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法利塞之蛇(一)

舍友彎下腰,驚奇地瞧著他的作畫:「可以啊謝小凝,進步真夠大的,別卷了別卷了,給人留條活路哈。」
「所以我羡慕何沐瑤,」他說,「也羡慕跟她一樣的人。」
謝凝心頭浮現好多個大大的問號。
黑褐色與橄欖棕色的背景里,似乎有盞穩定朦朧的燈火,覆著畫上女人的鵝蛋形臉孔。她的眼睛隱在暗處,嘴唇隱在暗處,唯有側邊臉頰,以及鼻尖上沁出的光暈,為她增添了羽毛般柔和恬靜的神情,彷彿是在微微地笑。
這次展出的諸多展品,不乏價值連城的出土文物,自然不能冒著漂洋萬里的風險來到異國,因此大多以仿製品為主。謝凝站在一件紅繪基利克斯陶杯前,上面清晰地燒制著兩位男子的圖案,一位坐地,一位半跪,描繪的正是在特洛伊戰爭期間身受箭傷的帕特洛克勒斯,以及悉心照料他的阿喀琉斯。
謝凝嚇了一跳,趕緊向後伸手,憑方才的記憶去摸門栓。
「幫我帶一份,」他吹開劉海,嘴角沾滿奇多玉米圈的芝士粉,把皮膚染的黃黃的,「我不想下去了,實在沒空。」
他喜歡在生活中發掘未知的驚喜,所以在來之前,就沒看過介紹展品的宣傳冊。這會兒好奇心一起,就跟著涌動的人群慢慢往前。
不管怎麼說,再失落,課還得上,作業也得交。謝凝呈上去的作品,得到了教授稱讚進步的表揚,而何沐瑤的作品,倒是讓教授揪著斥責了兩句,說她這次不甚上心,本來可以畫得更好的。
謝凝想跟舍友說說這件異常的怪事,但旁邊已經擠得水泄不通,人群摩肩接踵,不要說兩隻手打字,就是一隻手伸出去講電話,也成了件折磨人的差事。
他調侃了這一句,卻不見謝凝回答,不由抬起頭,順著謝凝注目的方向一看。
舍友沒說話,他艱難地斟酌措辭:「我家裡……你知道,從小到大,我家裡就沒要求我做過什麼,我沒做過一次飯,家務都是我爺爺奶奶在收拾。他們唯一的期望,是我可以好好讀書,將來考個好大學,畢業找個好工作,過衣食無憂的生活……」
他試探著,小心地邁出一步。
舍友也不吭聲了,他盯了一會,嘆了口氣。
仗著個子高,謝凝撐著牆,踮起腳尖,越過黑壓壓的攢動人頭,他只能眺見前方金光一片,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邪門了……
將他的情緒形容為羡慕,未免輕描淡寫了點。那種強烈的焦慮與不甘,https://m.hetubook.com.com匯聚成翻湧不休的煩躁,好像一條毒液豐沛的蛇,沉沉纏在心頭,時不時張開嘴,便要燒灼他的神志。
「古希臘藝術展?」謝凝稍微提起了點精神,「肯定去啊,殘疾了我都得去。你嘞?」
「還能哪,首都美術館,跟國外合辦的那個。」
「嗨,」舍友一揮手,「這有什麼的,我也羡慕啊,她要畢業了,肯定不會去義烏畫複製油畫,再加上又是教授最喜歡的學生,稍微運作一下,說不定就去首都的畫廊圈子發展了。」
他用胳膊肘搗搗謝凝,「別看了,先吃飯吧,你那個垃圾食品是墊不飽肚子的,快。」
謝凝猶如一個呆若木雞的盲人,在黑暗裡無措地摸索,他再往前走幾步,就摸到了堅硬的、粗糙的樹榦,上面覆蓋著一層濕潤的薄薄青苔,還有肩頭垂下的繁茂枝葉。
「你咋啦?」舍友問,「剛看你就蔫蔫的,你家裡又打電話催你了?」
「小天才?」舍友大驚失色,「怎麼,你、你不會暗戀她吧?」
這是真貨嗎?
