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下第一計

「嘿嘿!」秦澍乾笑兩聲,跳上了顧荇之的馬車,挪動屁股將他往旁邊擠了擠道,「顧侍郎足智多謀,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如趁得今日去顧府一聚,品茗賞香,討論下一步應當如何行事。」
只是那個「成」字……
林林總總的檀木書架足有兩人高,從門口排進去,一眼望不到頭。門口放著一個短梯,看樣子是取書用的。
頭上的書掉了,花揚撞上預料之中的那個人,卻感到預料之外的堅硬。
秦澍對著那隻烤雞虎視眈眈。
「沒關係,再來。」
顧荇之心中一凜,霎時五味雜呈。
花揚見他不動,不依不饒,委屈中又添了幾分失望,那對濕潤的睫毛便無聲地在他眼前顫了顫。
夢裡的地方他去過無數次,自然知道那裡是刑部的死牢。在死牢里與一個女犯人做出那樣的事……
「口腹之樂乃身外之物,哪能比得上與知己暢談。」說完他也不給顧荇之反對的機會,伸手敲了敲車壁,示意車夫快走。
一開口先吐出一泡血來。
小姑娘無聲地點點頭。
花揚走過去,發現書室的盡頭,竟然有一間小小的佛堂。
小姑娘看見這樣的晚膳也是怔了怔,一雙秀美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不苦。」
終於,在一旁當了半天看客的男人妥協了。
一聲脆響,是筷箸相觸的聲音。
秦澍:「……」
林淮景心裏沒底,可顧荇之皇命在身,他也不能反對,便只得硬著頭皮退到了一邊。
花揚不禁懷疑,是不是這個小白臉俸祿太低,養不起家僕和美妾。
怪不得這小白臉看起來人模狗樣,卻活得家徒四壁,嘖嘖,原來俸祿都用在了這裏。
一邊的秦澍卻無知無覺,大聲念起來:「兄什麼什麼已故,其什麼什麼為其什麼文……這字都寫的是啥啊?!我用腳都能比這寫得……哎!」
她倏地笑了一聲,被逼喝葯的報復之心隨即而起,拾起桌案上的筆,在那個遺世獨立的「佛」字旁邊畫了個大大的烏龜。
面前的男人一愣。
那陣濕熱的風隨著那個「淵」字漫了過來,輕輕拍在頸側,像個柔軟的毛刷子。顧荇之覺得意識恍惚了一瞬,周遭變成一片朦朧的光景。滿室飄搖的燭火下,一雙美人玉腕出現在眼前。纖如削蔥的手指曲起,露出潔如珠貝的指甲。往下,是一條冰冷的鐵鏈,森森泛著冷光。
花揚暗暗拽緊了手中的筆,默默嘆口氣,左手扶了扶頭上頂著的那本足有三指厚的《顧氏家訓》。
顧荇之對這一向大大咧咧的「損友」無言,只得暫且揮退了福伯,替他收拾這禍從口出的殘局。
「想吃?」顧荇之問,聲音格外溫柔。
書架的盡頭,放著一張長桌。桌上一頭堆著書籍,另一頭是擺放整齊的筆墨紙硯。
花揚湊得近了些,發現那一撇竟然被寫得像極了行走天涯之人,腰間佩戴的一把長劍。
說話間那隻手已拿起了筆,寫下名字,游雲驚龍、行雲流水。
一向心寬的秦澍霎時有些受傷。
顧荇之根本沒料到她會做出這樣充滿誘惑的舉動,但眼前的人眼神清澈、不見慾念,彷彿是對自己的做法毫無知覺。他只得禮貌性地移開視線,閃身往後避退了一寸。
花揚:「……」
「腰背挺直、兩腳踏穩。」身側的人說著話,用手裡那隻大號狼毫筆拍了拍她的背。
安頓下來后,花揚小憩了一會兒后,決定先摸摸顧荇之的底。她趁著府中無人看管,溜去了他的寢屋。
雖說她執行任務的時候從來都不必犧牲色相,但頂著這樣一張臉,她也總是能兩三下就哄得男人丟盔棄甲、有求必應。心裏的那點征服欲翻湧起來,她頓時想看看這個男人到底能跟自己僵持到什麼時候。於是,她又換上方才那副委屈可憐的模樣,傾身往床邊一趴,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對著他張開了嘴,意在引誘他。
她隨意翻開一掠,只見橫七豎八密密麻麻的小楷迎面撲來。她趕緊將書合上,塞回了原處。
因為那一手大氣且雅緻的行書,像極了那日她在桐花樹下見到的他。
跪著的兩人面面相覷,林淮景一臉錯愕地看了看顧荇之,又看了看秦澍,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問道:「問、問完了?」
看著眼前的佛堂,花揚心裏生出一絲好奇。
「吱喲——」
秦澍倏地有些想笑,看來這「顧和尚」光棍二十多年不是沒有緣由,全憑實力啊!
