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夢洲抱著枕頭——搶來的——大聲宣布。
眼看法爾刻仍然固執地依偎在他的肩頸側,喉嚨里發出戀戀不捨的呼嚕聲,余夢洲便伸手上去,摸到它堅硬鋒利的犄角,按著推了推。
「這件事,大家全都有份……」望著王城的方向,主教喃喃自語,「你大可繼續傲慢下去,倘若真要敗露,湮滅的也一定先是你,安格拉。」
準確地說,是非常棘手。
他渾然不覺地把手從犄角上挪開,轉而去摸它的眼睛:「喂,還好嗎?」
洞窟徹底暗了下去,就連魔馬身上的烈火也停止了燃燒的趨勢,無邊的黑夜裡,僅剩下高低起伏的呼吸聲。
「不用害羞,」他友善地沖魔馬招招手,「你們連一個小時都不睡嗎?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就沒見你們休息過。」
「怎麼樣?」災變滿懷希望地問,「有、有沒有辦法?」
「……你身上不臟,」法爾刻啞聲說,「只是……非常香。」
「您那謹慎的忠心,真要令其他宮廷朝臣汗顏了。」安格拉的口吻不辨喜怒,「說來慚愧,重傷之後,我已經失去了對那群逆臣的感知,但這既然是您的請求,好吧,我會派人去打探一下情況的。我累了,您下去吧。」
「休息……不、不是必要之舉,」災變結結巴巴地說,「而且,我們也可、可以站著睡……」
馬群的首領暫時失去了言語功能,它驟然癱軟,如果不是堅硬的馬具支撐著它,它此刻會像一塊坍塌的山峰,在巨震中轟然倒地,再也動彈不得。
「我……我沒事……」宛如一個重得空氣的溺水之人,法爾刻顫抖著長長吸氣、吐息,此時此刻,它的心情異樣矛盾,它不知是該哀求人類再碰碰它的犄角,還是該告誡人類,惡魔的利角是不可隨意觸摸的禁區,「我……明天再告訴你,今天太晚了……你該睡覺了。」
和表象展示出的不同,惡魔的犄角,其實是非常敏感的器官,也是榮辱的象徵。冒然觸和_圖_書碰一隻魔物的犄角,可能被視為意圖挑釁的奇恥大辱,也有可能被視為大胆兇猛的求歡前奏……無論如何,犄角上密布的觸覺神經,甚至可以直接感知到觸碰者的靈魂,與對方短暫地神魂相連。
魔馬們集體瞳孔地震了。
余夢洲翻了個身,轉向它,鼻尖不慎擦過魔馬的柔軟的鼻端,令它渾身一僵。
「睡覺啦!」
災變還沒來得及答應,七重瞳就像一隻幽怨的女鬼,在頭頂嫉妒地拖長了聲音:「講了這麼長時間的悄悄話啊,也跟我說說吧……」
「好啦好啦,」余夢洲哄道,「先睡覺吧。」
首領在這鎮著,馬群縱有再多不滿,也只好先咽到肚子里。余夢洲聽它們啪嗒啪嗒地吹著嘴皮子,小聲地罵罵咧咧,只覺得好笑。
「明天,我們要去挑選一點物資,」法爾刻的聲音又小又輕,近乎耳語,「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嗎?」
安置給災變的酷刑裝置,就像四個小型的碎頭機。中世紀教廷使用的這種刑具,可以把人的顱骨慢慢壓扁、壓碎,直至牙齒擠裂下頜,腦漿也從七竅噴出,而災變的腿骨和蹄子,已經在這樣的壓迫中完全變形,蹄皮也遍布裂痕,倘若它不是愈合能力強到變態的魔馬,這會兒早就不能行動,唯有等死了。
梅開二度,余夢洲再轉過去,也學著它偷偷摸摸的語氣,說:「好吧,現在我也跟你說悄悄話啦。」
黑暗中,余夢洲的手掌只是麻了片刻,然而,魔馬的大腦都為這過度的刺|激宕機了,人類的手掌比最細膩昂貴的天鵝絨還要柔軟,而他的靈魂……
他拉長了聲音,嘆了口氣:「所以,我能對逃兵的遺言抱有什麼期待呢?還是由您來決斷,他們臨死前的胡言亂語究竟是真是假吧。」
災變張開嘴巴,藉著一縷點燃的火光,余夢洲睜大眼睛,看到它的舌頭被深深割開,又頗具惡意地纏繞在一起,用銅環鎖在了末端。
醒來后hetubook.com.com,高耳和軍鋒已經不見了,法爾刻亦不知所終,鐵權杖老實地笑道:「那兩個去拿物資了,首領么……也許是去看著它們一點吧?軍鋒撒起歡來可是了不得,光是高耳,還管不住它呢。」
