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孟三之流,家中有良田,算是小富的人家,這時也都回了鄉下,往日里瞧著有些體面的書院學子,此時也顧不上這許多了,都換上了舊衣裳,與家裡長工一起,幫著自家阿爺阿奶搶收麥子。
哪怕有速食湯餅吃,在考場里也實在難熬。
暮靄已合,餘暉在天邊只剩一道黯淡的黛色,沈家小院里,兩大盆的缽缽雞已焯熟了水,泡進了浮滿芝麻與棕紅油光的冷湯料中。
先前聽硯書說過九哥兒有些霉運在身上,原本還沒什麼切身感受,但現在真是……沈渺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地重新蹲下來,側頭問道:「九哥兒許了什麼願?」
但是謝祁、寧奕與尚岸這樣的士族人家,放了假便清閑了,
一日一日,與日俱增。
宋時的煙火沒有後世那般絢爛,但承載著的喜悅與希望是相同的。她來了此處,也是頭一回能這樣靜靜地看一場煙火,四周吵鬧,但她心中卻是寧靜的。她想,這樣真好,努力生活著,也有詩意的煙火。
硯書困得東搖西晃的身子立刻擺正了,道:「奴與九哥兒一定來!」
「在門口,周大看著呢。可多了,十一娘去年怕不是將人家爆竹煙火鋪整個搬回來了。」
他能放燈了!謝祁震驚地望著自己的雙手,他實在難以置信,於是又點了第三個,眼都不眨地盯著它飄走,也成了!
寧家書童倒比寧奕還穩重,面無表情地抖出帕子來,嘆了口氣,遞給他擦哭得涕淚滿襟的臉。
「吃吃吃,奴什麼都吃!」
像這般從食材開始,親手串、浸泡,又與這樣多人同坐一桌,身邊沒有僕從服侍,東西都盛在一起,全靠自己取用,想吃什麼吃什麼,對他而言是很新奇的體驗了。
溽熱的仲夏,謝祁也穿得很清涼,裡頭是方目紗的裡衣,外頭是蟬翼紗的衫子,若是單穿,這兩件纖薄得都能透膚色。此時,哪怕隔著衣袖,他也能感受到沈娘子的手指,那微微用力的觸感。
迤邐美好的情愫瞬間叫這聲鬼哭狼嚎擊破。
之後便用這個紅油調那雞湯底,再加點醬油陳醋增味,一點白糖提鮮,拌入蒜泥、香油等,攪拌均勻,便能將串好的各色食材浸泡進去,等上一刻鐘,葷素菜都吸飽了湯汁,染上了香辣的紅油,便能大快朵頤了。
但若是遇上他三叔那等泡茶要用天將明的露水、寫字要點親手拈的老山檀、吃飯要到山明水秀中吸取日月精華之人,吃一頓飯往往要花一個時辰來籌備,那更是了不得的麻煩了。
隨後默默坐在他邊上,等寧奕哭完再回家。
沈渺自然無有不應。
方廚子也有拿手菜,做得好的菜也有不少。但謝家用飯,也是擺桌子、布帳子、行禮節,各房有各房的繁瑣。謝祁一家子的大房還算簡樸,因他阿娘最受不了吃飯事多的,每當爹爹躍躍欲試提議行酒令,便會被阿娘一句「食不言」懟回去。
沈家有趣的東西不僅有杯子,那院子里有個小水池,水池裡長了些菖蒲和一葉蓮,好似還有幾尾湘姐兒河裡摸來的鰟鮍,小小的,卻也自成一景。池邊特意立了個小木牌,木牌上還撐了一把極小的竹骨傘,那木牌還可以轉動,正面是「蛙蛙背囊遠行」,背面轉過來是「蛙蛙已歸來」。
謝祁也是頭一回見這樣的大杯子,還饒有興趣地端起來瞧。
燈火將沈娘子的臉照成了暖黃色,映出她細膩肌膚,泛著淡淡光澤,她雙手捧著酒杯,含笑望著眾人或是笑或是鬧或是安靜地吃,神色安靜又蘊著無盡溫柔,好美。
