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和老沈一起打牌的鄰居又笑話他:「菘菘越長越漂亮咯!」
我便也恍然大悟,為何這段日子都沒在沈記大排檔遇到她。上回在公交上遇到她,可能是她上次回家來的日子,如今終於又見到她了。
沒一會兒,阿渺便端著熱騰騰的刀削麵出來了,擱在我桌上時,還瞥了眼我身上穿的校服,笑道:「一中的?那我們還是校友了。」
我還記得那天下的雨打得她袖口濕了一塊,外頭像蒙上一塊灰藍色的濾鏡,街市看著很舊又很乾凈,路邊的行道樹飽含著雨水,綠得發藍。
她以前也是這樣,最心軟不過,我時常掐自己一把,疼得眼淚汪汪,她便會立刻抱住我,毫無道理地站在我這邊;這一招,成親多年後仍然有用,她會親吻我的淚水,會揉搓我的頭髮,會軟軟地挨著我耳邊說話,之後即便我夜裡多麼胡鬧折騰她,她都不生氣了。
雖然我每天放學都要去老沈大排檔吃飯,但一直沒有再見到阿渺。
在無人知道的角落裡,我尋你好久,也等你好久。
反正沈爺爺身子骨還硬朗,到時候生意好,再把沈爺爺也接過來。
抬頭看她時,酸澀悲涼直衝鼻腔眼底。
她與我不同,她沒有帶著那些陳舊的記憶死而復生。
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即便天長日久、遍尋不到,我仍愛她,永無饜足地愛她。
我便笑了。我懂的,畢業的學長學姐最怕聽到母校突然大肆裝修的消息了,因為會嫉妒到面目全非。
學過這個世道有關兩宋的歷史后,我才發現原來官家只有摳門和好吃這兩個缺點已是如此可貴……連他那個雖平庸但願聽良臣諫言的吃貨太子都顯得那樣高大英明了起來。
我依戀地摟住了她:「那就說好咯。」
「嗯。」
狼狽往後走時,忽而又想起我小時認了簡體字,在書店裡第一次翻閱歷史書時,是如何氣得渾身顫抖不已的。
「好了好了,我也喜歡你呀,不喜歡你,我才不會和你這樣的小屁孩玩這麼久呢。」阿渺踮起腳,把我扯得彎下腰來,肆意地揉捏著我的頭髮和臉頰,「謝祁啊謝祁,不許哭了,等下丑了就不喜歡你了。」
幸好,老天沒有這樣殘忍。
我低下頭,無奈地笑了。
又過了很久,我與阿渺才正式相識。
她問我學什麼畫,我說國畫素描油畫水彩,雜七雜八什麼都學一點。
暑假了,再沒什麼束縛的,我天天往沈記大排檔跑……因為阿渺和-圖-書也放假了,她在店裡幫著父母打理生意,暑假生意忙,阿渺一家三口,每天夜市都要忙到深夜。我自願成了她的小工,還熟練地替她畫了好幾張手繪海報。
阿渺看到我,嚇了一跳。
還記得,再見到阿渺是在公交車站。
我一邊吃一邊看她飛快地忙碌,心裏有種莫名的熟悉與幸福,以前在沈家小院,阿渺也是這樣的,她只要開始打掃衛生,只是偶然路過的人和貓狗都會被抓來一起洗,那時滿院子都會是皂角味。
她就像以前一樣,硬要塞錢給我。
沒人記得汴京城裡的一生,除了我。
「你急不急,你今兒還吃刀削麵不?」老沈把手在自己胖乎乎的肚子上一抹,用力打出一張牌,「我快胡咯,你進去坐到,等我一哈。」
大排檔一直是阿渺的爸爸在打理,她媽媽在經營一家食品廠,在郊外工業區,也很少回來。老沈是個有趣的人,我去店裡吃飯的頻次太高,偶爾一次不去,老沈坐在門口打麻將時,見我背著書包和畫板走過來,都會激動得和我打招呼:「那個刀削麵你來啦?」
她看著我眼鼻耳都發紅,大鬆了一口氣:「最怕人哭了。」
阿渺還是比我大幾歲,她已經上了大學。這些事不必我多問,老沈逢人便吹噓他女兒的事情,說本來他們全家都在北方生活……但因為阿渺媽媽有意和朋友來這裏做生意,夫妻倆便商量著乾脆舉家搬過來算了。
