起那崔家姑娘慘白的模樣,有點擔心她,「幽州苦寒,她身子骨能撐得住么?」
瓜子臉小娘子頓時也笑了起來:「你很乖呢。比我妹妹乖多了。」
他望向眼前身著青碧色衣衫的女子,她似乎有些驚訝他怎會在此,細細眉頭微挑起來,這樣有些獃獃地神色,卻令他禁不住彎下眼睛,微笑起來。和-圖-書
後來么,沈渺簡直對自己這一行為感到難以置信,她怎會在九哥兒面前就成了個傻愣愣的鋸嘴葫蘆呢?怎麼會莫名什麼都不想說了呢?
「姨母放心。」崔宛娘恨得咬牙切齒,「我剩下這半輩子,最恨的便是男人了。」
謝十一娘望了望沈娘子身上那件青碧色的褙子,又望向崔宛娘,心裏都快攪成一團亂麻了,偏生這裏頭唯有她知曉,她滿肚子驚濤駭浪,無人能訴說。
湘姐兒悶頭吃蛋黃酥,沈渺自打忙起來以後很少再做,今日在這裏吃上了,且滋味與阿姊做得好生相像,她吃得那叫一個兩眼發亮、如獲至寶,嘴邊都是脆皮碎屑。
下船后,她們便被引入一處大廳之中,廳中已擺好案幾位次,沈渺和湘姐兒被馮七娘、十一娘拉著一塊兒坐,那崔家的表姑娘卻沒進來,反倒有個小丫鬟來喚她,她與十一娘低語了幾聲,便自顧自離去了。
戲台搭在湖對面,要回去得乘舟,幸好湖邊有許多謝家僕從在舟邊等候,隨時幫著撐船。她隨意選了一個離她最近的。
「我與人合辦了個作坊,便在幽州,正愁尋不到可靠的理事人。作坊建在幽州潞縣,與咱們家隔了兩個縣,上回阿兄來信,說是已動工了,如今算算日子,只怕已經建得差不多了。宛娘若是過去,不必住在舅家,住在作坊里便是了。」郗氏瞧了眼喜媽媽,喜媽媽似乎明白了郗氏的想法,微微一點頭,便退了出去。
沈渺自然道不會。
她可是從鋪子的地理位置、市場分析、菜品特色、風險評估、投資需求、預期回報等方面又寫又畫了十頁紙哎。
「沈娘子前兩日不是還辦了節慶慶典么?阿爹還命馮六存了八十條魚,搖簽搖了個夠,中了好幾個絹人呢,全送回家贈給我們這些做女兒的了。」
吃完了,沈渺和湘姐兒又被興奮的十一娘拉著看了兩折戲,湘姐兒聽不懂,認真吃點心,一邊嚼著點心一邊睜著大眼聽十一娘在旁邊感動得肝腸寸斷,無法理解她怎麼能哭得帕子都濕了。
此時,沈渺坐下來才發現,這大廳中入座的全是小輩,沒有其他長輩了。問了十一娘才知曉,謝家大娘子與其他家的大娘子另在一處,外男也是另外安頓了。
「是,阿娘……在門外。」崔宛娘點點頭,阿娘疼她,又說服不了爹爹,這也是為何她拖著病體也要來一趟汴京的緣由,若非謝家邀約,她也正要往樓台觀去,否則她實在沒機會能躲開爹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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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她們進來的門子是個熟人,正是閆七。他見到沈渺也喜得直搓手,笑道:「奴與沈娘子有緣,今兒客這般多,還能遇上沈娘子。」
郗氏又細細地將她的打算與崔家大娘子說了,這作坊上頭還有個當做障眼法的商號,那空殼商號必須要有個忠心耿耿又數通算學、稅法、刑律的人來主事,否則一切布置都將成泡影。她這些日子也在尋這樣的人,本是打算在奴僕中尋的,如今還不如讓宛娘來做。
她鬼迷了心竅,這些時日,無一日不再後悔,可是悔之無用了……
之後便是這鋪子以及周邊其他鋪子掛在中人處的售價,她用了幾個長方柱形畫了個圖,即便不看字,也能明晰地看清這鋪子與周圍其他鋪子相比,要便宜兩三成。
好似他每次看到沈娘子,總是滿心歡喜的。
只是這代價,實在太大了。
郗氏卻不再說什麼,看了看天色,起身將她送到門口:「沈娘子既是來謝家做客的,我身為主家如何能這般掃興呢?去吧,一會兒散了戲,四下逛逛,春庄雖廣,但唯有湖光尚可賞玩,汴京城裡尋不到這樣的好水,沈娘子莫要辜負了。」
說完,郗氏還將沈渺的冊子收入囊中,笑著讚歎道:「這冊子我也笑納了。我最喜愛沈娘子的長處便是你的慧心巧思、精細籌謀。沈娘子對金銀財帛之支用,皆心中有數,毫釐不爽。又一心為家中謀生計,或營小業,或置薄產,樣樣悉心操持、思慮長遠,這才是興家之婦啊。」
郗氏卻看著她笑道:「我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就選第二種吧。」
沈渺琢磨來琢磨去,滿腦子九哥兒在想什麼,她又在想什麼?還沒琢磨明白,鄭內知來送投資的銀子與契書了,她立刻把所有小女兒心思拋諸腦後,一點兒也不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