坐在他的位置,剛好能遙望到半幅從相同照片上衍生的畫作。畫畫的女孩束著漆黑長發,扎著袖子,胳膊上划著幾道亂七八糟的藍和紫,正一邊在調色板里轉筆,一邊跟身邊的人笑著聊天。
但這畢竟只是感覺,轉瞬即逝,並不能引起人的重視。謝凝剛剛轉過身體,頭頂的燈光猝然「噼啪」爆響,四周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謝凝的眼神很苦澀,他們走上樓梯,拿鑰匙開門。
謝凝轉來轉去,試圖在展板上看到金冊相關的介紹,依舊沒能得逞,不知是工作人員忘了還是怎麼著,展台旁邊空無一物,只有四面圍欄,偏偏大家全都無知無覺,只顧圍著金冊,熱切地讚歎它的華美。
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否則大部分的人也不會「知道那麼多道理,仍然過不好這一生」了。
「她畫得太好了,」謝凝輕聲說,「我很羡慕……她的天賦。」
他唯有費力地鑽出人群,途中被人在鞋子上踩了好幾腳,幸好他有先見之明,沒穿白鞋來,否則這會非得心疼死不可。
他百般困惑,試圖拿起手機,好好地拍上兩張。然而,這個名為「金冊」的文物,無論如何也不讓他拍得全貌,怎麼調整亮度光線,拍出來的實物都像是一面在白晝過度曝光的鏡子,閃得刺眼。
謝凝蘸取調m.hetubook.com.com色板,在畫布上細細推開女人柔潤昏黃的膚色。
謝凝面無表情:「首先,我是男同。」
……可是,聞不到異味,也不代表他就能在這裏聞到樹葉、草地、泥土和花朵的混合氣息啊!
謝凝深深吸氣,火苗燎著他的視線,他本該像被燙到一般轉開眼睛,但他強逼著自己看,難堪地、貪婪地看。
「嘿,別畫了,該吃飯了!」舍友從身後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媽呀,你這身上……很恐怖,兄弟!」
他一直對紅繪藝術很感興趣,路過一尊雙耳細頸瓶的時候,他又拍了一幅雅典娜為赫拉克勒斯斟酒的圖案,這件藝術品的原版珍藏於德國,能在這裏看到複製原件,也是很讓人高興的體驗。
鳥鳴由遠及近地聲聲傳遞,鬢邊同時吹來清新的微風,四周雖然還是黑的,但他不再置身於那個狹小的隔間了,世界一瞬廣闊異常,無垠地沿著他的周身鋪陳。
「你開顏料鋪子的?身上左一道右一道,下次我罐兒空了,就在你身上蘸兩筆。」舍友嫌棄地說。
舍友嘆氣:「你不能這麼想,日子是給你自己過的。」
「我……」謝凝張了張嘴,「我就是受不了這個。」
這一刻,他忽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似乎在他鬆手的那個瞬間,他同時放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切斷了非常重要的聯繫。
七拐八拐,走了約莫一百來米,謝凝再踮腳,總算可以看清那是什麼展品了。
謝凝掛完背包,把擦過手的濕紙巾丟進垃圾桶,想了想,還是關上了門,只要打完電話再很快出去,就不算無故佔用隔間了。
青年滿意地停下筆,活動酸痛的手腕。他端詳著自己的畫面,左看看,右瞅瞅,漸漸地,那目光不由自主,就像控制不住的小狗,悄悄地溜達到了斜上角。
這是什麼時候出土的文物啊,這麼轟動的外表,不可能沒被媒體報道過吧?而且,假如這是真貨,那展覽成本也太大了些,前面的亞歷山大圖書館草圖,還有陶杯胸像之類全是仿品,到這就是真貨了?
