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不睡覺的她和要去書院報道的濟哥兒,家中那些醉碳的宋朝土著們一到點便頭昏眼花,紛紛進屋歇晌去了。
沈渺低頭看著手裡銀亮的鐲子,有些愣住了。
他們這些小民啊也管不了,有時意識到這一點也挺叫人悲哀的。如她一般的小老百姓,其實就像洶湧波濤里的一片浪花,不管遇到什麼大風大浪,也只能隨波逐流。人家說是冤案便是冤案,人家說要重審便重審,她這個當事人家屬,反而無力得很。
「今兒不喝湯,我是受謝家之託,前來行納采之禮的!」
沈濟抓起沉沉的包袱,咧嘴一笑:「我不管,我就給阿姊買。我走了,阿姊你別送了,大中午的也回屋歇歇吧。」
硯書便笑著跑走了。
畫筒紙簍擺在案邊。
真奇怪啊,以往沾了花粉不會如此嚴重啊。
買這隻鐲子的銀錢,有他在學堂幫人抄書掙的,也有賣速食湯餅掙的,還有是從日常吃喝嚼用里節省下來的銀錢。
兩人幫著備菜,沈渺便擼袖子開始做今日的快餐。
硯書手裡還緊緊攥著那琉璃瓶呢,剛才一扭頭,瞧見九哥兒竟睜開了眼,他這心猛地一緊,差點就把剛買來的眼藥摔了。
她倏然紅了臉,輕咳一聲:「別說我了。」
賀待詔找來的這個蔡瓦匠幹活十分利索,就是不愛說話,你若不問他,他便一聲不吭。每次都得沈渺主動問他活兒做得如何了,要是銀錢不夠或是有其他啥事兒,儘管開口。沈渺問了好幾回,他才結結巴巴地說:「能不能每餐再多給一個饃。」
直到院門處傳來有人喊沈二郎的聲音,她才回過神來。
不愧是我們沈家的孩子。
他看著一臉吃驚的沈渺,慢慢地笑了:「雖說阿姊比我厲害,已經掙下那麼大一番家業了,我們家也不像曾經那樣捉襟見肘了。但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對自己許下的諾言。這是第一隻,日後……我還會給阿姊買新的。」
幸好沒一會兒,硯書便躡手躡腳地進來了。
唐二和福興正站在桌案前切菜備菜,在桌案上切得篤篤作響,唐二見沈渺進來,手上刀停了停,對沈渺往菜筐那努了努嘴:「娘子,今日菜販額外送了一籃子香椿,說是樹上新摘的,特意送來給娘子嘗嘗鮮。俺瞧著那香椿嫩得很,就多給了他幾文錢。」
沈渺回身合上門,走進了靜悄悄的屋子。
牛三十在清理棚子,將新割來的草鋪了進去。
裏面都是剛從枝頭冒出來的香椿芽,邊緣微呈波狀,泛紅的葉片嫩生生的。
劉豆蔻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一股腦兒全說了:「我家湊不齊我的嫁妝了,我和丁大郎說好了,兩家都窮得叮噹響,乾脆不要彩禮和嫁妝了,他來汴京城找活干,我們倆以後自己過。」
這時節正是吃香椿的好時候啊。
轉過屏風便是床榻了。烏檀木無雕飾的床,半挽著素色的床帳子,他今日穿過的寬袖外衫掛在一旁的木架子上。
沈渺嘆口氣,往御街走去了。
窗上蒙了青紗,又放下了葦簾,因此屋子裡像水底一般,有些昏暗卻又有光漏過帘子經緯編織的縫隙,水波般在午後微風中輕輕蕩漾著。
漸漸西斜的光,與冰裂紋窗欞的影子,盡數落在他閉上的眉眼上。光照得他臉頰與耳廓發亮,睫下與鼻樑卻投下密密的影。
沈渺眼前忽然閃過一截光影里的脖頸,那凸起的喉結上還生著一顆小痣,那顆小痣會隨呼吸而顫動的喉結顫動著……
「寧娘子,你今兒不是來喝羊肉湯的?」
湘姐兒在巷子里跟劉豆花興跳花繩,兩個小姑娘頭上的辮子隨著蹦跳一甩一甩的。
沈渺看著手裡那串鑰匙哭笑不得:「你不會把九哥兒鎖家裡了吧?」
這讓她的團膳成本控制得剛剛好。
「九哥兒你睡迷糊了?」硯書慢慢鬆開黃梅架,伸頭一端詳,嘴裏不禁嘀咕和*圖*書道:「走的時候就眼皮紅啊……」怎麼現在一看,不僅臉紅到脖子根了,連胳膊都是紅的?
