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烏托邦(十六)

它的身體宛如純凈的骨骼,白得無瑕剔透,從周邊伸出八隻尖而精巧的足肢,靈敏且安靜地攀爬到了顧星橋肩頭,彷彿一個價值不菲的裝飾物。
這個強大如神祇的智能生命,此刻失魂落魄,宛如一個沒辦法從大人手中討回糖果的孩童。他眼巴巴地望著顧星橋,向來挺拔筆直的脊樑和雙肩,也頹喪地塌了下去。
「這是靜滯胸針,」他將一個不起眼的紐扣安放在顧星橋領口,「勘測到任何超過秒速300米接近你的事物,它都會開啟一個直徑兩米的靜滯力場。全方位無死角的防禦,你也可以手動開啟或者關閉。」
很多時候,他不願去想這兩個名字,無非是因為他還想再自欺欺人一會。他告訴自己,只要忘記這兩者帶給自己的挫傷和困厄,就說明他真正地走出了他們帶來的陰影,可以整裝待發地向前看了。
「那麼,旅途平安,」天淵說,「我想你能儘快回來。」
「你要走了嗎,」天淵怔怔地注視他的雙眼,彷彿要從裏面尋找無言的回答,「你還會不會回來了?」
顧星橋無奈地揉了揉鼻子,他這一身裝備,不要說暴打一個西塞爾,就是全殲帝國的皇宮,那也是綽綽有餘的。
顧星橋的心跳一下快得失衡,激烈失序地撞擊著胸膛,撞得他喉嚨發梗,渾身都不由得震顫起來。天淵立刻監測到了這一變化,他想衝到顧星橋身邊,然而青年只是捂著胸口,倉皇地抬起一隻手臂,阻止他靠近自己。
這個眼神就像過電一樣,令他的胸口陣陣酥麻,連帶指尖都微微地發著燙。
「我實在很抱歉,是我讓盲目的衝動接管了指令中心。」天淵語速飛快地說,「你怎麼了,你的身體正在……」
兩日後,航行點。
「好了好了,」顧星橋打斷了他因為緊張而語速過快的發言,「我的重點不是這個。」
看得出來,即便是智能生命,也為斟酌詞句,修飾辭藻而苦惱。或許是過於聚精會神的緣故,天淵居然和*圖*書沒有察覺到顧星橋的到來,他捏著一支精美的晶筆,筆頂抵著唇角,眉心微皺。
「我沒有逃避他的名字,」天淵硬邦邦地說,「只是他的名字不配通過我的發聲器官。」
天淵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麼。
你就不會再受半點傷害了……
「……可是我沒有,因為我怕了。」他與天淵對視,「我承認我很害怕,我怕我沒有面對西塞爾的決心,我怕我不夠鎮定,不夠冷靜,我怕我的憤怒和顫抖也是他嘲笑我的理由……」
「遷怒,你想起了某個人。」他說。
愛與恨、生與死,自始至終,貫穿了一個人的母題,皆包含在這兩個名字里了,我還要怎麼逃?
天淵閉上嘴巴,對他一歪頭。
「至於西塞爾,」天淵說,「脫離身份的光環,大眾的吹捧,他什麼也不是。人類說驕兵必敗,但不可否認,驕傲是一種強大的氣場光環,可以給人帶來篤定的信心,讓他們從心底里認同自身的優越,認同『我可以做到任何事』的觀點。」
顧星橋笑了一下:「西塞爾,不要逃避這個名字,天淵,他不值得任何人忌諱。」
不分日月的酷刑中,西塞爾的勸導,從四面八方翻湧過來,附骨之疽一樣糾纏著他。他勸顧星橋,說你不要再掙扎了,放棄思考,放棄無所謂的叛逆,就像以前那樣追隨我,追隨我的王座,這不是很好嗎?
