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他父親只是生病卧床,怎麼會不常見到?哎,也可能是不能見風的疾病。還是換個話題,別戳他的傷心事了。
沈見青搖搖頭,臉頰的皮膚摩擦著我的脖頸,溫熱酥|癢。
「我不能離開這裏,氏荻山是我一輩子不能離開的地方。」
沈見青走近我,潔白的牙齒咬著下唇,看起來像個無家可歸又受盡欺侮的流浪狗。
「當然!」
過了一會兒,我視線一抬,忽然看到剛才那隻緋紅的蟲子又爬到我面前的這棵樹上,停在我們臉頰邊,不動了。
也對,他連那麼危險的懸崖鐵索都敢爬,這樣的山道對他而言就更不在話下了。
真可憐。
我不由問:「沈見青,我忽然想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硐江苗寨里。你們不是不會離開這下面嗎,怎麼會修那條鐵索?」
「我和皖螢算是有,青梅竹馬的情誼。從十六歲開始,她就一直糾纏我。她是首領的孫女,我……我只是個死了爹媽的人。我為了避開他們,只能搬去了樹林里獨住。可這段時間,她的糾纏越來越深,首領也在施壓,我真的快透不過氣了。」
沈見青垂著腦袋,緩慢地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又點點頭。
「李遇澤,你不會不管我,會一直幫我?」
我只當他沒有安全感。
這簡直可笑!
此時天光乍亮,金黃明媚的陽光擠過層層樹葉間的縫隙,形成一道聖潔的光束,如精心計算過般地照在了沈見青身上,為他鍍上和*圖*書了一層金邊。
「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離開這裏?」
他幫了我們這麼多,我自然無有不應。
「沒關係,蟲子在我們這裏很常見的。」
「他們欺負你了?」我一把握住沈見青的肩膀,關切地問。
沈見青這才露出個心滿意足的笑,只是聲音低沉:「謝謝,雖然你幫不了我什麼,但還是很謝謝你。」
「讓你能探索外面的世界?」
他低低地嘆息一聲,沉默了很久之後才說:「她叫皖螢,是首領的孫女。」
現在都是自由社會了,怎麼還搞封建土皇帝那一套!
我越想越同情他,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之前他們之間氛圍就怪怪的,沈見青這麼好、這麼心善的人卻對個姑娘眉不是眉,眼不是眼,我就猜裏面藏著事。
沈見青神態自若,顯然對這樣的道路已經習以為常了。
我不敢用手觸碰它,只說:「沈見青,這裡有個蟲子……我們去那邊吧。」
我遲疑著說:「如果你有什麼煩惱,可以告訴我。我們是朋友,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
這蟲子渾身緋紅,四條纖細的足,背部有自然的紋理,看起來妖冶美麗卻危險性十足。
我嘆了口氣,沒有再勸。其實話剛出口,我就發覺這個提議非常不妥。他這樣一個大活人出現在社會上,沒有身份證,沒有任何信息,沒有接觸過外面的世界……根本活不下去,連工作都找不到。我可以幫助他一時,和圖書但總不能承擔他的一輩子。
「他賦予了你生命,你當然應該感激他。」
哎,這樣一個少年,連哭都不敢放開聲音哭。
連帶著我的心也痒痒的,像有什麼東西要悄悄地生長起來,難以忽視卻也難以名狀。
下山的道路遠比上山要艱辛危險得多,階梯陡峭,而且有的石板還並不穩固,鑲嵌在泥土裡卻不斷搖晃。山道連個扶手都沒有,我下得顫顫兢兢,小腿肚子上的肌肉很快就酸痛得不行。
「不。」沈見青毫不猶豫,截然地否定,「我只是感激他留下了那條鐵索。」
我堅定地點點頭。
我更加同情他。
「你的漢話,是你父親教的?」
說來也奇,沈見青只是看了一眼,那蟲忽然就不情不願地擺動四足,跳下樹榦,隱沒在了厚厚的落葉里。
我說:「要不要下山了?邱鹿小溫她們找不到我們肯定著急的。」
如果說是流浪狗,那也是個漂亮的狗狗。
沈見青輕聲說:「那不是寨子里的人修的,那是我父親修的。」
我來不及深想為什麼自己會這麼緊張,只尷尬地說:「這樣的話不能隨便說。放在外面,女孩子會以為你這是在暗示表白。」
我也不太會安慰人,只能輕輕抬起胳膊肘——上臂被他箍著完全動彈不得——拍拍他的後背,做著最簡陋的安撫。我們一時就這麼靜默地站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我生物學得不好,沒見過這類蟲,怕它跳到我們身上,即和*圖*書使沒毒,咬出一身包也不好。
得到我的保證,沈見青終於敞開心扉。
「我真的很害怕,從來都沒有人說過幫我……」
沈見青說:「我現在不知道。但是等我想到的時候,你一定要不要忘了今天說的話。」
「你別急。」我笨拙地安慰。這種事情我只在電視劇里看過,生活中哪裡碰到過?
