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說他的心臟供不上血,手指整天都黑紫黑紫的,我每天都在問他難不難受,可亮娃總會笑著問我他的手指像不像地里還沒長成的茄子。
「嗯,是。」我點點頭,「到時候姐就不用去村裡的糧油廠了,姐進城掙錢。」
就算弟弟不需要錢來買婚房,可家裡也需要錢給弟弟做手術。
「娟娃……」娘在身後擦了擦眼角,「你爹說得對……就算你出去幹活兒又能掙多少?每個月五百六百就算多得很,可大夫說亮娃的手術至少需要十好幾萬,治了還不一定能好……後面用錢的地方多得很,他命苦得很……」
弟弟比我小九歲,他從出生起心臟就有毛病,如果不做手術甚至活不到成年。
那一年我初四,是馬上就要畢業的年紀。
「說……說啥!!」我憋了好久,站在院子里紅著臉喊了一聲,「我念書……那亮娃呢?亮娃咋辦嘛?」
爹娘都說虧欠亮娃,可他們什麼都沒做錯。
家裡人全都哭了亮娃都不會哭,他一直都那樣笑。
爹娘誰都沒有再搭理我,那一天爹始終向下彎著嘴角,沉默間又蒼老了幾歲。歲月始終都https://m.hetubook.com•com在他身上留下了很痛的印記,如同他那沾滿沙塵的皮膚一樣明顯。
亮娃想拍手,可他的手僅僅是輕輕地靠在一起,我知道他的手難受,可他就像沒有感覺一樣繼續喊著:「俺姐要掙大錢!」
雖然村子里有初中文憑的人不少,但我們家還沒出過。
「好耶!」
村裡的老人都說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爹娘的意思是……不管亮娃了?
鄰里街坊每一戶借個五十八十,啥時候才能湊齊十好幾萬塊錢?
我不知道該怎麼讓亮娃活,但我知道我還有時間。
「亮娃,身上有沒有不好受嘛?」我問道。
我說謊了。
這世界會築起無數面看不見的圍牆,把你和其他人隔開。
「姐……?」亮娃睜開眼看向我。
「百」完了是「千」,「千」完了是「萬」,「萬」之後就是「十萬」,我們距離十幾萬隻差四五步。
如果亮娃沒有生病……我們家裡的日子該多麼幸福?
我叫張麗娟。
也同樣是那一年,爹娘聽了村書記幾句算命的話,說「麗娟」這個名https://www.hetubook.com•com字不好,和我的八字犯沖,不利流年,於是想去派出所給我改名字。
可仔細想想……也正是從那一年開始,我的人生徹底開始走向崩塌的吧。
那一天我恨透了爹娘。
雖然他們沒提,我又怎麼能裝作不知道……?
那時候的我從來都不知道,人生的旅程會是如此的艱難。
「娟娃,你上你的學。」爹又說,「咱們家不是大富大貴,亮娃投胎在咱們家……這就是他的命。」
「亮娃,姐沒本事,但姐想讓你活。」我抱著他的腦袋說。
都說有志者事竟成,可世上很多事並不是靠努力和恆心就可以實現的。
他們說在家裡不叫娟娃了,叫來叫去把家都叫散了,改個名字算個彩頭,正好那一年我畢業,叫甜甜能讓這個家變好。
爹也嘆了口氣,將捲煙用手指搓滅,說道:「娟娃,外人都說女娃娃上學虧得很,可俺天生就是個牛犟種,你好好念你的書,將來找個體面活,這地俺也種夠了,咱老張家不能代代都出農民。」
「沒有,姐,我感覺我的病快好了呢。」亮娃齜著牙對我笑道,「和_圖_書說不定明年我就能去上學了。」
「掙大錢?」亮娃眨著眼睛問我,「初中畢業的人就能像電視里演的那樣進城掙錢了是不?」
「說啥……?」當時的我聲音一顫,感覺匪夷所思。
我們家唯一的錯,就是沒有足夠的錢給亮娃做手術,只要我出去掙夠了錢,那一切不都解決了嗎?
我哭著哭著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後伸手打了他一下:「慫相嘛你!」
娘越說眼睛越紅,很快就低聲哭了起來:「亮娃生在咱家是他命苦……這事不能再苦了你娃。」
他們就這樣決定了亮娃的命。
可我的謊言究竟要從何說起呢……?
可是大夫明明說了可以治好的……
可爹娘就這樣放棄了亮娃,我感覺我的天都塌了。
「爹,娘。」
大約是我十四歲那一年,看著家裡的窘境,我告訴父母不想上學了。
那時候我的歲數小,並沒有直接聽懂爹的意思。
沒多久之後,他開口道:「娟娃,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
亮娃是全世界最好的娃,他身上再難受都會儘力咧嘴笑給我們看。
我的眼睛像是破了洞,忍了半天的眼淚在這一刻https://m.hetubook.com.com忽然灑了出來,灑到枕頭上,灑到亮娃的臉上。
村子里的很多女娃都出去打工了,她們說要給弟弟掙錢買婚房,可我的爹娘一直都沒有提過這件事。
「我不要娶媳婦!不要綠辣子夾饃!」亮娃笑著對我說,「我要姐夫!我要你找個姐夫!」
「亮娃,姐掙了錢在城裡給你買大房子,把你和爹娘都接過去。」我含著淚說道,「到時候再給你娶個媳婦,天天給你買綠辣子夾饃吃。」
爹的面色一時之間沉重無比,狠狠地抽了一口捲煙,那眼神看了一輩子土地,似乎早就被沙塵沾染得渾濁了。
那一天娘抱著我一直哭,她說她何嘗不想讓亮娃活,可是亮娃該怎麼活?
他就是我心中的一面牆。
「我活著呢!姐!」亮娃沖我齜牙笑,「我的病也快好了!」
只要能掙錢……一切就都很快了。
「怎……怎麼能沒關係?!」我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亮娃是我弟啊!」
「姐!你別哭!」亮娃伸出黑漆漆的手擦著我的眼淚,「你看!姐!茄子給你擦眼淚呢!」
「亮娃……有他的命。」爹沉聲說,「娟娃,這是爹娘虧欠他的,這一和-圖-書世爹娘給他還債,還不完的下一輩子再還,和你沒有關係。」
我其實很想留在學校里,可是有一道看不見的牆擋在我的眼前,把我和求學的道路隔開了。
你能夠看得見他們的生活、也看得見他們的喜樂,可你的步子始終邁不過去。
我走到裡屋找到亮娃,他正躺在那裡睡覺,我不知道他是裝睡還是真睡,只是走過去抱住了他的圓滾滾的腦袋。
他的生命在倒計時……我又怎麼可以無憂無慮地活在學校里?
「你等姐。」我說道,「姐再念一年書,初中畢業了就去找工作,那時候姐有文憑了,能掙大錢給你治病。」
我以為他們沒聽見,站在院子里又一次重申道:「爹,娘,我不上學了,去找活干吧,亮娃要錢做手術,急得很。」
我說完之後抬起頭,看到娘在窗外抹眼淚。
「好,姐先給你找個姐夫,然後再給你娶媳婦。」
爹那天聽了我的話,抽著捲煙、披著外套,坐在院子里一言不發,娘也站在他身後沉默。
我的學習沒有多好,成績也不算頂尖。
可是去派出所改名字手續太繁瑣,爹娘認不得幾個字,辦來辦去辦不好,便決定給我取個小名。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