謝祁也有些驚訝,好似沒見過燈一般,托著這燈左看右看。
如此足矣。
「說出來怕不靈驗了。」謝祁這時忽然有些靦腆了,他許了願,除了太婆父母兄長的家人,自然也有為沈娘子許的。
仔細數來,這盆里的諸般食材,竟好似數不盡了一般。
「www•hetubook•com.com多喜樂、長安寧、百歲無憂。」
這是第一盞經了他的手,沒燒成灰燼的燈。
「你怎麼過來了?」謝祁問。
很難形容此刻心裏的感受,那鼓噪的心,像是樹上的蟬。
國子監、辟雍書院以及其他私塾都放了「秋假」。
謝祁抿嘴一笑,轉而看向自己的那盞蓮花河燈,它隨波逐流,好幾次都要翻倒了,卻意外與沈娘子的河燈一撞,又顛簸著挺住了,成功匯入了河面上那星星點燈的河燈之流中。
***
之後便是做紅油,如今沒有辣椒面,沈渺只能將大宋人常吃的茱萸醬姜磨成粉,再佐以芝麻、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熱油澆香。這樣做出來的紅油,顏色不如後世紅亮,辣度也不夠,但香還是很香的。
「咯噠」一聲,門內傳來了門栓卸下的聲響,隨後門板也卸下兩塊。沈渺探出頭來笑著與謝祁打招呼,順帶將濟哥兒推了出來:
喉頭乾澀,他想說什麼,沈家後院門口卻從虛掩的門扉外探進來一顆圓胖小腦袋,腦袋的主人一見院中吃香喝辣的情景便崩潰大哭,指著謝祁悲憤控訴道:「九哥兒!我聽秋毫說你要在沈娘子處用飯,我就知曉!你吃獨食!你不帶奴!」
謝祁默默扭過頭懶得理他。
「大娘子讓我來的,說是去年觀蓮節十一娘置辦的煙火都還沒點完,近來與姊妹們又只愛玩絹人娃娃,都給絹人做了一柜子衣裳鞋帽了,也不說出門放放煙火。大娘子說再這般放下去要潮了,叫我順帶抱了來,給九哥兒和沈娘子以及沈娘子的弟妹們耍。」硯書嘴裏塞得滿滿當當地說。
先前傷腿時,被他懷揣在心中許久的火苗本深埋在心,此時又燃了起來,將他整副身子都燒得僵硬。
就在他們走了不到一刻鐘,寧奕與書童氣喘吁吁地趕了來,卻見鋪子禁閉,還掛了鎖,頓時晴天霹靂。他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竟氣得嗚嗚地掉淚了,拿手不住地擦,委屈極了:「都怪爹,今兒抽什麼風非得來書院接我回家,回了家吃過飯再來買烤鴨,這鋪子都關門了!我又沒吃上啊——」
沈渺鎖好了門,湘姐兒牽著阿桃和硯書的手,濟哥兒推著陳汌,都圍著周大的馬車興奮地快走出巷子口了,唯有謝祁留在原地靜靜等她,她忙揣好鑰匙,也笑著跑向謝祁身邊。
油胖爪子剛要伸過去,那碗便被謝祁端走了。
十月初三,今日一大早,雖說秋風涼,謝祁還是只穿了一身單的墨色窄袖短打衣褲,長發高束于頭頂,布帶勒腰,纏了護腕,利落得像是一枝崖上臨風的松柏。他身邊站著打哈欠打出了淚花的硯書,正站在沈記湯餅鋪門口等沈濟。
等酒過三巡,福興與唐二都喝成了大舌頭,倆人一個俺呀俺一個儂啊儂的,相互說了半天都說不清話。腳邊酒罈子滾一地,桌上也是杯盤狼藉,全是竹籤子,盡數都吃空了。
汴京城中黃櫨與銀杏才開始飄葉,居庸關卻已下了今年頭一場雪了。邊關苦寒,不知今年秋冬,他們據守邊關,是否也能因此過得好一些?
