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渺笑道:「這羊現殺現煮,真不需怎麼料理,咱們今日就學胡人的吃法,只備一些鹽和韭菜花醬,吃手把肉!喝鮮甜的米酒!」
她從腰后拔出鐮刀便準備開挖,看著藤蔓那麼粗,底下葛根應當不小呢。
誰知沈渺忽然剎住腳,猛地便朝邊上灌木叢去了,她抓住一根藤蔓,又順著藤蔓找到了藤蔓底下微微隆起的根部,興奮道:「這是葛根!」
麒麟已被顧嬸娘完貓歸沈,它正蹲在菜畦里撒尿,見到謝祁在門口,甩了甩爪子上的泥,喵喵喵地跑了過來,一骨碌躺倒在謝祁腳邊,翻了個滾,露出肥美的貓肚子,熟練地讓他撓。
郗飛景更是下意識後退了一步,避開謝父嗷嗷要撲過來的身子。
郗飛景不甘地撇撇嘴。哼。
沈渺福了福身還禮:「九哥兒怎會來此?」
謝父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幸好郗氏伸手一拉,才嗚嗚地站住了,抓住郗氏的袖子直拭淚:「舅兄這回來了定不忙走,我要陪舅兄大醉幾日!」
謝祁獨自一人蹲在角落裡。
謝祁終於肯翻身上馬,只是騎在馬上仍不住地望著她,再開口,聲音溫熱而喑啞:
鄭內知問完也覺著可笑——也是,這位舅爺往常來也沒打過招呼啊。
只要涉及到分割家產與矛盾糾紛,各個兄弟妻族的舅舅必到場。而郗氏的兄弟自然是最厲害的。
湘姐兒和濟哥兒在後頭摘花薅草,一邊拌嘴一邊玩鬧,見了父母的碑,他們哭過了,那深深的思念似乎也跟著留在了墳塋上,能更輕鬆往前走了。
青山已不在,可她卻透過漫長時空,又再次望見了青山的輪廓。
不論如何,總歸是好事!
當年,徐先生一家三口的屍身被暴露在漏澤園深處,隨意堆疊在一棵老槐樹下,沒人為他們殮屍。哪怕是徐家本族人,都被殺雞儆猴了一般,根本無人出頭。
郗氏卻淡淡道:「阿兄來了,底下僕役一定去知會二弟、三弟了,他們卻縮頭不敢來,定然也知曉自己理虧,說什麼都不佔理。」
沈渺雖沒見著,但她一進來,福興便眉飛色舞對她描述:「唐二太厲害了,他殺羊,就那麼一把小匕首,一刀割破羊的脖子,再一刀便開膛,開始剝皮,果真一刻鐘都不到,便剝下來一張完整的羊皮。上頭連血點子都沒沾上,地上也乾乾淨淨,羊皮他已拿去屋頂上曬了,這羊肉也分割好了,只等著沈娘子回來料理。」
沈渺挖得很小心,在確定葛根位置后,用鐮刀從距離葛根植株上頭十幾寸的位置開始挖,輕輕刨開表層土壤,再逐步向葛根球靠近。這個過程要尤為小心,若是刀直接砍到葛根,便容易把葛根砍斷了。
「住手住手!大水沖了龍王廟!這是咱家大舅爺啊!」鄭內知趕忙扔了手裡的門栓,張開雙臂,上去將幾人分開。
她訂了一隻小羊羔,白日她出門去祭奠父母時,唐二已在院子里支起了一隻大鍋,燒上一大鍋水,手起刀落地殺羊了。
謝祒藏在床下地磚里的所謂證據,他已掘開讀過了,其中驚心動魄不必贅述,最難過的是謝祒寫下被人暗中挑斷手腕后,他還去為徐先生一家收過屍。
郗飛景沉吟片刻:「也好,那九哥兒呢?他不是還需接著應考?」
郗飛景心想,這沈娘子的確有些本事,連官家都知曉了,還日日惦記她的炙鴨呢。
郗氏略一琢磨,便笑了:「只怕啊,又去尋沈娘子了,今日是冬至,他出門前還特意命硯書取一副綉貓圖樣的掛屏,我便猜著他今兒要晚歸。」
小院里,湘姐兒抱著麒麟的前爪唱著童謠,一人一貓舞蹈般和_圖_書扭來扭去。
他這個妹妹,自小與他一般,很有練武領兵的天賦。郗飛景是從不小瞧女子的,前朝有駐守娘子關的平陽昭公主李三娘,他郗家為何不能有郗二娘?他本想帶著妹妹上戰場,從此兄妹齊心,每日吃飯睡覺打遼狗,那該是多美好的日子啊!