顧荇之沒好氣道:「府上粗茶淡飯,恐會怠慢了秦侍郎。」
她這才發現,眼前的小白臉看著是個溫良恭讓的性子,心裏卻是極有原則和底線的。
「不可。」顧荇之冷聲打斷他的話,「女子被山匪劫走,就算沒有發生什麼,于清譽也是一種損毀。她現在才稍有好轉,要是再讓鄰里鄉親的知道這事,只怕她會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
「……」花揚很生氣。花揚很迷惑。
花揚愁得抓頭髮,若不是礙於窈窈的身份,她怕是早就掀翻了書桌,再一把火燒了這些筆和紙。
車輪碌碌,片刻不歇,一行人于當日下午就回了金陵。
他走進來,將手裡的一包東西擱在了桌上,對僕婦伸手道:「我來吧。」言畢,他便在僕婦坐過的地方坐下,手指輕扣在白瓷碗的邊緣。
一席話問得秦澍無言。他更加不解,擋住顧荇之的去路繼續追問:「那你說有,又是什麼意思?」
他將袖子抽回來,一邊整理一邊道:「正是因為世人皆知他們不合,我若是吳汲,要動手根本不會經過殿前司。況且,主和派中想置陳和-圖-書相於死地之人數不勝數,身為一朝右相,我何必自己動手,給他人當刀使?」
「身離案兩寸,」說完他在她肩頭落下兩記輕擊,復又道,「兩肩自然平。」
書室挨著寢室和凈室,與寢屋的一覽無遺相比,顧荇之的書室簡直可以用目不暇接來形容。
說完他舒展眉眼,露出一個少年清朗的笑顏。
「協助我。」花揚咬牙,認真強調。
花揚繞著寢屋走了一圈,從半開的後窗撐臂跳了進去。
花揚記得上一次,刺殺揚州首府之時,她也提出過同樣的要求。對方明明是將她攬在懷裡,手把手地教導,可為什麼到了顧小白臉這裏,卻變成了這樣的光景?
花揚立馬換上可憐兮兮的神色,一雙明亮的眼滴溜溜跟著顧荇之轉,像一隻驚慌無措的貓。
秦侍郎跟在顧荇之身側亦步亦趨,嘀咕道:「沒想到覃昭長得眼睛鼻子都不分,他妹妹竟然好看成這樣……」
花揚憤懣:「他一來就把我關在後院,兩個寢屋還隔著個迴廊,讓我怎麼盯?」
對面的小姑娘一見顧荇之,便露出膽怯的神色,把頭壓得低低的,不敢看他。
面前忽然出現顧荇之那張一貫冷靜的臉,將秦澍的視線擋去大半。他毫無知覺地往左偏了偏頭,繼續笑道:「那可湊巧,你哥哥曾在我刑部任職,與我既是同僚……」
雖然任務交代的是殺人滅口,取而代之。可那幫土匪根本沒給她這個機會。據其中一人交代,窈窈奄奄一息的時候,被他們扔下了斷崖。
隨著一句溫和而簡短的勸哄,那隻好看的手已經來到花揚面前,勺子里的葯汁晃了晃,散發著苦氣。
福伯搖搖頭道:「老奴不知。問姑娘也不說,問得急了,姑娘便落淚,老奴就不敢再問了。」
燭火瑩瑩的室內,僕婦側身坐在床榻前的矮凳上,將手裡一勺黑糊糊的葯汁往花揚唇邊遞去。
那幫山匪從事的是販賣女人的生意。那些女子落入人販子手中,便是被輪番施暴再幾經轉賣的下場。若是遇到運氣不好,不小心被「玩」死了,就落個拋屍荒野的下場。
秦澍冷不防被撞個滿懷,只覺得下午審犯人時候吃下去的茶都已經涌到了嗓子眼兒,閉嘴想忍,齒關相碰之間立時嘗到一股血腥。
顧荇之被這樣的感覺弄得腦中倏地空白,甚至忘了要去辨認她到底在寫些什麼,只憑著最後一絲清醒,猜測道:「你說你只想寫好他的名字?」
然而對面的人只是驚魂未定地躲他,一隻瑩白如玉的小手藏在衣袍后,顫顫巍巍地揪著顧荇之的袖子。
耳邊驟起一聲刺耳的擦掛聲,花揚往前一跌,兩人面前的桌案霎時被推出一段不短的距離。
顧荇之思忖了片刻,終是妥協道:「我教你吧。」
殿前司,在內為皇宮禁衛,隨駕即為皇帝近侍。可當今的南祁朝堂中,誰不知道殿前司指揮史是右相吳汲的人?不僅如此,顧荇之目光對上身側的林淮景,淡然一笑。
顧荇之因為朝中事物纏身,稍加整頓便回了中書省,只是臨走前讓福伯給花揚安排好了住處。
然而扯著他袖子的手,又緊了幾分。
她的手瑩白柔軟,貼著他手背的那隻手微微出了汗,卻不討厭,只讓人想起春日融雪的濕意;掌心裏比畫著的那隻更是輕緩,像微風輕撫之下的浪,落筆帶著微微的癢意。
顧荇之彷彿沒聽見林淮景的話,只是看向跪在面前的殿前司侍衛。
