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叔。」他平靜地說,「一切都為時未晚。」
古往今來,多少人勘不破這紅塵紛擾,只見那成仙所帶來的長生,卻忽視了成仙本質。愈是執迷不悟,愈是追求登仙之人,反倒越不能長生。杜玉感到丹田中的無涯功以一種古怪的律動運動著,好似發生著某種蛻變。
杜玉踏雨歸去。
恍惚間,她在杜玉身上彷彿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溫婉中帶著一絲嚴厲的身影,她背著手,好像在說:冷星,乖,別鬧脾氣了。
說完,一扯袖子,破空飛去,轉瞬消失不見。
葉冷星猛地搖頭,她受夠了,她要離開這裏!
他恍惚想起當初師叔搬進尋仙山第一件事就是去拿師尊最常用的藤椅,她不拿別的,為何偏偏拿一張不值錢的藤椅,偏偏是師尊最常用的那張藤椅?就像一個在大人面前故意哭喊吵鬧的小孩一樣,哪怕會惹人討厭,也好過被無視。
「我想看到的是姐姐發現你修了殺法后的糾結、痛苦,我想看到的是她發現我和你私通后的悔恨與自責,我想看的不是你們師徒和睦,互相諒解!」她嗓子有些啞了,明明是當世數一數二的武者,卻沒有用內力保護嗓子,而是恣意地發泄情緒,「你們修玄都修傻了!發生了這些事都還能互相和圖書體諒!人有七情六慾啊!七情六慾!你們還是人嗎?!」
杜玉心中有了某種明悟:「我答應過師祖,幫你和師尊和解,倘若我能做到,長不長生又有何意義?古往今來多少帝王將相苦求長生,多少亡魂冤骨葬于神州大地,所謂長生,求的不過是貪圖世間繁華,留戀手中權柄,求而不得,死而不散,如此修出的長生,與其說是仙,不如說是禍亂天下的魔。我生而有幸,拜入無涯門,叩過仙人首,享過這武道之世難得的安詳,有愛我的、我愛的清雅、師妹,此已經比那長生貴重百倍。反倒是你和師尊,如今仍困於迷霧中才對。」
杜玉腦海中電光一閃,面對杜鵑道人時那玄而又玄的預感再度出現。師叔未動,他已經先退了半步,下一秒,葉冷星倏然一掌落在他原來站立的位置,但卻沒有破壞絲毫地形。杜玉明白,她故意收手了,只是想嚇唬他,讓他露出膽怯、害怕、恐懼,讓他撕下那層偽善的皮,就和她一直想對葉霜月做的事一般。
葉冷星瞳孔微縮,對於這個師侄的功夫,她卻是再清楚不過,在年輕一代中算得上有名有姓,但距離成名的一線武者還有不短的距離,不可能能躲過她這一擊——哪怕是她沒有用任何www•hetubook•com•com內力的一擊。
杜玉確定他和師尊並沒有修玄修到淡漠,至少他還沒有到那一步,他還有在乎的很多人、事、物,他也不在乎自己能不能長生,倘若他能長生,清雅呢?師妹呢?杜瑤呢?與其獨自在時間長河中如蟲豸般苟活,不如似煙火般璀璨劃破夜空。杜玉心念愈發通達,那些積鬱在心中的許多猶豫、退縮、顧忌在此刻煙消雲散。
杜玉平靜地說:「因為我還有李清雅,還有師妹,還有師尊等著我,我還有更多的事要做。我不能與師叔你爭一時意氣。」
杜玉眼中閃過一絲愕然,他沒想到師叔師尊二人居然決裂了這麼多年。在無涯門生活的那短暫時光讓他以為二人的矛盾並非不可調和,也許他一開始就想當然了,用他十九年淺薄的閱歷去評價一百三十二年的隔閡。
「杜玉!」她聲音很大,「你是和姐姐一樣,修玄修到都不是人了么!修玄修到沒有七情六慾了么!我說了那些話,你還來問我是真話是氣話!真話何妨?氣話何妨?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再也沒有回頭餘地!我毀了你的長生,你該恨不得食我肉寢我皮,該對我痛恨萬分!你非要等到你老到走不動路,才想得起怪罪我嗎?!」
杜玉怔https://m.hetubook.com.com了怔,他這番感悟玄而又玄,從心而起,消散於無形。他旋即明白,這就是夢中杜鵑道人賜予他那寶貴的「登仙之感悟」,他隱約能觸及杜鵑道人那自散於天地的超然境界,可始終還差咫尺。所謂修玄,修得是清靜自然,順從本心,助天道之昌,撫萬世之殤,而非一家得失,而非錙銖必較。
「說得好像你是大人,我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葉冷星愈發惱怒,「是啊!你是姐姐帶大的!你本該學著她!學著她居高臨下!學著她滿嘴道義!學著她對我滿眼偏見!在你們眼裡,我葉冷星就是個豬狗不如的混賬!一百三十二年!整整一百三十二年!一百三十二年,任憑我鬧出再大的動靜,也不與我再通一封書信!哪怕我找上無涯門,第一件事也是將我趕走!想的也是我會不會害了她寶貴的弟子們!擔心的是我是不是會濫殺無辜!」
葉冷星搖頭,她臉上帶著恐懼看著杜玉,她不理解杜玉為什麼身為受害者,卻還能說出一切為時未晚,為什麼杜玉能如此平靜。他難道不想成仙嗎?不想永遠陪伴在他師尊身邊嗎?不想成為縱橫世間的真仙嗎?如果人沒有貪念,那他究竟是什麼?又或者說,他的貪念是別的什麼?
