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平道到果然居，從寶蜃樓到蘇家，再到之後的種種……如果是她，一早便察覺到了什麼也不足為奇。
「一會天亮，我便要去南岸的懸魚磯看看，顧不上這邊了。」
他點點頭，盡數應下。
「若你不想說，便不要開口，開口說出的是謊言，我倒是寧可你一字不提。阿翁說過，謊言是爛瘡疤，遮著蓋著只會爛得更快，有朝一日遮不住了，遲早還是要被看見的。」
「只是睡得沉了些，許是阿姊的葯有問題。」
只需像從前一樣，他就十分滿足了。
李樵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可此時若有一名江湖中人聽聞此言，定會在心底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或許這世上危險的東西大都如此吧。
這世間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麼不講道理。看著活蹦亂跳的不一定活到最後，偏生病歪歪的那個或許能拼著一口氣殘喘很久。
「這想必便是那天下第一庄莊主的功勞了。聽聞這一次他親自前來，總不會是特意給那元岐來撐場面的吧？」秦九葉說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不由得咂咂嘴道，「話說回來，那潛藏在蘇府的慈衣針不也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嗎？如此看來，那莊主豈非可疑得很？怎地樁樁事都同他有關……」
「你發噩夢了。」
手心的汗被風吹乾，他的心卻跳得更快了。
她如此瘦弱，卻像是有著無窮無盡的能量。經歷了這一整日的奔波勞碌、膽戰心驚，此刻竟還能打起精神早起做事。
李樵睜開眼，秦九葉的臉就懸在他頭頂正上方，半邊頭髮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莫名有些恐怖。
他盯著她頭頂那撮倔強挺立的絨毛看了一會，終於低聲開口道。
「算了，不用回答了。」
她沒有問他夢到了什麼，也沒有拍著他的背說些無用的安慰話。就像她沒有追問他同那朱覆雪之間發生了什麼，而那玉簫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立刻簡短應道。
突然，有什麼東西輕輕落在了他臉上。
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他還不能對她說出關於他的一切。現在不能，或許以後也不能……
「李樵！李樵……」
從當初拜師時撿起那山菅蘭的果子起，她的師父便已經看透了她的本質，而她直到昨夜才明白：自己為何會屢次陷入麻煩之中，明明感受到了他的危險，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將他推開。
她已找到了那個詞去形容他，卻不知怎的開不了口。
他躺在一片葦葉和細草鋪成的「床榻」上，目之所及是平靜無波的水面。
有一瞬間他幾乎覺得，她其實什麼都知道了。
舢板的方向傳來一陣水沸的聲響，她暗罵一聲，連忙掉頭去端柴火上的藥罐子和圖書。船頭狹窄，又缺了一半，她竟還能在其中架了個小灶出來，瘦小的身體靈活地繞在一旁轉來轉去，末了皺著眉聞一聞那藥罐子里黑乎乎的東西，似乎仍有些不太滿意。
她聞言，終於放下手裡的東西、抬頭望了過來。
一盞茶的工夫過後，她一臉肯定地放下手指說道。
在外面的時候，他從未睡得這樣沉過，更不會深陷夢魘幾乎無法醒來。這對他來說，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她實在太過敏銳，以至於竟能將一個素未謀面之人剖析至此，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白日里太熱了，帶出來的薄荷膏已教我用完了，只能摘了些葉子湊合用。喏，保准你蚊蟲不侵，定能睡個好覺。」
她不信他聽不出來。
他不過隨口問起，她便接著他的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過了一會，她話說完了，四周便又安靜下來。
或許某種程度上來說，一根繩上的螞蚱，是她為自己找的借口才對。