話音未落,目光便落到了小姑娘緊蜷著的另一手上,她似乎緊緊抓著個什麼東西。
顧荇之默了片刻,輕聲道:「她的身份我確認了,是我要找的人。明日我便帶她回金陵,這邊還請大人打點好一切。」
覃昭因他而死,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苦苦尋找的妹妹竟然成了啞巴。而他……卻晚來了一步,讓這個苦命的女子落入流匪之手,平白遭了如此驚嚇。
「兩人之中誰先招供,我會親自向皇上求情,免他不死。」他頓了頓,「另一個既不會說話,舌頭留著也是浪費,拔了吧。」
花添依舊是冷著一張臉,語氣平淡:「所以這個消息,不該是我來告訴你的。」
「大人要問什麼?」一片沉默中,林淮景先開了口。
顧荇之一怔,那隻拿著《顧氏家訓》的手,就這麼僵在了半空。
花添腳步不停,留下一句:「你不是天下第一嗎?
顧荇之走到花揚身邊,先替她將桌上的紙和筆都收了去。等她平復之後,才溫聲問道:「這是寫給你哥哥的?」
他想著反正隊正已經離開了金陵,此事除了自己以外,無人知曉。再加上殿前司指揮史是右相吳汲的人,出於各種明裡暗裡的原因,右相都會想方設法讓殿前司與陳相之死撇清關係。如此一來,定會保他。可沒曾想,顧荇之竟然棋先一招,把那個已經離開的隊正給找了回來。
佛堂沒有燃香,半人高的香几上放著一尊白玉觀音,方才那股白旃檀的味道,就是從它旁邊那鼎白釉蓮花香爐里傳出的。
「聽話。」
比如,這個叫窈窈的啞女。
「為什麼要練字?」顧荇之問福伯。
空氣里有淡淡的徽墨、泛黃書頁和一股暖融融的木質氣息,都是被陽光浸透了之後才會有的味道,溫暖、平和,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
看來吳汲的手已經伸到大理寺了。
小姑娘抬起頭看著他笑,一雙眸子彎成兩道晶亮亮的月牙兒。
顧荇之覺得心跳漏了一拍,對兩人之間這不合禮數的接觸有些羞赧,他想抽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自己的手,那指尖卻順勢落到了他的掌心,開始一筆一畫地認真寫起來。
「所以呢?」花揚蹙了蹙眉,一臉的不解。
四目相對,兩人都保持著淡淡的笑意,然而空氣卻好似燃了起來,周圍都是噼里啪啦的火星。
他桎梏著她,將她抵在冰冷的鐵欄上。鐵器相擊的聲音傳來,雜亂而沒有章法。女子濕熱的氣息鋪灑在臉側,他的心跳倏地不受控制起來。
花揚往後避了避,低下頭,神色更委屈了三分,半晌才對著顧荇之做了個口型:苦……
她想不明白,但又隱約覺得再由他這麼主導下去,自己的腿跟手怕是要廢了。於是她將計就計,身子一歪,整個人便弱不禁風地往顧荇之的方向靠去。
花揚怔忡了一瞬,仰頭只能看見那人清晰的下頜線和喉結。之前不覺得,現在離近了看,才驚覺他那一層溫潤之中暗藏著鋒芒與力量。
以為自己為愛犧牲卻發現到頭來給他人做嫁衣的秦侍郎有點鬱悶,賭氣地將筷箸伸向了另一隻雞腿。
「我吃完了,」片刻后,秦澍將碗筷一放,兀自起了個話頭道,「你再說說那個殿前司隊正的事?」
「既然林大人問不出來什麼,不如讓本官代勞,問問這個殿前司隊正吧。」
花揚蹙眉,打開頂豎櫃,看見排列整齊的外衫和氅衣。布料上乘,但算不上華美,顏色也大多是天青、月白或玄色,倒是像他那一板一眼的性子。
一為顧荇之這人的良心淺薄,二為顧府里突然多出來的這塊溫香軟玉。
心思百轉千回,身後的人卻渾然不覺。他隻眼疾手快地接過倏然掉落的書,另一隻手準確地扶住了她。
但好在顧荇之只是「窮」,對花揚並不吝嗇,專程派人新置辦了傢具不說,就連衣服和胭脂都一應備全了。雖說和她平時買給自己的東西相比判若雲泥,但相比起幾日前在土匪窩和小縣衙里受的苦,花揚還是難得知足了一回。
這一次,他迎上的是顧荇之的臉……
「回大人……」福伯猶豫道,「姑娘今日下午去大人的書房逛了逛,回來之後就說要練字。方才飯前就已經寫了一下午,飯後老奴也勸不住……」