他微微側頭睡著,身上的褻衣發皺睡得捲起,蹭開的交領處露出線條明晰的下頜與脖線,隱約還能望見喉結下一點鎖骨。
沈渺眨了眨眼,一臉疑惑。
皮毛被暖融充沛的陽光灑透,麒麟曬得露出肚皮,攤成了一長條貓。連追風滾得灰朴朴的毛都曬得根根分明、蓬鬆柔軟。
買很多很多。
沈渺快步溜回了自己家中,阿桃他們都起來了。
「你做的題呢?快借我瞧瞧吧,我還剩一篇題目怎麼也解不出來。」孟弘和已經坐在騾車上了,他臉上戴著圓又沉重的水晶叆叇,一邊哀求沈濟借他寫好的題本,餘光瞥見沈濟那生得溫婉清麗的阿姊送出門來,趕忙又坐直身子,往上託了托鼻樑上滑落的鏡架,露出壓紅的鼻骨,還很禮貌懂事在車上對她行了叉手禮:「沈家阿姊好,我們走了。」
大姐兒是認得劉豆蔻的,豆蔻比她小几歲,小時候也一起玩耍過,不過她大多時候不在汴京,所以交情不算很深。
九哥兒的屋子也十分簡單,她輕輕推門進去,便是一扇屏風,左側有棋桌和蒲團,上面還擺著沒下完的殘棋。右側是書案,書冊壘成山,大小不一的數根毛筆掛在筆架上,另外還有一隻筆筒插著好些畫筆。
如今真看不出原本那可愛樣子了,成了個大號臟臟包。
沈渺嘆口氣,揮揮手:「去吧去吧。」
穿過各家的晾衣竿分割的婆娑光影,沈渺開了謝祁家的院門。和她家熱熱鬧鬧的不同,謝祁的院子里空蕩蕩的,兩邊竹竿拴著兩根晾衣的細麻繩,其後便僅有一棵櫻桃樹了。
就當她沒來過!
「帶了,都帶了。」沈濟把隨身的零碎東西塞進了塔鏈里,搭在肩頭,用帶子系好,仰頭笑道,「阿姊別操心我,我能顧好自己。」
沈渺垂眸看了眼手裡的鑰匙,捏了捏,便往西巷走去。
沈渺走進濟哥兒的屋裡,他已將包袱拾掇停當。沈渺手裡拿著用油紙包好的三個大吐司,塞到他包袱最上層,囑咐道:「你換洗衣裳可有多撿幾套?鞋子也要拿兩雙。對了,顧嬸娘送的紫草皂角裝了么?往後天漸漸熱了,蚊蟲也多起來了,用紫草皂角洗身子洗臉,不容易叫蟲叮了。」
「不然怎麼辦呢,萬一我走了有賊上門如何是好?沈娘子你不知曉,九哥兒特別招賊,以前出去住客棧,店裡那麼多間房,就咱們那間遭賊了。」硯書撓撓頭,他真把九哥兒鎖在屋裡了。
沈渺忍著笑,勾了勾手指,小聲問道:「你如今攢了多少本錢啦?」
此時,微風拂動陽光的影子,東一塊西一塊地照亮小院。桂樹被雪凍得光禿的枝丫長出新葉了,磚縫裡也開出了零星的貼地野花。在陽光最好的東南角,沈渺用兩張舊矮桌拼了張小床,鋪上葦席,貓狗都不約而同躺在那曬太陽。
「那我們今兒就吃香椿。」沈渺也被這香味濃郁饞到了,又交代道,「明日農戶再送菜來,讓他們多收羅些香椿來,有多少要多少,咱鋪子里正好可以賣一陣子的香椿拌條索。」
沈渺心裏奇怪,這事兒當初不是定成意外了么?賠了十幾兩銀子便草草了事,怎麼現在又翻出來了?
