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城南坊間出身的孩子，七八個都知道六里坉的那個大坑，若得了閑便是跑上一個時辰也要來這裏蹲著守著，只因這裏乃是城中富貴人家傾倒垃圾的地方，而對於那些有錢人來說已是垃圾的廢棄之物，對六里坉的人來說可都是寶貝。
「聽聞是要吃魚。」
姜辛兒聞言迅速整理好情緒，利落翻身上了馬車，手中轡繩一抖、那兩匹大青馬便邁開蹄子向前走去。
秦九葉一邊暗罵這唐慎言一個人住還吃得這麼有油水，一邊又在揣測這聽風堂是否實則日進斗金、遠比看上去要風光得多。
「再忍忍。等天徹底黑了，我們就去找金寶。」
許秋遲的背影終於動了，轉過身來時又恢復了同以往無甚分別的樣子。
只是今日，每一個蹲守六里坉的人都縮在角落，任憑那沾了黑灰的麻袋堆成了山，也無人敢上前翻弄一二。
夕陽西斜，最後一輛牛車晃晃悠悠駛進六里坉的街口。
李樵沒說話，肚子一陣鳴響。
「換就換！」
一大一小兩人迅速達成交易，待姜辛兒反應過來時，那小孩子已被他哥哥帶走了。
聽風堂四面設門、四面透風，從前是處荒廢的小神廟。如今的襄梁已少有人信奉神明，小神廟裡供奉的神像掉了腦袋，半邊胳膊也早就不知去向，就只剩下半截還算完整地盤坐在正殿里，衣擺下依稀是一段蟒蛇的尾巴。
他還沒來得及再看兩眼，便覺手中一空，東西已落入那錦衣少爺手中。
窮人之間也有情誼，但這點情誼有時候經不起現實的拷打。她先前在唐慎言那佔了便宜，又將金寶塞來住了兩天，這便無異於一場友誼的酷刑。
只因如今那大坑的中央站著個長刀在手的女子，一隻麻袋被拋下，她便凌空揮出一斬，那麻袋落地時便似一隻露餡的包子散作一地。
小孩吸了吸鼻涕，望著那顆亮閃閃的琉璃珠移不開眼。
「此人曾是山莊中人，如今卻已不是了。」
見危機已經解除，秦九葉當下放鬆下來，拉著身後的少年匆匆行了個禮。
唐慎言徹底敗下陣來。他怕自己要是再不同意，對方能在他這院子里就地將「無恥」二字著成一車書。
「你是坐著馬車來的，竟然還要同我們搶東西，連小孩子都不放過，難道不怕半夜被鬼找上門去？！」
秦九葉越戰越勇，根本不肯輕易放過對方，故作痛快道。
「回去告訴懷玉嬸，就說我很快便到。」
前方不遠處，許秋遲已撅著屁股從坑底爬了上來，站在馬車旁拍著衣袖。
牛車上最後一隻麻袋也被扔入坑中，卸貨的大漢拍拍手、抬頭望見那坑底另外一人時，整個人明顯一愣。
倘若所謂的牢籠能夠輕易掙脫，怎還會有人將性命出賣給魔鬼驅使？只因自由的代價往往是沉重的。據她所知，那些逃離山ｈttps://www.hｅｔｕbｏｏk.cｏｍ•ｃom莊的人幾乎沒有能活過三月的，要麼死於非命，要麼死於斷服晴風散后的種種……
「憑咱這交情，總是錢不錢的多沒意思。不如改日我進趟山再給你采些野茶來如何？你混在好貨里，那些粗人也嘗不出來……」
龍樞臨水，人們都在大江大澤里討生活，最不喜歡的動物就是蛇。是以這神廟雖然同郡守府衙一樣是石頭做得地基、堅固無比，卻一直無人願意接手打理，就連官府也不想在其中花上半塊銀子，久而久之便成了「三不管」地帶，倒是有不少江湖中人以那廟中石像為地標，常約在此處匯合或歇腳。
「怎會有這個？難道寶蜃樓的事，莊裡的人也從中摻了一腳？」
姜辛兒抿了抿嘴、正要跟上，冷不丁對方卻撩開車簾又鑽出個腦袋來，隨即出聲提醒道。
旁人或許不懂何為「以身犯險」，她卻再明白不過。
姜辛兒頓了頓，還是將心中所想說了出口。
「今夜晴好，月色明朗，正是好景之時！奈何總有宵小鬼祟出沒，煙熏火燎也不肯現身，在下只得備上一鍋熱油來做場法事，若有傷及無辜之處，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同你玩笑而已，莫要當真。」男子果然只是在打趣，只是打趣過後面色又有些落寞，「我並非於心不忍，只是有些羡慕他。他有願意擋在他身前的手足至親，我卻沒有。要說這老天，也是公平的。所謂琉璃彩珠，同一個掉了底的破瓶子，本來也無甚分別。」
「督護的心思如今應該還都在案子上，既然有所煩憂，應當一時不會注意到我們。」
如果生存只剩下最後一條路可走，就算是再艱險的路也值得一試。