「可你也要知道,書法撰文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塗知縣見顧荇之表情凝重,以為他還不確定那個啞女的身份,於是提議道:「大人若是有需要,下官可以讓鄰里相親前來辨認。」
顧荇之一怔,輕聲笑出來。
好好一個風華正茂的兒郎,卻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個苦行僧。
顧荇之笑意更甚,溫聲道:「疑慮倒是沒有的,只不過想讓林大人見一個人。」
「嗯,」顧荇之應了一聲,並不看他,低頭看向跪在面前的隊正,問道,「一月二十七日晚,你們可見過?」
真是太難喝了……
這不是花添還能是誰?
這一動,花揚的眼神就落到了他手裡那包零嘴上。
寢屋寬敞,卻只放著一個雕花高面盆架、一個簇雲紋架子床、一個頂豎櫃和鑲綉著松雪圖的曲屏風,連個羅漢床都看不見,走進去甚至能聽到自己腳步的迴響。
「沒受傷吧?」耳邊響起顧荇之的聲音,難得有些緊張。
「顧某隻是聽聞事發之前兩人見過,既然林大人問不出什麼來,顧某想著也許讓兩人見上一面會有幫助。」
來到顧府之前,花揚是如何都沒料到,當朝三品的中書侍郎大人,住的地方竟然會樸素到如此地步。
宅子大是挺大的,但府里伺候的人少得可憐,除開貼身照料顧荇之的福伯,便只剩下三個廚房幫傭和七個洒掃家丁,再加上幾個護院。偌大一個顧府,竟然只住了不到二十個人,清一色全是男子。
「對不起,」顧荇之疲憊地揮了揮手,抱歉道,「想是近日太累了,有些恍惚,嚇著你了……」
「顧大人?」林淮景見眼前之人久久地沉默,一時心中忐忑,試探著問了一句,「可還有什麼疑慮?」
小侍衛看見隊正,明顯慌了神。兩人無聲地對了個眼色,小侍衛很快平靜下去,低頭跪好。
這名隊正其實是他兩日前找到的。當時顧荇之去了江縣,料理覃昭的事。秦澍獨自審了他整整一日,愣是沒從他嘴裏翹出半點東西來。實在沒轍,才找到了顧荇之,誰知他直接將人帶來了大理寺。
她也是去了山匪窩才知道,那個叫窈窈的女人竟然是個啞巴,而且最麻煩的還不是裝啞巴這件事——
粘稠的葯汁混著苦澀,甫一沾到舌頭,就讓她蹙了眉。她乾嘔兩聲,險些沒保住今天的晚膳。
良久,花揚才聽到那人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像是無可奈何的妥協。緊接著那隻溫暖乾燥的大掌終於覆上了她的手,溫聲道:「由臂到腕,由腕到指,方圓兼用,陰陽向背,意在筆前。」
「她耳朵有疾,只能讀唇語,與她說話時得慢些。」
「有,也沒有。」
顧荇之看著秦澍補充道:「因為方才的推論只是一般情況。若是陳相知道了什麼會立刻威脅到他的事情,我若是吳汲,便會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動手。」
「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顧荇之把目光轉向福伯,語氣帶著嚴厲。
又是一聲筷箸相擊的脆響。
兩人聞言對視一眼道:「見過。」
幾人穿過正院來到飯廳,桌上已經擺好晚膳。清粥小菜,簡單樸素,秦澍知道這不是顧荇之不捨得,而是他家風如此,從小就是這麼戒驕奢戒鋪張過來的。
「自己吃,不用給我夾。」顧荇之語氣溫和,將那隻和-圖-書雞腿放到了花揚的碗里。
「嗯,」顧荇之眼光向下,落在臉色慘白的兩人身上,「面對問詢,做假證、說假話是個什麼罪名,秦大人可清楚?」
秦澍愣了愣。
「怎麼了?」顧荇之不解,「可是弄髒你什麼重要的東西了?」
而此時花揚也回過神,抓著那個錦囊,低頭便推門跑了。
陳相被害的那晚,確實應當由這名侍衛在宮前道執勤的。可是當夜殿前司里一向跟他要好的隊正,因為母親病重而辭官,臨走前約他一聚。
兩人行過書室前的迴廊,顧荇之看見盡頭花揚所在的屋子裡流淌出的燭火,俊朗的眉頭無聲地蹙了蹙。大夫囑咐過,她這幾日都需要早睡靜養,以免頻發驚夢。如今離就寢時間已然過了一個時辰……
「哦?」花揚轉頭看她,眨眨眼睛問道,「去哪兒了?」
顧荇之握拳捶了捶額頭。他曾經怎麼會夢到這種事情?
