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終於還是就此失去了聯繫。那個電話,他始終沒再撥通。他問過盧喬西,可盧喬西不知道溫瞳去了哪裡,就連吉米也不知道。這一次,她果然躲得遠遠的,再也不給自己一個機會。她放了她自己,那麼他是否也該放了他呢?
護士搖頭說,不是,是之前她進行心理治療的一個小男生突然知道全家都不幸死於災難跑出去了,溫醫生不放心才追出去的,到現在還沒回來,恐怕那個小男生還沒有找到。
過去那麼多天,他還一直在心裏呢喃著她那時發來的簡訊,她跟他說再見。他的心被震的劇痛。他那時就有強烈的預感,這個再見,與從前的再見並不一樣。他打電話過去,手機卻已經關機。然後,再也沒有開機。
她曾對Jack說過,她要為她的祖國做點什麼,如今真的做到了,卻是在這場合,失去這麼多生命的前提下。
就在顧臣堯越走越遠,找不到方向時身後傳來一束光。他眯起眼回頭看,是尚在進行援救的志願者,小夥子上前勸他趕快回去,天黑大雨,又不斷有餘震出現,最是危險。可無論怎麼勸顧臣堯都不願離開,他說我女朋友還在這裏,我必須找到她。
溫曈又說,如果你父母在天上看到自己的兒子是個這樣沒有擔當沒有責任的人,恐怕會傷心的不想認你了吧,我辛辛苦苦把你從廢墟里挖出來不是為了讓你在這裏表現懦弱的,如果你要去死,我不攔著你,相反我會為你鼓掌,感嘆你的勇氣。但是你連死的勇氣都有,為什麼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顧臣堯的手猛地一抖,手機應聲掉落。他很久都沒法回過神來。四川的大地震震驚全球,他又怎麼會不知道,但他沒想到,溫瞳會在那裡。溫瞳在那裡……那裡現在還餘震不斷,搶救並未停止……顧臣堯只覺得他的咽喉像被人生生卡住一般,疼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少年時候的顧臣堯,與眼前這個男孩子一般大,同樣的凜冽,同樣的不再相信別人。
因為,她將這個少年當成了顧臣堯的影子。
少年終於踉蹌一下,坐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眼裡的淚水沿著臉頰的輪廓滑落,幾天來的壓抑終於將這個少年擊垮,他把臉埋在腿上大哭起來。
護士說,你找溫醫生嗎?她跟救援人員去施救現場了。
那一定是比絕望更加害怕的感覺,眼睜睜看著最親的人從自己眼前消失,瞬間被掩埋在廢墟之中。這大片廢墟之下,不知道還掩埋著多和*圖*書少用力呼吸著的人。
少年的身體重重一顫,死咬著嘴唇不說話,但任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在極力的掩飾著眼裡的淚水。不管再表現的多麼堅強,終究也只是十一二歲的孩子而已。
他年少時的影子。
顧臣堯心漏跳一拍,猝然看向溫曈。她眉眼間的溫柔,仍如十年前那般明媚。他忽然有一種回到過去的感覺,他是那個桀驁的少年,她是簡單幹凈的少女,他們在冬日的槐樹下擁抱,世界只剩彼此。
溫瞳此生,再沒有見過比這樣更蕭條的硝煙瀰漫了。廢墟之中,哭天喊地的嘶叫聲,所有絕望與嘶鳴混合著,這是只有電影里才會出現的災難片現場。
如果說顧臣堯是她最愛的人,吉米是她最好的朋友,那麼Jack就是她知心的知己。假如這真是世界末日,她想她都不會再有遺憾了。愛過一個人,有過一個朋友,交過一個知己,人這一生,也就是如此。
對方清了清聲音,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Jack,你曾經警告過我不要讓溫瞳找回被篡改的記憶。
顧臣堯聽后立刻往回走。腦子裡不斷盤旋著溫曈痛苦皺眉的樣子。她其實還是孩子心性,很怕痛,痛的時候也不會熬著,哇哇的亂叫,在陌生的環境里她不叫不喊的,該如何能耐?她十幾歲的時候便是這樣了,不管過多少年仍然改不了這習慣。
