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突然變得模糊,有氤氳的水汽彌散在眼眶裡。
那個答案呼之欲出。
沈見青沒有進門來,只是扶著門站在門口,也固執地不肯讓我關門。
我承認,我一直是一個很缺愛的人。愛這個東西,對於我而言一直都是很遙遠的。我早就學會一個人長大,一個人生活。我曾經也安慰自己想,我並不是真的那麼需要這個東西。
我不用再怕他,不是嗎?
我曾經以為沈見青對我,不過是一時的佔有慾和偏執欲作祟。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會在心底里騷動。
沈見青神情輕鬆而認真,好像在做的不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沈見青順勢拆開了包裹,我這才發現原來裏面是一個封閉完好的竹筒。沈見青取出竹筒,遞給我。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神奇,是我在夢裡都沒有見識過的。這一路我也遇見了很多人,比苗寨里還多,我忽然就明白了一些東西。小時候,阿媽總是說,是阿爸總想亂跑,是阿爸生病了。可我現在想,阿爸他從來都沒有病,追求自由和想要的世界,不是病。如果說病,那也是阿媽病了。」
他一身襤褸,可獨獨那布包裹完好無損。我不由得有些好奇,那裡面是什麼。
「你竟然……」我獃獃地看著他,宛如被一隻無形的鎚頭給擊中,胸口悶悶地發痛,然後那痛意從胸口逐漸蔓延,一直蔓延到全身去。
「你真的能夠這麼想,那你阿爸也會開心的。」我說。
「遇澤阿哥……」
只是現在和_圖_書
,他完全沒有了我記憶中的樣子。一身苗服髒兮兮的,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胳膊的地方還擦破了,可以看見他細白的臂膀。他腳上的布鞋鞋底幾乎是被磨平,還可笑地露著一個腳趾。曾經掛在他身上叮噹作響的環佩已經不見了蹤影,連他發間常佩戴的銀飾也沒有了。
沈見青立在門口,髒兮兮得像個沒有人要的小狗:「我可以進來嗎?」
沈見青忽然說:「遇澤阿哥,其實我來的路上,是想要把你抓回去的。」
我愣住。
趁著我這一愣神的工夫,沈見青終於徹底打開了大門,我們之間的屏障完全消失。
他垂眼看我,眼裡的情緒和偏執一如當初。我忽然想起了我們分別那天,他狼狽地倒在地上,咬牙切齒地說的那些狠厲的話。
沈見青身後是漆黑的樓道,他置身在昏暗的燈光下。
那種複雜的感覺再次從心口裡升騰起來。
沈見青,好像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我忍不住心底一軟,說:「你可以在這裏先留一晚。」
這一刻,我竟然產生了一種大哭一場的衝動。
而且沈見青性格古怪偏執,我不敢去賭他所說的喜愛究竟是什麼喜愛。
他進來我才注意到,他肩膀上背著一個用布包裹著的圓柱形東西。沈見青很小心地把東西放下,一副擔心它受損的模樣。
沈見青的眼皮一撩,右眼上的那顆紅痣乍隱乍現。一抹笑意從他臉上一閃而過,我不確定有沒有看錯。
沉默了很久,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像兩尊可笑的雕塑。半晌我才敗下陣來,說:「你是怎麼找來的?」
這還是我記憶里那個苗族少年嗎?
紅紅攀在他青筋可見的手背上,沖我沒精打采地揚起前肢。它那如黑豆一般的眼睛轉向我,又轉向沈見青。
我的手也跟著那聲音一抖,他立時又把門拉開了些許。
沈見青在門外,那一身風塵僕僕幾乎是最好的答案。
我們這邊的樓層是一梯兩戶,同時也有逃生樓梯,我對面那戶是一家三口。樓道聲控的電燈燈光昏暗,應該是出了什麼問題。我前段時間就想找物業修一修,但卻總忘記。
沈見青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從他破爛的衣袖裡,爬出了一抹亮紅色的身影。
我當時以為他是個單薄堅強的沒了父母庇護的少年。
沈見青終於露出了第一個笑容,光明正大地走了進來。
他沒有錢,沒有身份證,出去也是流落街頭。
他修長的身軀杵在房門前,我們之間的距離好像又變得無比近。我平復下心底里下意識的慌張,終於抬起眼看他。
我心裏一突,等待著他的後文。
他那一身破破爛爛,我不敢想象沈見青是怎麼過來的。
沈見青見我還是不動,又說:「外面的世界,真奇怪,真是寸步難行。紅紅又總是不準,帶著我兜圈子。好在我遇到了好人,在我帶的乾糧吃完了之後,拿我身上的那些無用的項圈鏈子換了吃的給我。不然我都堅持和*圖*書不到這裏來。」
我下意識想後退,可最後卻忍住了這個想法。我在心底對自己說,現在在這裏,他並不能再把我怎麼樣了。這裏不是他的苗寨,不是他一個人就可以說了算的地方。如果他真的亂來,我可以呼救,他甚至走不出我們小區。
沈見青也沒有要我的回答,他悶悶地說:「遇澤阿哥,我走了好久好久,腿好痛。我可不可以進去坐一坐?」
沈見青把東西放在桌上,很新奇地左右看了看,說:「原來你的家和我的吊腳樓這麼不同。」
我在心底里嘆了口氣,讓開了身子。
我呼吸一定,快速把鑰匙捅進了鎖眼裡,擰動,開門!