真的沒燒。
湘姐兒倒是高興地站起來,揮手歡呼:「硯書!」
院子大了,原本那小方桌也調崗去了前頭鋪子,成了片烤鴨的桌案。自家後院吃飯的桌,沈渺裝修時換了張大的,能坐十個人,如今加上孩子,所有人圍坐在一起,終於不會擠得胳膊肘碰胳膊肘,連筷子也打架。
謝祁是頭一回這樣吃東西。
兩盆缽缽雞都是拿鮮雞熬湯,慢燉到雞肉熟而不爛,便將雞撈出順絲切片、斬丁,回頭串串。
謝祁正好又到沈記吃「老燕州羊肉撥霞供」,聽見沈渺這般說,便自告奮勇,來當濟哥兒的這個武師傅。他每日帶著沈濟繞內城牆跑一圈,再練站樁,隨後打一遍「呂真人安樂法www.hetubook•com.com」——這是早年一位道長所創健體拳,很有強身健體之效。
她煞風景地拍了拍謝祁的手臂:「快快快,趁還未飄走,快許願。」
扭過頭,原來是九哥兒一直盯著他,他不解地指了指謝祁碗里剩的串,問:「九哥兒,你不吃了么?那……」不吃給他吃,他不嫌棄。
此時,硯書又噔噔噔跑上來,讓沈渺與謝祁下去放河燈,觀蓮節若是不放燈祈福,總歸不算過了節。沈渺先前也買了好些彩紙河燈,裡頭放一點燈油和一截燈芯,點燃了推進河裡去便成了,這東西便宜。
郗氏看完信,側頭望著窗外,笑嘆了一聲:「也算趕上了。」
沈渺看硯書總覺著他與湘姐兒一般,不由姐姓大發,捏了捏他頭上的總角包:「好吃你便多吃些,隨時過來也無妨。要米飯嗎?冷淘湯餅也有,我讓福興去給你下一碗,吃么?」
阿桃抹桌子收拾碗筷,又收進去洗。今日沈渺給鋪子里的人放假,有餘便也與家人過節去了,阿桃便接過了她的班,主動收拾碗筷。
這杯子直筒闊腹,裝滿了酒舉起來都費勁,但一喝便能豪飲,在這樣有些燥熱的夏夜格外應景。
竹籤一串串露出大大的陶盆邊上,串著琳琅滿目十幾種葷素菜。雞肉、五花肉串薄嫩,肌理明晰,浸泡在紅湯中連肉也被染成了棕亮的辣油色。其他肉菜如鴨掌、豬耳、郡肝或焯或鹵,各有各的味。素菜里木耳舒捲,鮮藕透粉,豆苗新翠。萵筍脆爽、山藥綿糯、白菘清甜。另外還有老豆腐、豆乾、豆皮、年糕、油條……
這家信一展開,開頭,這不著調的便寫道:「阿娘親啟:久未通書,至以為念,叩請福安。兒這一路,說來阿娘一定不信,九哥兒不在身邊,兒竟乘船順風順水,乘車路途平坦,這一路幾百里,連一個蟊賊都未曾遇著,如今已平安到了秦州,真是奇也幸也……」
「走,放河燈去!」於是躍躍欲試提起裙子下了橋。
因此,她也隨九哥兒,並不管他是去沈記當賬房也好,夥計也罷。
後來觀蓮節過了,休沐也結束了。謝祁卻有些記不清書院里日復一日的生活,好似閉上眼,總還能瞧見細碎流火搖動漫天星河的那個仲夏夜,瞧見沈娘子扶住他放燈的手,瞧見她笑意溫軟……
謝祁走在沈渺身後,他對河燈、花燈都已不抱希望,甚至沈渺點好了一盞蓮花燈要遞給他,他都不敢接,搖頭笑道:「罷了,我拿了,不出片刻便要燒的。」
謝家送來的煙火果真堆滿了馬車,有那等大型禮花,硫磺火藥裝填再竹筒和紙筒里,燃放時會噴射出火花的;也有那等像火藥綁在竹棍上,點燃後會帶著棍子嗖得一聲拽出長長的火尾飛上天空;
