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神婚(十八)

「來,給你梳梳毛,跑到海里一趟,都打結了。」雲池拍拍地板,見薩迦吃了一驚,似乎又是想要退縮的模樣,不由拉長了聲音:「來嘛——梳梳毛,不管有什麼煩心事,最後都會梳開的!」
「……我出去一下!」
雲池鬆開手,從薩迦懷裡跳下去,落在岩延眼裡,就像拴住怪獸的韁繩鬆脫了,他竭力止住發抖的手,將雲池買回的物資一件一件地往外掏。
不是,它是只對你的弱點。
不是吧!
廚具掛起來,餐勺排進抽屜,乳酪和香草堆在最下層……等到小東西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剩下沉重的米面鍋爐,薩迦才滿身是水,頹唐地挪回來了。
「……我買了好多東西,給你買了梳子,還買了一條大大的掛毯,一瓶蜂蜜,好多麥芽酒,還有米和面!」雲池絮絮叨叨地說著,薩迦就痴痴地凝視著他,連連點頭,「都放在岩延那了,他真能幹啊!」
一人一獺就這樣在房間里轉來轉去,轉到最後,早忘了自己最開始的目的是什麼,居然圍著石頭桌子追逐打鬧了起來。直到薩迦把雲池撲在地毯上,雲池哈哈大笑,埋到厚毛毛里不停亂拱,試圖撓海獺的痒痒肉。
好在薩迦並不在乎他這點小小的失禮,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雲池身上了。雲池朝岩延揮揮手,想了一下,又從腰帶里撈出自己一直用不上的寶石,跑過去一股腦地倒進岩延手裡。
雲池拿來新買的毛巾,為他擦拭身上的水珠,問:「耳朵是你的弱點嗎?」
一到島上,雲池的偽裝外觀就立刻消失了,他身上穿的,又是一件潔白無垢,輕盈簡便的單袍。
一千年、兩千年,抑或一萬年、兩萬年?
薩迦和_圖_書抬起頭,真心實意地誇讚道:「好看。」
「這次太麻煩你了,實在感謝!」
……行吧。
已經過去多久了?
薩迦頭暈目眩,全身的白毛蓬鬆地炸著,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他張開嘴巴,把幼崽結結實實地摟到胸口,齜出寒光閃閃的鋒利獠牙,順勢在雲池的耳朵上輕柔地咬了一下。
唔?大海獺好奇地望著自己的幼崽,怎麼了,我說錯話了嗎?
太重的東西,雲池拿不動,便留給薩迦處理。他把圓餅塞進櫥櫃,蜂蜜、啤酒和乾果放在柜子里,香料亦分門別類地倒進小陶罐,上面都用墨筆寫了標籤,看一眼就不會出錯。
「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啊?」雲池甜絲絲地問,「我跟你說,昨天晚上,我看到了好大一輪月亮,你也看到了嗎?」
只是咬了一下耳朵,真的有這麼嚴重嗎……
聽到自己的名字,岩延肩膀一抖,瞬間截斷了有關過往的雜亂思緒。他霎時繃緊了身體,感到冰海之主抬起毫無情緒的眼神,正輕飄飄地掠過自己,掠過自己的大腦,自己的心魂……自己的一切。
冷汗已經完全打濕了岩延的衣服,使其化作了一團粘膩的泥漿,順著脊樑涼寒地流淌。
薩迦把雲池放在毯子上,跳起來就狂奔出門,將門板撞得「咣當」一聲。
不對,再等一下。
薩迦認真地說:「你那麼聰明,肯定一學就會。」
「對不起……」薩迦無精打采地耷著腦袋,「我不該突然衝出去,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
雲池吃驚地抬起頭,臉頰通紅,不可置信地說:「你……你咬我!」
……等一下。
雲池真想學著那些電視機里的主婦,陰和_圖_書陽怪氣地說一聲「你還知道回來」,不過想法只是想法,看到薩迦這副蔫蔫的模樣,他哪還下得了狠心,對海獺說些過分的話。
薩迦搖了搖頭,低聲說:「這段日子,我的神力失控得很厲害,我只是怕會傷到你……」
……啊,察覺到冰海之主的注視,死亡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運用神力,讓那堆物資飄在空中,最後終於對岩延說了一句:「你們做得很好,回去吧。」
只要是你選的,都好看。
不,那不是掉毛。
但無論時間如何大開大闔地奔流,歲月如何致力於讓生靈拋棄昔日、走向前方,岩延仍然忘不了當年的場景——諸神于黃昏中絕望地咆哮,淚雨冰冷、殺意冰冷,神祇隕落的屍身亦是冰冷。世界一片黑紅交加,當中摻雜著零星的白。
雲池又在他耳邊嘰嘰咕咕地笑了些什麼,他竭力去聽,卻總也聽不清楚,唯有把幼崽抱得緊一點,再抱得緊一點。
然後繼續轉身,朝著冰海的方向狂奔。
哎呀,雲池臉紅了,他咳了一聲,急忙轉過身去:「其實也沒有……沒有你說的這麼好。」
薩迦哼哧了半天,最後還是耐不過雲池懇求的聲音和眼神,一咬牙,一閉眼,鴕鳥心態地想,只是梳子而已,比不上幼崽的手,不會有那種讓獺失控的魔力的……
「呼,還是家裡舒服啊……」他伸了個懶腰,和薩迦一起,先把容易放涼的圓餅堆進了廚房。途中,雲池自己吃了一塊,再給薩迦餵了一塊,笑著問:「好吃不?」
「唔。」第二代的主神慢吞吞地說。
「拜拜!」雲池跑回薩迦身邊,笑眯眯地沖他告別,「路上小心!」
岩延渾身僵硬,https://www.hetubook•com.com凝固地站在原地。他跟在雲池後面,僅僅是往冰海之主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便倉皇地移開了目光。
「你不會,」他安慰薩迦,「我都相信你不會傷害我,你還有什麼理由不相信自己呢?」
縱使生前是何等高高在上,把御座威嚴地架在雲端,肆意操縱扭轉命運的選項,在死亡的結局面前,仍然卑賤如斯,活像淪落在荒郊的野狗……
他細細看著梳齒間溢出的茸茸輕絮,薩迦是不是……是不是掉毛了?