顧荇之怔了怔,看著一旁低頭絞著手帕的花揚,一時竟不知該做什麼。倒是秦澍先反應過來,他抄起桌上一張沾了墨團的宣紙,囁嚅道:「這看著像是誰的墓志銘啊……」
他是真沒想到,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顧侍郎竟然也有這麼「奸詐」的時候。
秦澍心跳不覺漏了一拍:「姑、姑娘有禮……」向來嬉皮笑臉不拘小節的秦侍郎聲音有些抖,望著花揚道,「在下秦澍。」
不知為何,對上這樣的眼,拒絕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他本就嗜酒,情緒上來,一喝便忘了時間,等到反應過來,上職的時間已經過了。
花揚兩條秀眉皺得更緊,退後兩步,目光從書架左側緩慢移動到了書架的右側,這藏書量……都快趕上翰林御書院了。
某人懶得動腦子,決定守著這顆能幫他省頭髮的腦袋。
兩人的住處相隔並不遠,繞過一個廊廡便是顧荇之獨自居住的小院。院子里幾株寒梅已經長葉了,還有一叢湘妃竹芃芃而生。
然後他換下她寫壞的紙,執筆的手在她的視野里點了點,柔聲道了句:「繼續。」
顧荇之道:「方才隊正說兩人分開的時辰,秦大人可記下了?」
秦澍聞言眼睛亮起來,看著顧荇之強忍笑意地點了點頭。
「是這樣嗎?」顧荇之轉向小侍衛。
後背被人猛然一拍,秦澍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他抬頭正打算質問顧荇之,卻見桌案后的小姑娘纖肩顫動,似乎是哭了。
手裡的筷子不甘心,左右挪了挪,然而隨著耳側一聲若有似無地清嗓,秦澍手一軟,雞腿順利落入那隻手裡——同窗再加上共事,秦澍當然知道顧大人只是表面看著和氣,背地裡的手段可多了,他犯不著為了一隻雞腿搭上自己的小命。
不行!早知道了還是要搶過來。她就是看不慣花添在她面前指手畫腳、耀武揚威的樣子。
她忽然想起今晨打聽來的顧荇之的事情——十六歲高中狀元、十九歲定親,之後因祖父病亡婚期被推后。守孝期間他便自己做主退了婚,從此為官十載,不再談及嫁娶。
花揚怔了怔。
思及此,花揚踮起腳,發心蹭過顧荇之下頜,仰頭無聲地在他耳邊喚了句:長淵哥哥……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愣。
紫色官服被扯得一歪,顧荇之蹙眉回身,眉眼間少有的露出些許慍色。
她歪了歪腦袋,片刻后,半信半疑地張了嘴,結果舌頭上的苦麻感讓花揚幾乎要哭出來。
花揚對她這頤指氣使的態度很是不滿,撇嘴反問:「樓里派你來協助我的?」
「誒……那個……我突然想起刑部還有急事,明早皇上說不定會過問……」說話間,秦澍已經挪到了門口,「我就不再打擾……先告辭了!」
可是甫一上車,車壁卻被人摳住了。
「嗯,」顧荇之點頭,轉向隊正繼續問,「你是什麼時候跟他分開的?」
「來,再喝一口。」
顧荇之聞言一怔,轉頭看向花揚。
顧荇之示意秦澍將人帶了上來。
在一旁磨墨的福伯看見顧荇之進來,立馬露出求助的神情,放下手裡的墨錠對著他伏了伏身道:「大人你快勸勸姑娘吧,老奴怎麼說她都不聽。」
「啪!」
想起昨晚被逼著喝下去的那碗葯,她忽然就理解了顧荇之的古板與執拗——這麼多書全都看了,不傻才怪。
「逝者已矣,秦侍郎慎言。」秦澍預料之中地獲得了一個冰冷的白眼。
大理寺,監獄審訊室。
「顧大人。」外面響起塗知縣的聲音,喚回了顧荇之還恍惚著的心神。
花添對她這直來直往的性子無語,沒好氣道:「人都在大理寺獄了,貿然行動風險太大。再說一個巡衛,螻蟻而已,樓里只對顧荇之感興趣。」
目光逡巡,她看見林立的書架之後,有兩扇微敞的門扉。
林淮景腳步一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荒唐。