「你怎還哭?」郗飛景蹙起眉,又想到徐家,於是眉頭皺得更緊了,「徐家之事,還是萬不要沾惹了。也並非我鐵石心腸,雖說我等都知曉徐先生死得冤,但他家有此等禍事也怪不得旁人。徐氏一族與晉王交往過甚,在先帝朝便已無所遁形了。其中秘辛我不能多言,當初咱們與三哥兒不知內里已吃了苦頭,現今謝家好不容易泥菩薩剛過了江,這樣的時候,別惹得官家不快。」
但又莫名有些緊張,於是猶豫著直到此刻才取了出來,壯著膽子說了些欲蓋彌彰的吉祥話。
沈渺驚訝地接過來,幾乎愛不釋手,這繡得好精美啊,放在後世,非要幾千上萬元不可。
兩個兄弟如此不孝,還合起伙來逼迫謝父這個長兄,叫他生了一肚子悶氣,他與郗氏二人勢單力薄,此時郗飛景來了,真如天降神兵一般,讓他這個當妹夫都好似尋到了主心骨,心裏有了底氣,這才激動得痛哭流涕。
結果純鈞當年只是隨父回京述職時在汴京城住了半年光景,竟然就被那謝家的小白臉拐走了!
謝祁胸膛里沉甸甸的心頓時輕快起來,他彎起眼眸,深深一揖:「沈娘子,冬至納吉。」
她拍拍手,進灶房開始做菜。
香也不敢點一根。
又說了幾句話,郗飛景放下心來,便又恢復那不著調的樣子,懶散地坐到謝父平日里看書的搖椅上,翹著腿,隨手拿了本話本來看。
父母在不分家,二房三房捨不得這大宅,更捨不得那獻出去的錢財土地,拿分家來要挾,不就是在詛咒太夫人早死么?
沈渺點頭,卻還是抱著消寒圖站了會,想靜靜目送他策馬離去,但他走了一會,忽又勒馬回頭對她擺手,似在催她進去。
哇,這麼說起來,麒麟還是三花警長呢!
「嗯,我爹爹阿娘,還有祖父母都葬在漏澤園旁邊。那邊那頭,便是我們家的墳地。」沈渺倒不覺著寒磣,老實作答。
之後,謝祁便告辭了,雖有些想留在沈家吃飯,但冬至大節,他也得回家團圓,而且他這樣一個外人留在沈家也不合適。
郗氏嘆了口氣:「我知曉,但徐先生對三哥兒是有恩的,他們的墓沒有立碑,除了自家人,沒人知道九哥兒去祭奠誰……何況,今年只怕是最後一回了。」
郗飛景不能透露密詔之事,含糊地應了,又聽聞沈娘子三個字,便又扭過頭好奇問道:「這汴京城裡到底有幾個沈娘子?我這幾日已聽了好幾個沈娘子了,什麼烤魚的沈娘子、大餅西施沈娘子、擅做鴨的沈娘子,還有你信中提及的,那會做湯餅的沈娘子,怎麼這樣多沈娘子?」
郗氏的熱淚頓時便消散了。
他能不氣嗎?岳騰有兄長相互交託後背,他本來也該有妹妹的啊!而且純鈞本是歐冶子所鑄的神兵利器,能斬斷無盡的巉岩,怎能就此收入鞘中!