到家啦!
真軟啊,薩迦恍惚地想,又軟又小,卻擁有著自己所能承受的最重的份量,世上怎麼會誕生這麼奇妙的生命?
雲池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雲池嘆了口氣。
圓餅、麥芽酒、糧食、掛毯……全部放在冰層上,差不多堆成了小山。
逃出去幾步,又折回來喊:「東西太重了,放著我回來收拾,你不要動!」
在明亮的火光下,落下去的毛髮無風自動,彷彿有了生命和靈智,它們自覺地匯聚在一起,逐漸團攏、壓實,而後就像吹氣一般,「砰」地脹大了。
薩迦完全把雲池雙腳離地地抱在懷裡,用濕漉漉的鼻子摩擦著幼崽的耳朵和側臉,雲池則盡情埋在柔軟濃密的絨毛里,笑得眉眼彎彎。
岩延差點崩斷的神經驟然一松,死裡逃生的感覺是如此鮮明,他甚至來不及在第一時間表達自己的順從。
薩迦鬼使神差地放縱自己咬了這一口,也愣住了。他想辯解,可是無從辯起,因為他確實受不住誘惑,對幼崽張開了罪惡的嘴巴。
太調皮了!
「我還不會做這個呢,得先學。」受到食客的讚揚,雲池心裏也喜滋滋的。
我在做夢。
和-圖-書肯定是在做夢。
梳齒和濃密如雪的絨毛接觸,發出沙沙的聲響,雲池出神地想,這時候要是再有個燃燒的壁爐就好了,橙紅色的火焰,把屋子照得暖洋洋的,松枝再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配著給大海獺梳毛的靜謐場景——簡直是神仙也羡慕的日子嘛!
「能拿回去嗎?」雲池有點擔心,問薩迦。
雲池獃獃地想。
雲池的力度,可能對他自己來說是咬,可對薩迦來說,就像是撒嬌地抿了一下。
見薩迦沒有回答,他笑了笑,擦完毛,從背包里掏出自己挑選的梳子,展示給大海獺看:「你瞧!這是我在阿斯托的珠寶店為你選的梳子,顏色是不是很像你?」
薩迦堅定地點點頭:「可以的,沒問題。」
雲池差點扇自己一巴掌,他是不是出現幻覺了?
梳著梳著,雲池卻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那真的是很小心、很小心的一口,雲池有如被什麼尖尖的東西掐了一下,不由愣住。他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感覺,等他想明白了真相,立刻就不鬧騰了。
雲池如遭晴天霹靂,只是不敢吱聲,他驚恐地舉起梳子,發現雪花般的細毛正簌簌地從梳子的縫隙飄落下去……啊啊啊怎麼會這樣!薩迦怎麼會掉毛呢,和他在一起這麼長時間,雲池可是一根毛都沒見他脫落過……!
薩迦仍然無知無覺地闔著眼睛,打著愜意的小呼嚕,而那堆翻滾的胖胖小海獺,猶如簇擁成團的雪白糯米糍,就在地板上咕嘰咕嘰地滾動、滾動……一路滾到了雲池身邊。
有那麼一瞬間,薩迦的大腦完全是宕機的。
他伸長脖子,試圖探頭探腦地繞到前面,看看和_圖_書雲池的表情,雲池就轉著圈地躲,不讓他看。
這兩個問題簡直可以把薩迦擊中到魂飛魄散。大海獺「唔唔」地輕聲回應,胡亂點頭,只覺得一顆心膨脹到了酸痛的程度。他渴望得太甚,以至於雲池才說了兩句話,過度生長的獠牙便再度開始在他的口腔里亂竄。
雲池眼含笑意,去揪薩迦毛毛的鬍鬚,「因為買得太多了,賣米的商家還送我一輛小推車,趕緊把東西拿下來,我們回去吧?」
「好吃,」薩迦實話實說,「但是沒有你做得好吃。」
黑的是濃稠如墨的蒼穹與暗海,紅的是噴涌的鮮血,偶爾閃現的白,是那些在海水中不住沉浮的,神的面龐與殘肢。
雲池:「……」
——薩迦掉下去的絨毛,居然全都變成了成群結隊的,圓滾滾、胖嘟嘟的小白海獺!
他說的話,薩迦就沒有不依的:「好,我們回家。」
望著那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愈濃的霧氣中,岩延吸幹了冷汗,總算長舒了一口氣。
這令薩迦徹底驚慌失措了,他的獠牙心滿意足、不再難受,但除了牙齒,他全身上下哪哪都開始煎熬地翻騰。大海獺的骨骼咯吱作響,發狠地癢,差點控制不住在體內橫衝直闖的強大衝動。
「哈!我也要咬回來!」雲池不解內情,只當他是在打鬧,於是也氣勢洶洶、張牙舞爪地撲上去,找到薩迦埋在豐厚毛髮里的,圓圓軟軟的毛耳朵,然後「啊嗚」地下嘴了。
岩延麻木地動了動嘴唇,低聲說:「謝謝您……」
海獺屈服了,他沉重地倒在雲池身邊,將腦袋擱在少年的腿上。雲池愉快地哼著歌,先用手搓開纏成一綹的濕毛,再用獸骨的梳子慢慢梳開,很容易便能柔滑地一捋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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