我看向她,也彎起眼睛笑。
老沈仔細看和阿渺還是有些像的,但他太胖了……所以不仔細看壓根看不出他能生得出這樣漂亮的女兒……所以街坊鄰里都笑他,賴樹墩子開了朵好花。
「哇你太牛了吧,這個……你這是《清明上河圖》啊?」
這個世界才是阿渺曾經的來處。
我搖搖頭:「沒有,只是也有學畫畫。」
天,陰沉細雨。我收了傘刷卡上車,就見她站在後車門邊,戴藍牙耳機,面向車窗站著,穿一件寬大的米白帶帽衛衣、牛仔流蘇長裙,踩了雙莓色厚底球鞋,手扶著扶桿,白皙的手指,靜靜地看著搖晃後退的街景。
不過我也確認了一件事。
「我想起來了,公交車上,我見過你一次。」阿渺撲哧樂了,「那時候我還和朋友說,在公交車上看到了個好帥好乖的小學弟啊!聊了一路。」
不過沒兩日,我便又振作了起來,也成了那家沈記大排檔的常客,還說服了這一世的m.hetubook.com.com
父母,在這附近找了個還不錯的小公寓——我就讀的高中就在這附近。今年已經高三了,學校宿舍條件不太好,又有些吵,趁機提出在外住宿,父母也很贊同。
「別別別。」把阿渺逗得直笑。
所以此時的我,在與她終於重逢的那一刻,便如雨落入海潮般,再難分離。
是嗎,或許是的。
因為世界太大了,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找尋她,原本我以為我要這樣懷抱著孤獨的記憶,以想念她的方式在這世間終此一生。
我只能用畫畫來抵禦對她的思念,從會執筆的童年開始,我畫了上千張的她……記憶中的她,記憶中的小院子,還有想象中這個世界童年的她,想象中日後與她初遇的樣子,這些都藏在了我加鎖的相冊里,從不示人。
「那是嘞。」老沈驕傲得要命。
沒人知道也好,因為我早已無法獨立存活在這新的世道,我想。當我再次從嬰兒般的蒙昧中睜開眼時,我便有一部分靈魂遺留在了汴京,遺留在了沈記。
熱淚剛從眼裡滾下來,又被她慌張地伸手拭去。
我緊緊地將頭埋在她肩頭,她不知道這是我的久別重逢。
我要去她所在的地方。
「也越來越不像你的種了。」
「哎?哎你怎麼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我太主動了,每日準點準時、風雨無阻地站在她宿舍樓下,連阿渺身邊的舍友和朋友都看出來了。她們每次遠遠看到路燈下我的身影,就會怪叫著把阿渺朝我推過來,然後嘻嘻笑著跑開。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指尖抖顫,又重新將她攬在懷中。
她毫不設防地讓我掃了碼。
這是我最幸運的一天,雖然我走回家時又差點絆腳摔了一跤,還被飛馳的車濺了一鞋子水,甚至坐反了公交車……但這些細枝末節都無所謂了,喝水都塞牙的人生我早已習慣了。
我上輩子沒吃過西紅柿,所以不知西紅柿那麼好吃,來到這裏便徹底變成了一個西紅柿的堅實信徒,喜歡各種西紅柿的衍生食品,連薯片都最愛吃番茄味。甚至小時候有段時期,我總愛把西紅柿洗乾淨再用白糖蘸著吃,弄得父母都覺著虧待了我,給我買了一大堆的水果和零食。
「別討厭我。」
她才有那麼可愛的性子。
這個稱呼讓我屢屢欲言又止地站在門口。
「好好好,我去我去。」
原本,我的確想考央美,但知道阿渺在哪裡讀大學后,我便又改了主意。
www.hetubook.com.com我心裏已經裝了和她度過的一生,又怎能沒有期待呢。但我想著,或許這樣也好,她不用負擔那麼多,一切都有我來銘記。