「是、是……回大人,是這樣的……」小侍衛答得戰戰兢兢。
小姑娘停下動作,于燭火之中仰望他,重重地點頭,一雙眸子水光盈盈,好看得勾魂攝魄。
能伏心為道者,其力最多。吾與心斗,其劫無數,今乃成佛。
「你說這事會跟吳汲有關嗎?」秦澍追上顧荇之的腳步,低聲詢問。
「回大人,是在子時之前。當時他說要回去上職,卑職不敢耽擱,便走了。」
于外貌而言,花揚一向除了自己誰也看不上,但如今在滿室燭火下再見顧荇之,竟然忍不住生出幾分想多看幾眼的念頭。
林淮景怔忡,跪著的小侍衛也跟著晃了晃身子。
https://www.hetubook.com.com月上中天的時候,書房裡的兩人議完事,顧荇之送秦澍出府。
做事一向一板一眼的顧荇之有些不悅,丟下秦澍提步就往屋裡行去。
顧荇之淡淡應了一句,將手裡的筆錄交還給塗知縣,心情一時有些複雜。
屋外,塗知縣將手裡的一卷筆錄遞給顧荇之道:「按照大人的吩咐,下官已經派人去王家村查清楚了。大人要找的那戶人家是十多年前才搬去的,當時就帶著個兩歲多的孩子。後來那孩子得了風熱,燒壞了耳朵,故而也就不會說話了。」
末了,她不忘囑咐了一句:「另外,記得去看看陳珩的府上。」
手中瓷碗一晃,險些灑了葯湯。
「太累的話明日再練,不必勉強自己。」他溫聲寬慰,作勢要放開花揚,卻被她趁勢揪住了袖子。
晃悠了半天什麼也沒發現,花揚不禁覺得掃興,將那本書放回原處之後就想走。腳步移動間,她卻聞到一股隱藏在書墨暖陽下的清冷味道,是供佛常用的白旃檀。
顧荇之「嗯」了一聲,起身對著秦澍道:「這兩人你帶回刑部,分開再審。
話沒說完,花揚拉著他的手,委屈地搖頭。室中燭火憧憧,映上她琥珀色的淺眸,有一種別樣的蠱惑。
只是……他偷偷看向花揚。
小白臉……
她眉頭蹙得更緊,將高處的一本《六祖壇經》取了下來,翻開,一眼便看見了一行行雲流水的批註:
「大理寺獄,」花添也不繞彎子,直接道,「陳珩被殺當晚,那個負責在宮前道巡邏的殿前司侍衛被找到了。」
「大人,」大理寺卿林淮景俯身過來,壓低了聲音道,「屬下已經問過了,這人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若說有什麼東西能激起她的勝負欲,那一定是被固守著的底線。
「啪!」
「喝了葯就給你吃。」顧荇之面容肅然,又將那碗葯遞到了花揚面前。
「我看你很閑是不是?」身後傳來花添的聲音,清冷中帶著譏諷。
比起上位者對美人的貪得無厭,勾引顧荇之竟然這麼費力,這確實是她之前沒有想到的。
「……」秦澍決定悶頭老老實實扒飯。
顧荇之獨自在書室站了一會兒,回憶起方才腦中浮現的那一幕,不禁懊惱地扶住了書案。
「她就是覃昭的妹妹。」
花揚皺巴著一張臉,把嘴唇咬得死死的。
秦澍怔忡,目光由著那雙放在雞腿上的竹箸上去,對上一雙明艷嬌俏的美目。四目相對,秦侍郎僅用了一息便放開了那隻雞腿。
他一個大男人,不跟小姑娘搶雞腿。
好吧……
想吃,當然想吃。現在花揚只覺得自己不僅想吃糖,還想殺人。
眼見僕婦又要喂。她只得無助地偏過頭,而這一躲,就和站在門口的顧荇之視線撞個正著。
當朝左相被殺,他在執勤期間擅離,還涉及酗酒,若是被發現就是個死。
沒想到為了一個任務,花添竟然追到了這裏來。
原本沉沉無邊的黑夜明媚起來,化作一幀幀鮮活的畫面,鮮活到顧荇之覺得這些場景都不像是幻覺——
目送兩人離開的花揚捧著甜羹,暗暗咬住了后槽牙。
殺人要見屍,這是她當刺客這些年來的做事原則。被這麼一擾,她竟不能親自確認窈窈的死活。做事一向精益求精的花揚心生鬱氣,一個不小心,先殺了三個跑腿的,最後把那個為首的也推下了斷崖。
後知後覺的秦侍郎將事情前後一串,拿著宣紙的那隻手倏地抖了抖,迎著顧荇之平和卻滲人的目光,心虛地放下那紙,往後挪了挪。
他面容平靜,看不出絲毫勉強,讓花揚一瞬間有些懷疑自己的味覺。
「樓里派我來監視你。」