「俺記下了。」唐二應了聲,將切好的菜分別放在大盆里。
偶爾來幾個客人買滷肉,買了便走了。
他心裏牢牢記著這藥量,生怕一個不小心給忘了,或是記混了。正自顧自默念著,冷不丁一轉身,「哎呀親娘哎!」嚇得他一蹦三尺高,伸手一把抱住了身旁掛衣裳的黃梅架,扯著嗓子道:「九哥兒,你醒了?什麼時候醒的呀?你醒了怎麼不吭氣,差點沒把我給嚇死!」
硯書這樣不識字的孩子,肯定很喜愛,這絹繪本外和*圖*書頭還仔細套了書封,看得出每日摩挲得紙張都起毛了,但卻沒有一點損壞。
回去沒多久,鋪子里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沈渺忙完一波客人,才得空拿了三個饃,又倒了一碗羊肉湯,打算去御街上自己那半間鋪子看看灶台砌得怎麼樣了,順便給泥瓦匠送飯菜。
沈渺掂了掂銅錢,真沒想到濟哥兒在宿舍里給同學煮泡麵還能掙錢。這東西不是打一壺熱水,或自個取個爐子來煮一煮就行了么?
劉豆蔻連忙堆起笑容,上前問道:「沈家阿姊,你是不是正要招工?我娘說你在找廚子呢。」
沈渺做的白面饃,個個都有兩個手掌合起來那般大,她每次帶兩個饃一碗湯,原以為足夠了,沒想到這蔡瓦匠胃口大不夠吃,又不好意思說,硬是餓了好幾日。今日沈渺便記著多帶一個。
沈濟連忙說清楚,他可沒有荒廢學業。
公平公正在弄權者面前,不值一文。
「一看就好吃,多謝嬸娘了。」沈渺眉眼彎彎,笑著道謝,又回過頭想叫有餘出來跟年嬸娘說說話。
劉豆蔻抿嘴竊笑,又跟沈渺道了謝,便十分有禮地與她道別,還一直愧疚自己耽擱了沈渺的時間。沈渺也與她客氣了幾句。
沈渺進屋替濟哥兒收拾去書院的行李,經過院子瞥了眼曬得懶洋洋的貓狗們。天氣太冷,她一個冬天沒給狗洗澡,雷霆還好,本就是黑狗,看不出臟。追風可不得了了,她日日見灰毛的追風見習慣了,今天突然想起來——哎不對啊,我這不是奶黃色毛的狗嗎?
