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對方不為所動，秦九葉只得再撂一句狠話詐向對方。
「本以為你同他一道前來，總不會來蠢到在這種情況下來探究我的事。如今來看，倒是我高估了你。」那心俞指縫間已多出三根銀針，整個人湧現出些許貓捉耗子的慵懶。「你放心，這針上的毒見效很快，若深入要穴，不出半盞茶的工夫便能令人七竅流血而死。你若配合些，我保證你不會痛苦太久的。」
那夜闖入聽風堂的人就是她。
秦九葉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伴隨著那陣風落在她身後。
「這裡是河面上，水聲會掩蓋一切，等有人趕來查看，你已經死得透透的了。」心俞的聲音在她身後不遠處響起，帶著幾分貓捉耗子的悠閑，「你口中的同伴呢？莫不是在等那位新來的督護大人？他向來是個大忙人，怎會管你一隻小蝦米的死活呢？」
火光愈盛，將心俞鬼魅般的影子投在船艙的四壁之上。那影子就在她眼前放大、放大，她幾乎能看到對方那雙繡鞋、聞到她身上那股刺鼻的熏香味、聽到她堵在喉嚨深處的輕蔑笑聲。
過往每次遇到困難的時候，她能依仗的人從來只有自己。是以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危急關頭喊出另一個人的名字。
心俞輕嗤一聲，隨即輕扯嘴角，不知想起什麼，語氣中多了幾分欲說還休的怨念。
「秦掌柜不愧是那日留到最後的一位，確實有些膽識。」
有時人在極度危急的情況下，會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種身體與思緒分離的狀態，而在秦九葉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她的舌頭已把心底默念的那兩個字念了出來。
下一刻，她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嚅動、顫抖著、輕輕吐出兩個字來。
她的人生本錢是如此微薄，經不起任何一次賭注，但凡有萬分之一的輸面，她便有可能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她本以為這樣大的一艘船，底艙應當有幾間房那樣大，可許是因為周遭一片漆黑，她環顧四周的時候，總覺得艙壁是如此狹窄，自己猶如置身密閉的山腹石穴之中，有種說不出的窒息感。
「我在。」
秦九葉閉上了眼睛，狠狠擲出了手中的煙丸。屏住呼吸前一刻，她聽到自己發出一聲不甘的怒吼。
「不過為人所迫、但又心有不甘，想著給自己討回點便宜罷了。」
秦九葉思緒飛快流轉的工夫，那心俞已走到出口那截木梯前，不動聲色地將那最後的退路堵死了。
下一刻，木頭碎裂的巨大聲響在船艙一側炸開來，夜風鑽入底艙之中，那團火光瞬間躥起、燒得更旺。
「蘇家？區區一個蘇凜，能奈我何？」
甲板上隱約又有腳步聲傳來，秦九葉不再猶豫，抽出那木栓后將其卡在一旁的縫隙中，拉開那塊通往底倉的木板鑽入其中，轉身蓋好木板、只留一道縫wｗｗ.ｈｅｔｕｂｏoｋ•ｃｏm•coｍ隙，隨後摸著木梯子、向船艙下爬去。
「對付我一個江湖郎中而已，心俞姑娘何必這麼大陣仗？」
這船里當真有蘇家想要極力掩藏的秘密嗎？那秘密究竟在何處？這船艙中為何好似空無一物啊？
這是一處通風口，也是平日里船工下艙檢查的出入口，方正處也只得一人通行，此刻正用木栓插著。她貼近木板縫隙聽了聽動靜，耳邊寂靜無聲。她不死心，又湊近仔細聞了聞，鼻間只有江水的腥氣和灰塵的氣味，再聞不出其他。
方才她手中的油燈原來是被飛針在鐵架上擦出的火花點亮的。
蘇家財大氣粗不假，但那蘇凜是生意人，絕不可能搭著人力物力、放任一艘空船在河上跑。
秦九葉絕望握緊了手中的針。稀薄煙氣中，她只聽到那心俞放肆的笑聲飄忽不定地響起。
那心俞抬起手的瞬間，秦九葉手指一松、手中那盞油燈便應聲落地。
聽牆角有難度，她可以聽地板啊。聽聞從前唐慎言同那聚賢樓的馬掌柜打生意戰的時候，曾經在對方茶樓的地窖里蹲過半個月呢。
秦九葉擠出指尖的鮮血、快速判斷了一番后確定：對方方才的飛針上並沒有淬毒。對方雖然出了手，但顯然留了餘地，並沒有一上來便要取她性命，這說明眼下形勢還有轉機。
秦九葉攥緊指尖，心中瞬間明了。