夕陽的餘暉歇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碎金色的光。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盈著霧氣,不知偷藏了多少個春花秋月。
「嘁。」花揚渾不在意,翻了個白眼,直截了當地問道,「那這人要殺了嗎?」
「唔!」某人只顧得燈下縹緲看郎君,筆下的那一豎,收尾又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啊?」秦澍一臉無知,又追了幾步,乾脆扯住顧荇之的袖子道,「你個顧和尚把話說明白一點啊!」
花添若有似無地笑了一聲,轉身前漫不經心地提醒道:「那顧荇之看樣子不是個好操縱的,我擔心你還真是什麼都探聽不到,不信你試試。」
「想辦法啊,天下第一。」
他趕緊將手裡的葯碗往桌上一擱,轉身便走了出去,頗有些倉皇的意味。
話音落,他的手在桌上輕叩,身後的牢門被打開,秦澍親自押著一個人行了進來。待到走近,林淮景和跪著的侍衛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花揚著實愣了一愣。因為她發現,雖然兩人現下是以這樣曖昧又親近的姿勢貼靠在一起,她卻感覺不到身後之人任何的旖旎遐想。
秦澍點點頭,轉身把自己磕破的嘴皮扯開一點,想給顧荇之看。誰知那人根本不是問自己。
「顧長淵……」她蹙眉,一聲聲喚他的字。
藏在被子下面的拳頭握緊了,花揚神色不悅地回瞪,無聲地用唇型控訴道:騙子!
花揚都要給他這死活不上道的性子氣笑了。
顧荇之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驚,低頭一看才發現剛剛那一推,他打翻了桌上的硯台,墨汁灑落,寫的字全毀了不說,還濺了她一身。而身邊的人嚇得不輕,正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正無措地看他。
既然如此,她不介意再進一步,畢竟太容易被征服的東西,也著實無法挑起她的興趣。
許是天生的屬於刺客的直覺,花揚竟然覺得自己並沒有見過眼前這個人,至少和_圖_書是沒有看透過的——他身上總是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例如平和之下暗藏的執拗,退婚之後孑然一身的選擇,他書室後面,那個不上香、不供經的小佛堂……
花揚和福伯都在,不大的梨花木桌上放著兩盞燭火,然後就是橫七豎八的宣紙和字帖。
半晌,花揚點點頭,隨即又趕快搖了搖頭。顧荇之疑惑地看過去,從那些墨跡依稀中辨認出,那竟然是覃昭死前拽著的錦囊。
秦澍忽然有一種,當著人家爹勾搭他閨女的錯覺……
他將一碗甜羹遞給花揚道:「吃完讓下人收拾。」說完他起身帶著秦澍往書房走去。
在場之人對他這幅驚悚的樣子表示難以適應,一時沉默,只有秦澍還看著花揚不依不饒道:「敢問姑娘芳……」
面對顧荇之再次擋上來的俊臉,秦侍郎又將頭偏向右側,補充道:「還是知己。」
秦澍聽到不禁腳步微頓:「世人皆知陳吳二相勢同水火,如今殿前司又被拉扯進來,吳汲怎麼可能與此事沒有關係?」
親眼見了小侍衛被嚇得六神無主的樣子,再面對顧荇之開出來的條件,大約任誰都不會再等著被出賣。況且就算隊正不招,只要小侍衛鬆了口,一樣可以由此突破。
花添沒有回答,走過來一把推開了花揚面前的門:「就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小佛堂而已,你有興趣調查這個,不如問問顧荇之今日去了哪裡。」
必是流年不利,最近的每一項任務都讓她不省心不說,現在竟然要在這裏被這個老女人灌藥。