交談時,我便可以不避諱地正視她了。這個世界最大的好處,我想就是不論男女皆能夠不避諱地活在這人間,女兒家也擁有了更廣闊的世界。
如今我終於明白了她緣何孤單。
我說:「十塊。」
阿渺扭頭看向我,忽然湊近了我說:「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在店裡對不對?」
掛在院里的衣衫會和毛茸茸的貓狗驢一起被風吹得揚起來。
阿渺一家子並非本地人,不過也住了好多年了,這裏的方言語調又很有感染力,老沈便也跟著學了一口蹩腳的本地方言。
「去你的!」
「高三還在學呀?」
我要考川美。
我便也會忍不住低頭笑。
就這樣,我們就算認得了。之後我借口之前來吃飯時給她家的店鋪也畫了畫……但是沒存在手機里,就問她要了地球號,說到時候回了家可以拍給她和沈叔叔看。
這一次換我了。
大排檔都是晚上熱鬧,這會兒不到點也就只有我一個人在安靜吃面,阿渺上樓將自己的包放好,便懂事地下來看店。就我吃飯這一會兒,她已經把家裡從樓上打掃到后廚,又從后廚出來,把店裡所有的桌子都擦了一遍。
「沈渺……」
說話間,又從高中苦難的三年說到了我的畫板。
她因此而少親我一口,我都深覺委屈。
我站在漸行漸遠的公交車上,一直長久地望著她輕快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懷中一空,心便也跟著空蕩地酸起來。
「別避開。」
等我吃完,她也忙完了。我不想走,故意留了一點西紅柿慢悠悠地嚼。阿渺便從飲料櫃里開了一瓶橙味汽水,坐在與我隔了兩張桌的地方,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她先問我一中有沒有修新宿舍、裝新空調,得到沒有的答覆后,便心滿意足地點頭:「太好了,你們也還在受苦。」
每當這時候,老沈都會氣急敗壞:「胡嗦!老漢我年輕時不知多帥氣。」
「你是藝術特長生嗎?」
阿渺不記得我了。
我也終於樂了出來。
懷裡的她靜默了一瞬,我的心也險些在這沉默中跳出嗓子眼……直到感覺背脊有手輕撫上來,之後耳畔才聽到她的聲音:「可以啊。」
我沒有看錯,那時,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悲色。
我便也頓在那兒,有些委屈地不敢向前,後來和_圖_書記著她在哪個站下車,又腳步輕快地走進了路邊的一家「沈記大排檔」。
原來阿渺是在這樣熱鬧的家庭里長大的,怪不得。
「那你別哭咯。」
一直以來勸說自己不要著急,不要勉強的理智竟然輕易地因此崩斷,我不知我為何會如此委屈,或許是因為我寂寞的在這個世間生存,心和魂靈卻還在渴望千年前的親密。
我心頭頓時漏掉一拍,有些緊張地看她。
「今天周末,不急。」我點點頭進去坐了,剛走進去,就聽見門口有個熟悉清亮的聲音:「老爸!你又打麻將不招呼人!叫老媽知道你準備吃巴掌!」
但我情願。
老沈又說,阿渺的學校漂亮又大,離家還不遠。
「我…我可以…喜歡你…嗎?」
有一回推得狠了,阿渺沒能剎住,真的一頭撞進了我的胸膛。
我流浪在這人間世中,無處停歇,無處歸途,但阿渺再一次接住了我。
我本能地環抱住她,那樣久違的溫軟的觸感令我幾乎要掉下淚來……但下一刻阿渺便趕忙從我懷裡掙扎出來了。
當初只是試圖去尋找曾經與阿渺相守以終老的痕迹,也想證明腦海中那麼多歷歷在目的記憶不是臆想,想讓自己能夠重新平靜下來。沒想到,卻發現歷史上所記載的大宋並非我曾經的來處。
