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將死未死之人，掙扎在泥水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管了，左右不能白走這一遭。
秦九葉堅定了信念，決心在這一地血污中找一找那元漱清的屍首。
斷胳膊斷腿、肚破腸流的人她也不是沒見過，只不過沒一次見過這麼多罷了。
步輦不是普通的步輦，輦上的人也不是普通人。
「他們既看到了我殺人的模樣，便不能活命。」
閃電劃破黑暗，在夜空撕開一道口子，給這黑白兩色的天地間注入一瞬間的色彩。
眼下，那雨幕之中正立著兩人。
眨了眨眼，她方才聚焦的瞳仁不由得一陣收縮。
血污中的人不說話，只睜著兩隻眼睛死死瞪著眼前的人。
雨水仍包圍著兩人，但殺意似一條看不見的線，將那少年的刀尖同那元漱清的喉嚨緊緊連了起來，牽一髮而動全身。
步輦上的公子輕輕彈去指尖沾染的雨水，並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
沒有刀客會用這樣一把刀。
鮮血的氣味混合著夜雨中的土腥味，令人呼吸困難、喘不上氣，加上這可怕的地獄之景，尋常人怕是早就已經胃漿翻滾、腿軟盜汗了。
她出來的匆忙，只來得及拽了塊油布，那塊布如今積了能有七八兩水壓在她頭上，溢出來的水流就在她視線前晃來晃去。
大雨又逢夜晚，本來就難分辨方向，她有些心煩，正要抬手去捅油布，一陣妖風襲來，那油布竟連同上面的積水一起掀飛開來。
秦九葉咬緊牙關、勒緊褲腰帶，生生用已經一個月沒見過葷腥的小身板扛起了那勞什子觀主，一邊催眠自己這就是座金山銀山，一邊踩著雨中泥濘的山路向前艱難而去。
「他們不過是奉了觀主之命前去赴約的普通弟子，當中亦有很多只是隨行道友，對你要找的東西毫不知情，你也要趕盡殺絕、不留活口嗎？」
「閣下看起來並不缺金銀，竟也貪圖我這五百兩賞金么？」
是他的舌頭。
「那你可有把握殺了我？」
好https://m.hetubook.com.com不容易來了，怎麼能空手回去？
「荒郊野嶺，哪裡來的先生？」
終於，她落入一處低洼停了下來。
「殺十人者為山長，殺百人者為先生，殺千人者為公子。看你的刀法，稱一聲先生應當不為過吧？」
一道有些嘶啞地中年男子的聲音在雨幕中響起。
輦骨纖細，木樑卻無半點壓彎的弧度，頂部不過一層透亮的輕紗，竟能擋住瓢潑雨水，抬輦的兩名轎夫生著一模一樣的臉、腰間系著一模一樣的貉子皮，始終目不斜視地望著遠方，既對這一地血腥視而不見，更感受不到絲毫對殺人者的恐懼。
這是人的血，方外觀中門徒的血。
李樵站起身來，向著那泥濘中散落一地的銅箱子走去。
雨幕中的少年這才抬起眼、向那小輦上的人望去，而那端坐于紗帳之後、隔空一掌拍死一門之主的中年男子，眼上系著一條布帶，竟真是個瞎子。
「試過便知。」
刺穿下顎的刀尖像毒蛇的尖牙一般慢慢縮了回去，少年在他耳邊遺憾地嘆息著。
只要夠快、夠狠，就算是生了銹的刀，也能一息之間取人項上人頭。
「喉嚨里嗆了血，說話便有些不習慣了嗎？」
如今那刀上滴著血，血同雨水匯在一起，在地上積出一小片紅色的水窪，水窪周圍是一片猩紅色的泥濘。
一人鬚髮盡白、吊睛尨眉，昂貴白錦制就的道袍加身，頸間是一串雲獸辟邪珠，腰間掛一枚綠玉蟬帶鉤。
洗竹山沒有竹子，有的只是一種又高又直的杉樹，這種樹往往獨木成林，三五年過後便會長得又高又直，彷彿有人拿著柴刀將它們一一修剪過一般，而這片樹林覆蓋的山區便得名洗竹山。
他直直對上元漱清的目光，輕柔地開口問道。
想明白這一切，她瞬間覺得臉上的泥水都清澈了，整個人豁然開朗。
李樵抖落刀背上最後一滴血水，緩緩抬起刀尖。
這是…m.hetubook.com.com…發生了什麼？
今夜的洗竹山烏雲蓋頂，攢了一個白日的雨傾瀉而下，雨滴連成了線，線又密密麻麻地織成了幕。
那少年明明有著一張很年輕的臉，面對血腥與死亡時卻能無動於衷。