身側的人沉默了片刻,好似沒有聽到秦澍的問題,直到他耐不住再問了一遍,顧荇之才放下碗,取來手邊的白巾擦了擦嘴。
「嗯。」顧荇之點頭,繼而看向站在一旁的林淮景道:「本官問完了。」
「原因你方才已經說了。」
秦澍好似生怕顧荇之關門逐客,馬車還沒停穩就跳了下去,悶頭往府里竄,結果迎頭便撞上了一具溫軟的身子。
然而下一刻,他卻看見那隻雞腿被放進了顧荇之的碗里,花揚一張小臉紅撲撲的,迎著顧荇之略顯詫異的目光笑了笑,低頭繼續吃飯。
室內霎時靜到落針可聞。
花揚咬牙,深呼吸挺直了背,向著案台靠近了些,那隻筆又擋在了她的面前。
翌日天不亮,花揚就被縣衙的人匆匆塞進了馬車。
林淮景心頭一跳,故作不解道:「顧大人這是何意?」
打更的鑼聲漫過晃動的燭火,顧荇之轉身關上了半掩的軒窗。香爐白煙裊裊,在他的眉眼處氤氳出濯濯水光,像宣紙上迤邐的一筆。
然而顧荇之卻端起葯碗,餵了自己一勺。
陳相遇害當夜,應該是由這名侍衛在宮前道巡邏的。然而一直到了丑時三刻,陳相身亡一刻鐘之後,這人才慌忙去了殿前司彙報。而錯過案發的原因,是因為他內急,恰好去了趟便所。
袖子被理平了,恢復了一絲不苟的顧荇之這才提步,向著候在大理寺外的馬車行去。
封皮有些磨損,看來年歲已深。
花揚嗤笑了一聲,故意挑釁道:「師姐頭不痛了?」
顧荇之說完,放慢了聲音,把剛才秦澍的話重複了一遍。對面的小姑娘這才怯怯地探出個頭,對著他笑了笑。
花揚心中得意。男人嘛,對著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總是狠不下心的。

她雖沒有見過顧荇之的字,但面對這一行批註,花揚竟然下意識地覺得這一定是他的親筆。
花揚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推門的手一頓,往身後看去。滿室斑駁的陽光里,一名身材纖瘦的女子從書架後面走出來。
她幾乎要給氣笑了。
思及此,花揚氣呼呼地張了嘴,「呲溜——」將裏面的葯汁咽了下去。
小姑娘眼角泛紅,一雙澄亮的眸子迷濛地看向他,片刻后將自己握著筆的手遞給了他,委屈又倔強地比畫道:你說了要教我。
回想小院里那幾具橫躺豎卧的屍體,花揚難得地反思了一息,覺得這事做得是有些衝動了。
花揚漫無目的地逛著,最後停在一個書架前,隨手抽了一本下來——《貞觀政要》。
他隨即起身,將方才擱在桌上的那包東西拿起,露出裏面的一包蜜餞和一個糖餅。
花揚若有似無地「嘖」了一聲,反問道:「探聽消息難道不該從書房、暗室一類的地方找起?」
「你做什麼?」顧荇之看著面前那張笑得諂媚的臉,蹙了蹙眉。
雖然師姐說過顧荇之為了避免風險與給知情人惹來殺身之禍,很多事情,他連福伯都不會透露。可見著他那副表面和善,其實心裏不把任何人當自己人的態度,花揚真覺得渾身不舒服。
氣氛登時尷尬起來。
恰好,就是這麼恰好。
塗知縣忙打圓場:「是,還是大人思慮周到。」
她無聲地挑了挑唇角,低頭喝羹,想:陳府可以晚點再去,但今晚她一定要會一會顧荇之。
「記下了。」秦澍點頭。
思忖之間,身後響起一陣腳步,福伯端著一隻燒雞走了過來。顧荇之接過,直接放到了花揚面前。
馬車行過幾條街,在顧府門前停了下來。
「小心!」有人比他率先反應過來,從他懷裡撈過那個顫巍巍的人。
想想都覺得憋屈,早知道這個破任務……
這小白臉看著溫柔無害、一臉真誠,竟然敢騙她!
他像是才從縣衙前堂回來,穿的還是下午那件綉雲紋月白長衫。饒是因趕路,袍角粘了泥,也絲毫不減其風雅。
眼前的人果真被氣得挑了挑眉毛,沉著臉轉開話題道:「樓里讓你待在顧荇之身邊探聽陳珩一案的消息,不是讓你來逛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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