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便覺得神秘,但這畢竟是別人家的隱私,便也沒有暗中窺伺。沒想到現在卻有了光明正大去看看的機會。
可怎麼離開呢?之前從來沒有人提出過幫助我,但現在有了皖螢。
「這就是蠱毒發作之後的下場嗎?」我指著對外界茫然無知的阿頌,心裏有些難過。
烈日正高懸,陽光傾灑在地面,驅走了寨子里積鬱已久的濁氣。田地里有幾個身著苗服的人在勞動。他們腰背佝僂著,在收割著土地里的東西,田壟邊已經累了一座座小山,那就是他們的收穫。
說到底,我淪落到今天,不就是因為太過天真,太容易輕信別人嗎。
蘆頎和阿頌。
沈見青連停頓都沒有:「如果不出意外,他們只會變成蠱蟲的寄居殼,連阿頌都不如。」
至於沈見青……他從來就不在我規劃的未來範圍里。他應該有一個更加合適的伴侶。不管是誰,那個人不會是我。
但轉念想想,沈見青十四五歲就沒了父母,年紀輕輕孤身一人,總是需要一些寄託的。如果我去戳破這個幻想和寄託,未免太過殘忍。
只是這樣一個垂垂老人,卻要人在暮年重新肩負起照顧孩子的責任,真是叫人於心不忍。
他牽著我的手抓得死緊,我根本掙不開。
「你幹活去了?」我很驚訝。
我本來打算休息了,沈見青卻突然闖進了我的屋子。
一直到傍晚,林子里卻突然掛起了大風。
但他現在這樣,像www.hetubook.com•com個不能自理的孩子,只知道最基本的生理活動,就真的是好嗎?
沈見青挑著眉,吐出的話讓我不寒而慄:「你該不會在想怎麼離開我吧?」
沈見青迅速左右推開窗戶,外面穿林而過的風立刻鑽了進來,吹得人神清氣爽,耳邊有「呼呼」風聲,室內沉悶污濁的氣息頓時一掃而空。
遠處的山如青黛一撇,我有點好奇山的那邊是什麼了。
蘆頎伸出手,很憐愛得摸了摸阿頌的頭顱,眼中的神色不知是喜是苦。
「我們去哪裡?」我問。
是我暴露了什麼讓他懷疑了?他這話,是玩笑還是真的察覺到了什麼……
「我其實知道你一直在怪我。」沈見青忽然開口,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但李遇澤,寨子里的規矩一直以來是沒有人可以撼動的,連族長也不可以。能夠保下你,我已經費了很大的力氣。」
「沒什麼。」我鎮定地回視他,盡全力讓自己的眼神不閃躲。
我沒有一刻不想離開這裏。
我沒有成為父親,也不能體會父親對子女的愛。但看蘆頎那蒼老卻依然心滿意足的模樣,我想對於他來說,寧願兒子永遠這樣,寧願自己照顧他一輩子,也不想他死。
蘆頎已經五十多歲,臉上全是褶皺,黝黑的皮里是歲月沉澱的痕迹。這個年齡,外面很多人都已經臨近退休,或者早就過上了享福的生活,但他還在忙忙碌碌。阿頌和圖書人高馬大地跟在他身後,卻是懵懵懂懂的樣子。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與沈見青接著往前走。我想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邱鹿和徐子戎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
我們走進屋內,只見小房裡左右開窗,可以讓空氣流通。天頂因趁著吊腳樓屋頂的形狀,呈三角形,抬起頭我還隱隱能夠看到鋪在上面的青瓦。
這些東西擺在這裏實在詭異,我想不通沈見青帶我來這裏做什麼,不由問:「這裡是做什麼的?」
只見他一改往日里秀美的形象,渾身沾滿了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泥土和枝葉。他的褲腿還沒有放下,白皙修長的小腿上還沾著斑斑點點的泥土,衣服上也是,但人看起來卻並不狼狽。他的半長的頭髮扎在腦後,應該也是為了方便動作。
在絕美的畫面中,沈見青說:「我阿爸就在那個盒子里。」
正當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的時候,沈見青卻率先笑了起來,如陰雲的臉色瞬間就舒展開:「嚇你呢!」
而且……我現在已經沒有其他路可以選擇了。我只能相信她,相信她可以幫我離開這裏。
吊腳樓一共有三層,第一層是沈見青起居的地方,第二層是我們之前暫住的客房。而第三層我們從來沒有上去過,因為當時初來乍到,沈見青就特意囑咐過,不能上第三層樓。
沈見青靠在窗邊,回頭看我。吹拂而來的風讓他的頭髮不斷翻飛,如輕盈的蝴蝶,沾著泥土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臉卻神采飛揚。他粲然一笑,美貌擁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讓我忍不住心間微顫。
順著階梯向上,只有一間小房間,房門側對階梯。
不論其他,這一幕如果能夠入畫,一定可以流傳萬世。
沈見青眼睛亮晶晶的,像兩顆黑曜石,他說:「外面起大風了!」
「在想什麼?眼神輕飄飄的。」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干農活,但看他那髒兮兮的模樣,應該也不太熟練。沈見青又解釋說:「你今天上午看他的眼神很難過。我去幫他,你會不會開心一點?」
蘆頎應該是累了,捶著背緩慢地直起腰,視線與我遙遙地對視上。他似乎並不覺得難堪與尷尬,還露出個愉悅的笑意來。
蘆頎扯過地里的一塊瓜果,在衣服上擦乾淨了遞給阿頌,阿頌傻兮兮地笑了笑,接過來啃了一口,什麼也不說,亦步亦趨地跟著蘆頎。
我如遭雷擊,立時汗毛倒豎,心底發虛。
這樣的話只是一個母親在彌留之際安慰自己孩子的話罷了,怎麼可能會當真呢?