看她笑得眼眸彎起,露出小虎牙,他也低下頭笑了。
他定定地望著,輕輕回:「乾杯。」
謝祁以前也有在外風餐露宿的時候,但即便在荒郊野外,他也有硯書在身邊服侍,吃的東西不需要動手,一壺水一個餅子這樣將就;回頭遇上村鎮,再去食肆里吃些好的。
缽缽雞也很美味,意外很合謝祁的口味,瞧著油汪汪的,底下卻清涼爽口,湯底有雞湯的鮮美,一點兒不膩。尤其脆藕沾滿了湯汁與芝麻,咬下一口,「咯嘣」有聲,脆而不碎,好似新雪破冰之聲。
周大專負責在下頭放危險的大禮花。他站得遠遠的,撅著屁股拿香點了,捂起耳朵撒腿就跑。有幾次還沒點著便跑了老遠,還有兩回點著了跑到一半身後沒動靜,又返回去,剛走近,那煙火筒便突然砰砰砰地火光四濺,嚇得他整個人跳起來又慌不擇路地逃,惹得沈渺和周圍停下看放煙火的行人都笑出來。
如今他身畔再不是泛著溫暖食物香氣的沈娘子了,只有個嘴巴不停咯吱咯吱咀嚼的碩鼠。
今日是觀和*圖*書蓮節最後一日,夜又深了,外頭人不如先前那麼多了。
謝祁吃得實在滿足,比在自家吃得滿足多了。
沈渺笑得肩都抖,起身把他拉過來道:「還有呢,進來一塊兒吃。」
抬起眼,是低垂的繁星。
謝祁涼涼地瞥了眼臉頰上一滴淚都沒有的硯書,他已經抓住沈娘子遞給他的串串,仰臉傻笑:「沈娘子的手藝還是這般好,香香辣辣的,這真好吃,下回奴還要來。」
謝祁以為自己看得很小心,沒想到沈娘子敏銳地察覺了,轉過眼來,彎起眼一笑,似乎以為他沒說話是受了冷落,便將手裡的大酒杯傾過來,與他一的杯相碰:「九哥兒,乾杯。」
沈渺沒看他,自己也放了一個,雙手合十放在嘴邊,認真地許了個很長的願:希望全家連狗雞、麒麟都健康長壽,希望鋪子生意蒸蒸日上,希望顧嬸娘一家也幸福,希望家國平安,再不生禍亂……最後突然想起來,又補充了一個:望九哥兒也能順順利利,不要再倒霉了。
謝祁透過水波不甚明朗的倒影,看著沈娘子彎腰拾起了河堤上孩子們玩鬧著燃放盡的煙火竹棍棒,裝進了原本用來裝河燈的空布兜里。
謝祁始終沒在看煙花,他藉著人流與夜色的遮掩,偷偷看沈娘子。
惹得謝祁飯前蹲在水池邊,仔細尋了半天的蛙。
他這才能日日往沈家跑。
等她許完願,河燈都飄老遠了,沈渺撓撓頭,也不知老天聽見沒。
這段日子正值秋收,這是一年一度最大的事。官家做表率親自下御田刈麥,官員胥吏也為了勸農收稅連軸轉。平民家裡有田地的要回去督農,糧商要下鄉屯糧,棉花商更是一處處州府收棉花。沒田地的也不清閑,開始收自家門前屋後菜園子的豆角,刨花生,還要日日上山砍柴,開始囤積冬日的柴火了。這時不僅大人忙碌,連孩子都得攜壺漿拎簞食來往田間地頭,幫著曬穀子、收穀子。
沈家的桌子不高,他屈著兩條長腿坐在板凳上,手裡抓了串黃瓜片,側頭看著唐二勾著福興的膀子喝酒,舉起杯來便是一句:「福興兄,話都在酒里了,俺幹了,你隨意!」