「幫我？我若事事都要人幫手，可如何才能活到今日呢？」
「不敢不敢。」秦九葉咧嘴笑了笑，她自己看不到臉上神情，但也知道這個笑看起來有多難看，「瞧心俞姑娘的樣子，莫非也是同在下一樣上錯了船？」
那是她的自己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聲。
方才她站在底艙正中的時候，隱約感覺到這船艙並非完全密不透風，隱約有河水腥氣傳來，隨即留意到那靠近艙壁某處，有塊不起眼的木板微微凸起，現在離近了仔細一看，果然是一塊後來草草釘上去的板子。
一個眼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她眼前的人的名字。
她本就處於弱勢之中，一旦看清形勢，再不能猶豫、需得立刻做出反應才能保命。
秦九葉的這番話是篤定對方也是為人驅使、幫人做事，同自己並無什麼實質的深仇大恨，這便給了她斡旋的餘地。
秦九葉在黑暗中無奈苦笑。
那是稻草燃燒的聲音。
隔著艙板，江水拍打船身的聲音在艙內回蕩，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秦九葉動了動手指，手中是一盞懸挂在木樑間的油燈，燈油被她打翻了一半，順著燈壁開口處溢出些許，沾了她的手。
「你之前要找的東西找到了嗎？若是沒找到，在下倒是願盡一份綿薄之力。我同那聽風堂堂主也算有些交情……」
蘇家的貨船是仿照廬江一帶的沙船而和圖書成的，船身寬而淺、首尾俱方，兩側設有梗水木，即便在大浪中穿行也會比尋常漁船平穩許多，這是為載重商船特意改制的。然而秦九葉觀察一番后卻發覺一件事：從那梗水木淹沒程度來看，這艘貨船的吃水並不深，這意味著船上貨物並沒有裝滿，甚至很有可能一半都是空的，而那船艏的艙房中出入的船工與蘇家小廝卻只多不少。
秦九葉勉強笑了笑，撅著屁股從那木箱上爬了下來，不著痕迹地向她來時的那處通風口挪去。
「李樵——」
「我今日可不是一人前來。你光顧著對付我，小心教人抄了後路。」
她只知道，因為某種她未能提前知曉的隱情，眼下的這場「談判」還沒開始便已經徹底破裂。
「秦掌柜好記性，竟還記得我這隻有一面之緣的婢女。」對方一步步逼近，聲音卻越發輕柔，「今夜可真是熱鬧。秦掌柜若是只有一條命，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來湊這熱鬧的。」
那大都是中年男子的聲音，高低各有不同，顯然不止一人，偶爾有人挪動腳步，便可看出至少有七八人的樣子。
船艏的艙門緊閉，四周又有水聲干擾，她畢竟沒有李樵那樣的耳力，拼盡全力仍只能聽到些許模糊的人聲，連隻字片語也無法從中辨別出來，不由得急得團團轉。
先前那詭異的笑又回到了心俞臉上。
她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不是蘇凜？這心俞背後果然另有其人。是誰？到底是誰……
腐朽的燈架在撞擊下碎裂開來，燈油灑出，幾個火星蹦了兩下便燒了起來，暫時將兩人隔開。
對方話一出口，秦九葉便知道自己問錯了方向。但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而還沒等她想出下一步棋，對方已經開始步步逼近了。
然而那笑聲並沒有持續多久。
她邊想邊小心踩著稻草爬上其中一隻桐油木箱，試圖離那聲音再近些，然而下一刻，那甲板間透出的光亮便消失，一陣腳步聲過後，四周徹底恢復了寂靜。
秦九葉不由自主在木箱上退了半步。
艙壁上露出個一掌來寬的窄洞來，她試圖從那洞中擠出身體卻已失敗告終，便對著那洞、拚命向外大喊，祈求能有人留意到。
這一句不知令對方想起什麼，心俞果然猶豫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她邊說邊用那隻背在身後的手去摸一早藏在袖間的煙丸，然而下一刻，一陣銳痛從指尖傳來，她只來得及看到那細如髮絲的銀光回到女子手中，再低頭時，左手指尖已被穿了個小洞。
秦九葉有一瞬間的愣怔，隨即想起那日壽宴上遠遠瞥見的那道身影，心下有了七八分的肯定。她本以為蘇凜會親自坐鎮，為的就是確保一切都萬無一失。可眼下來看，他不僅十分謹慎，還很自私，選擇指使長女m.hetubook.com.com做這險事，而在最後關頭將自己摘了出來。
