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杜瑤的聲音便不再傳來,似是決定不打擾她練武。
她慢慢回想起了,她當時坐在台階上,看著那個沒了頭髮、長著山羊胡的糖匠有條不紊地用竹籤攪出一塊又一塊麥芽糖。他身邊有一個小爐子,爐子上的銹斑形狀像是一隻長著獨角的大象,當時太陽很大,糖匠的光頭在陽光的照耀下亮得如同一顆夜明珠。她在想,要是有人能請她試一試麥芽糖的滋味該多好。
「叮——」
她猛地抬頭,只見已是月明星稀之時,不知不覺,她竟舞劍這般久了。她看著自己發抖的手,手很小,小時候大人們不止一次地說過,這個孩子的骨骼過於細小,不適合握劍。可就是這隻小到只能勉強握實劍柄的手,卻打出了傾城劍的威名。此時此刻,這隻小小的手,毫無血色,發抖得厲害,心中那股懸空感愈來愈強烈,強烈得讓她幾乎窒息。
曹竹秋刺出去的劍軟弱無力,比初學者還不如。
為什麼會這樣?
曹竹秋不管不顧,繼續舞劍,劍勢一層頹過一層,她像是在做著徒勞的掙扎。無論用什麼劍法,她心中總有那道身影揮之不去,他的音容笑貌頻頻浮現,是因為她所住的地方是杜玉的家?所見的人是杜玉的親人和*圖*書?這蓮子鎮的一草一木都有杜玉的影子嗎?是因為這樣嗎?!
杜瑤的聲音從院子外傳來:「曹小姐,去吃晚飯吧。」
曹竹秋眼神恍惚了一下,遠方的夕陽與遙遠回憶中的太陽重合,她彷彿看到了在烈日下舞劍的那個少女。對了,她是不吃零食的,她只練劍。白天練,晚上練,颳風練,下雨練,劍就是她的一切。她是將軍的女兒,是國相認定的未來齊國武道領頭人,她的時間不是用來浪費在吃糖上的。
她盡量將心中對杜玉的各種雜念摒出腦海,自顧自地繼續揮劍。
她是為了杜玉拔劍,在那個瞬間,杜玉的安危壓過心中對拔劍的恐懼,所以她能輕鬆拔劍出鞘。
曹竹秋心中慌亂,做了幾次深呼吸,再度舞劍。她曾在無數個日夜,都在無人的院子里起舞,時而有竹林作伴,時而有麻雀作伴,她本該對這樣的場景再熟悉不過,可是,在杜府的院子里,曹竹秋一次又一次揮出長劍,劍型軟弱散漫,毫無劍意。
曹竹秋深吸一口氣,緩緩抽出劍鋒。
劍身敲在青石板上,發出一陣長鳴,那是曹竹秋手中的劍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第一劍,是《幻海長鷹真劍解》,這是國相在hetubook.com.com北荒遊歷時期繳獲的一本上乘劍法,有很濃郁的游牧民族武者特色。當時國相將秘笈交給她,叮囑她好生保管,畫面一轉,卻又閃到她和杜玉手拉著手走到瓦舍里。她眼神再度恍惚,忽然想到了自己和杜玉牽手的緣由——只是因為看到了別人也在牽手,她便也有樣學樣,在她心裏,這隻是實現破而後立的步驟而已,所以她能毫無顧忌地和杜玉牽手,十指交叉,感受到杜玉手心的溫度。可是,為什麼後來又不願意牽手?只願給他牽拳頭呢?難道是心中存有其他念想,不再只是將那段關係視作劍道的墊腳石嗎?