「打聽到什麼了？」
「重要的是如何延續他的權威，亦或是那山莊的權威。如果他本人武功並不高強，甚至有惡疾纏身，駕鶴西去不過早晚的事，那時若換個人接手他的位置，旁人甚至不會生疑。他們屈服得是那個戴著面具的天下第一庄莊主，至於面具下的人究竟是誰，可能並不重要。不信你便去瞧那銘德大道兩側的神像，差不多都是同一張臉，卻從未有人質疑過什麼……」
然後，熟悉的蛙鳴聲在黑暗中響起，像是邪惡的軍隊吹響了進攻的號角，無數破碎的影子從黑暗中探出頭來，化作細長身體的蟲子，透過耳朵、鼻孔、眼睛、嘴巴鑽進他的身體里。他努力想要將那些令人窒息的影子從身體中驅逐出去，可他越是掙扎，那些影子便纏得越深，幾乎要深深勒進他的骨頭裡。
船身隨著水波微微晃動著，柴火燃燒的煙氣從船頭飄來，混著女子走調的哼歌聲，鑽進那蘆葦叢深處。
他這般想著，女子卻彷彿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又繼續說道。
她看起來已經醒了有陣子了，正在那盞破油燈下翻弄著一些破爛冊子。為了省那點燈油錢，她特意用縫衣針將燈捻劈成細細的一縷，遠遠看著似乎還不如草叢間的螢火來得亮堂。
秦九葉將剩下的薄荷葉放進嘴裏，手裡繼續翻弄著那些冊子。
過了一會，身後才傳來一句簡短的回答。
「那許是蚊子吵得有些心煩。」
她永遠不問他那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他也永遠不必對她說謊。他們就這樣安靜地相處，堅定地站在一起，日復一日地做些瑣碎而相同的事，日復一日地從同一處簡ｗww•ｈetubｏｏk.ｃｏｍ•coｍ陋居所的屋檐下離開再歸來，就像從前一樣。
李樵飛快瞥一眼秦九葉的背影，聲音低低地問道。
他很兇猛，是那種能將本能發揮到極致的兇猛。他驅使那種本能的時候和平日里判若兩人，又或者那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她的手方才摸過那沸騰的葯鍋，觸碰到他的一刻有種燙人的熱度，但他卻有些貪戀那熱度，只覺得那夢魘帶來的噁心感瞬間被驅散了不少。
「談不上喜歡，只是很合心意。薄荷能提神驅蟲，還好養活。走到哪裡都能瞧見，不挑地方的。一小株栽下去，一個夏天過後便能竄出一片來，拿來做些不需要本錢的生意，再好不過了……」
薄荷的香氣在四周縈繞不散，湖水拍打岸邊的聲響混著小蟲的鳴叫聲，反而襯得這黎明前的天地前所未有的靜謐。
密不透風的黑暗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點白色輕飄飄地落下。
璃心湖的水汽中有種熟悉的氣味。
她實在同尋常人不太一樣。
沉默了一會，他從脖頸間摸出一小片被碾碎的薄荷葉。
他是如此的鮮艷又不露聲色，引人靠近又令人心生膽怯。
女子一手執著破爛醫書，另一隻手一下接一下地捶著自己的肩頸，明明二十又幾的年紀，卻已隱約有了些結廬深山的老郎中的姿態。
「好。」
「阿姊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我習慣早起了，早起好做事嘛。」她說罷，將剩下的薄荷汁液點在自己的太陽穴上，「你若像我一般勤勉，天黑腦袋一沾席子，保准睡得聽不見蚊子哼哼。」
「另還有幾樣東西，若是路過城東乾魚巷子可以替我看看貨。只看看、問問價就行了，千萬別花冤枉錢。尤其是硝石和石硫磺，果然居其實還存了些，只是成色不大好。欸，早知如此，那天在擎羊集的時候就該應了那老方的叫價。那天你也在的，不是我捨不得那幾文錢，實在是他坐地起價、忒不厚道，但凡要是今年應了他，等到明年再碰上，指定又要被他拿捏一番，偏生好些東西只他那裡有貨，這便是霸市的危害……」
少年沉默片刻，隨後低聲說道。
「我診得仔細，你體內的毒就快無大礙了，我的解藥沒有問題。」
女子的身影就在那盞燈火前晃動著，見他清醒過來這才鬆了口氣。
秦九葉不說話了。
他說是因為蚊子，她便信了。
他看到日月星辰被湖水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光亮漸漸離他遠去，不論他如何掙扎、擺動手臂和雙腿，他的身體還是緩緩向黑暗的湖心沉去。
她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沒有留意到身後那少年變得有些艱難的www.hetubook.com.com臉色。