前方忽地一片嘩然,隔著老遠,都能聽見人們此起彼伏的「哇」聲,跟影星來到了粉絲見面會的現場似的。
鬧了一陣,謝凝重新蘸濕筆尖,看好舍友的空凳子。臨近交作業了,畫室都是急著趕進度的學生,稍不注意,板凳就得被人順走。
然而,他摸了個空。
謝凝很想哭,真的很想哭。他扶著https://m•hetubook•com•com樹,顫巍巍地叫道:「有人嗎?衛生間外面還有其他人嗎?救命……救命啊!」
諸多幽微曲折的感情,複雜難言的氛圍。別人都在畫一個人,只有她,畫的是一個痛苦的人。
或許,承認自己就是個普通人,生活會好受很多,但謝凝就是不能甘心泄氣。不知為何,他心裏總有個聲音,隱隱地告訴他,如果承認,你才是真的泯然眾人,再也不會有絲毫攀升的機會了。
到了開展那天,展廳人流擁堵,塞滿了趕來的學生遊客。謝凝好容易排進去,還差點被人擠掉了水杯。
舍友鬱悶地抓抓腦袋:「我看能不能趕到后兩天吧,周末我家親戚的小孩兒要來,讓我給幫著當個導遊呢。」
舍友是山東人,長得非常符合大眾心目中豹頭環眼、五大三粗的刻板好漢形象,謝凝每次看他捏起還沒小指頭粗的畫筆,便會油然生出一股憋不住的牙疼之情。
他們在畫室里湊合完了晚飯,等到距離宿舍樓鎖門還差半個小時,才起來活動身體,收拾畫具。
謝凝:「呔!哪兒來的妖孽,速去取雞湯餛飩的熱符水,好讓我除魔降妖!」
一樣的課程,一樣的老師,布置的作業自然也是一樣的。那女孩和他畫的是同一張參照相,然而,她大胆地選用了暗沉的藍與紫,在她的畫布上,女人凝固的眼瞳,渾如穿過了沉厚天幕的兩顆夜星——怔忡的,僵硬的,驚惶的,甚至是刺目的。
「我就開個玩笑,」舍友一縮脖子,「知道你不可能暗戀她。那怎麼了?」
「小天才嘛,」他聳聳肩,「老天爺塞飯吃,我等凡人是夠不上的啦……」
妖孽畏懼他手中馬上就要甩出水點子的畫筆,遂毫無氣概地尖叫一聲,滾去食堂打飯了。
黃金是人永恆的心魔,這話說得真是不錯。
謝凝有點無精打採的,填飽了肚子之後,也沒能趕多少進度。晚上風大,他們裹好外套,不慌不忙地順著小路走回去。
「你手上本來就髒兮兮,還好意思說我?」謝凝呲牙咧嘴,很想拿著畫筆,往舍友頗具男媽媽氣質的圍裙上甩兩道大的,「快滾快滾。」
謝凝:「……」
可是,它要不是真貨,仿品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謝凝笑了笑:「那我就不等你了,第一天展出的好東西最多。」
「不是,」他低聲說,「家裡……催歸催,沒真的給我很多壓力。」
謝凝站在旁邊,選了一個光影對照很好的角度,拍了幾張照和*圖*書片,接著往前走。
「哪兒的展?」
嫉妒,他在心裏說,我嫉妒她,還有她那樣的人。
風停了,謝凝心中的葉子慢慢落地,飄轉池塘。
「你都拍了回來發我啊!」舍友不甘心地怪叫,「我爭取早早結束戰鬥!」
謝凝扯一下嘴角,沒扯成功。
他們的宿舍是四人間,到了大三,一位仁兄自己租到了校外,另一位仁兄交了女朋友,更是整晚整晚的不回來,只剩他們兩個。
鞋尖沒有踢在堅固的牆面上,腳下的地面有柔軟的質感,伴隨著沙沙的聲響,好像踩在了掉下落葉的草地,以及……
謝凝完全愣住了。
謝凝苦笑了一聲,含混道:「就是……就是看到何沐瑤……」
他嘆了口氣,調整呼吸,平和心態,等待周末的放鬆時間。
謝凝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我買回來了,你的雞湯餛飩!」舍友大大咧咧地道,「食堂人不多了,我讓老闆多給你放了兩勺蝦米……喲!」
有進步了,處理畫面的筆觸和手法,皆比前幾幅自然了太多。謝凝眉目舒展,心情彷彿一片輕薄的黃葉,被微風平滑地送出很遠。
……我這是怎麼了?