主教忽然轉過臉,他眯著羊瞳,戴著黑金銳爪的手掌,一下捏住了寵侍雪白無瑕的臉蛋。
它停頓了太久,余夢洲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鼻樑,小聲問:「法爾刻?」
余夢洲愛惜地揉揉它的前額鬃毛,奇怪地問:「可是,你怎麼會口吃呢?」
「就讓親王去面對那些戰馬的怒火好了!」寵侍急忙說,「我們在一旁觀戰即可,無論勝利者是誰,都不會影響我們的地位。」
雖然轉下來的銅環還是在災變的舌頭上留下了四個洞,但它仍然非常高興,新奇地張著嘴,把舌頭甩來甩去。
「嗯,這個位置挺好的。」它說。
余夢洲有些無奈:「我當然知道馬可以站著睡,但是不休息怎麼能行呢?」
「明天我給你把這個去掉,」余夢洲摩挲它的鼻樑,「行不?」
「我不知道,」余夢洲用氣音悄悄地說,周圍那麼安靜,他盡量不讓周圍的馬匹聽見,「但是我真的很想洗澡……」
「因為我能感覺到,我附著在咒釘上的力量已經開始鬆動了,而這完全是他搞出來的爛攤子。」主教嘶啞地,一字一句地說,「他最好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如果魔馬真的掙脫了束縛,那我們都得完蛋!」
帷幕里,安格拉好一會沒有說話,半晌,他才像打瞌睡被驚醒似的,含糊地「嗯」了一聲。
余夢洲:「……」
吃完早餐,既然答應了災變,他就拿出小一號的剪蹄鉗,先清潔了,再給它解開舌頭上的束縛。
余夢洲屬實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困惑地睡正了,又聽見旁邊的災變偷偷說:「我聽見你跟首領說悄、悄悄話了……」
——他的靈魂像一個最美的幻夢,要把惡魔戰馬的鋼筋鐵骨也融化成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攤黏糊糊的、只知快樂為何物的小水窪。它的心靈深處,那種永不止息的怒火亦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火焰,極度渴望的火焰。
洞窟寂靜無聲,災變把鼻子埋在余夢洲的枕頭邊,瓮聲瓮氣地說:「先、先到先得。」
不愧是首領,何等的老奸巨猾!確實,它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馬是站著睡的,可人類是躺著睡的啊,不管休不休息,它們完全可以先貼上去再說啊!
法爾刻肅穆地點點頭,不緊不慢地晃過去,挨著余夢洲卧下了。
不知是什麼原理,他用手裡的工具去對付這些施加魔法,本應比鋼鐵還要堅固的刑具時,就像拿鐵鎚去砸花生,輕輕鬆鬆就能破除桎梏。好比眼下,他小心避開軟滑的舌面,在銅環上稍微一夾,便將其夾碎了。
推的人不覺得怎麼樣,法爾刻的呼吸卻一下凝滯了。
魔馬們張望著同伴,過了一會,一隻站在他身後的魔馬悄悄地、羞澀地說:「我們不用睡覺的……」
「我們都聽見了,好羡慕呀——」
要是在空地上栽種貓薄荷,用不了一天,它周圍就能橫七豎八地躺上一地貓,余夢洲現在也面臨著這個情況。不過,因為魔馬的體型過大,身上的鞍韉也猙獰嶙峋,它們到底沒有挨得太近,唯有先圍著人類趴倒一圈。
普通馬匹的蹄子,雖然會有各式各樣的病症,比如腐蹄、蹄肉贅生、糜爛等等,可是魔馬的病症,卻遠遠超過了這些的範疇,來到了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階段。
余夢洲墊在軟得不像話的枕頭上,和馬群生活的這些天,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它們身上的金屬、血和硫磺的氣味,也許人就是適應性這麼強的生物,在確定自己是絕對安全的情況下,無論周遭環境有多麼惡劣,都能夠放心入睡……