他沉聲說:「讓我能遇見你。」
沈見青聞言,睜著一雙無辜清澈的眼睛看我,滿懷希冀地說:「真的?外面真的這樣?」
要是沈見青再矮上那麼一點兒就好了我。這個想法驀地鑽進我腦子裡。
「那你很聰明,學漢話很難的。」
沈見青這樣,我也沒了繼續上行的心情。
我沒再敢看他,只專心腳下的山道,所幸這一路有驚無險,我們平安地到達了山下。
我又想到了那條飄蕩在石拱橋頭的紅絹帶,它上面方方正正地綉著一個「沈」。
我聽過的表白話語很多,見過的好看的人也很多。但沒有一個讓我如此刻這般慌亂。
沈見青沉默了很久,說:「我父親是外面的人,只是機緣巧合誤入了氏荻苗寨,就像你們一樣。他在寨子里愛上了我的母親,所以便長久地留了下來。只是他後來生了病,一種很嚴重的病,卧床幾年之後就死掉了。我常心裏好奇,所以在夜裡攀著鐵索去外面,趁天沒亮再回去,村裡人都不知道。」
「在這裏,沒有人能夠違抗首領的意思,首領就是這小小天地www.hetubook.com.com的主宰、神明。」
沈見青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頭飾,瞪著兔子一樣的眼睛,局促地說:「讓你看笑話了。你,你不會嫌我啰嗦,不耐煩吧?」
想到那懸崖鐵索,我就忽然意識到,那是我們現在已知的唯一一條離開這座苗寨的地方。可這裏的人都不出去,那實際上也並不需要這條鐵索。可我們遇見沈見青的地方,也是在硐江苗寨。
這個模樣,不就是小孩兒受了欺負心裏委屈又不敢說的樣子嗎?
沈見青低沉地笑笑,那笑聲彷彿是從胸腔里發出的,帶著意味不明的曖昧。他也沒有解釋,當然,我們兩個都是男孩子,他並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釋。
林中靜謐清幽,連個鳥叫聲都沒有。沈見青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只覺得肩上慢慢地溫熱一片,應該是他的眼淚。他的呼吸就響在我的耳邊,很低沉粗重,像是壓抑著什麼。我看不到他的臉,但也知道他肯定不想我看到他淚水滿面的樣子。
我既不能帶他離開,負擔他的一生,也不能阻止這裏面的人對沈見青的壓迫。其實沈見青這句話並沒有說錯,但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兒。
「你有什麼需要的?如果我可以做到,我一定幫你!」我只能許下一些口頭的承諾了。
我一愣:「你父親?你父親不是……不是氏荻苗寨里的人?」
如果他是個女孩兒,這句話就近乎于表白了。
「怎麼會?!每個人都有遇到困難的時候,我怎麼可能會嫌棄你?和-圖-書」
「嗯,他教過我一點,只是後來他生了病,我就不常見他了。更多的是我在外面聽外面人講時學會的。」
我篤定了心裏的猜想,說:「你別怕,現在外面已經是法治社會了,沒有人可以隨意掌控你的意願。他們如果還敢欺負你,我們肯定不會袖手旁觀!」
但我也沒有掙脫。在這個時候拒絕他的求救性的擁抱,那我就太不是人了。
沈見青終於把臉從我肩上抬起來。他臉上淚痕應該是乾涸了,但雙眼緋紅,看著好不可憐。
果然,那天的老人就是這裏的首領。
他比我高了一大截,雖然身形纖薄,但這個保護性的姿勢對我來說還是有些吃力。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我不知道他看起來那麼清瘦的身軀居然蘊藏了這麼大的力氣,他胳膊就像兩個鉗子,箍得我兩臂生痛,掙脫不開。
沈見青哼笑一聲,說:「我其實心裏很感激我父親。」
沈見青說到最後已然帶了哭腔。或許是心裏長期積攢的委屈終於爆發,或許是不願意自己狼狽的一面被我看到,他猛然抬手,一把抱住了我,將臉藏在了我的肩膀上不讓我看。
原來是這樣。
真的沒了父母就失了依靠,這種行為和逼婚、搶親有什麼區別?沈見青說到底還是個年輕人,前半輩子就局限在這方寸天地,心思單純澄凈,哪裡能斗得過他們?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突突蹦了兩下,驟然亂掉的節奏讓我呼吸發緊,胸口窒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