看看三哥兒以前翻牆多利索,翻得腳下功夫都練出來了,一蹦三尺高,尋常牆頭都困不住他。
其中有個最昂貴的「盒子花」,裡頭用鐵絲粘火藥,外頭搭架子,點燃后逐層脫落,很考驗煙火師傅的手藝。謝家買的這個「盒子花」便真是花型的,一層一層不同的花,每一層燃起的火焰都不同,最後那層像盛放的垂絲菊,還會旋轉。
幸好沈家除了前頭鋪子的高門檻,家裡的門檻都是一塊活動的木板,白日里卸下來,夜裡關門再上回去,否則以湘姐兒這速度推輪椅,被門檻一拌,陳汌一會兒能飛到巷子口的大柳樹上掛著去。
沈渺見他傻看河燈,干捧著不動,便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腕:「你蹲下來,手不動,這樣放下去便好了。」
那郡肝也令人驚喜,謝祁原先不知是何物,沈娘子對他說是雞胗做的,鹵過後切成薄片,入口緊密有韌性,料汁已經完全浸入其中紋理,吃起來特別香,讓在家中很少吃各類下水的謝祁一下便拓寬了嘴界。
福興慌忙抱起大扎杯與他一碰,酒水晃漾,他怕撒出來,忙用嘴去喝,轉頭,唐二仰著脖咕咚咚已經喝完一杯了,這可把他跟前主家學的華亭話都震驚出來了:「哦呦,儂掰能吃酒,真是嚇煞人了。」
沈家買的三個奴僕,本想端著碗去別處吃去,被沈渺挨個摁在凳子上:「你們跑了,我這大桌豈非白買了?」
若非硯書提醒,她貪看煙火都給忘了。
此時,如此湊巧,夜空中恰有煙火升空,一簇簇綻開倒流的星光,在閃爍的光中,謝祁終於也能側過頭與她對視。她的面容被那一瞬璀璨照亮,雙眸流盼,眸光似天上的星,正m•hetubook•com•com簌簌落入了她眼底一般。
今年的秋蕭瑟得很,不過兩場秋雨,梧桐葉落,天便寒了。
她笑著:「收拾好了再回去也不晚。」
煙火轉瞬即逝,院子里又恢復昏昏然,但謝祁那一瞬的心跳如擂鼓,卻久久不曾平息。
沈渺便滿心困惑地見著謝祁好似個偏癱患者,僵著半個身子蹲了下來,然後又僵著手臂把河燈放了下去。
謝家家田多,但佃農與田奴也多,遠房族人親戚也多,自然輪不著謝祁下地。反倒金秋送爽,莊子上紅楓極美,湖上殘荷也別有一番意境,郗氏已帶著十一娘、太夫人去城郊小住了。
前頭,湘姐兒為了放燈,身上裙擺和鞋子全濕了,濟哥兒正拽著她回來呢。沈渺過去看了看,見濕得不大厲害,便不管了。走回來時,便見著謝祁像頭一回過年的孩子似的,一連放了七八個蓮花燈了。
再扭過頭,湘姐兒和陳汌兩人在比誰吃的簽子多,數來數去數不清,拉過濟哥兒來評理,濟哥兒聽了一腦門官司,終於鬧明白了,在一旁無奈地糾正湘姐兒:「三五是一十五,不是一十八……你的《九九歌》怎的還未背熟?古家的阿寶都會背了!」
還有那老豆腐,外頭微韌,內里滿是蜂孔的豆腐芯沁滿了香噴噴的湯汁,吃起來裡頭每一道縫隙都蓄滿了濃郁滋味,軟嫩多汁,咸香辛辣,又未曾丟失豆腐本身的豆香本色。
郗氏幼時孩子管得嚴,得兒女大了些便懶得事事過問,一味拘著這不許那不行的有何意思?人都大了,長了腿,難道不許便不會翻牆了?