「若能將礙腳的石頭一次清除，我求之不得。」
對方就藏身在這黑暗中，而她卻毫無察覺。這隻能說明，這心俞只怕也是江湖中人，此刻守在這貨船的底倉，顯然不是巧合。對方越是安靜，越顯得像是一條盤踞在洞穴中、伏擊獵物的毒蛇，彷彿下一刻便會露出毒牙、向她撲來。
眼前閃過河邊那少年遞出鳴煙時的樣子，秦九葉的心猛地一顫。
她看到了希望，奮力揮動著拳頭、一下下打在那塊鬆動的木板上，隱約有風從木板縫隙中吹了進來，她再接再厲又是一拳，已經活動的木板應聲脫落了一小片，掉入河水之中。
方才她急於分辨出對方言語中的信息，不知不覺間靠得太近了，頭幾乎要蹭到木板間垂下的蛛網，眼下不由得一陣心驚，憑著一股本能胡亂伸出手去，將將趕在那東西墜地之前撈住了。
眼下距離他們逃出聽風堂已經過去了不短的時間，邱陵的人不管怎樣應當也已經追到碼頭了。只要她能再拖住這心俞片刻，這船上的火光便會成為最好的信號，指引岸上的人前來探查，她還未來得及探明的一切、這艘船上的真相也終將大白于天下。只是不知她是否還能看到那一幕到來。
「心俞姑娘在說什麼？我聽不太明白。在下是隨城中藥堂採買出來進貨的，方才在碼頭搭船的時候走了神，上錯了船而已……」
她自知腳下功夫不利落，不敢再靠近探查，思來索去之後便將目光投向腳下那木板拼接而成的甲板。
唯一能獲得信息的途徑被切斷了，秦九葉難掩失望，決定繼續在這船艙中探查一番，轉頭的一刻卻覺得頭頂撞到了什麼東西。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手中握著那用來保命的煙丸和毫針，口中卻在喚他的名字？
隨即，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那心俞的腳步聲步步逼近，如同催命的咒語一般揮之不去。
對方話音還未落地，秦九葉手中那盞油燈突然「啪」的一聲被隔空點亮了。油燈似乎許久沒有人用過，燈芯只亮起豆大的一點火苗、將將能照亮方寸之地。秦九葉提著那盞燈立在黑暗之中，突然覺得自己好似站在這黑暗中的一個靶子。
「為人所迫」四個字落在耳朵中不由得令秦九葉心中一動。她下意識便將這一切同蘇凜那張老臉聯繫到了一起，隨即又想到那夜聽風堂的事，不由得進一步試探道。
然而蘇凜不過一介藥商，若只是買兇殺人也就罷了，為何會在府院之中豢養江湖刺客？還是說這心俞身上另有隱情，那夜在聽風堂的目標也遠不是一則買兇的消息那麼簡單？而這一切或許都和蘇凜極力想要隱瞞的真相有關……
她曾對老秦發過毒誓，有生之年不用醫ｗｗw•ｈetｕｂｏok.ｃom•cｏｍ術害人。然而眼下顯然顧不了那麼多了，她便是使盡渾身解數也未必能傷到眼前的人。
「我這人做事向來要以穩妥為重的。不知秦掌柜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說這世上最牢靠的東西便是死人的嘴了。」
秦九葉退到那團火光之後、盡量讓自己的身形隱入黑暗中，聲音沉沉地開口道。
指尖的痛沒有令她驚慌失措，反而使她前所未有的冷靜下來。
她說話間一直留意對方的神情，然而空氣中似乎有些微妙的東西被觸動、以至兩人之間的氛圍瞬間改變了。與此同時，那心俞徹底收起了笑臉。她不笑的時候眼睛格外的空洞，像是兩隻沒有情緒的魚眼，連眨眼的次數都很少。
船艙里漆黑一片，釘在木梯兩旁的火把架子上空蕩蕩的，甲板上的光亮漸漸被合上的木板隔絕在身後，秦九葉走下最後一節木梯后，抬眼向四周望去。
但她眼下實在沒有時間去認證自己內心的那點猜測，更沒有空閑任自己的情緒泛濫。
咚，咚，咚。
「我可不敢小瞧秦掌柜。都說江湖中，似泥鰍那樣細小狡猾的魚兒才能活得長久。秦掌柜想必深諳此道啊。」
依稀還是那襲紫衣、依稀還是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只是那眉眼間的神情卻再沒有當丫鬟時那謹小慎微的樣子。
木板發出吱呀一聲悶響，勉勉強強翹起一根手指寬度的縫隙來。
她小時候跟著秦三友跑過船，對碼頭的事不算陌生。那些常年跟船的老船工會在底艙偷偷留一點空位，用來拉些私貨貼補自己，而船主往往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遇上吝嗇的主，船工便會偷偷在船艙艙壁水線以上的位置留一個運貨口，趁船主不注意的時候運些私貨上船，平時不用的時候便從外部封死，不仔細去瞧便不會發現。