「你當然可以,」天淵認真地回答,「只要你想,你就能將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命令我親吻你的指尖和小腿的膝蓋。」
這是一個猶如堡壘的襁褓,供給他無所顧慮地舔舐傷口。如果可以,他真能在這裏訓練一輩子,同時被天淵呵護備至地照顧一輩子,可這無異於飲鴆止渴……他需要的不是鴆,而是一把刮骨療毒的利刀,一瓶烈性如火的豪酒。
然而事實卻一遍遍地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前者是你的故土,賦予了你骨、血和靈,它是你一生也逃不開的起點;後者是你曾經的摯友、今朝的死敵,他給了你幾乎是下半生的前進https://www.hetubook.com.com目標,並激勵你為之奮鬥……然後,就在你即將抵達終點的時候,他再親手敲碎了這一切。
此時,顧星橋身上的作戰服,材質也與天淵無限趨近,都是光滑如陶瓷,運動四肢時,又柔軟靈活,宛如細密的蛇鱗構成。
「可你的傷還沒有好,」天淵意識到了什麼,他的身體前傾,試圖勸服顧星橋,「你的精神力也沒有完全恢復……」
沿著走廊,顧星橋看了一下天淵的位置,B區17層檔案室。
說話的時候,他始終不曾放開顧星橋的手,只是溫柔而堅決地握著。
天淵幾乎為顧星橋備好了星間航行所需的一切。從衣物食水,到武器防具,再到各星系的通用貴金屬……顧星橋能想到的,他備了,顧星橋沒想到的,他也備了。
「……我要離開這裏,」顧星橋的臉色蒼白,「讓我冷靜一下……我要冷靜一下。」
顧星橋咳了一聲,戰艦的化身頓時驚醒,他急忙抬頭,看到顧星橋靠在林立的檔案櫃邊凝視他,那目光有一點好笑,還有一點無奈。
顧星橋正想走過去,讓他別寫了,就見天淵沉思著咬住頂蓋,「咔嚓」一聲咬碎了,然後深思熟慮地……深思熟慮地吃了下去。
我真不想讓他離開。
「傻話,」顧星橋好笑道,「那你呢,我也可以戰勝你嗎?」
外面靜悄悄的,不過想來也是,他和天淵都不是鬧騰的性格,星艦上,寂如井水的氛圍才是常態。
「星橋……」天淵睜大眼睛,朝他的方向挨近了幾步。
該正視它們了,顧星橋對自己說,是時候停止逃避了。
「那就後天,」天淵道,「後天,我備好工具,帶你去航行點。」
顧星橋沒說話,片刻后,他主動抓住了天淵的手。
「你可以,」天淵脫口而出,「相信我,你是完美的。通過你在模擬戰場中的實地表現,我能夠推論,只要你願意,沒有什麼敵人是你不能戰勝的。」
就像咬薯條一樣,天淵咔嚓咔嚓地嚼碎了一支筆,再從旁邊的筆盒裡拿出一支,繼www.hetubook.com.com續抵著唇角。
顧星橋問:「這是什麼?」
四周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顧星橋躺在堅硬的地板上,暮氣沉沉地盯著天花板。
你又開始了。
「假如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準備你需要的艦船和工具,」天淵說,「你想什麼時候動身?」
他的呼吸加重了,天淵的做法,令他難以忍受,且無法避免地想起了監牢中度過的數月時光——他在漆黑的室內苦苦煎熬,被強行抽取的精神力,使他熬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拉長到了極限,就像陷在粘稠的沼澤里,沉沒是遲鈍的,沉沒同樣是永無止境的。
「長距武器,短距武器,近戰武器,」天淵將一個手環套在青年的腕骨上,「都可以使用尖哨系統召喚。成功啟動之後,無論距離多遠,它們都會以每秒三公里的速度,向你靠近,並且與靜滯力場匹配,不用擔心收到阻攔。」
顧星橋:「……」
顧星橋低下頭:「也是……你沒有必要逃避,真正逃避的人是我。我不能再躲下去了,今天的事提醒了我,我得去面對他。」
機械意識深而慢地呼吸,他懇求地望著顧星橋,說:「假如這是你所想的,我不能阻攔你。你來這裏已經三十二天了,想出去遛遛彎,這也無可厚非……」
「我不希望你缺乏這樣的信心,」天淵牢牢地捉住顧星橋的手,「我也不希望你被人類王儲那虛無膨脹的光環壓過。我只願你能認識到,自己是多麼珍貴的存在……」
「我希望你能帶著它。」天淵說。
顧星橋一頓。
兩雙眼睛彼此對視,顧星橋不由微微一笑:「雖然我可能沒法單憑武力勝過西塞爾,但是……」
顧星橋回答:「越快越好。」
顧星橋心軟了,他點點頭:「好,我會帶著它的。」
沉默瀰漫了半晌,天淵低聲問:「你要離開我了嗎。」
「別寫了,」顧星橋走過去,坐在他對面,「我們來聊聊。」
他在檔案室幹什麼呢?