煙火再美,終不及她。
沈渺便也笑起來。她早知道了,從第一回見到硯書,從九哥兒在連雨天派馬車來接她,從他願意借書給濟哥兒,她便知道謝祁是打心眼裡不在乎這些階級之分,他是這世道上極難得的人。
總歸是他願意的。
沒想到,沈娘子也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謝祁嘆了口氣,用手支著下頜,食不知味地專心吃串串,心裏遺憾地想著:怨不得人們常說良辰美景皆易逝,他算是感同身受了。
謝祁怔怔望著她。
濟哥兒在院子里掃地,謝祁把酒罈子都收到院牆根底下,便提議一齊去河邊放煙火:「巷子里逼仄,若是走了水便不好了。」
說起三哥兒,郗氏又想起了謝祒從秦州送來的家信,心底又喜悅又好笑。
於是眾人圍坐,談笑著隨吃隨取,吃得辣了,便將粗糲渾濁的麥酒用漉酒的葛布過濾兩遍,直接倒入一隻單耳手把大陶杯中,喝著泛起的泡沫一起喝進肚子里,那才舒爽!
穩住后,他便詫異地抬起眼,眨了又眨:以前怎麼沒發現……沈娘子的手勁……怎會比他阿娘還大?好生厲害。
謝祁滿眼笑意地轉過頭來,他的眼睛是沈渺見過最好看的眼睛,並非他雙眼生得多麼出眾,而是那凈澈純然的眸光難得,不帶任何污穢的凝視,朗目清泓,便令人舒服。
順便把自個的凳子讓給硯書了,她接過唐二遞過來的新板凳,就在硯書身另一邊重新坐下了,還把桌上自己的碗筷挪走,將阿桃去灶房取的乾淨新碗碟放在硯書面前:「別客氣,我家沒規矩,你盡情吃吧。」
濟哥兒陪著陳汌放了兩回「彩珠筒」——大竹筒里裝填了九個小煙火,點燃後會依次噴出彩珠般的煙花,每每以為放完了,它又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倒是能放很久。
還有叫「炮打燈」的,飛得低,飛到半空中便會落下;湘姐兒最喜歡的「地老鼠」也有,這煙火是市井裡小孩兒的最愛,只要用泥土搓成泥卷子,中間裹上一點-火-葯,點燃后便會從孔洞里噴火,在地上旋轉亂竄,滑稽好笑,逗得孩子又拍手又跳。
湘姐兒歡呼雀躍,推不動輪椅,扭頭又拉上硯書先出去挑煙火。
出了考場,他立馬小病了一場,養了大半個月才止了咳嗽,沈渺https://www.hetubook•com•com立刻著手要給他尋個武館摔打摔打身子,否則日後真要下場考試可怎麼好?