「誰說是怕你弄髒車子了？」許秋遲有些驚訝地看向姜辛兒，隨即又低聲笑道，「我想起當初你剛來的時候，有一次氣急了追我，結果以為我掉進了城東門樓子下那處泥塘，不管不顧就跳了進去、叫也叫不上來，之後被柳管事撈上來后還不是和我擠在一輛車裡回去的？我又幾時嫌棄過你？」
許秋遲一聲嘆息。
對方話中深意，姜辛兒並不能完全明白。但這些年月相處下來，他情緒低落的時候，她總還是能感受到的。
「還磨蹭什麼呢？我餓了，今日不知懷玉嬸會做些什麼。」
「少爺還有辛兒。不論何時，我都願意站在少爺身前。」
有時是一些舊衣物、有時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盆缽匙勺、有時是一些生了蟲的米面穀子。這些東西折舊送去市場有時也賣不上幾個錢，不如丟在此處來得省心，有些富人家甚至將此舉當做行善，每月都會來上幾趟。時間久了，這六里坉的人都認得出城裡有錢人家的馬車，只要有車駛過街口，便一個個抻長了脖子去看。
他和_圖_書們現下蹲著的地方好死不死就在這聽風堂的小廚房後面，眼下又是飯點，對於兩個從早上起就沒怎麼吃過東西的人來說，這才是真正的酷刑。
對方話音落地，便聽一陣嗶啵作響的熱油沸騰之聲在窗口響起，下一刻，兩道黑影一前一後自窗根底下竄出，驚魂未定地立在院中。
馬車晃晃悠悠地駛離六里坉，依稀還能聽到那車中人似愁似怨的嘆息。
「原來是秦掌柜。不知秦掌柜今日打算喝幾壺茶、偷幾顆棗子、又框我多少銀子啊？」
兩方就這麼對峙著，半晌，一隻捏著琉璃寶珠的手從她身後繞了出來，徑直遞到那孩子眼前。
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抵便是如此。唐慎言自認修習「摳門大法」已有所成，可在這瘦小女子面前還是能給氣出一口血來。
秦九葉將手裡的豆子熱情放到對方手中，語重心長地拍了拍。
豆缽應聲撂在灶台上，唐慎言一手叉腰、一手怒指院中兩人道。
許久，那懶洋洋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除了那些半大孩子，平日里也常有些乞丐流民聚集在此，等著那些馬車上丟下來一隻只破爛袋子后，便像嗅到剩飯剩菜的野犬一樣一擁而上撕開袋子，看能在其中翻找到什麼。
姜辛兒立在原地，半晌突然開口道。
那是半隻天青色的瓶子，瓷質細膩，瓶身已碎裂，只剩半個瓶底子。
那騎馬而來的小廝幾乎是滾下馬來，匆匆幾步走到許秋遲面前，顧不得平息下來，徑直湊近對方低聲彙報一番。
老唐當初也是看上了這一點，才押上了全部身家將這地界盤了下來、開了茶館。
人人都道那九皋邱家滿門忠烈、軍功赫赫，卻不知這府門之後諸多鬩牆誶帚。人人都知那邱家大少爺忍辱負重，終於衣錦榮歸、一雪前恥，卻不知還有個二少爺永遠只存在於坊間嬉笑的傳言之中，實則壓根少有人真正關心過。
姜辛兒在一旁看著，一時陷入沉默。
「功夫不負有心人。瞧，這不是發現了些有意思的東西么？」
聽風堂也開張六七年了，一直半死不活地維持著生計，竟連多一塊瓦的錢都賺不出來，堂主唐慎言更是熬得苦大仇深，生生從一個不問柴米油鹽之事的書生，變成了個掉進錢眼裡的吝嗇鬼。
姜辛兒終於緩過來些，細思一番後點點頭。
並非是她不想走大門，她只是不想迎面撞上唐慎言。
「方才望天時便覺得，今日天黑得格外早，看來當真是時辰到了。我們回府吧。」
姜辛兒也注意到了那瓶底上的字，順口接道。
不過是兩隻鐵公雞在互啄，這唐慎言竟還啄出優越感來了。
夕陽下，他頭上那頂翠玉冠看起來有些彆扭，原本鑲在兩側的一對琉璃珠如今只剩一顆，缺了半邊的地方格外顯眼。
……
收斂心神，她當即在馬https://www.hetubook.com.com車前請罪道。
「少爺若覺得於心不忍，方才給他們銀子便是。這玉冠好歹也是您金貴心愛之物，回頭若是柳管事問起了……」
三日，雖說不長但也夠了。這些天她得將這一屁股事弄明白了，然後趕緊回果然居。城裡什麼都貴，她也不想在這耗著。
過去這些年，她也陪他出入過不少髒亂腌臢的地方，他同其他世家子弟不一樣，從來沒有在這些小事上抱怨苛責過半句，是以時間久了，她便也忘記了這些規矩。如今突然聽他提起來，心中難免有些異樣的難受。