沈渺一直望著他被山風吹拂得飛揚起來的衣袂,微微地翻著卷,心裏也泛起陣陣暖意。
「我走了。」
之後便也站起來四處拔草,順帶逛逛。
「是也是也,舅兄難得來,我立刻便去。」謝父便連忙起身去了。
鄭內知苦笑:「舅爺要來,怎不說一聲?」
等謝父離去,郗氏才又問郗飛景患的風痹之症可好些了。郗飛景常年守邊https://m•hetubook•com•com關,又喜歡親領小隊出去迂迴偷襲,常年卧雪飲冰,不到三十便患上了風痹之症,他不愛訴苦,從不告訴他人,因此只有至親知曉。
正好他們繞到後頭去了,沈渺便額外又點了三支香,倒了三杯酒在地里,心中默念:大姐兒,祝你下輩子平安喜樂、幸福安康。
兩人又說起旁的,郗飛景見天色都晚了,不由又有些奇怪:「九哥兒怎麼還不回來?他祭徐先生怎能祭那麼久?」他也想外甥了。
後世她也曾來過河南,從不知開封竟然有山,如今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它們早已和開封悠久的歷史一起,深埋在地下了。
徐先生的確是無辜牽連。只是宗族同氣連枝,頂著這個姓氏,被先帝遷怒也沒法子了。官家登基后也不好更改先帝的旨意,便只能這般將錯就錯,含糊下來。
滄海桑田,竟就在眼前,這樣的感覺好奇妙。
***
許多人家的墳地都在自家田裡,爪兒隅頭上除了沈家人埋在這裏,便只有漏澤園裡那些數不勝數、客死他鄉的陰魂了。
郗飛景沒想到謝家的轉變竟與九哥兒有關,先是吃驚,后是喜悅:「沒想到九哥兒年紀輕輕,也有了此等見識,他在何處?怎麼沒見著?」
汴京地勢低洼,常常遭受水患。這地方有諺語叫:「開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幾座城」。
郗氏一怔,想起當年她決定嫁到謝家,阿兄是如何暴跳如雷的,她便笑了:「我都嫁到謝家二十來年了,阿兄竟還問這話!不論阿兄問多少次,我都是這樣說,我很好。阿兄,你總為我可惜,但我心悅阿蟲,嫁給阿蟲那麼多年,從未後悔。」
他正隨著面前被風拂動盤旋而起的灰燼抬起頭,眼底眉梢有些悵然。
葛根可以用來做葛根粉,用來勾芡,還可以用來做布丁,用葛根粉皮炒臘肉也很好吃,是個一物多用的好東西。
「快快請進!」鄭內知一面請人速報郎君、大娘子與太夫人,還著人往隔房也送了信去。家中一時四處都是撒腿就跑的家僕。
九哥兒為何來漏澤園?他家應當有宗祠家廟才是。
郗飛景悠悠然拍掉了衣袍上翻牆蹭到的灰。
謝祁溫聲說:「都好,今年考題簡單,我做得比往年順遂,家中雖有些忙亂,但也沒生什麼亂子,我先前在家中幫襯,故而沒來尋沈娘子,勞沈娘子掛心了。」
沈渺也一起蹲下擼貓,揉著貓咪那毛茸茸的肚子,她側頭問道:「它還是最喜歡你了,如今事情了了,你要接它回去了么?」
湘姐兒和濟哥兒都在父母墳前磕頭流了淚,對著父母的牌位說了好些話,之後擦乾淚又勤快地拿著鐮刀把墳地周圍沒來得及清理的雜草荒草都割去。
今日冬至團圓夜,除了吃餛飩湯,怎能沒有宋人摯愛的羊肉呢?就像後世遇著大多節日都會吃餃子一般,宋人遇著大多節日,哪怕是貧家,都得割幾兩羊肉以示重視。
唐二與福興在灶房裡備晚食的菜,阿桃在教有餘怎麼自己編辮子,兩人的身影被燈拉得斜長。
郗氏忍著笑意,嘆道:「兒大不中留啊。」
沈渺探頭再一看,便看見了那隻眼熟的勞斯萊馬,它被拴在漏澤園旁的槐樹下,身邊沒有其他人。
他一翻牆,便被院子里洒掃落葉的謝家雜役發現了,雜役們嚷著「有賊」、「大胆賊子也不看看這是你哪個爺爺家」便舉起笤帚便勇猛地衝上來了。
「為我阿兄祭一個故人。」謝祁走上前來,直接跨過了漏澤園那年久失修的籬笆圍牆,瞥見沈渺籃子里剩下的香燭,「沈娘子也是來祭hetubook.com.com
奠的么?」
九哥兒還特意來說呢,紅著臉請求,那要為他買的小宅子一定要買到金梁橋去呢。
鄭內知笑著引郗飛景進內苑:「俗話說,不論三親三不親,唯舅父最大。舅爺是貴客,今日又是冬至,怎能慢待?這是應當的。」
郗氏想與郗飛景說些體己話,便又支使謝父出去:「阿蟲,你去催催廚下,叫他們速速置辦一桌好席面,夜裡好款待阿兄。」
郗氏原也是這般打算的,點點頭。
考題簡單?沈渺眨了眨眼,鋪子里院試結束后湧入了好些邊吃湯餅邊哭的學子,都說難得很,難不成九哥兒正好壓中題了?
