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如此。

她的聲音有些大，驚動了林間的飛鳥，連同在不遠處戲水的杜玉也疑惑地抬頭看向她：「杜瑤，怎麼了？你和清雅吵架了嗎？」

自爹爹死後，她就不怕鬼了。現在，她不會挨餓，手也不會痛了。

霄飛練也在聽著，它蹭著女孩的手，像是在安慰她。

井水中傳來呼啦的水聲，一隻濕漉漉的、蒼白的手突然搭在井邊。

她的願望實現了，她的命運永遠定格在了此時，再也不會改變。

「只有和他在一起時，我才有一種被重視的感覺。」

月亮中，出現許多甜蜜的幻影，她看到自己的爹娘，還看到自己那面容模糊的未出世的妹妹，還看到已經長大成人的帥氣的杜玉。他們都在向自己招手，好像在等待著自己。

「兄妹當然不能結婚，這是常識。常識。」李清雅說。

許久之後，月亮緩緩下沉，這漫長的夜似乎終於要結束了。

所有的一切爭議與疑惑，都將隨著她的死亡而消散，五年，十年，最終被人遺忘，正如她毫無和*圖*書意義的誕生，又毫無意義的離世。

在梁國，十三四歲就結婚的大有人在。杜瑤想，也許再不要多久，李清雅就會嫁人，到時候就不會再纏著她和杜玉了。

李清雅耐心說：「你爹爹和杜玉的爹爹是兄弟，你和杜玉是堂兄妹關係。」

「我看書上說，堂兄妹成親是親上加親！」杜瑤不願意接受。

「雖然他有些幼稚，還有些厚臉皮，但我還是喜歡他。」

杜瑤步履蹣跚地從那口井中爬出來，她回頭看了一眼冷酷的月亮，月亮沒有在她腳下投出任何倒影。

但霄飛練化作一道白光飛入井中，最終一切歸於寂靜，唯余蟬鳴，蛙鳴與沙沙的風吹葉片聲。

杜瑤猛然意識到，那不是月亮，那是井水，她不是在摸月亮，她是在墜向井中。

飛鳥的振翅聲漸行漸遠，杜瑤激動的心情也逐漸平復，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清雅，又看了眼杜玉：「沒有。」

「如果我們能永遠停留在此時該多好。」

這種感覺很討厭，好像世界是一個hｔｔps://ｗwｗ•heｔuｂook•coｍ•ｃom巨大的螺旋，而她始終是螺旋外圍的塵埃，是背景，是不起眼的小人物，這世間悲喜與她無關。她想起以前和爹爹流浪時，她總是最喜歡過節辦慶典的日子，這樣她去「挑貨」的時候，就不會被人在意，不會被一臉兇相的家丁趕走，不會被兇狠的大狼狗追著跑。

杜瑤注視著井中的月亮，不知怎的，她居然看得入迷了，那月亮從殘月逐漸發展成滿月，月光愈來愈亮，幾乎盈滿了井口。杜瑤眼中的月亮也逐漸升高，彷彿她一伸手就摸得到一樣。

她對著井說：「我喜歡杜玉哥哥。」

女孩兒都比較早熟，在某個風和日麗的秋日過後，杜瑤發現李清雅如同竹筍一樣竄高了一截，連胸脯前都有了輪廓。不止是李清雅，她自己也能感受到一些源自成長的微妙變化。

當晚，杜瑤輾轉難眠，她索性披上袍子，走到院子里，看著井裡邊那半輪月亮www.hetubook.com.com。

她試圖呼喊，但一張嘴，井水便灌入喉嚨；她試圖自救，但手腳傳來劇痛，在墜落的過程中已然折斷。

杜玉在不遠處抓魚，他不知從哪找了根酷似長戟的樹枝，此時正興高采烈地對著清水裡的魚兒施展武功。和端莊成熟的李清雅比起來，杜玉就像個小屁孩……不，這個年紀的男孩本來就是小屁孩。

杜瑤像是被觸犯了逆鱗，激動地喊：「我不需要你承認！也不需要其他人同意！以前他們都沒管過我，憑什麼現在要來管我！」

她好像一直在失去。失去娘親時，還沒有太多實感，只是哭，哭完之後剩下漫長的茫然。失去爹爹時，她更加茫然，不知道世界之大，哪裡是她的歸宿。如今再度真切地意識到要失去一個真正珍惜自己的人，那積鬱已久的茫然逐漸轉化為某種憤懣與不甘。

下一秒，頭髮被打濕而披在臉上，劉海完全遮住了眼睛的杜瑤緩緩爬出井口。她懷裡還有一隻同樣濕漉漉的小狐狸。

既然從未想過給予她善ｍ•hｅｔｕｂｏｏｋ•coｍ.cｏｍ意，命運為何要允她享受虛假的幸福？

「我和杜玉又不是親的。」杜瑤反駁，她小時候又沒有住在杜府，那時候壓根就不是杜家人，自然不會是杜玉的親妹妹——她是這麼認為的。

她伸手，居然真的摸到了月亮。

她忍不住握緊拳頭。

那月亮，冰涼，冷徹脊骨。

杜瑤丟下一片落葉，井水裡的月亮便蕩漾起來，將並不寬敞的井底盪滿月光，她的思緒也隨著那破碎的月光起伏。

她以前跟著爹爹流浪時，沒有這麼多規矩，她來到杜府已經兩年了，卻依然沒有真正習慣這裏的生活。

「梁國沒有這種說法，至少咱們鎮子，或者洛縣沒有這種說法。」李清雅搖頭，「哪怕我願意承認，你爺爺也不會同意的，不止是你爺爺，杜玉的爹娘也不會同意。」

這口井聆聽了杜瑤所有的秘密，也將包含她的一切，吞噬她的一切。這不過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一個失意的小姑娘失足墜入井中，她不過是杜府最不起眼的小幺，不過是向來沒人在意的無名小卒。人hetubook.com.com們會給她的死亡找許多理由，比如她不該在意識混沌時走到井邊，比如昨天下過雨石板過於滑腳，又比如下人們不該偷懶打盹沒有看好自家小姐，但人們同樣無法解釋為什麼她會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坐在搖搖欲墜的井口，為什麼她會不帶上自己的丫鬟。

這樣的日子不會太晚，要不了幾年，杜玉就會和其他女孩定親，然後那個不成熟的三哥會咧著嘴，笑呵呵地牽住那個人的手，他會長高長大，會變得比現在懂事，比現在聰明，但和她杜瑤有什麼關係？

霄飛練似是感覺到她心中的惆悵，乖巧地從角落竄出來，主動蹭著她的小腿。

李清雅說得沒錯，蓮子鎮沒有堂兄妹親上加親的道理，她和杜玉註定會有各自為家的那一天，如今這般朝夕相伴的日子總有一天會結束。杜玉會和一個她不認識的女子在一起，將如今對她的一切溫柔與善意贈與她人，而她也將與一個根本不喜歡的人共度乏味的餘生，如同這鎮子上的大多數人一樣——平凡、充實但無聊。

這口井傾聽了太多女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