首先是拔劍。
經此一打岔,曹小姐終於能稍稍鎮定下來,她開始回憶白天拔劍的場景,思考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是拔劍的姿勢么?不對,白天拔劍時她根本沒有在意什麼起手勢,只是為了儘快出手護住杜玉周全,而信手拔劍。
劍刃蜂鳴,這是劍身要承載不住內力的緣故,可她分明只注入了絲毫內力。
曹竹秋壓抑著顫抖的聲音:「多謝杜小姐,我此時正值練武的關鍵時刻,脫不開身!」
忽然間,眼前一花,好像看到了杜玉站在那賣糖的糖匠前,他伸出一www.hetubook.com.com根手指——他的手指纖細修長得似個女人,曹竹秋一直很想說,杜玉你一點也沒有個武者的樣子——說:「阿伯,給我們做一個糖人吧。」他真的很客氣,對所有人都很客氣,對所有人都很親切,無論是田間的給地主賣命的佃戶,還是街頭巷尾討生活的小販,處驚不變,溫若春風。偏偏是這麼謙卑的一個人,能在齊國皇宮裡將一百多名同齡武者打得狼狽不堪,曹竹秋真覺得在江湖上,人的言行和內里往往都是相反的。
「我……到底怎麼了……」
和杜玉分別後,曹小姐走在蓮子鎮空曠的街道上。橙紅色的光輝如面紗般蓋在蓮子鎮上,連那高高的牌坊都被染成紅色。看著看著,曹竹秋又想吃楓糖了,可惜蓮子鎮沒有熬糖的匠人。她其實不是一個很喜歡吃甜食的人,可不知為何,卻對那天的楓糖念念不忘。她記得她小時候坐在將軍府前,看到過小販賣麥芽糖和一些她說不上名字的甜食,她想要去買一個吃,還沒來得及開口,將軍府的衛士便上前將小販趕走了。自那以後她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吃過糖了。那她平時吃些什麼零食呢?
她回過神,發現眼前依然只是蓮子鎮,依然只是逐漸西沉的橙https://m.hetubook.com•com紅色暖陽,不由自嘲:我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多愁善感回憶過去了?而且還聯想到了杜玉?……是捨不得么?
刺啦一聲,最後一劍是《傾城劍訣》,這也是她主修的劍法。劍刃劃破空氣,她彷彿從劍影中看到了杜瑛那痛苦的表情,他撕心裂肺地喊著:「你難道就沒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嗎?你難道不會有明知某件事情最後不會有結果,但還是想要堅持下去的經歷嗎?」
很好……這一步沒問題,然後是自己最擅長的《傾城劍訣》。
曹小姐心中慌亂,她和杜玉已經分手了,她也已經坦然接受這個結果了,為什麼還是劍心不純?明明已經用愛情來為劍心洗鍊,為何此刻卻斬不幹凈?破而後立,破而後立,既已破,為何不立?
怎麼回事?
她瞳孔微微擴大,終於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是杜玉。
不,不對……不能是這樣。
可就是這一步出問題了。
她回到杜府,向提著鸚鵡散步的老太爺打了招呼,又見了正數落霄飛練的杜瑤,之後才慢悠悠地回到自己暫住的那間小院子。她明天還得和公孫公主切磋,今天必須盡量將狀態調整至巔峰。想到這,曹竹秋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人力難以改變……曾幾何時和圖書,她篤信人定勝天,只要手中有劍,再大的難題都能解決。可現如今,她心臟那股懸空感又是緣何而起呢?
第二劍,是《青蛇劍》,這是一門以詭制勝的奇門劍法。曹竹秋眼前浮現的卻是滿是人頭的瓦舍座位,她和杜玉坐在最後排,看著戲台上演的《雨夜太子還魂除佞臣》。杜玉望著她說:「是啊,世上總有些事,是人力難以改變的……」
「但我還是抱有希望,哪怕只有那麼一點可能,如何我能和他走到最後呢?如果我也能擁有自己的生活的意義呢?我不想在幾十年後的某個睏乏的午後,後悔遙遠的過去自己沒能勇敢一點做出選擇,不想等到那個時候再懊悔!」
第三劍,是《昆吾劍法》,是一門將內力放大后施加到劍身上的劍法。她看到了她和杜玉在洛縣街道上說說笑笑,又看到她牽著杜玉的手,帶他翻牆潛入他人住宅。她回頭看去,只見杜玉一臉謹慎擔心,左顧右盼,像個膽怯的小賊,她悄然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在某些方面,杜玉果然還是遠遠不如她呢……而且,杜玉這副模樣倒顯得有幾分可愛,有些傻兮兮的。
這一劍本該凌厲異常,掠敵凶意化作劍意,可曹竹秋手中的劍卻連平直都做不到。歪歪斜斜,宛若孩童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