郗飛景沒有回答,只是望著郗氏:「純鈞,那你呢?你可好?」
謝祁一怔,之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謝祒斷了只手,單手掘了一天一夜,終於刨出一個坑,才將他們都入土埋葬了。那徐先生的女兒才十來歲,吐得滿衣襟的血,嘴唇烏紫,瞪著一雙天真的圓眼,至死不曾瞑目。因屍體僵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完整放進土坑。埋好了,不敢立碑,只用石塊在槐樹上做了些記號。
郗氏掩嘴笑道:「你說的這些沈娘子都是同一人。她手藝好,頭腦又活絡,什麼都會做,如今才來了汴京不足一年,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如今官家正值壯年,又因晉王之事極為厭惡士族,既然家族沒有那等敢教日月換新天的能力,便只能忍,忍到下一個官家,再下一個官家,總會有機遇的。
沈家原本便是小民,自家墳地在公墓邊上也很正常。尤其沈家也就沈渺與沈大伯兩家人,人丁稀少。沈祖父母與沈家爹娘葬在這裏,說不定在下頭還能交到不少天南地北的鬼友呢,應當不會寂寞了。
沈渺與謝祁走在前頭,也低聲問了他科考是否順利、家中是否平安。
郗氏搖搖頭,人這一生有許多活法,鐵馬冰河也好,清風幾許也好,誰也沒法替誰活,誰也沒法替誰說究竟如何才好。
當年黃巢之亂都在深山老林挨過來了,小小一次抄家又怕什麼?大驚小怪。
郗飛景又不解了:「何意啊?」
原來如此,這便說得通了。
但直到謝祁過了金梁橋,她才扭身回院子里。
遇到謝祁之前,沈渺與沈大伯一家合祭了祖父母和沈家父母,之後兩家人便沒什麼好說的,他們收拾收拾提前回去了。
郗飛景聽完,卻勾唇一笑:「這事兒尚且用不上我,純鈞你與阿蟲不必理會他們,叫他們多鬧上幾日,待郭薛幾家判了流徙要押出京師時,你領他們去瞧一瞧,前車之鑒便在眼前,他們還敢多鬧么?他們太短視了,謝氏乃數百年的大族了,如今不比當年,但哪個大族的前程不以百年計?一時落下來無妨,蟄伏兩三代人,這天地啊,又會是另一個光景了。」
幾人進屋合上門,郗氏才露出笑:「這次的事多虧了九哥兒心思細密,他察覺到郭家的禍事,立即回來報信,這才有了如今的安生。」說著便將謝祁的話又與郗飛景說了一遍,「如今破財消災,咱家雖沒了些金山,倒也不至於揭不開鍋,日後儉省些過也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郗氏見他這般閑適,便知兄長今日不走了,笑著出去囑咐下人:「讓方廚子烤幾爐沈娘子家的蛐蛐餅來,阿兄可是剛到?路上辛勞,正好吃些糕點墊墊肚子。」
郗飛景嫌棄地拉開他,一把將妹妹的袖子扯回來,也不忙與他說話,轉而先端詳著郗氏,看了許久,才放下心來笑道:「瞧著你面色倒還好,這回的事沒把你驚著吧?」
雜役們也大驚m•hetubook.com•com失色,連忙停手,定睛再看,果然是好些年沒來的郗家舅爺。
郗氏道:「給他買間內城的小宅子住著,再撥幾戶人照看便是,他素來自立,倒是不必人操心,尋常也常住書院,無妨。」
挖了兩刻鐘,終於把兩隻手才能抱住的大葛根完整挖了出來——完美!