手癢了。她眯了眯眼,一會兒就把狗給洗了。
晌午一過,鋪子眼見冷清了。
沈渺出門去了,沈家鋪子里卻來了個正經的貴客。阿桃、唐二、福興、湘姐兒、陳汌站成了一排,微微張著嘴,呆傻傻地望著眼前之人。
年嬸娘卻連連擺手,撐著車轅跳上了牛車,說道:「別叫她了,讓她好好乾活。我走了,免得耽擱了娘子的事兒,叫人等急了可不好。」
兩隻狗洗刷乾淨,沈渺又就著地上的髒水把地拖了。忙活完這一遭,她才把麒麟摟在懷裡,到鋪子里坐下。
「不是我吃的……有個事兒阿姊聽了可別惱。」沈濟小心地瞅了瞅沈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去年你給我多帶的湯餅,叫我送同窗吃,我沒分出去,全賣了。你給我的倆爐子,我便常煮速食湯餅賣。那湯餅用小鍋小爐子煮,比沖泡的香多了。不加臘腸和白菘賣十八文,加了就收二十文。沒承想,我這小買賣還挺搶手……」
「好,正該如此,送菜的農戶掙得辛苦錢,我們不白拿他們的東西。」沈渺晃了晃被美色熏陶得都恍惚的腦袋,把九哥兒全晃出去后,便蹲下來,把裝滿了香椿的籃子提溜起來一看。
沈渺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的,你爹你娘都記掛著你。就算沒有嫁妝也無妨,以後你成了親,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塵埃在斜射進來的細微光線中沉浮,沈渺無事可做,只得用手掌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謝祁睡著的樣子,
「是啊,但我要力氣大、壯實些的,廚藝也不能太差。你可有合適的人選?」沈渺一聽,心中升起一絲期望,她為找廚子的事兒也是愁得焦頭爛額。如今矮子牙保都還沒信兒呢。
「行啊,那你拿錢來,我給你批些湯餅。」沈渺也不客氣,伸出掌心,沈濟立即從自己衣裳內袋裡摸出一串錢,「阿姊拿著。」
洗追風便吵鬧了,追風站起來扒在牆上,澆一瓢水便嗷嗚一聲,叫得寂靜的院子里全是它的狗叫聲,沈渺都怕吵到街坊鄰居,趕忙捏住它的嘴筒子:「不許叫了!盡吵人!」
大伙兒都忙活開了。沈渺輕咳一聲,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邁進灶房。只見灶房裡堆滿了好幾個籮筐,原來是送菜的農戶已和-圖-書將今日的蔬菜瓜果送來了。她托白老三當了中間人,與白家村的幾家農戶都簽了契書,他們會每日給她送一回新鮮的瓜果蔬菜,要比在集市上菜販子手裡收的便宜不少。
沈渺這下明白了,怪不得年前濟哥兒有那麼多錢買羊肉燒餅,還給家裡連人帶貓狗都買了一個。原來這孩子腦筋這麼活絡呢。
沈渺正閑得發慌,都閑得開始數街上路過幾個人了,冷不丁,瞧見硯書身上挎著個小布包,從巷子里急匆匆地跑了出來。
有點後世連環畫的味道了。
「那你快去吧。」沈渺說著也站了起來,把麒麟放下,拍了拍身上的貓毛,「那九哥兒豈不是一個人在家裡?我去瞧瞧他去。」
「你們家娘子呢?」
沈渺出去時還撫著胸口慶幸。
「阿姊你這樣勤快的人是不懂的,我們書院課業繁重,好些人讀得頭昏腦漲,散學后啥也不想幹了,平日里吃飯都讓同窗幫忙捎帶,有時吃飯都坐床榻上吃,所以寧願花錢買煮好的湯餅。」