秦九葉手上的動作終於停止。她依然沒有轉過頭看他，但她知道自己並不用轉過頭去，也能描摹出他的輪廓和樣子。
秦九葉聞言放下那葯鍋，不由分說地抓過他左手手腕，迅速切起脈來。
如果他能就這樣一直、一直安靜地守在她身邊就好了。
又或者這天下河海江湖之水的氣味都是差不多的，並不強烈，卻縈繞不散。
她臉上的神情很淡，幾乎沒什麼情緒，她平日里做事的時候都是如此的。可是他望著那一點側臉，心中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微癢的，輕柔的，令人愉悅的感覺，像是風掠過湖邊葦草，又像是水邊禽鳥梳理羽尖。
不答便不答，省得她左右為難了。
少年不動聲色地在她背後挪動了一下身體、小心向她靠過去，最後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抬手拿起那些整理了一半的藥草，默不作聲地剝弄起來。
先前面對那要折斷他十根手指的朱覆雪時，他也從未怕過，可此刻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令他怕得心跳加速、手心盜汗。
因為……因為……
似乎是一片羽毛。
「好。」
李樵抿了抿嘴唇，想抹去後頸的冷汗，抬起手才發現右手的兩根指已被重新上了葯、夾上兩根竹板，包得是嚴嚴實實，他盯著那兩根手指看了片刻才開口道。
「阿姊不繼續問我了嗎？」
那水是漆黑的，霧氣是蒼白的，兩相交織，無邊無際地延伸著，看不見盡頭。
他沒頭沒尾地問了這一句，她便也沒頭沒尾地答他。
「阿姊答應我，日後若只是遠遠見到他，也要立刻躲開。」
「我方才理出的幾筆賬，都是這東邊城外幾個村的人欠下的，就壓在船尾。你若得空便去將賬收了吧。」
已經回到那盞燈下的女子聞聲望了過來，臉上帶著詢問之意。
他很想告訴她一切，但他不能。他不知道她聽到那些答案後會是怎樣的反應，而他無法承擔那樣的後果。
她的聲音算不上悅耳，語速快起來的時候甚至聽起來有些聒噪。就是這樣的聲音，卻總是有種神奇的力量。似乎只要她開口說話，那些纏繞在他靈魂深處的蛙鳴便會被壓制住、進而沉默下來，再也不會響起。
李樵蜷縮在草席中睜著眼，直到那腳步聲去而復返。
「聽聞此人平日里深居簡出，只要外出必戴面具，就連那些輩分很高的門派掌門也未曾目睹過其真正面容。老唐總說此舉是為躲避孽債和仇家，我倒是覺得容貌是否被認出這件事，對那樣一個人來說或許並不重要。」
許是因為今夜無風，湖中沒怎麼起浪，秦九葉那條幾乎被追雲「腰斬」的舢板並未漂https://www.hetubook.com.com遠，眼下已被它的主人拖回岸邊，勉強用一根纜繩系在草盪里的半截枯木上，枯木另一頭掛著盞油燈，燈芯上亮著豆大的一點火苗，似乎是這天地間唯一的一點光亮。
「白日里我轉了湖岸附近的幾處渡口，也是為打探那元岐的消息。」
他在沒有盡頭的木棧道上狂奔著，左右是掩藏在霧氣中的萬頃荷塘，巨大的菡萏花苞伸出水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無聲綻放。
她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聲音很放鬆，像是隨口聊起那丁翁村裡雞鴨牛羊的閑事。
這種情緒對眼下的他來說有些陌生。他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在害怕。
她話音未落，青綠色的汁液便被一股腦地糊上他的耳後，辛辣的氣味帶著涼風鑽進他的鼻子里，將最後一絲睡意也驅逐得無影無蹤。
秦九葉的聲音停頓下來，似乎是在仔細思考這個問題，半晌過後才緩緩開口道。
「那什麼才重要？」
天色還沒徹底亮起，整個璃心湖都籠罩在凌晨時分的一片烏蒙蒙之中。
他向前望去，那片灰白色便在他眼前分割成上下兩片，依稀是一片籠罩在霧氣中的水面。
草席被掀開，她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想要他性命的人不少，但至今還無人能夠得手。」
終於，他放棄了抵抗，任由那些影子從外到內將他吞沒，他的每一寸肉體和靈魂都將屬於那些沒有形狀的魔鬼，直至死亡切斷他們之間最後的連結。
他很安靜，是那種和他這個年紀不大相符的安靜。他懂得什麼時候開口、什麼時候保持沉默，而這些事她教了金寶很多遍，後者依然學不會。
