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萬物消亡的具象化。」死恆星說,「你會害怕嗎?」
余夢洲穿著插滿修蹄工具的圍裙,不明白死恆星來這裏做什麼。
法爾刻冷漠道:「嗯,是啊,你們又不是聾了,肯定可以聽見。」
如果七重瞳長著人臉,那麼此時此刻,它必然面如死灰,殺雞抹脖子地跟死恆星做表情。
「調情,」死恆星不明所以,「就像你和首領一樣。你剛才還摸了我的背,安慰我……」
曠野一望無際、平坦筆直,天邊暮雲低垂,赤紅的大地揮灑著如血的餘暉,遠處是一座廢棄的土色堡壘——再也沒有比這更加蒼涼、更加孤單的景象了,足以讓人生出落淚的衝動。可是,身邊四散溜達的魔馬,又使這空蕩蕩的原野變得熱鬧了起來。
早在他解放第四匹魔馬時,名為編織者的地獄領主就來警告過他,勒令他快點離開魔界,不要打開災禍的盒子,然而現在已經釋放到了第七匹,處於爭端中心的安格拉卻始終沒什麼反應,只派遣過一次軍隊,進行聊勝於無的騷擾……按理來說,假如魔馬全部解除封印,他的好日子可就到頭了,可他為什麼……
他的身邊彷彿刮過一陣復讀機般的狂野颶風,死恆星領著剩餘的魔馬回來了,令本就不寬裕的溫泉池更加雪上加霜。說實話,按照這口泉眼原來的面積,容納百八十個人不是問題,然而要接納十一匹巨大的魔馬,那就顯得捉襟見肘、擁擠不堪了。
「哇哦,」鐵權杖驚訝地說,「恭喜啊,朝聖,你又能說話了!」
法爾刻沉思了片刻。
霎時間,恍若被造物主的無形外力扭曲了時空,重塑了因果,余夢洲的視線恍惚了片刻,再聚焦起來的時候,溫泉池的面積竟然詭異且無聲地擴張了將近一倍!
「鬧著你了?」法爾刻問,「不用管,它們就是這樣的。一離開戰場,就會變成……那個詞是怎麼說的來著,生活白痴?」
「你知道嗎,」死恆星突然開口,「和和*圖*書惡魔戰馬調情,是一件極端危險的事。」
余夢洲一面樂,一面緊急躲到法爾刻身後避難,這些溫泉水可不是看著好玩的,在皮膚上濺一塊,又燙又辣,不一會就腫起來了,唯有土生土長的地獄魔馬,才能消受得起這樣的好東西。
「擴。」
梳完了身體,朝聖閃閃發光地站在溫泉邊,軍鋒則突發奇想地跳下去,到裏面嘩啦啦地洗了一圈。泥漿色的血痕頓時瀰漫著擴散開來,余夢洲忍住笑,回頭望了一眼馬群的首領,正好看到法爾刻忍耐且無語地抬起頭,對著天空深呼吸。
余夢洲望著它,他抑制不住地彎起嘴角,用毛刷梳了梳法爾刻的前額鬃毛。
吃過晚飯以後,終於輪到七重瞳修剪蹄子。
七重瞳:「……為什麼?」
「真的,」魔馬看著他,目光十分溫柔,「無論安格拉有多麼了解我,了解馬群,但他禁錮我們的機會,只有一次。一旦我們脫出牢籠,我們就是他再也無法掌控的力量。」
「那個,法爾刻?我有事想問你。」
「我想……」
「洗澡!」褻舌和高耳找不到人,便一路追著蹤跡過來,「我們也要洗澡!」
余夢洲在旁邊,看到這個場景,不由靠在法爾刻身上,笑得不住亂抖,又怕傷害到朝聖的自尊心,只好憋著不出聲,忍得十分辛苦。
「什、什麼?!」
「兄弟,」它開門見山,「我可以先解除咒釘嗎?」
法爾刻問:「是么?」
病變的蹄質片片紛落,露出嶄新的蹄面,余夢洲塗好藥膏,包上紗布,艱難地擦了把汗。
朝聖想向他走過去,但是它還在適應卸下了重甲的感覺,抬起腿時,便往前趔趄了一下,好懸沒把余夢洲壓成煎餅。
然後,這群缺心眼兒的大馬就繼續到溫泉池子里撲騰去了。
「大惡魔只能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殺死」——難道安格拉對馬群的了解已經是異常透徹了,所以不怕它們的復讎行動嗎?