因為我也是如此,在外遇到任何痛苦不公我似乎都能抵擋……但換成阿渺便決計不行了,早年,我與阿渺成親后……太婆總是邀阿渺一齊去瓦子里看衣衫不整的男人演百戲。
是啊,很多很多次,我想我也會愛你很多很多次。
之後便有個風風火火的腳步聲從我身邊路過,並回頭雲淡風輕與我說:「我來做,番茄雞蛋刀削麵是不是?」
因為我每回來都愛點番茄雞蛋刀削麵。
阿渺把手裡的大包往櫃檯下隨意一塞,從牆上取了一條圍裙,利索地進了后廚,沒一會兒便有油鍋滋啦啦響,炒出西紅柿和雞蛋的味道出來了。
眾人都哈哈大笑。
也終於明白了,我每每因朝政不夠清明而嘆息時,阿渺為何總會樂觀滿足地笑著安慰他:「這已經很好了啊,真的很好了……」
她愣了一下,忽然有些怔忪地看著我,但又自己都覺得可笑:「你這個話出來,我總覺得好像這種事發生過很多次一樣。」
所以她偶爾周末會回來住幾天。
不過阿桃總說,阿渺其實只對我一人無底線且不分青紅皂白的心軟,即便是濟哥兒湘姐兒真做錯了……哪怕哭倒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長城,她也會嚴詞教導他們的。
「別哭啊,你怎麼哭啦。」
於是她漸漸坐到我對面,我給她看手機里存的那些插畫,我很少單獨畫人,我喜歡畫熱鬧的街道、人來人往的小場景,唯獨阿渺……
就這樣平平淡淡地做著不遠不近的朋友,高考終於結束了。
我趕緊憋住。
不由自主向她走了兩步,她似有所感,扭頭看了我一眼,陌生的視線從我身上毫不停留地泛泛而過,輕落到我身後背著的巨大畫板上,便又收了回來,掏出手機低頭打了幾行字,不再看我了。
從此,我經常與她分享我的畫,還假裝有題目不會做,拍給她請教她,漸漸地,我們便熟絡了起來。有一次,她回來后,還帶我去荒廢的水庫里寫生,在荒草漫天的水邊黃昏里,鋪一張野餐布,架起畫架,一邊聊一邊畫。
她翻到了我畫的汴京城,那是我記憶中永遠無法忘懷的金梁橋。
她與我記憶中的阿渺一模一樣,還是這樣好看,她沒有化妝,濃髮向後隨意用夾子挽束而起,露出清水般的一張臉,還有帽衫里纖長的脖頸。
一輩子,兩輩子,我都不要與她分開。
「沈記?那是沈記兩個字嗎?那麼巧嗎?」她驚訝地抬起眼,又用手指將畫放大,「你畫得好細啊,連店裡吃飯的人都能看見,哎?店裡貼的什麼?沈記喊你吃魚了?哈哈哈你也太會玩梗了吧。真的畫得很好,你畫工筆好厲害,而且那麼小你都畫得出來哦,感覺考央美都可以了。」
「哦呦,是我的乖囡回來咯,那你去煮嘛,他要吃的番茄雞蛋刀削麵。」
我喜歡這一點。
我正愁沒有理由和阿渺搭訕,立刻從善如流地喊人:「學姐好。」
想到這裏,我坐過站了。
暑假過後,成績下來了,我如願搬到了阿渺大學所在的城市讀書……雖然距離有點遠,但我樂在其中,每天跨越將近兩個小時去找她。
水庫的風清涼,像水一般浸沒了我們。
我抬頭望她,懵懵地點頭。
「學姐……」
這一世的父母,模樣性子也有些像我曾經的爹娘,我也一樣有個叛逆離家搞樂隊的哥哥,只是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他們,或許這一切只是我太孤獨了,我希望他們也到來,才顯得這般一廂情願。
這讓我有些沮喪又難過。
就像上輩子,我們偎著火炭在雪夜取暖,阿渺忽然靠著我說:「九哥兒,我經常夢見在看不到盡頭的樓梯上奔跑,最後一瞬踩空時,又總會被你的手臂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