她鬆了口氣,很為他高興:「那就好!逢凶化吉!」
冬至夜,圍著爐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天寒,沈娘子先回吧。」
紙錢燒完了,將地上的灰踢乾淨,謝祁默默地走出漏澤園。剛走到馬旁,還不及鬆開韁繩,他便與沈渺清澈乾淨的眼眸對上了。
謝祁自然也跟著去幫忙。
沈渺正好也要回去接湘姐兒和濟哥兒,便帶著謝祁折返回去。她看著他拈香點蠟,虔誠恭敬地敬了三炷香。看著他彎下腰時,風來了。
可他不知為何心裏還是有些不舍,於是紅著耳朵,將袖子里捲起的數九消寒圖也給了沈渺,低聲道:「這是我前日畫的,九盡桃花開,願沈娘子今冬安樂,寒消春來。」
但她還未流淚,從外院快步趕來的謝父早已激動得未語淚先流,人還在游廊盡頭,哭嚷聲已經先傳來了:「舅兄!竟真是舅兄回來了啊!」
謝祁心尖微熱,便也想問問沈渺這幾日可好。
頓了頓,她沉聲說了謝家如今的打算,「阿兄正巧回來,我便與阿兄透個底。如今阿蟲辭官賦閑在家,謝家幾個在外為官的子侄接到信也已相繼辭官。從此謝家在官場上再無族人,我便想著將這打眼的大宅子托中人典賣,咱們便先帶著家人搬回陳州老宅去,與崔家也能守望相助。」
「我兩個沒出息的弟弟,為了出賣宅邸搬家之事還鬧分家,他們還做著美夢日後能復官呢,成日里吵吵嚷嚷,險些將阿娘氣病了。」謝父捻著帕子角吸眼角的潮氣,謝家裡頭也並非一團和氣,外頭催逼內里還要自相殘殺,本就讓人心寒了。
謝祁搖搖頭,眼神微微一躲:「家中還剩些雜事,還是暫住沈娘子家中吧。」他或許不日也要搬來附近了,那麒麟還搬來搬去做什麼呢?
濟哥兒與陳汌又在研究那《宋刑統》,見他那鑽研勁頭,沈渺都想尋個日子提著束脩去鄧訟師那兒為陳汌拜師了。
黃河每泛濫一次,開封的地勢便會被抬高一次,到後來,連本來能稱為「山」的三座山都不見了。沈渺祭拜完后,也曾站在這小山坡上遙望,忽然便在想,這三座山,最初時不知有多高呢?
比起岳騰沒吃上魚頭豆腐湯,只得跟著四處搜尋而來的小內侍悶悶不樂進宮去陪官家蹴鞠,郗飛景便幸運得多了。
沈渺先笑:「冬至大安。」
知子莫若母,謝祁正在與沈渺一塊兒挖葛根。
謝祁神色如常地點點頭,又道:「既是沈娘子的家人在此,相遇便是緣分了,我也去敬一炷香。」
沈渺沒多想,笑著接過來,還從懷裡掏出十枚銅錢:「喏,潤筆費。」
正感慨呢,沈渺已逛到自家墳地與漏澤園的交界處,忽然發現漏澤園傾倒了的爛籬笆牆裡,有一條在樹下甩來甩去趕蟲子的馬尾巴。
沈渺將消寒圖放回自己的房間,又把麒麟的掛屏掛在了床頭,她這原本沒什麼裝飾的屋子,立刻便因此而顯得溫馨了不少。
雖說大宋風氣已算開放,但女子婚嫁后,話語權便遭到了削弱,若是遭到夫家欺辱,舅舅身為娘家人中的當家人,便成了出嫁女與其子女最有力的靠山與支持者。這樣的舅權,大到皇家爭儲,小到家業分割,都難以磨滅。畢竟同宗的兄弟叔侄此刻都成了利益競爭者,唯有舅舅才會全力和*圖*書偏向自個一邊。
爪兒隅頭說是山丘,不如說是「曾經的山」。歷史上,汴京外城的大小爪兒隅頭和夷山,數百年來都因黃河泛濫被不斷淤平。到明朝時這三座山,甚至已不如河床高了,但此時還算有些坡度,雖一眼望得到頂,還勉強有幾層樓高吧。