他那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此時已趕了過來，一把將他拉到身後，眼神警惕中透出兇狠，聲音雖有些顫抖，但還是對那有錢人尖聲道。
姜辛兒一愣，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些發緊了。
「壞人！壞蛋！搶我東西……」
垃圾坑中又只剩下兩人，許秋遲捏著那沾著黑灰的瓷瓶殘體，眯起眼來。
「邱陵今日在樊統那裡吃了暗虧，這幾日必定會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我們莫要送去讓他挑刺，更不能將他的注意力引了過來。你可明白？」
「會費盡心機、鋌而走險取奪那東西的人，必定也已是被逼入了絕路。只要他還在這九皋城之中，就一定還會再起風浪。蘇府那邊……」
姜辛兒湊上前一看，整個人也是一頓。
紅衣女子雖然手提長刀、看起來很是嚇人的樣子，但終究只是隔在中間，自始至終沒有抬起過握刀的手。
「我用這個和你換，你換不換？就等你三個數。三……二……」
她話還沒說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最後停在大坑邊緣。
他眼神專註，壓根聽不見身後哥哥焦急的呼喊，一雙短腿倒得飛快，直到走近前後、彎腰將那反光的東西拾了起來。
秦九葉努力壓下心中火氣、默念忍字訣，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那要不這樣，我那夥計跟我做事有些年頭了，幹活還算利落，為人也敦厚得很，我將他贈與你做工三日如何？保證任勞任怨、一人可頂三人。」
「是辛兒疏忽了，險些弄髒少爺的車。」
「當時情況緊急，我也沒想那麼多。」
可偏偏他面對的人是秦九葉。
那小廝鬆口氣，隨即點點頭、行禮過後上馬離去。
那孩子看看那赤中帶紫、剔透晶瑩的寶珠，又看了看男子手中那髒兮兮的破瓶子，半晌故作不情願地點點頭。
「你放心，她若問起，我定不會說是你回護不周。」
姜辛兒抬頭看向許秋遲。
可老唐千算萬算、就是沒有算過這裏的財運。
「成交！」
「不錯。至於這瓶子，大抵也並非他本人的東西，只是從旁人處搶來的罷了，情況危急之時拿來『渡劫』用的。」男子說罷，抽出隨身的帕子將那瓶底包好收起，「當初能夠衝破牢籠，如今又願和-圖-書以身犯險，這人倒也有幾分本事。」
「倒也未必。」許秋遲輕輕吹口氣，那瓷瓶上的黑灰便盡數退散，露出那瓶底上的小字來，「依你們的規矩，服藥過後的瓶子豈能亂丟？需得留好瓶子來換下月的葯，若非情況十萬分的緊急，誰也不會將這瓶子亂丟的。不過……還有一種可能。」
「三日、就三日！多一日我便稟了官府說你私闖民宅，賴著不走，還企圖蹭吃蹭喝、威脅我性命！」
秦九葉是等到唐慎言關門送走最後一批茶客之後，才尋了機會、帶著李樵從西側小門溜進了聽風堂的。
秦九葉和唐慎言一樣窮，所以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對方心中所想了。
「這是……給我的？」
果然居的秦掌柜善用無恥武裝尊嚴，渾身上下就臉上的皮最厚。那夜李樵若是啃她的臉，肯定都能把牙崩了。
「是啊，也到了該吃魚的時候了。若是再不吃，院里的池塘又要滿了……」
這裡是南城中有名的「聚寶坑」，窮人家孩子的歡樂場。
姜辛兒望著那立在廢墟中格外沉默的背影，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方才說了那樣的話。
「可是將軍又……」
洗竹山總共便那麼幾株野茶樹，這幾年被果然居和聽風堂兩家輪番薅著葉子，瞧著是越來越禿。
「二少爺！」
卸貨的大漢一時看傻了，而周圍縮在角落裡觀望的那些人也都是同樣的目光。
馬車旁的男子動作一頓，隨即沖她笑笑、沒再多說什麼，自顧自地上了馬車。
姜辛兒跟在對方身後，瞧了幾眼之後終於忍不住開口道。
一陣飯香和辣油的味道混在熱騰騰的白氣中，從頭頂的小窗里冒了出來，一個勁地往人鼻子里鑽。