他身後幾丈高的崖壁上，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了一頂墜著白紗的小輦，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聲從那紗帳中傳來的，與此同時，不沾一滴水的紗帳被輕輕掀起一個角，凌厲的掌風將雨幕推開，不等那少年有所覺察，便已無聲無息地鑽入那將死之人的命門之中。
「藥方在哪？」
她伸出手胡亂抓著，那些草棍樹杈卻在視野中飛快後退著，除了刺痛她露在外面的皮膚，一點能被抓住的機會都沒給她留下。
而此時此刻，他正對的窪地中立著一個瘦高的人影。
然而彷彿是那元漱清的冤魂都在嫌她一般，她剛邁出一隻腳，竟不留神踩塌山路旁的一塊泥巴，整個人像一塊準備裹漿下炸鍋的酥肉一般，沾著泥水一路向山路另一側的陡坡滾去。
「卑劣無恥小兒，竟敢用此卑鄙手段突襲方外觀、殺我門中上下，今日就教你拿命來償！」
「月黑風高，百鬼夜行。你眼神不好，便不要出來走動了。」
秦九葉心頭髮涼，直覺沒聽全唐慎言那後半截消息是個錯誤，那殺人的可別還在附近，她這小身板怕是不夠切的，回頭金寶來收屍豈非要在泥坑裡翻找很久？
秦九葉悲喜交加，只覺得方才跌的那一跤實在不算什麼了。
長夜漫漫，她一邊在山路間掙扎著，一邊在心中暗罵。
只是他方才邁出三步，整個人卻驀地停住，隨即緩緩轉過頭來。
他轉動眼珠向下看去。
這死老唐的消息一點都不準，不是說那方外觀觀主修得是仙人道法，練功多年、體態輕盈嗎？怎麼像塊碑似的死沉死沉的。
他手中握著一把刀，一把已經生了銹的刀。
元漱清終於不再掙扎，隨著一聲沉重地落地聲，徹底與地上和圖書那攤血水融為了一體。
公子也笑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投胎鬼也嫌。
她連忙將那「屍體」翻過來細細探查，這人臉上已經被血污和泥水弄得一片狼藉，正面胸腹間有一道深不可測的傷口，手中還死死握著兵器，身上的衣服幾乎被血水浸透，竟還剩下一點微弱的氣息。
李樵望著那片亮光，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絲沒有溫度的笑。
怎會一個活口都沒有？要知道，這可不是哪路不入流的江湖小賊，而是方外觀的人。聽聞那觀主今夜也在，怎會讓門中人死得如此徹底？
話音未落，那少年的身影已然動了起來。
秦九葉抓著山間的樹枝雜草、一步步艱難前進著。
元漱清張了張嘴，血水混著唾液從他的嘴角流出，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言罷，他怒喝一聲，手中長劍如白虹貫日、在黑暗中爆出一片刺眼的亮光來。
秦九葉原地幻想了片刻、用這畫出來的餅填了填空虛的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掙扎著將那人馱到背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不到百步，便已氣喘如牛。
這屍體雖已被雨水泡得冰涼，觸之卻還沒有僵硬，甚至還有一絲熱度。
她心中一陣推斷，懷疑此人或許正是那方外觀觀主元漱清，所以才衣著不同。而身為觀主，必定武功高強許多，所以才能重傷之下逃過一劫。
雨越下越大，將山上的土坷垃沖成了泥巴，一腳踩下去要滑半步。
這具屍體衣著看著有些奇怪，竟是件黑乎乎的貼身粗布衣裳，同方才那些方外觀弟子的淺色道袍很是不同，頭髮也沒梳成道髻，不知是否是因為打鬥而散開了。
饒是如她般做慣死人生意的人，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踉蹌兩步。
鏘。
深吸一口氣，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找了幾個頭也在、四肢看著健全的試了試的鼻息，然而一個個的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出了丁翁村、跨過黛綃河一路往南，繞過幾座塌了的石橋后，便會走入一條山麓小道和*圖*書，小道的盡頭是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青山，便是洗竹山。