秦九葉的聲音戛然而止，半晌才緩緩看向他。
下一刻，李樵的聲音驀地響起。
她正急切地拍打著他的臉，垂下的發梢在他臉上撩撥著，軟軟的，又有些癢。
李樵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灰白色的混沌之中，鼻間是那股熟悉的水腥氣。
她沒再說話，就在他以為她已離開的時候，身下的細草一陣響動，他聽到她匆匆跳上那半條舢板的腳步聲。
天地間再次陷入一片寂靜之中。可她不說話，便又輪到他難受了。
他下意識地後退著，下一刻，霧氣中鑽出一道白色的影子，正是那名叫玉簫的少年。
他很好看，是那種恰到好處的好看。她從前雖然也知道這件事，但不久前見過那玉簫之後便越發確認這個事實了。
遇見他之前，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日會泛舟穿梭于江湖水之中，向那一掌能劈死十個她的高手兜售打虎丹，圍觀那群七老八十的掌門宗師鬥毆打架，再飛上牆頭、與那危險的朱覆雪周旋遊走，末了請她不很熟悉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江湖朋友」吃糕到深夜。
「我問了你便會告訴我嗎？」
秦九葉在思慮中沉默著，李樵卻突然出聲。
隨即一隻白色巨鳥從天而降，沖入那深不見底的湖水之中。它做出卑飛斂翼的姿態，翅膀攪動起湖水，大張的鳥嘴似乎正在發出尖銳的鳴叫聲……
他不敢去看那些盛開的花，卻突然覺得腳下一空，先前似是無窮無盡的棧道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他毫無防備地跌落荷塘之中，漆黑不見底的湖水轉瞬間便將他淹沒。
對方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眼下的那顆痣突然便動了，由點成線、變做一條蠕動的細蟲鑽進皮膚下，那張白皙的臉也隨之漸漸變寬、變長，成了另一張中年人臉的模樣。
「為何？」
他不會。
「話說你當初不是曾在方外觀待過一陣子，應當是見過那元岐的吧？」頓了頓，秦九葉又繼續問道，「所以，關於他，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眼前閃過那日荷花集市中的匆匆一瞥，李樵簡短總結道。
過了一會，對方似乎說的有些累了，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終於不再自言自語地為自己的摳門找借口了。
她想問的當然不是元岐。她想問的是清平道上的事。
中年男人就站在水邊、無聲地望過來，不論他如何倒退，亦或是轉身狂奔，那張臉似乎永遠也無法擺脫，只在他身後越逼越近。
「阿姊覺得，那莊主是怎樣的人？」
少年眨眨眼，失焦的瞳孔漸漸恢復如常，整個人也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我同他不熟。」
「不睡了？」
「因為那元岐不是找上了他？他或許會調查清平道的事。」
秦九葉沒有將方才這段沒頭沒尾的閑聊放在心上，她還在為那未曾探明的真相煩憂。
「阿姊為何不睡？」
不知過了多久，夏日第一縷朝陽終於鑽出地平線，不過片刻的工夫便已將四周照得亮晶晶的一片。
但他知道，這樣的時光對他來說已經所剩不多了。
因為她不願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她正是被他身上那種危險所吸引，而喜歡危險的東西是她的底色之一。
李樵的身影幾乎是當即便不可控制地顫了顫。
而這樣的人，平日里是精明得連一文錢的蒼蠅賬都能一眼揪出來錯來、遠遠瞧見自家葯僮摳一摳手指都能知道對方偷吃了幾顆山楂丸的人。
他看不懂她。從前看不懂，現在更加不懂了。
李樵望著女子近在咫尺的身影，心中突然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強烈情緒。
「阿姊好像很喜歡薄荷。」
秦九葉幾乎暗暗鬆了口氣。
不遠處的淺灘上，方才停歇的蛙鳴聲又隱約響起，少年縮回原處，拉過一旁的破爛草席遮住大半個腦袋，只露了一點頭頂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