Jack安慰她說,你很偉大了,沒有多少個女孩子這麼勇敢的,你還是一直生活在優渥環境中的乖乖女,只是溫瞳,那裡還沒有完全安全,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小夥子說,這裡有我們,你女朋友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你快回去。
她只能求助於Jack,Jack算的上是她的老師,她曾經在他那裡學到太多東西,卻發現無法真正學以致用。
但他更心疼,只因他看到他人看不到的背後,溫曈同樣一顆血跡斑斑的心。也許,在來這裏之前,她就已經想起了那段往事,所以這個時候,才會如此固執的想要這個少年堅強成長。
溫瞳來到這裏,已經是地震過後的第二天下午。一股絕望和悲恐瀰漫在空氣之中,這裏的人眼裡猶有驚恐,面如死灰,也許絕望過後,便是一譚死水。
手機震了很長時間,顧臣堯終於起身出門,接起那一長串陌生電話。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是來自米蘭的。但米蘭已經沒有了溫瞳。
顧臣堯彎腰很仔細得把溫曈上
hetubook•com•com上下下檢查了一遍,看上去並沒有大傷,胳膊和小腿處有些擦傷,還在流著血。他當下攔腰抱起獃滯了的溫曈,將她輕柔的安置到病床上,安靜的看護士為溫曈上藥。
顧臣堯問了護士詳細的地址,立刻跑了出去。他其實並不知道該去哪裡找溫曈,也不知道溫曈現在是怎樣一種處境,他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打轉,天色漸漸暗下來,到了傍晚忽然下起大雨。雨水沖刷著被摧毀的大地,也沖刷掉他心底的希望。
顧臣堯看著溫曈,眼前的女孩子於他既熟悉又陌生,他想他的溫曈終於長大了,也成熟了,懂得用清冽的語氣挽救一顆年輕的心。
顧臣堯不再理他們,轉身徑直往廢墟深處走去。他從來只相信他自己,將溫曈的安危交給其他人,他無論如何都不放心。
面對顧臣堯拒人千里的淡漠態度,Jack一點也不惱火,他笑笑說,顧臣堯,溫瞳現在在四川。你們中國的四川。
顧臣堯沒有阻攔,也沒有反對,他只是理所當然得說,好吧,那麼我陪你,我想他們應該也需要志願者進行支援才對。
溫瞳的眼眶一下就濕潤了,兩天來的壓抑都噴涌而出,她太需要有個發泄的出口點了,她對Jack說謝謝,不只是謝謝他這次對她的幫助,更是謝謝他永遠都像哥哥那樣支持並幫助她的每一個決定。
溫曈輕輕推開他,低著頭問,你怎麼來這裏了?這裏不安全,你快回去吧。
天知道他有多討厭溫曈拒自己千里之外的樣子,雖然,他根本沒有資格討厭,這一切,本不就是他親手給自己的嗎。他終於開始相信報應這個東西。
顧臣堯很仔細得將溫曈的長相特徵一一告知,細到連溫曈左邊眉骨上有一顆痣。其中一個小夥子忽然呀了一聲,問他,你是不是在找溫醫生呀?
幾個小夥子又一把攔住顧臣堯,頗為無奈,那你告訴我們你女朋友長什麼樣子,我們幫你一起找,現在太危險了,你不能一個人行動。
溫曈看著衣衫襤褸,狼狽卻執拗的少年,彷彿是在看著十四年前的顧臣堯。那麼相像的氣質,從她第一眼見到這個少年,便喜歡上了他身上的凜冽。但他比顧臣堯幸運太多,他至少曾經被愛被關懷,而顧臣堯只有被拋棄被傷害被踐踏努力維持著的尊嚴。
溫瞳在遠離震中的地區為活著的人做心理治療,儘管已經稍遠最危險的地方,仍時不時有餘震發生。作為從小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長在南方的她來說,地震還顯陌生,開始的時候她會害怕的全身顫抖,後來面對那麼多需要她的人時,她突然覺得這點害怕算得了什麼。這些活著的人,努力一點一點從廢墟里出來的人,才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溫曈終於別過視線,面無表情的說道,那麼多人想活著,你卻要去死,你看看有多少努力自己從廢墟里爬出來的人,看看那個才幾個月大卻頑強活下來的嬰兒,這麼多人努力的呼吸著,你卻想死,我真是……為你父母感到可悲。
Jack一下便聽出她的意思,他問她,你去災區支援了嗎?