「好哥哥暫且留步!」謝凝回過神來,急忙出言挽留,「速去幫我帶一份雞湯餛飩,我就在這替你佔著位置。」
謝凝頭也沒回,翻了個白眼。
他轉動門栓,然後轉身,鬆開了手。
——一本攤開的金冊。
天才受了呵斥,謝凝心中卻更不好受,因為師長連褒帶貶的責備,原本就是一項怪異的殊榮,相比之下,老師對他的鼓勵中規中矩,說明他連「有資格被挑刺」的邊都沒摸上。
嚯,停電了嗎?
青年的手凝固在原地,事實上,不僅是手,他整個人都僵硬得像是木石泥塑。
謝凝花了好大力氣,終於從觀看金冊的包圍圈中脫身,他整理凌亂外套,拍拍鞋面上的灰土,呲牙咧嘴地看了眼手心。除去畫畫的時候,他在日常生活中是有點小潔癖的,謝凝快速奔向展館的衛生間,想著沾濕紙巾,先擦擦鞋子,不然回去就不好洗了。
謝凝:「……」
「這不是贖罪券么,」舍友一針見血,「你想用你的成功,贖買家裡人的原諒。」
他用手背擦擦嘴角,認真審視面前的畫布。女人的臉孔已經初具雛形,只是光影的明暗對比,還欠缺一點東西……
他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不,他疑心自己是在停電時受到驚嚇,導致腦袋不小心磕到了哪,現在他感知到的一切,全是昏迷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幻覺。
好漢摘下圍裙,轉身就走:「得嘞,那我就光買我一個人的飯了。」
「我真羡慕有天賦的人,」謝凝喃喃道,「我一直想,什麼時候才能跟家裡人坦白?後來想通了,不說功成名就,起碼得等到我財務自由,可以讓家裡的生活再上一層樓的時候吧?這樣,我也有底氣一點。」
舍友濃眉一皺,嗓音雄渾地回話:「你這佔位,是獨我一份的,還是其他人都有的?若不是獨我一份的,那這佔位,實在不要也罷。」
出乎意料的,衛生間居然沒人排隊,他在裏面收拾妥當,想著先去隔間打個電話,順帶上搜索引擎找找「金冊」究竟是哪個文明的產物,遂進去摘下背包,打算懸到挂鉤上。
舍友坐在床上,看謝凝依舊沉默,他想起一個話題:「哎,對了,你這周末去不去看展?」
美術館的裝修非常考究,具體到衛生間這樣的地方,亦是整齊有序,一絲異味都聞不見,大理石的地面光滑閃亮,比謝凝去過的有些男生宿舍還乾淨。
謝凝又調了些檸檬黃和樹汁綠的顏色,他在皮膚上稍稍壓了一點推開,去對照畫布上的色彩,覺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掃兩抹上去。
舍友皺眉咋舌:「天底下的能人太多了!你總要拿自己跟他們比,要嫉妒,要羡慕,哪兒嫉妒羡慕得完?放過你自己吧,兄弟。」
如果說普通書本的大小,可以叫人在手上捧讀,那麼按照這本金冊的大小,恐怕只有巨人才能捧得起來。那熔煉的黃金耀眼奪目,如雪煌煌,彷彿是從太陽中心掏出來的一塊。白燈從上方籠罩下來,也被它折射成千萬道了燦燦的金色,不知是不是錯覺,照在人的身上,居然跟真的陽光一樣,使人暖洋洋、熏陶陶的。
「也是,」舍友點點頭,「純藝這塊,就業本來就難,咱們才大三,催有什麼用……那你咋回事?」
我來的時候吃了什麼,喝了什麼,我中毒了嗎?是不是早晨喝的草菇湯有問題,那裡頭其實摻了毒菌子,所以我現在出幻覺了?
聽到他的話,謝凝的肚子里猶如梗了塊熱炭,他勉強笑了一下,低聲道:「謝謝,我等會把錢轉給你。」
晚風蕭蕭,謝凝吸了吸鼻子,說:「後來,我實在喜歡畫畫,不喜歡讀書,他們雖然失望,但也支持我去藝考。我的性取向又是這樣,反正以後是不能結婚生孩子的。上大學讓他們失望,結婚生孩子讓他們失望,然後呢?我就用這種高不成低不就的能力回報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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