謝父本就不大會處理這些人情俗世,郗氏身為長嫂與他們爭辯,倒惹得一身騷。最後逼得謝家太夫人冷冷道:「既要分家,不如先勒死了我。」
崔家也受了波及,崔司曹的官職也叫擼了,但好歹與謝家一樣,能得了信「自首」,對於這幾家「識相」的,官家也沒斬盡殺絕,都給留了好些家底與面子,不至於全族跟著喝西北風。
謝父抽泣著插嘴:「九哥兒去漏澤園替三哥兒祭拜徐先生了。」
郗氏也不驚訝郗飛景似乎什麼都知曉的模樣,但此時人多口雜,她便囑咐道:「進屋裡說。」
指尖觸到了沈娘子的手心,而他的手溫與銅錢上的殘溫相擁,相融,又漸漸消弭。
這葛根又大又沉,謝祁便順理成章地幫著送沈渺回家去,又順理成章地將馬背上背負的行囊袋取下來,掏出了用麒麟的毛與綵線捻在一起,做出來的一副掛屏,雖然小小的一個,但謝家綉娘手藝精湛,繡得十分傳神。
甚美。
他一怔。
「舅兄,回頭你來主持公道,將他們這倆不肖子狠狠訓斥一頓。」謝父憤恨且挺起了胸膛,話里話外全是:我家娘子最能打最難纏的兄弟來了,看你們還敢不敢滿嘴胡咧咧!
「這樣也好,謝家激流勇退,日後……總還會有重回官場的機遇。」郗飛景認同地點點頭,瞥了眼抽噎剛停的「阿蟲」,這是謝父的乳名,他當年是早產兒,險些沒養活,家裡人便給取了個低賤的乳名來稱呼。
他有些興緻,回頭他也得去嘗嘗新鮮。
如今看著非常繁華的汴京城,其實是在唐代汴州城之上十米建起來的。唐朝的汴州早已被泛濫的黃河深埋……而唐朝汴州,其實又是在魏國大樑城之上十多米的土地建起來的。
之後四人便結伴走下爪兒隅頭。
他點點頭,便從沈娘子手心一枚一枚捻起還帶有她體溫的銅錢,再一枚一枚地扣緊在自己的掌心裏。
郗飛景這才微微一嘆:「便是不願你們這樣大費周章。」
她又忙將麒麟勇捕鼠的事迹告訴了謝祁,沒想到他竟然不驚訝,還眉眼溫柔地道:「在謝家它不僅會捕鼠,它還會捉撞燈的蛾子、茶婆蟲(蟑螂)、蟋蟀,還會爬上樹教訓偷食櫻桃果的鳥雀。」
他先前不拿出來,是因為他其實畫了兩幅,心裏期盼著能與沈娘子一起消寒。
雖然以前這小外甥每回來幽州,他都會被連累得騎馬摔跤、吃飯塞牙、出去打仗都要掛上十七八個平安符才放心,但他還是很疼愛他的。
因此謝祁來此,說是祭奠徐先生一家,其實也只是在一處連凸起的土包都沒有的泥地上燒點紙錢,聊表心意。
鄭內知才引郗飛景邁入二門,郗氏便得了信匆匆迎了出來,遠遠望見長廊盡頭兄長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她眼眶不由一熱。
幸好鄭內知便在附近,聽見喊聲,忙叫上其他家丁,身邊有什麼便抄起什麼,匆匆趕來,便見與幾個雜役扭打在一起的三個男人十分眼熟。
郗飛景如今手握重兵,又是多年未曾回過汴京,有個這樣的舅爺登門,講究些的人家,甚至會開中門相迎。
先前郗飛景也不知為何高風亮節的徐先生一家會遭人毒害,死後還被先帝下旨不得收葬宗祠,將其一家人的屍身扔到漏澤園去。後來知曉內情后,才明白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