她莫名盯著那顆小痣,看了好久。
他跑出門好幾步,忽然又返身回來,突然張臂緊緊摟了沈渺一下,可他什麼也沒說,便一溜煙跑出了院子。與趕車的孟父行了禮,便爬上了門口停著的騾車。
他攢了很久很久。
沈濟低頭笑了笑,猶豫了會兒,又抬頭對沈渺道:「阿姊,我想跟家裡買一些速食湯餅和臘肉腸。回頭唐二哥要是得了空,勞煩他給我捎到書院去,成么?」
藺教頭點頭,摁著腰間佩刀,大步離去。
「硯書,你這是要往哪兒去?」沈渺擼著昏昏欲睡的貓,揚聲問道。
沈渺瞧著那畫本眼熟,坐到凳上拿起來一看,才發現是個全圖畫的絹布折本,看上頭那畫風,八成是九哥兒替他畫的。他給硯書畫了好幾個寓言故事,一個情節一幅圖,有《日喻》、《小兒不畏虎》、《賣油翁》、《鴝鵒效言》等等,倒是畫得很有趣,每幅畫的右側或左側還有墨書榜題大致說明內容,但不看字也能猜得出畫的什麼。
誰知藺教頭卻眉頭緊鎖,走上前低聲對她說:「沈娘子留個心,衙門裡好似在重查三年前的縱馬案,某正奉命去尋當年卷宗上的證人。也不知上頭是個什麼思量。只是……那捲宗上正好瞧見了沈娘子的鋪址,還有你家爹娘、你們三個兄弟姊妹們的姓名……」
「他還在歇午覺呢。」硯書說著卻還是把家門鑰匙掏給沈渺了,擠了擠眼道,「嘻嘻,那敢情好,沈娘子若得空,便幫我照看會兒九哥兒,我不出一刻鐘便回來了。」
沈渺攥著鐲子,最後只來得及說一句:「麻煩您了,路上慢點。」
硯書卻神色鎮定,雙手抓著包帶:「沈娘子別擔心,沒大事兒,指定是春日里花粉多鬧的。去年也有這麼一回,沾了花粉以後便痒痒,去趙娘子眼科醫館買眼藥滴上兩日就好了。」
他一邊說著還回身摸索著什麼,終於從枕頭底下翻出個纏枝花銀鐲子來,塞到沈渺手裡,忽然抬臉看著她說,「阿姊,這本想過年當新年賀禮送給你的,但我只給你買了,怕湘姐兒沒有心裏難過,便一直沒尋到機會拿出來。你剛從金陵回來那會兒,頭上只剩一根磨花老舊的銀簪子了,我那時便想過了,我要攢錢給你買更多更好的首飾戴。以後我的阿姊也要像旁人一般,能整天珠翠滿頭地招搖過市,如今我總算攢到一個了。」
沈渺在大姐兒記憶的角落裡搜尋,找出個疑似的人影,可還是沒什麼印象。於是她搖搖頭說:「我不太記得了,不然你讓他明兒上門來試試?」
沈濟看出了沈渺的不解,笑著解釋道。
沈渺瞪大了眼睛瞧著濟哥兒,他生得濃眉大眼、乖巧懂事的模樣,哪曾想竟會有心在書院里做起煮泡麵的買賣。不過,她還是問道:「二十文?你賣得m•hetubook•com.com是不是太貴啦?」
沈渺才發現自己竟然看得入迷,連忙站起來,與硯書對了個眼神,略揉了揉坐得有些麻的腿,便趕忙輕手輕腳地溜了出去。
沈渺也笑了,又忽然想起湘姐兒和李狗兒早上講的八卦,便小聲問道:「你阿婆願意放你回來么?」
趕車的孟父也沖她點點頭。
「怎麼會這樣呢?早起還好好的呢。」沈渺蹙了蹙眉。
沈渺笑著給他把包袱皮打個結實的結,拎在手裡掂了掂重量:「我本就不操心你,你是家裡最不用人操心的了。」
可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聽見巷子里傳來一聲能掀翻屋頂的咆哮:「劉豆花!你身上穿的誰的短褙子呢?你個賊妮子,又翻我衣箱子是不是!給我過來!你把湘姐兒鬆開,別躲在湘姐兒後頭,看我不打死你!」