他並不祈禱上天能成全他暗藏的心意。今夜,他送出手中的蓮花燈,望著那一豆微茫的燈火映在水波中,他心裡頭一個冒出來的、有關沈娘子的願望,僅僅只是:「願沈娘子……」
他美滋滋地啃了兩三串,又吸溜吸溜吃了碗涼麵,才忽而發覺身旁有道幽怨的目光。
等他忽然意識到時光倏忽而過時,天已入了秋。
大宋的學堂不論官學私塾都不是放「寒暑假」,而是「春秋假」,春日播種只放十五日,秋收則關係一家一國下一年能不能吃飽,這刈麥割稻、拾棉花的活又重,便一口氣放五十日。
謝祁笑了,目光慢慢收回,輕輕落在身側,卻又不敢明目張胆地去瞧,便用餘光去看。
目送三人跑遠,沈渺乾脆把鋪子開了,天氣冷了,來吃湯餅的人與日俱增,烤魚仍舊很受歡迎,烤鴨倒是幾乎變成了外食,大伙兒更愛買了,提溜回家裡,一家人烤著火吃。
謝祁被她拍得人都要倒了,幸好自幼也習武,腳下剛歪了兩寸,他便連忙收緊腹部,很快穩住了。
「九哥兒一會兒也回來喝湯,今日熬得鴨血米索湯,還切了些鴨腸碎、鴨肝丁進去一起熬的,可鮮了。」
沈家沒有那等能裝十來斤燈油的大海燈,點的便是普通的竹篾燈籠,因此燈火昏黃,反倒籠出一地溫柔的光來。兩條狗,大的那隻趴在廊下啃骨頭,偶爾搖搖尾巴,另一隻進雞窩裡睡了,竟能打得雷鳴般的呼嚕聲。那幾隻雞倒被擠在雞窩外頭,母雞縮在菜地里,公雞蹲在雞窩頂上,縮起一隻爪,威風凜凜,單腳獨立地睡覺。
沈渺心想怎麼可能?便讓他攤開雙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手心,刻意等了會兒,見蓮花燈還好好的,便指著他掌心裏的燈得意地揚眉笑道:「瞧,這不是好好的么?」
苦矣。
沈渺掃一眼,湘姐兒聽說要放煙火,兩眼已經閃閃發亮了,手都已經搭上了陳汌的輪椅上,恨不得一聲令下便推著陳汌飛出門去。
風很涼,沈渺與謝祁並肩站在金梁橋上,胳膊倚著橋上欄杆,遙遙往下望。頭頂是如星般璀璨煙火,幾個孩子全在下頭的堤壩上放小煙火棒,湘姐兒舉著個「嗤嗤」作響不斷噴出小火花的煙火棒追著硯書跑,嚇得硯書吱哇亂叫。
摁完他們,又抬頭看向謝祁,她剛張嘴,謝祁便已瞭然地笑著搖頭:「我不在意。」
她忙伸手將輪椅先摁住,再答應。
似乎隨著觀蓮節過去,寶元三年的夏日,也悄然過去了。
好事成雙,謝祒平安到了秦州,幽州的湯餅作坊也傳了信來,說是作坊已落成,郗家的制餅匠人已照著沈娘子的方子做出了第一批湯餅,先已送往居庸關長城上日夜戍守的邊軍將士手中。
沈濟聽他的建議八月去試了一場縣試,果然落榜,但他回來也知曉科考的厲害了——最難的不是做題,而是連考三日,連睡覺都蜷縮在考房裡,上茅廁不許關門,有廂軍捏著鼻子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謝祁看了看他:「煙火呢?」
唯獨謝祁義正詞嚴借口要教沈濟習武,人不能無信,所以不去。
沈渺要進去與她一起洗,還被她轟回來了。
低頭看布兜里還有好多小河燈,謝祁沒忍住,又伸手取了一個點上,放進河流里,咦,真的,也好好的呢。
謝祁珍惜地托在手裡,又有些不敢放了。
他便也忙站起來幫她撿拾。原本他以為她是節省,想將竹棍和碎紙片撿回去當引柴,誰知沈娘子見他幫忙撿,便對他小聲道:「汴河如今還這樣美,不要被這些污了水。而且這些竹棍藏在草里,又尖利,這般隨意扔在這兒,容易叫明日來河邊浣衣或是摸魚的人扎了腳。」
阿桃坐在他們倆身邊,也喝了幾杯,打著飽嗝,眼圈紅紅地仰頭看月,似在思念著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