「hetubook.com.com哈哈!熱水!嗨,人類!」
「你的顧慮確實合理,」它說,「但是沒關係,我有足夠的把握。」
一直鬧到天色昏暗,馬群才從飽受磨難,幾乎變成一池泥漿的溫泉里爬出來,三三兩兩、打打鬧鬧地小跑回臨時的駐點。
「也許……這就是我們以後的日常生活。」他忽然說。
「既然你這麼好奇,何不幫忙支撐一下你的兄弟呢,」法爾刻不動聲色地說,「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
「熱水!沖!」
軍鋒樂呵呵地頂住了朝聖的身體,等到兩匹馬都穩定下來之後,余夢洲走上前去,他脫下手套,手指捋過濕透的霞色鬃毛,朝聖身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了,摩挲一遍,掌心沾滿不知是血是汗的猩紅色。
魔域的夜風罕見輕柔,余夢洲坐在法爾刻背上,手裡拿著一大束漿果條。紫紅色的漿果飽滿明亮,墜在鐵黑色的枝條上,恍若一盞盞微縮的星燈。他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品種,總之,他一說好看,以太就把整棵都拽起來了。
「他了解你們嗎?」余夢洲問,「比如你們的能力,你們的身世,你們的、你們的……我的意思是,你會不會無法殺了他?」
「怎麼了,」他問,「有什麼問題嗎?」
每一匹魔馬都有其鮮明的個性,很明顯,除去不能說話的朝聖,死恆星就是這裏頭最寡言少語的一個。它亦是渾身漆黑的魔馬,但法爾刻的犄角上好歹還有流動的血色紋路,死恆星的外觀便如它的名字,死氣十足,一黑到底。
「不錯,」死恆星說,「加油。」
余夢洲斟酌措辭,低聲道:「我一直在想你告訴我的那句話,就是……大惡魔只能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殺死。」
「這不是調情!這不、這……」余夢洲語無倫次,「我沒、我不是……」
一人一馬異口同聲地小聲說。
七重瞳不禁氣結:「等等我還沒答……」
這樣的水質,人的皮膚肯定是不好直接觸碰的。余夢m.hetubook.com.com洲就用找來的毛刷蘸上熱水,再包住朝聖的馬蹄,一下一下地刷洗它髒兮兮的皮毛。
余夢洲搓了搓手,不知為何,有點緊張:「所以,我就想,為什麼我解除了那麼多匹魔馬的咒釘,那個惡魔親王安格拉,卻沒有什麼大動靜呢?」
「這是……荊棘,還是蔓藤?」他用鉗子掰著那些靈活遊走的蔓藤,上面還長著帶牙的血口,這簡直就是活化植物,把死恆星的馬蹄像花盆一樣駐紮著。
算一下,朝聖已經是第七匹解除束縛的魔馬了,咒釘對余夢洲而言,也不再是什麼強力的阻礙。從這點上看,余夢洲不得不感到奇怪。
這時候,馬群紛紛從溫泉里抬起腦袋,方才發現朝聖的變化。
法爾刻凝視他,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朝聖矜持地站在岸邊,翻湧的霧氣附著到它的鬃毛和馬皮上,凝結了一身細碎的水珠,在光線的折射作用下,彷彿鍍了一身熠熠生輝的鑽粉。只是它無聲地秀了半天,這群沉迷於爭搶熱水的愚蠢同伴都視而不見,終於,朝聖也垮起個馬臉,自舌尖晦澀而模糊地吐出一個字。
余夢洲抬頭:「那你的能力是……」
「兄弟。」死恆星嘶啞地說,往旁邊一站,就像一堵沉穆的黑牆。
「我欠你一個情,」死恆星說,「兄弟。」
「是啊。桃源定在深處,澗水浮來落花……」余夢洲又笑了,「不過,一點都不寂寞就是了。」
死恆星沉默了片刻。
余夢洲猶豫一下,摘下一隻手的手套,輕輕戳了戳法爾刻的後腿。
沉默片刻,他微微一笑:「等到修完朝聖的蹄子,我給你們倆刷一刷身上吧?」
余夢洲的手不自覺地頓住了。
這種情況,法爾刻應該也有所準備吧?因為自始至終,它一直十分篤定,馬群就是要終結安格拉的一把尖刀,等到重回自由的那天,它們必定會朝著惡魔親王的心臟進發……