主教詭譎地轉了轉眼珠,他雖然穿著奢麗的華服,手握鑲滿珠寶的法杖,然而頭顱卻是四角的黑羊形態,那方形的琥珀色瞳孔,自然和*圖*書而然地流露出一股魔性的嫵媚。
災變把腦袋藏在蜷起來的馬腿後面,不好意思地笑了。
洞窟一片蒸騰而起的怨氣,余夢洲趕緊快快地翻身,閉眼大聲道:「咳,這就睡了!」
「不、不、不是!」災變趕忙否認,連說了三個不,「我們相互維護,是別的魔、魔物笑話。不過,嘲笑我的都被我處、處決了,所以也沒什麼……」
他緩緩鬆開了手,愉悅地看著寵侍強忍疼痛,臉上血洞逐漸愈合的景象。但很快的,這點愉悅也像是見了光的薄霜,轉瞬消弭無形,唯余深不見底的陰鬱。
余夢洲深呼吸,露出一個笑容。
主教恭敬地欠身,一步步地退出了覲見室。
「我問你,在你搶劫未遂,於是動手殺光一個同類的家庭時,有想過死後會來到這裏嗎?」他溫柔地問,「不染罪孽的純白之人,是不會下到地獄的,你就記住這一點吧——我們、誰也、不無辜。」
聽出言外之意,余夢洲皺起眉頭,他低聲問:「這裡有人……我是說有馬,笑話你嗎?」
舌頭都搞了,自然也要連帶著修一修蹄子,余夢洲拿著修蹄刀,先觀察了一下它的情況。
「沒問題!」他輕快地說,「保證可以放你自由。」
「兩根舌頭,有各、各自的想法,說什麼,不能一下說、說清楚,」它羞怯地笑了笑,「習慣了,也還好。」
「就這兒吧!」
待到完全離開安格拉的耳目範疇,主教才森冷地低聲說:「早晚有一天,他會死於自以為是,也死於貪婪。」
「畢竟是先到先得,真好呢。」
「你真好呀,」它小聲說,「都不、不笑話我的口、口吃。」
主教的寵侍慎重地拿著他的法杖,說話的聲音比他更小:「您剛才試圖激怒親王,這太危險了……」
寂靜中,他的臉側忽然感受到法爾刻溫柔,但是灼熱的吐息。
棘手,余夢洲握緊了修蹄刀,來回摳著上面浮雕的商標。
法爾刻走過來,沉吟道:「小睡一會也沒什麼不行,誰不想和圖書睡,可以去守夜。」
余夢洲若有所思地頷首,說起來,法爾刻昨晚上說的,要告訴自己的是什麼事來著?
「法爾刻?」余夢洲察覺到它在劇烈地打著抖,趕忙小聲發問,「你怎麼了,沒事吧?」
余夢洲回頭一看,魔馬「災變」一對上他的目光,就連忙把身體重新隱藏回洞穴的黑暗中,僅露出一隻眼睛偷偷看他。
法爾刻抬起頭,將鼻子輕輕埋進人類的頸窩嗅了嗅,它的本意是想聞聞人類身上的味道,告訴他不臟,但它失策了。這實際上是一個錯誤到極點的舉動——魔馬的嗅覺何等靈敏,法爾刻之前從未離他這麼近過,此刻,它貼著人類的肌膚,鼻腔充滿了他的氣息,蓬鬆如雲,帶著鹽粒的微咸,以及另一種充滿生機的芬芳,香得它骨頭髮疼,靈魂也飢餓地抽搐著,彷彿有火焰在它的血管中舔舐,要把它活活燒死。
說著,它對余夢洲道:「你挑一個地方吧。」
魔馬們忿忿地噴氣,不過,一閉上眼睛,他很快便陷入了酣眠,一夜無夢地睡到了天亮。
余夢洲不由得失笑:「哪來的香啊,是你聞慣了硫磺味而已。」
說完這句話,它完全失去了平日的老成持重,近乎慌亂地把頭偏過去,不敢再看余夢洲一眼。
馬群虎視眈眈地望著另一邊的位置,很快就在洞窟里你踹我一下,我咬你一口地打起來了。趁這個機會,災變鼓起勇氣,偷偷地跑上前,「轟隆」一聲,卧倒在地。
「這個嘛……」他裝模作樣地端著架子,「您也知道,戰場上刀劍無眼,他們可能是瘋了,神志不清了,也可能是看錯了,當然,更有可能是看對了。那畢竟是號稱戰無不勝的魔馬,誰能得到它們的效忠,誰就能成為這個世界的主人,如您一般……」
「我挑?」睡覺還得挑地方的?余夢洲撓撓額頭,反正地方這麼大,他隨便挑了個邊上的位置,墊著鋪蓋——也是搶來的——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