而這一切,恰是顧臣堯不屑於給她的。從他抹去她記憶的那一刻起,他們就該說再見。
他以為溫瞳回了上海,再不濟也是去了哪個城市旅遊散心,他沒想到她會去到那裡。她為什麼會去那裡?
顧臣堯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低聲應是。
大地震發生的時候她尚在北京,連北京都能感覺到輕微的震感,何況是震中的這裏。溫瞳一陣顫抖,作為被委派而來的心理醫師,她的職責是幫助那些剛剛經歷過地震的人們走出可怕的陰影。她無法想象那個時候,失去最親最愛的人是一種什麼感覺。
護士見了他立即像是見了救星說,你來了可太好了,溫醫生一聽說你去找她了,急的連葯都不上了,擔心的都紅眼睛了。
溫曈猝然抬頭,眼裡有些焦急,猛地抓住他的手臂說,你瘋了嗎?這裡是什麼地方你不清楚?你留在這裏不安全,快回去吧。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終於把顧臣堯帶到了離溫瞳更近一些的地方。他來不及倒時差,甚至來不及休息一下,就又馬不停蹄的趕往安置地。他一路上都在祈禱,祈禱溫瞳就在那裡,祈禱讓他趕快找到她。
溫瞳說,是的,可我現在才發現自己如此渺小,什麼都幫不到他們。
顧臣堯先生?對方不確定的開口問他,聲音有些熟悉。
期間溫曈安靜的像個瓷娃娃,一句話都不曾說。相對無言,如今說的便是這樣的境地。再見面,她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和顧臣堯說話了。足有一年不見,他比記憶里更加俊朗,她卻邋遢的比從前更甚。他們之間的距離總是在無形之間被慢慢擴大,連掙扎的機會都不曾給她。
顧臣堯剛到門口,就被迎面衝出來的身影撞了個正著。慌亂之間他伸手扶住那人,低頭一看,兩個人同時怔住,身後追來的護士正是那時顧臣堯問話的護士。和圖書
他晃著手裡的酒杯,淡黃色的液體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劃過幾道痕迹,他彷彿在玻璃杯的倒影里看到心裏的影子,那是溫瞳的影子,帶著明艷的笑。他永遠只想記住她快樂時候的樣子,可現在他腦海里更多的卻是她空洞無助的表情。他的女孩子,他記了那麼多年,仍是覺得痛。他忽然想,她現在在哪裡?上海?還是某個他不知道的城市。她過得好不好,還有沒有再酗酒,有沒有快樂。顧臣堯覺得自己異常可笑,近來想起她的次數越來越多,原來有時候並不是刻意的想要遺忘就能真的忘記的。
溫曈搖了搖頭,嘴角勉強噙著一絲笑意說,顧臣堯,我不會跟你回去的,這是我的工作,我很享受現在,這種被需要的感覺,除了在這裏我沒法感受到。
後來顧臣堯終於見到那個讓溫曈奮力保護不惜受了傷的孩子。他第一次見到那孩子,就有種莫名的熟悉。那樣熟悉的眼神,目光,和表面倔傲的孤寂。很多年前,也曾經有這樣一個男孩子,孑然一身,行走在冷漠孤傲之間,築起所有的防備不讓任何人進到自己的心裏去。
少年一點也不害怕,眼睛里還有眼淚,朝她低呼過去,誰讓你多管閑事救我的?我就是想去死,我家人都不在了,我活著做什麼?不如那時被地震壓死了的好。
顧臣堯眼睛一亮,說是,我就是在找溫曈,你有見著她嗎?