我說:「你自己怎麼找來的?」
危險的警報讓我意識驟然清醒。
可他早就已經沒有了騙我的必要。
但這個恨早就已經變得不再那麼單純。
「別說了!」我截然打斷他。
竹筒裏面,是當初沈見青冒險去采來的藥草所泡的酒。
沈見青拔開竹筒的蓋子,一股甘洌醇美的酒香撲面而來。
而我現在是不是也在夢裡呢?
要不是他臉龐還勉強稱得上乾淨,我幾乎會認為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流浪漢了。
我閃身進去,反手就要關門!
可我們之間,似乎還隔著很多東西。
所以他那些銀飾拿去換吃的了?
可現在,我忽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原來我是真的被這麼一個人愛著的。或許偏執,但也是毋庸置疑的愛。
沈見青見我不回答,很落寞地說:「我會走的。你放心吧,和_圖_書我不會再做之前那些事情了,別害怕我。」
人總是飄忽不定的,年少時說喜愛,可能過幾年就厭煩了。
「我很想你。安普說你回了家,讓我不準再來打擾你,可是我控制不住……我真的太想你了,我就自己來了。」
他對我表白過很多次,可我心底里依然是不相信的。他那樣一個小孩兒,自己都沒有真的長大,又談什麼愛?
「這是什麼?」我謹慎地沒有接過。
這個聲音太熟悉,這個影子也太熟悉。我在夢裡早就已經見過無數次。
他一邊說,一邊靠近我。我沒有躲避,只默默聽著。
沈見青說話的時候,面色變得柔和,語氣裡帶著小心翼翼的祈求和試探,全然沒有了當初發瘋時偏執強硬的模樣。
「而且你這附近的吊腳樓都好高,還有那個叫『車』的東西也好快,比石拱橋下的河水都快,差點撞到我……」
甚至他讓我想起了我們最初相識時候的樣子。
可就這麼一眼,卻叫我愣在原地。
我沒有轉過身去,好像只要我不轉過身,不看他,就可以保護自己一樣。
我指著那個布包說:「這裏面是什麼?」
立時,光明降臨在我們身邊。
我想,我知道這裏面是什麼東西了。
我心裏稍定,按亮了電燈。
我們就這麼隔著一道房門,無聲地對峙。直到我聽到一聲很輕很低的嘆息。
這也是他裝出來騙我的嗎?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侵襲我的胸口。
如果沈思源能夠聽到這些話,或許心裏也會快慰不少吧。
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是這一路,我看到了很多東西,也想了很多東西。」沈見青說得很認真,「我曾經只住在小小的苗寨裏面,離開苗寨,也只到過另一個苗寨里。我以為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又一個的苗寨。但是我真正走出來之後,才發現,原來你一直所追逐的世界是這樣的。原來,我父親一直在懷念的世界是這樣的。」
沈見青說:「遇澤阿哥,你是不是心裏還很恨我?」
與其得到復失去,不如一開始就不相信。
恨他嗎?自然。
沈見青說:「遇澤阿哥,你的腳還會痛嗎?」
「李遇澤。」他很低很輕地喚我。
他低眉順眼的樣子,更像是一隻被主人拋棄的流浪狗了。
那他還真是遇見了「好人」。
論固執,我永遠贏不了他。
沈見青眉峰一動,詫異的表情一閃而過。正當我以為我猜錯的時候,他卻接著說:「遇澤阿哥,你為什麼還要留著我給你的香包——在你明明知道了香包的含義之後?」
「啪」的一聲,一隻單薄的手掌撐住了我的房門,讓我再也不能把門合上。
原來,被人深深地不遠萬里地愛著,是這樣一種感覺。
我側過頭沒有回答。
「香包?」我立刻想到了那個本應該被塞進垃圾桶里的東西。
我以為他會衝進來報復我,但他沒有。我以為他會又說些可怖的言論,但他這次依然沒有。
硐江到鹽城的高速公路都是三百多公里,他沒有身份信息,乘坐不了任何交通工具……他就這麼一路步行,靠著紅紅的指引找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