一種很奇怪又很熟悉的感覺再次從胸口升騰起來。
沈見青的聲音突然響起,我心裏一突,思緒陡然迴轉。
我愣住:「你是為了我?」
我鬆了口氣,但卻笑不出來。這個時候無論說什麼都是錯,我索性不再說話。
「不說這些了,」沈見青上前拉住我,帶我往屋外走,「外面起大風了!」
皖螢附在我耳邊,很低很輕,m.hetubook.com.com但是很有蠱惑力地問我。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皖螢對我說的話,心跳都快飛起來。每一次無意間和沈見青對視,我都努力地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搞不清楚起風和出去有什麼關係。起風不就是要下雨了嗎?那更應該呆在屋子裡啊。
「我幫蘆頎阿叔收果子去了,他還送了我一籃!」沈見青明顯是一路跑著回來的,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氣息不勻。
可她沒有騙我的理由啊。她能夠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嗎?欺騙我對她來說應該沒有任何好處。
沈見青帶著我穿過長廊,停在了樓梯處。他卻沒有選擇下樓,而是往樓上走去。
一念及此,我心裏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你想不想,離開這裏?
跟在他身邊的阿頌迷茫地看了看,也笑著跳起來,可他人高馬大的,一跳起來就踩到了地里的果實,頓時有引來混亂。
我呼吸一窒,心裏悶悶地痛。經過了這麼多事情,我心裏早就把他們當成了很要好的朋友。當初我們一意孤行要下到苗寨里來,只被巨大的利益蒙蔽了雙眼,去沒有想過背後潛藏的危險。
我聽完,沉默良久,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我阿媽死的時候說,會挑一個她喜歡的大風天,乘著大風來看我和我阿爸。自她死後,每年的今日都是艷陽高照,唯獨今晚起了大風。」沈見青一邊說,一邊推開了小房間的大門,語氣里是藏不住的雀躍和激動。「李遇澤,我阿媽肯定聽和*圖*書到我說的話啦,她很喜歡你,所以才會選擇今天就回來。」
我們很快來到田壟上。
我忽然看到其中有兩個很眼熟的身影。
屋內陳設很簡單,只在前面靠牆擺著一張供桌樣式的桌子,桌上陳列著一隻方形的木盒。而在木盒邊,是那個我曾經見過的沈見青的蠱盅。
他似乎忘了我的腳還夾著板子,走得飛快,像是什麼東西在無形地催促他一樣。我自己也忘了,為了跟上他的節奏,不由得加快腳步。
如果當初沒有來苗寨就好了。
吊腳樓身處在樹林的包裹中,林中風動葉落的聲音能夠很清晰地傳進來。我可以閉上眼睛,想象大風是如何撫摸過萬裡層林,抵達山的那一方。
他眼神清澈如嬰童,裏面一絲雜質也沒有,與我之前在審判場上看到的堅毅決絕的模樣判若兩人。
一路無話。
我覺得很疲憊,不想再糾纏于這個話題。不管現在怪或者不怪,事情發生了就是既定的事實,費再多嘴皮子也改變不了什麼。我說:「回去吧。」
我想不想離開?這個問題的答案毋庸置疑。
他!
不管她是不是騙我,我只能賭了。
我應不應該相信她?
沈見青說:「蠱蟲啃噬了他的大腦,但我猜蘆頎應該是用了什麼辦法,控制住了蠱蟲,讓阿頌沒有完全成為一具蠱蟲的軀殼。」
或許這裏風景宜人,山水如畫,但欣賞這一切的基礎是建立在自由之上的。當一個人沒有了自由,就不會有任何心思去關心外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