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說吧,」法爾刻嘶啞地道,「是什麼讓你改變了心意,帶一個已經和我切割的叛徒來我面前?我也想聽聽你的理由,褻舌。」
「就是它了,」他肅穆地說,轉向瞪大眼睛看他的高耳和褻舌,「我們走吧。」
余夢洲點點頭:「不錯,我們走吧。」
法爾刻怔怔地說:「……我愛你。」
「是啊,」高耳一邊感動,一邊陰陽怪氣,「我保證,等著你們的肯定是個超大的擁抱。」
「可是,為什麼?」余夢洲疑惑地問,「我真的不明白,值得嗎,為了我?在我們……在人類的心裏,死亡是必須要面對的一道坎,我已經死去這麼久了,再怎麼不甘心,你們也該向前看,繼續過自己的生活,走自己的路了啊。」
褻舌:「……」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名堂?」
武衛不作聲地躬身,轉而進入皇帝的寢殿,片刻后,漆黑的青銅門再次開啟。
法陣一重接著一重,恍若絢麗的極光,連綿不斷地沖刷著通行者的身體。隨著他們的深入,沿途的穹頂上同步綻開漫山遍野的幽蘭色的冰花,彷彿驀然爆發的天河,捲起流星趕月般的潮汐。
「——為了你。」褻舌補充,「世事變遷至此,大家的觀念和想法已經無法兼容了,但是只要對著你……讓步也可以,和談也可以,什麼都可以。」
……等等。
法爾刻這下沒法出聲了,他腦仁生疼,耳邊嗡嗡作響,四蹄一樣軟得撐不住身體,不得不在沉重的坍塌聲中跪倒在地,但即便是受了這要命的三連擊,他還是獃獃地看著余夢洲,從https://m.hetubook.com.com未移開目光。
軍鋒的手中聚攏利器,朝聖的舌尖亦匯聚必然實現的咒言,法爾刻卻一下失控地站起,嘶聲問:「氣息,你身上是什麼味道?!」
余夢洲跳起來,一榔頭懟在皇帝的胸口。
余夢洲用力掏進泡泡里,摸到工具箱的內袋,從裏面抽出了這把嶄新閃亮的用具。
是以褻舌的地位,在這裏僅次於大權在握的君王。除了法爾刻,他等同於真正干實事的宰相。
地獄的君主驟然爆發,他帶去的暗影瞬間籠罩了整個高曠的寢殿,空氣同時凝滯如混沌的泥沼。在這樣的壓迫下,即便高耳就是掌控影子的主人,他也無法擁有一絲一毫的逃離線會。
青年左看看,右瞧瞧。
高耳沒有說話,褻舌輕聲開口:「站在我的角度上看,人類甘願接受死亡,並非出於真正的洒脫,而是出於一種無能為力的妥協。因為弱小,所以不得不對永恆的長眠施以修飾、歡唱詩歌,將接受死亡的教育,視作思想和價值觀真正成熟的標誌。至於我們?我們是惡魔,善忘、寬容又溫順的生物,是做不了惡魔的。」
余夢洲仔細地想著他說的話,無言地點點頭。最下層的寶庫空空蕩蕩,只有最前方几個水晶一樣起伏飄蕩的大泡泡,罩著他過去使用的修蹄工具。
以太垂頭喪氣地思念完余夢洲,又禁不住地懷疑起褻舌的動機。
褻舌悠哉悠哉地自他身邊擦肩而過,「不會害你的,兄弟,相信我。現在我們兩清了。」
「那我們就……去見www.hetubook•com.com法爾刻了。」
褻舌悄悄地轉過身去,咳了一聲。
「嗨!你!」他大聲道,「對,我說你!」
「是要討論朝臣們的破事嗎?」軍鋒為難地問,「那為什麼還要我留下來啊。我能不能先走,一聽這些就腦子疼,想把他們全踢死。」
褻舌木然地對軍鋒和朝聖說:「記著,你們不能走,首領完了,一會就輪到你們了。」
軍鋒的身軀猛地弓起,朝聖也轉動眼珠,冷冷地盯著褻舌的側臉。
沒錯,榔頭。簡簡單單的木頭錘柄,合金鋼鎚頭,一把榔頭。
褻舌步入其間,法爾刻抬起頭顱,以猩色雙目凝視著他。
法爾刻怔怔地說:「好,我愛你。」
他自袖中取出鑰匙,按進最底層的寶庫大門。
首領,你撐住罷!他在心中哀嘆,不是我不願意幫你,儘管人類又小又可愛,可他手上有鎚子啊!