那是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少爺，渾身上下的穿著很是講究。他是個粗人，雖壓根不識貨，單瞧著那些光鮮的顏色也能看得出，那同他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小孩子最看不得別人搶自己的寶貝，當下嘴一癟、眼一紅，扯著嗓子便哭喊起來。
此刻面對唐慎言的一番羞辱，她也只是掏了掏耳朵，一邊覥著臉將散在窗戶跟前的幾顆豆子撿起來，一邊搓著手建議道。
「莫生氣啊氣大傷身！大不了不用他了，換我這個掌柜親自給你做工！我給你做工三日，你就不要再啰啰嗦嗦了。」
扭頭看看身旁同她一起縮在牆角的人，秦九葉狠心冷酷道。
他說罷，提著衣擺在垃圾堆中一步三晃地走著。
「將你身上的灰抖乾淨了再上車。」
錦衣少爺探出半個腦袋，壓低嗓子道。
那錦衣少爺站直了腰，臉上神情有些錯愕，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上半句話，冷不丁一道紅色身影已站到了他身前。
車簾放下，車內車外又是一陣靜默。
「我尋思你先前坑我那點消息費我便不和你計較了，你那嘴饞的夥計賴在我這兩天，你好歹要給點食宿錢wwｗ.hｅtｕboｏｋ.coｍ.com吧？你不提此事也就算了，如今又帶一個來是什麼意思？你果然居到底是個葯堂，還是處災民窟，要飯都要到我這來了！」
「你是不大了解我那兄長。那是個愈挫愈勇、屢敗屢戰的主，嗅到一點風吹草動便能掘地三尺的好狗。平南將軍府選他來九皋，只怕早就察覺到了什麼，他與我雖是兄弟相稱，只怕也不會將實情一一告知的。」
「唐兄說笑了。這不是我果然居又添新人了，想著第一時間帶他來聽風堂長長見識……」
這處石頭神廟四面有廳堂，正應了他要廣納四方消息的期望，正中還有處獨立帶天井的院子，風水上講叫「承天恩露」，可獲得一線天機。至於那神像，老唐覺得江湖人煞氣都重，鎮住半塊破石頭總不成問題。總之，都是些神神叨叨的說法。
眼看她就要窘迫地說不出話來，許秋遲終於收斂了神色，輕聲解釋道。
錦衣少爺的臉色有一瞬間的陰鬱，像是晴朗的月色突然間便被遮住了一般，過了片刻才恢復如常，揮了揮手示意對方先行退下。
許秋遲望著西邊下沉的落日，不知在想些什麼。
「如此說來，那箱子里的東西如今便在此人手上？」
「辛兒不是這個意思……」
「你當我同你一般黑心？！若是讓哪個常客喝出來了，我這聽風堂豈還能有立足之地？何況、何況現在都什麼時令了？洗竹山裡那幾株野茶老得連驢都不願意啃，你還有臉采來敷衍我？！」
「他賴在我這兩天也就罷了，你還想讓他再賴三天？！」
唐慎言雖說死板書卷氣了些，但到底也是坐堂說過幾年書的，這話若是隨便讓哪個葯堂老闆聽見了，估計當場都要一臉羞臊、下不來台。
秦九葉方才怒斥完畢，便見那「罪魁禍首」抱著小缽立在窗口，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而她方才聽到的聲響，不過是豆子落缽的聲音。
「阿姊，我餓了。」
偌大的垃圾坑中，有什麼光滑的東西閃了閃光，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半大孩子流著鼻涕從角落裡走出來，直奔那坑底而去。
「或許吧。如今清平道這條破路是徹底斷了，其餘的路可要盯緊了。」
他不提那件事還好，一提起來姜辛兒瞬間便回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更加抬不起頭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回道。
這樣的人，待在這裏做什麼？是哪家的公子少爺喝醉了在此發酒瘋嗎？還是官府也瞧上這片地了，派人來勘察一二？
正想著，頭頂的小窗被人「啪」地一聲推開，唐慎言半個腦袋探了出來。
只那當事人似乎根本察覺不到那些目光一般，自顧自地撩著衣擺、挽著袖子，在那些髒兮兮的破麻袋間穿梭翻弄著。
姜辛兒提著刀鞘的手一緊，神情有一瞬間的無措。
「你這心思歹毒又敗家的偽君子！菜油市價都多少錢了，你竟捨得燒來做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