恍惚間，她的思緒竟不受控制地飄遠，想著些荒誕而奇怪的事。
若她當真用一根毫針扎死了一名江湖高手，這江湖上是否就會有關於她的傳說呢？她的針應該叫什麼？果然針？聽起來好像不太中用的樣子……
秦九葉想罷，趁那舵工向船尾方向走去的間隙，從藏身處溜出來，迅速摸到那通往底艙的木板。
「秦掌柜這是做什麼？都說醫者仁心，你怎地一上來便要出手傷人呢？」
她長出一口氣，正要將那燈放回原處。下一刻，一個有些熟悉的女人聲音驀地在前方的黑暗中響起。
「李樵……」
「你該不會以為這樣便能嚇退我了吧？」
秦九葉不理對方，轉身用力將最近的那隻木箱往前推了推、擋在身前，一種呼氣過度后的暈眩麻木感正慢慢爬上她的全身。
「秦掌柜可是迷路了？」
秦九葉將身體緊緊縮成一團，流血的手握緊了先前那顆來不及扔出的煙丸，隨即又飛快取下那根藏在簪中的毫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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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船內外都漆過桐油，船艙內為了防水處理得很乾燥，為了掩人耳目還在船艙和船尾裝了不少稻草，燒起來可是很快的。你給蘇家做事，若是差事辦砸了、引來旁人看熱鬧，應當也沒有好果子吃。」
若人死前最後一刻見到的是這般情景，孤身去投胎的路上只怕都會覺得憋屈吧？
想到那日聽風堂遭遇刺客時的情景，又想到先前壽宴她透過牆上小孔看到的那隻眼睛，她不敢抽出火折照亮，只能摸黑前進。視線在黑暗中變得模糊，卻令其他感官無限放大，她感覺到腳下似乎滿是細碎的稻草，灰塵混著稻草散發出一種不太好聞的霉味，干擾了她的鼻子。
果然，這廂她話一出口，對方便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了。這說明她的猜測應當是對的。
一道而來？和誰？難道是……
擎羊多奸商，老祖宗誠不欺她也。
五分之一的概率，竟真讓她趕上了。她開始有些看不明白今日這運勢了。老天讓她上了這條「賊船」，究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還是算讓她一人倒霉呢？
片刻過後，她的眼睛有些適應了周圍黑暗，隨即發現不遠處幾隻桐油木箱隱約有些發亮，那是船艏艙室里的光亮透過甲板縫隙漏下的光，她眯了眯眼、小心摸了過去，終於隱約聽到了船艏那間屋子中的人聲。
木地板上的火苗緩慢蔓延著，卻不知何時才能透出這厚實的船艙之外。秦九葉一邊不露痕迹地往角落裡退著，一邊抬起手、假意擦著額角的冷汗，實則偷偷觀察著船艙的四壁。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拼盡全身力氣撞在那塊木板上。
噼里啪啦。
她說完、眼中凶光畢現，秦九葉卻已趁著她那一個猶豫的空當，轉頭向著船艙一側跑去，那裡有幾隻孤零零的木箱立在那裡，她將自己藏在木箱之後，隨即望向身後船艙的艙壁。
船艙狹窄、視線不佳，她未必能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江湖客一樣在烏煙瘴氣中迅速脫身，但她能為自己掙得一個反抗的機會。說到認穴，她自認不比那心俞差，可她不會牽線飛針，只能近身一搏。可若離得太近，就算有那迷煙做掩護，她又能有幾分可能快過一個使暗器的刺客殺手呢？
那心俞不由得一頓，隨即嗓音尖細地笑起來。
「心俞姑娘？」
「我也聽過一句話，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知心俞姑娘聽過沒有？」
秦九葉站在梯口聽了一會，確認那黑暗中再無別的動靜，這才緩緩邁開腳步。
受了潮的煙丸在地上彈跳兩下才裂開來，啞炮一般冒出小股灰煙便沒了動靜。
那些聲音輪番響過一輪，依稀能聽出些賬目和庫管的說法，似乎只是在彙報生意上的事情。隨後，一道女子的聲音響起，短促而低沉，聽不清說了什麼。
手中的油燈晃了晃，那藏在陰影中的人終於緩緩步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