無罪之人的當胸一錘,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法爾刻立刻悶哼一聲,不自覺地捂著心口,彎下了腰。
「來吧,」褻舌說,「你的東西都在這裏了。希望你能讓法爾刻變回以前的模樣,終止這場無謂的內耗。」
「這是頌歌當時布下的,」高耳對余夢洲解釋,「我們走之後,他倒是沒有把這裏的防禦陣術撤掉。」
「你要用它去敲、敲法爾刻的腦袋嗎?」高耳訥訥地問,儘力將表情做得很乖巧。
人類倔強地瞪著魔域的皇帝,大步流星地朝他走過去,一點兒不曾掩飾手上拎著榔頭的事實。
在十三匹魔馬當中,褻舌是唯一不動如山的中立派。他自願留在王都,和-圖-書也是因為按照法爾刻那種暴戾的執政手段,估計戰火很快就會燒到不可遏制的地步,儘管他是皇帝,但並不像反抗他的兄弟一樣佔據著大義,還得有人留下來幫忙。
「什麼味道?我!還能是誰的味道?」
「開門,我要覲見皇帝。」他說,「讓裏面的兩位親王也不必走了,稍作等待即可。」
縱使高耳緊張地用尾巴緊緊纏住後腿,聽了這句話,還是喜不自勝地挺直了腰桿。
宮室內的氛圍一觸即發,就在這時,高耳在流連的陰影中化為實體,明目張胆地出現在在敵方的大本營中。
「還有就是!」好了,他低頭了,這下高度足夠了,余夢洲握著榔頭,眼疾手快,「梆」地在皇帝腦袋上敲了一下,聲音已然帶上了哭腔,「為什麼要對自己那麼差?我很難過!如果你不知道我會難過,那好,我現在同樣親口對你說,看見你虐待自己,我心裏實在難受得要命!」
余夢洲靠近了他的工具箱。
余夢洲喘著粗氣,扔掉了榔頭。四目相對,他的視線漸漸模糊了,他吸著鼻子,壓制哭泣的衝動,哽咽道:「按照我的、我的計劃,接下來就是,我倆相擁而泣,再大哭一場了。你覺得,這個方法管用嗎?」
「為什麼要用十一抽殺的政策,來對付地獄的居民?!」又是怒氣沖沖的一榔頭,這下敲在法爾刻的腰上,「他們是有罪,但這不是你可以當暴君的理由!用他們的命來換我,你以為我會高興嗎?那我現在親自告訴你,我不會高興!」
——他身後已經響起了一個暗含怒火,將挑釁高高掛和_圖_書起的聲音。
「不是,」褻舌微微搖頭,「這次例外,不是朝政。」
這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修蹄工具,只是用來敲牢馬蹄鐵的釘子,順便在走夜路的時候,可以震懾幾個不長眼睛的搶劫犯。只是在地獄面對十三匹魔馬,他一直沉迷於修蹄子,顧不上這把蹄鐵專用的榔頭,因此始終沒想起來它。
朝聖喜極而泣的神情頓時一凝,軍鋒淚眼婆娑,天真地問:「什麼,是擁抱嗎?」
聽到余夢洲的話,他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
「你太過分了!」他怒意十足地喊道,「為什麼放任你的族群分裂,還罵別人是叛徒?!」
繞過一個疑神疑鬼的以太,領著余夢洲,褻舌繼續往最下方的寶庫走去。
法爾刻仍然獃獃地,他無言地張開雙臂,余夢洲沉默片刻,他衝過去,用這輩子最大的力道,和法爾刻抱在一起。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傻!」他顛三倒四、口齒不清地哭道,「你在想什麼啊,有必要為了我做到這個地步嗎,我要心梗了!」
但是,他也沒想著要逃。
法爾刻立馬倒吸一口涼氣,他不得不按住腰腹的位置——上面已然溢出了烏青的瘀痕。
「我真不知道要說什麼了,你怎麼變成這樣了,我看到你都覺得陌生!」余夢洲持續抱頭痛哭,「你到底在想什麼,家都四分五裂了,你們不是一家人了嗎,為什麼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啊?!」
他突然想起來,他的工具箱里,實際上是有一把榔頭的。
褻舌看也不看,熟練地伸手,就從其中一顆流星的光輝中抓住了寶庫的鑰匙,而後接著揣hetubook•com.com袖前行。
修蹄刀短了,不是個敲頭的好選擇;剪蹄鉗倒是個挺好的選項,可他萬一控制不好力道,不會把法爾刻敲出事來吧?馬蹄銼也是一樣,又沉又厚的四十公分……
法爾刻怔怔地說:「我愛你。」
「別誤會!別誤會,」他舉起雙手,朝著大家假笑,「實際上,要見你們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位……客人。」
法爾刻僵住了,亟待出擊的軍鋒和朝聖也石化在原地。余夢洲悍然跳下高耳的馬背,無罪靈魂的光芒,霎時驅散了他投下的陰影。
「說什麼愛不愛的……我也愛你,」余夢洲用力吸鼻子,哭得一塌糊塗,「雖然這不是咱們東方人的語言習慣,但是我也愛你們,到時候我們一塊去農場里養老,你們也是我的家裡人!」
站在寢居外,掌管了宮廷與朝政的親王直面傳令的武衛,深吸一口氣。
「毀滅和殺戮……全是那麼容易的事,但愛和銘記,卻要叫我們困惑地鑽研終生。」褻舌喃喃地道,「你看,哪怕是死亡都在你面前任憑操縱,可你愛的人,卻在你懷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你能想通嗎?不會的,你只會被遺憾和悔恨深深折磨,這將是你一生也除不去的枷鎖。」
法爾刻全神貫注地盯著他,他的大腦宕機了,語言亦在唇舌間垂死。他的眼神獃獃的,彷彿又回到了過去那個時候——明面上看,他是馬群的首領,成熟穩重,誓要引導同胞擺脫奴隸的身份;可暗地裡,他經常偷偷地凝視人類,看他的笑容,他的神態,他的汗水,還有發力繃緊的身體,他大聲呼喊時,臉上洋溢著自由而快樂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