那刀客的聲音出人意料的低沉，低沉中又透著些沙啞，明明長了一張有些稚氣的臉，卻說著山匪惡盜的詞話。
少年摩挲著刀柄，對面前的慘狀視而不見。
那人面相柔和無稜角，瞧著幾乎是少年模樣，身形卻已長成，單薄粗糙的黑衣裹著寬肩細腰，被雨水打濕成亮晶晶的一片。
閃電劃過，照亮他手中的劍，一柄在夜晚雪亮如白晝、滴水不沾的劍。
「天下第一庄出身，便是披著人皮的惡鬼，也敢自稱一聲先生。我不過一個雙目已盲之人，行個夜路而已，何必驚惶。」
「空得一身取人性命的好本事，卻要淪為踐踏別人尊嚴的奸惡之人。先生這是何必呢？」
李樵抬頭望天，讓雨水洗去飛濺在臉上的血珠。
「有力氣抬胳膊，不如在這地上寫字來給我看，我是識字的。」
紗帳微動，一雙枯敗的手將它輕輕掀起一半來，一陣刺鼻的藥味飄散進雨霧之中。
金鐵碰撞的聲音響徹山谷，隨即又被大雨聲吞沒。
「藥方在哪？」
她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泥坑裡飛濺的雨水，心裏有一萬個聲音在叫她趕緊離開。
雨幕被無聲地切開一道缺口，一道狹長暗淡的影子自缺口中一穿而過，雨幕隨即又恢復如初。
雨點子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秦九葉抹一把臉上的水，竟然覺得視野比方才還清晰了不少。
元漱清目眥盡裂，手中長劍因真氣貫通而嗡嗡作響。
可秦九葉到底不是尋常人。
「你這是何必呢？原本有機會說的，如今卻是想說也說不了了。你以為你不說，我便找不到了嗎？」
什麼惡鬼閻羅、黃泉地獄，都沒有窮可怕。沒什麼比賺不到銀子更令人絕望的了。
他的喉嚨間被穿了一個大洞，嘶嘶地漏著風，鮮血順著那洞淅瀝瀝地流著，因下刀之人避開了主血脈，那血流地並不快，需得小半個時辰才會真的要了人的命。
雨落刀尖，ｈttps://wwｗ.hｅｔｕboｏｋ•coｍ•ｃｏm匯聚成線。
很快，但還不夠快。
緩了半天，她吐出半口泥水，胡亂抹掉眼睛上的泥污，正要動動腿腳，突然便覺得手下觸感有異，低頭一看，嚇了一跳。
不是所有人都能用這樣的劍。
除了李樵。
方外觀觀主元漱清，江湖榜上也是有名有姓的一方之主，如今就像一顆被人打了尖的豆苗一般躺在地上，雪白的道服早被染成了紅色。
山路兩側，被砍做兩截的屍身橫在灌木叢中，還有一些斷肢掛在樹間，低洼的水坑裡擠著幾顆腦袋，不知是從哪具身體上滾落下來的。
年輕刀客冷笑。
紗簾后的聲音不急不緩地繼續說道。
原來她此刻並非直接趴在泥坑中，而是疊在了一具屍體上。
除了方外觀的觀主元漱清。
可緊接著，她便在那泥坑裡看到了西房頂上那缺了月余的瓦、東房裡空落落的米缸、還有自己枯瘦的臉。
「元觀主，我要的東西呢？」
紅色，鮮紅的顏色，像是美人無聲裂開的唇角一般，冷冷掛在刀客的刀尖之上。
那人一身布衣、周身不見絲毫裝飾，面容因隔著雨霧而有些模糊，周身卻有種公子的氣質。
年輕刀客輕哂一聲，低頭看向自己手中那把生了銹的刀。
白袍染血的觀主拼盡全力抬起右手來，顫抖的劍尖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隨即又重重落下。
思緒一閃而過，秦九葉正想起身來，整個人卻又頓住。
……
方外觀一行人清平道遇險，觀主元漱清生死難卜，門中上下悲痛欲絕、本已決定大喪三月，誰知竟峰迴路轉，原來是得神人相救，事後觀主親下命令千金賞予那救他的神人，對方怎麼也推脫不掉最後只得笑納……
元漱清抬了抬舌頭，用盡全力想要啐出一口血沫來，可他還沒來得及最後發力，便覺得顎下一涼，一條又濕又軟的東西跌落在他胸口。
它直直刺向山崖上那抹刺眼的白，勢要將它染成同自己一般的顏色。
李樵目光一轉，落在對方座下那看似平平無奇的小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