他動作不停,修好了前面的兩隻蹄子,接著修理後面的。
七重瞳有和-圖-書些無奈:「你要插隊,是吧?」
「活物。」死恆星說,「魔域生命力最強的寄生母體,用來壓制我的能力。」
「挺、挺好的。」
「來,」他拍拍撐腿的石塊,「我看看你的蹄子。」
死恆星聽話地把腿跪在上面,余夢洲低頭細看,他之前就粗粗地觀察過一圈,每匹魔馬各有各的難處,但死恆星蹄子上的刑具,是動得最厲害的一個。
忽略軍鋒快樂的咴叫,余夢洲重新戴上手套,開始專心為朝聖解決咒釘。他撬開環繞的棘刺,刨掉蹄底的厚厚淤積的疤痕和臟污,再一根一根地拔掉惡魔親王設下的束縛用具。
余夢洲有點新奇,一般來說,他已經習慣了褻舌和以太那樣委婉的,被馬群稱之為宮廷用語的表達;法爾刻的回應簡潔有力,也不失柔軟的溫和。唯有死恆星……他們之前的交集不算很多,他很少聽死恆星開口講話。
七重瞳面無表情:「……嗨,兄弟。」
被他戳中的那塊皮毛,登時細微地抽搐了好幾下。
「嗨,人類……哈哈!熱水!沖!」
余夢洲一噎,差點把鉗子砸在腳背上。
法爾刻若無其事地轉過身,把人類盡數籠罩在它身軀的陰影當中。
法爾刻急忙咬住余夢洲的衣領,把他往後拖。軍鋒也確實如法爾刻所說,很快就忘記了先前生氣的理由,蹦噠著跑來看熱鬧。
「真的嗎?」余夢洲問。
意料之外,地獄中居然也有不少的天然溫泉存在,冒著滾燙蒸汽的泉水碧綠無比,艷麗得令人心悸,散發出濃郁的硫磺氣息,和赤紅的大地一對比,魔幻感瞬間拉滿。
他實在無法形容這種能力的奇異之處,他沒有動,溫泉石壁的形狀也不曾改變,似乎有人用PS軟體把溫泉的圖層放大了,只不過PS用在二維平面,而朝聖操縱的是三維的現實。
它想了想,泄氣道:「算了,你先就你先,但是沒有下次!」
大毛刷細密地推過去,在魔馬絲絨般的毛髮上推出了浪浪波動的水紋。余夢洲梳開https://m.hetubook.com.com打結的鬃毛,讓污漬和血水順著身體流淌而下,朝聖愜意地抖著耳朵,軍鋒的尾巴也高高翹起,得意地左搖右擺,法爾刻看著這一切,只是淡定地埋頭飲水,並不吱聲。
余夢洲還在研究,他試探性地用鉗子夾斷了一根堅硬如鐵的蔓藤,不過眨眼的工夫,那根蔓藤便再度長好了。
一想到這裏,余夢洲的心中就不住嘀咕。
余夢洲笑著拍拍它的大腦袋,轉向死恆星。
它不像以太那麼小氣,對於自己被|插隊這件事,七重瞳看得很開,反正當時它沒有回來,人類願意給哪個兄弟解除咒釘都無所謂,只要當前,人類可以給它修……
「你說,什麼事。」
「熱水!」
「呼,」他直起腰,「走,給你們刷刷毛!」
「朝聖!你把身上都弄乾凈了!」軍鋒驚訝地嚷嚷,「那你現在能說話了嗎?」
緊接著,兩匹魔馬也大呼小叫地躍進溫泉,沉重地砸在軍鋒身上,軍鋒吱哇亂掙,回頭就是狠狠的兩口,三頭戰爭機器立即在泉水裡廝打著扭成一團,以翻江倒海之勢,攪得周邊的地面都在震動。
經過余夢洲身邊的時候,七重瞳用嘴唇摩挲了一下人類的臉頰,警惕地低聲說:「我幫你在旁邊看著,這傢伙很難搞的。」
他在堡壘里找了一些還能用的燈,讓法爾刻幫忙點亮了,在周邊圍了一圈。
余夢洲微微一笑,他安慰地摸了摸死恆星的耆甲部位,「我不怕,我得想想辦法,看怎麼給你把這個東西去掉。」
「——大惡魔只能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所殺。」
軍鋒在扭打的間隙大聲抗議:「嘿,我們能聽見!」
死恆星據實相告,從它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可以砸死人的石頭,硬邦邦的:「你們的禁錮鬆動,這兩天,安格拉強加于我的刑具也在躁動不安,強度較以往更甚,我厭煩了。」
死恆星先向他點頭致意,之後再轉向七重瞳。
他只說了這兩個字,一大群魔馬就咋咋呼呼地狂奔了過來。
余夢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