葉冷星呆在和圖書原地,然後緩緩轉過頭,杜玉發現她居然涕淚橫流,那狼狽的模樣哪裡還有天下第一魔頭的樣子。她沒有搖尾乞憐,沒有痛哭流涕,而是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憑什麼告訴你!我是天下第一魔頭!我是葉冷星!我是真心還是氣話憑什麼告訴你!你們去猜啊!」
杜玉語氣越是溫和,葉冷星卻越是激動,她覺得自己的心境連個後輩也比不上,居然有了氣急敗壞之感:「杜玉!你沒聽你師尊說過嗎?我是故意壞你根基!如果你不是體質特殊,能自由轉運無涯功,你早就是個廢人了!你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娃娃,如何沒有絲毫年輕人該有的銳氣!被化生毒宗毀掉經脈,被西京城百余名年輕高手不講道義圍攻,被我欺騙,你為何一絲一毫報復都沒有?!連人都不殺!你修的殺法是修到狗肚子里了么?!既然你願意當個聖人,那我立刻毀你丹田,你可敢不躲?!」
長生只在長歡悅。除此外、總應虛設。
杜玉看著手裡那半塊布料,沉默許久。忽然,那塊白布上出現一塊水漬,水漬不斷擴大,像一塊不斷擴大的地圖。杜玉抬頭,發現陰雲密布,已經下雨了。雨水打在杜玉髮絲、鼻尖、臉頰、手掌,這位無涯門大弟子就這麼如石雕般矗立在雨中,像是要直到m.hetubook.com.com永遠。
葉冷星笑了,杜玉不知她笑什麼,有什麼值得笑的。笑,只有在面對美好的事物時才有意義。
葉冷星被他一番話鎮住了:「你這些話,像是師傅會說的,都是一些叫我聽不明白的大道理!」
杜玉抓住她的袖子:「師叔,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是真心話還是氣話?」
杜玉看著她,忽而理解她為什麼會笑了。那笑是複雜的,有自嘲,有譏諷,有懷疑,有釋然。人就是這麼複雜的動物,哪怕她是修得長生的天下第一魔頭,她內心之複雜,也絕非隻言片語可辨明,善非善,惡非惡,所謂修玄,修得又是什麼呢?
他沒有去管那不知名的變化,而是繼續說:「我知道師叔你也許是不懷好意勸我學殺法,但往後發生的一切,我們無涯門師徒師侄四人生活的點點滴滴,難道師叔你也是在演戲嗎?」
「你不是說被毀根基也無所謂?為何要躲啊!」
貪、嗔、痴、恨、愛、惡、欲。
所謂玄殺之別,莫過於此。不聞花草榮不悴,鮮見蟲豸生省蟄,世人皆道長生好,孰知我生惟寂寥。
不信邪的她再度襲來,這次她用上了一點真功夫。奈何杜玉如同一個未卜先知的幽靈,總是在她動手前的一瞬間提前閃避。
誰為貪?誰又嗔?誰還痴?誰曾恨?誰可愛?誰擅惡?誰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