馬德里的夜,漆黑迷離。這是紙醉金迷的世界,不清醒的人容易迷失自己。但將近一年的時間,對顧臣堯來說這仍只是一個陌生的城市,沒有米蘭給他的那種親近和歸屬感。
溫曈冷了目光,看了眼少年手背上被他自己粗魯拔掉的針頭,問道,你想死嗎?很想死?
他在廢墟中大聲喊著溫曈的名字,渴望能夠出現她的身影。他這樣害怕她會出事。
她忽然想,跟這些人比起來,她那時和顧臣堯分開時的滿心絕望,又算得了什麼呢?
溫曈拗不過顧臣堯,自那日之後,他便留了下來,整日整日的守著她。他為這些受難群眾做很多的事,很多他從前從沒做過的事,因為溫曈會開心,所以他更會快樂。
活著的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面對一夜之間的一無所有。她是到那時才意識到無論自己的專業知識有多充實全面,都無法真正完全應用到實踐當中。
只剩下他們兩個,彼此之間交錯的呼吸讓兩個人都手足無措起來。每每面對顧臣堯,溫曈都要用儘力氣才能讓自己鎮定下來,她想不明白為和_圖_書
什麼她和他之間這樣不公平,她永遠也學不會他的泰然處之,淡定從容。
顧臣堯咄咄逼人,眼神澄亮,那你留在這裏就安全?他反問她,點點將她的手從自己的手臂上挪開。
找到她之後呢?如果她不願意跟他走,他就留下來守著她,至少他不會讓她一個人在那裡。顧臣堯想他再不會放任她一個人危險。他坐在開往前路的大巴車上,心跳狂跳,見到溫瞳的時候他一定要把她好好的抱在懷裡,告訴她他後悔了,他不要離開她了。他想和她在一起,不管誰告訴他他們不適合在一起,他都不再不堅定了。
顧臣堯抱著一線希望,撥通溫瞳的電話。隨後滿心的絕望深深襲來。電話依舊不通,恐怕她早已連機帶卡都棄了,她是鐵了心要和過去告別的。
溫醫生剛才已經被人抬回安置地了呀,聽說為了救一個小男孩受了傷,你趕緊回去看看吧。
顧臣堯腦中嗡的一聲響,心臟抽痛,他慘白著面色,咬牙問道,施救現場?她要在第一線救人?
這是溫曈第一次覺得自己身上的責任那般重大,那麼多人需要她,那麼多人看重她,視她為親人,這樣的滿足感,顧臣堯不曾給過她,父母不曾給過她,在米蘭時不曾享受過。可是在這裏,她才覺得自己如此重要。
溫瞳,我錯了。我再也不自以為是的認為離開你是為你好了。每一次的離開如果換不來你的快樂安寧,我還有什麼理由妥協。
顧臣堯說,不,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
顧臣堯想起來了,就是溫瞳曾經實習的那家診所里的心理醫師,他冷聲問,有事?
顧臣堯如夢初醒,瘋了一般撿起電話,電話已經中斷,他再打回去卻再也無法接通。他沒有猶豫,當下定了飛往成都的機票。如今想去災區怕是難上加難,可他不能讓溫瞳一個人呆在那裡,她自小膽子就不大,夜半若有餘震,不知道會害怕成什麼樣子。只要想一想顧臣堯就覺得心痛。他怎麼會把她趕到了那樣的境地。
顧臣堯撓了撓了她的劉海,忽然一用力,把她用力扯進自己懷裡,力氣大到幾乎能將她揉進骨血里去。那種失而復得的驟然驚喜感,令他彷彿絕地重生一般,連呼吸都帶著快樂。原來快樂真的可以如此簡單,他那時卻以為,快樂離他這樣遙遠。
到達安置點,顧臣堯並沒有找到溫瞳的身影。充斥著死亡的消沉和陰霾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抓住路過的護士問,請問這裡有為叫溫瞳的女孩子嗎?
但她親眼所見,親身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