追風原本側躺著,睡得打呼嚕還流出一攤口水,卻莫名渾身一抖,於是又把自己往陽光里挪了挪。
在這時候,嫁人沒有嫁妝可是件很沒臉面的事兒。劉豆蔻說著,難堪得眼圈都紅了,但還是接著說道:「丁大郎,沈家阿姊還記得嗎?他爹以前在金梁橋上賣餛飩,現在他們家在外城的城門處賣。他自小就長得高大,如今都有五尺四了,每天幫著賣餛飩,力氣可大了。」
劉豆蔻眼裡這才有了笑意,她看著沈渺,掩嘴笑道:「沈家阿姊也要定親了是嗎?我都聽說了!那謝家郎君生得真好看,和阿姊般配得很。」
硯書聞聲扭頭,見是沈渺,趕忙轉身走過來,跟她行了個禮,才乖乖回話道:「去給九哥兒買眼藥。哥兒眼皮忽然癢得厲害,我方才一看,他眼角都紅透了,再耽擱,怕是要腫起來了。」
「娘!娘!你快來看!阿姊又要打人了!」
曾經那麼小的狗崽子,剛來家的時候像個敦實飽滿的奶黃包,還是流心的那種,搖著小尾巴跟著人腳邊走,還愛咬人褲腳,瞧著便叫人喜歡。
洗完黑毛都亮得發光了。
劉豆蔻一聽,喜上眉梢,連連點頭:「好好好,我一定讓他早些來。」
這下眼神清澈了,慫慫地吧唧吧唧嘴,再不敢鬧了。
除了固定的那幾樣麵食和招牌菜,時令菜也是沈渺鋪子里的一大特色。春日里能吃上香椿拌面,過些時日還能品嘗春筍、蘆筍和豌豆尖;夏日有麻辣蝲蛄、烤魚和鮮蝦面;秋日便要吃羊肉、蓮藕、蘿蔔、板栗;冬日則要上各種鍋子。
謝祁眼神直愣愣地盯著床帳子,遊魂似的,沒聽見硯書的話。
床榻邊還有張小圓凳,應當是硯書坐的,腳踏上還放著一碟子吃了一半沒吃完的蛐蛐餅、一本全是畫的畫本。
目光有些慌亂地從他唇上移開,沈渺撐著下巴的手指不自覺蜷了起來,下意識在深深淺淺的昏暗中放輕了呼吸。
說著便拔腿跑了。
唉,不管了。
沈渺摸了摸十二娘的大牛頭,讓年嬸娘慢點。
洗雷霆還算比較好洗的,它一臉生無可戀地蹲坐在那兒,被沈渺渾身搓出了泡泡,又拿狗梳子狠狠梳了一通,很快衝出了一地的髒水和浮毛。沈渺沒想到原來雷霆也夠髒的,只是看不出來。
他瞥向阿姊髮髻上的白玉簪子,他知道那是九哥兒給阿姊的。但九哥兒是九哥兒,他是他。哪怕日後阿姊與九哥兒成親后,什麼都不愁了,他還是會給阿姊買首飾的。
回了院子,她便毫不猶豫開始洗狗。
「我這小本買賣比不上阿姊。」沈濟笑著伸出兩根手指:「兩貫。」
隨著騾車駛過,陽光跟著在逼仄低矮的屋檐上一片片滾落下來,濟哥兒被曬得眯起眼,回頭對她揮了揮手,騾車便駛出巷子,拐過了橋。
見阿姊沒罵他,沈濟鬆了口氣,趕忙細細解釋:「書院里的同窗大多家境殷實,二十文於他們而言,連根好毛筆都買不著。而且我們出去不方便,書院里難得能吃到好吃的。阿姊,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指定想不到,書院里好些人雖說沒闊綽到能帶書童陪讀、有僕役使喚,可他們好些人熱水不會燒、被褥不會套、帳子都不會掛。所以我給他們煮一碗湯餅才收二十文,他們都覺著實惠得很。我也不用管生意好不好,他們想吃湯餅了,自然會來找我,賣一碗是一碗。這都是讀書之餘才做的。」
之後好不容易沖乾淨拿梳子給它梳毛,它還敢回頭沖她齜牙咆哮,沈渺抬手就往它嘴筒子上扇了一下,威脅道:「再鬧晚上不給飯吃。」
她站在橋頭,陷入了沉思——為何突然又要舊案重提?難道上頭雙目重現光明終於發現這是冤案了?