「以及你需要的金錢,」天淵說,「人類社會,仍然是富有者佔據最多的資源,我遴https://m.hetubook.com.com選了十種理應算是珍稀的提純金屬,來擔任你的出行的資耗。」
停頓一下,天淵評價道:「當前時代,人類的品味確實退化得太快。」
最後,天淵抓起一隻白蜘蛛形態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總之像極了藝術品的蜘蛛型機械體。
「我走了。」他說,「你也要多保重。」
運輸球靜謐地滑動,將他無聲且快速地送到了目的地。顧星橋跳下去,踩著銀白纖薄的台階,隔著流動似水的光幕,他看到了天淵的身影,他矜傲地坐在拱衛的寶座上,面前卻擺放了一桌各異的散亂信紙。
「通訊器。這就像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天淵看著他,「透過它,我能跟你對話,也可以看到你身邊的景色與人群。你知道的,我不能離開這裏,這麼多年過去,它是我唯一的,親歷外界的手段了。」
顧星橋怎麼聽,怎麼覺得這話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酒神星,西塞爾。
「我一直在找借口,」顧星橋說,「我的傷,我的精神力,這些都是我的借口,可借口總有找完的一天。倘若我真的想報復,在能自由行動的第一天,我就該找你借船裝備,殺回翠玉帝國。」
像逃命一樣,顧星橋轉身就跑,他的步伐跌跌撞撞,片刻不停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牢牢關住了門。
這一次,天淵聰明地按捺住那股衝動,吞回了「那就在我這裏等一輩子,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的回答。
他搶先開口:「對不起,之前的做法是我不對。我不該在模擬戰場上失神,導致的連環後果,就是我不得不現場補救,以致使你認為我在輕視你的實力。但哪怕你為此感到憤怒,我也要向你坦白,我不後悔保護你,如果你因為我的失誤而受傷,我一定會……」
直面了他罕見的怒火,天淵活像被迎頭砸了一棍,竟不自覺地向後仰了一下。
我向你保證……只要你認錯服輸,懲罰就到此結束……
無論他在口頭上承不承認,天淵對他而言,就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避風港。在這裏,他什麼都不用擔心,什麼都不用懼怕。帝國和-圖-書的緝拿,西塞爾的軍隊,族人的唾棄……它們是到不了自己身邊的,甚至在它們接觸到自己之前,天淵就已經讓它們變成了真空間漫盪的粉塵。
「我答應過你,」顧星橋說,「要幫你解開彌賽亞條約。」
顧星橋笑了笑,他沒有回復天淵的期望,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去會是什麼結果。
「別過來!」顧星橋嘶聲咆哮,他狼狽不堪,就像一頭被圍獵者逼到了困境的野獸。
「當然,我知道,」顧星橋長長地出了口氣,「我也要對你說聲抱歉。其實,我當時是有點遷怒你的……」
自討苦吃,星橋。為什麼寧願捨棄我的庇護,也要在這裏難堪地掙扎?你這是自討苦吃……
天淵板著一張冷臉,唯有眸光不住忐忑閃爍。
這是……又在寫信了?
「我的傷早就好了。」顧星橋說,「至於我的精神力,要是沒有什麼奇遇,我可能一輩子都恢復不到全盛時期,那我要怎麼辦呢?在你這裏等一輩子?」
天淵靜靜地看著他,淺紫色的眼眸,只倒映著顧星橋一個人的影子。
不過,他也能理解天淵的小心翼翼就是了……
只要你選擇這條忠誠的、柔順的道路,你就不會再受半點傷害了,我向你保證……
顧星橋眨動雙眼,他的心跳已然恢復了平靜,青年從地上坐起來,慢慢走到房門前,解鎖了房門的開關。
「我至今仍然想找他要求答案,問一句為什麼。」顧星橋複述道,「今天的事,讓我忽然明白,我不能再躲下去了。」
天淵在心中沙啞地低語,他想孤身潛入帝國,與叛徒對峙,於我而言,這就像把捧在手心的明珠,強行拋向污濁嘈雜的鬧市……西塞爾那種無知蠢貨,倒是可以遵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了!
「但這不是戰場。」顧星橋一字一句地說,「你到底在想什麼,你……」
顧星橋:「……不用了謝謝,我沒有這種想法。」
「謝謝你給我準備這些,」他不抱希望地問,「不會還有吧?」
事態似乎又回到了剛來的模樣——他並非一心求死,只是不知道活著還能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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