***
沈渺低頭,把鐲子套在了腕子上。她手腕細,鐲子後頭的活扣壓到最小,戴著還是有些晃蕩。但她舉起手來對著陽光欣賞了好一會兒,才笑著把鐲子往胳膊上擼,卡在小臂上,用袖子遮住了。
一鬆開還是低低嗚嗚嚎叫。
「多謝藺教頭告知,我會留心的。」沈渺福了福身。
「方才怎麼不知道來尋我幫忙呢?」沈渺忍俊不禁,趕忙擺擺手:「你快去吧,那我現下便過去幫你看著些。」
望著劉豆蔻離開的背影,沈渺心裏想,豆蔻這性子不是挺好的么?
劉豆蔻紅著臉點點頭:「是…是我的……」
沈渺含笑小心翻完,便也放回原位。
是九哥兒濕潤微紅的鈍圓唇角,望之有種柔軟的溫柔。
呦還不少呢。
沈渺奇怪道:「自己家人,做什麼要買?我已經給你裝上些了。」
劉豆蔻眼神複雜地點點頭,眼裡流露出一絲悲傷和自嘲:「是啊,她老了,沒多少日子了,終於良心發現肯讓我回來了。我終於不用再當阿婆折磨阿娘的那把刀子了……」
再往下。
硯書吐了吐舌頭:「書院的監生過幾日也要開學了,所以九哥兒常囑咐我,等他去了書院,我要是遇上些小事兒,不要總來麻煩沈娘子。」
沈渺忽然發覺,原來九哥兒的喉結上有一顆淡淡的小痣,因為太小了,便顯得很不起眼。
那鋪子幫忙砌灶台的匠人,還是賀待詔介紹的。賀待詔如今每天在沈渺的鴨場那邊幹活,忙不過來,就把這活計分給了和他要好的其他泥瓦匠。
汴京城裡最吃香的官媒人——寧娘子懷裡抱著一隻綁住腳的活大雁,正努力摁著那大雁總想撲騰的翅膀,抽空答道:
謝祁裹在緞被裡,在忽明忽暗的春日中,睡得正熟。
陳汌在院子里捧著書,一邊踱步一邊念念有詞地背誦。
剛把飯菜炒好,和唐二、福興一起裝車,就見閑漢和年嬸娘已經在鋪子里喝茶等著送貨了。年嬸娘還帶來一兜花生,遞給沈渺說道:「這是我自己煮好再曬的,吃了不上火,嗓子不會疼。」
沈渺:「……」得,這結論下早了。
有餘蹲在自家驢子旁,拿著半根蘿蔔,啊啊叫著逗驢子吃食。
硯書瞧著沈娘子出門去了,這才轉過身來,踮起腳尖將身上挎著的小布包高高掛起。而後,又順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葫蘆琉璃瓶,嘴裏還念念有詞:「那趙醫娘說,一日滴兩次,一次滴兩滴……」
當初他便想給阿姊攢一副頭面出來,這份心依舊沒有變。
她默默拎著籃子過橋而去,路上還遇到了帶著手下的藺教頭正穿過金梁橋。沈渺笑著遠遠地與他打了聲招呼。
她心裏莫名有些酸酸的,輕輕錘了濟哥兒的膀子:「你好端端的買這些做什麼?你才多大啊,不用操心阿姊。你看阿姊像捨不得花錢買首飾的人么?阿姊只是不好這個,否則早買一匣子了。還珠翠滿頭招搖過市呢,我可不敢,不叫偷兒摸去,也要扭傷脖子的。」
她正要出門,卻瞧見劉豆蔻一臉躊躇地在鋪子門口徘徊。沈渺臂彎挎著籃子,與她打招呼:「豆蔻,好久不見了。」
向上游移的視線卻無法遏制,她將他的睫毛一遍遍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