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法利賽之蛇(二十三)

厄喀德納一面思索,腦海中登時浮想聯翩,出現了許多夢幻的選項。
謝凝又問:「嗯……那麼我猜,贏了之後會有獎勵?」
厄喀德納非常失落,因為他實在很想跟多洛斯一起玩。
從輕浮的奢華,回歸到簡約有力的嚴峻,戲劇在這時完成了它階段性的蛻變,具有哀凄命運的英雄,成為了普世意義中的精神領袖。人們秘而不宣地傳誦著命運的絕對支配性,不管是虛構的文字,還是真實的一生,世人全都堅信:命運正如波濤不定的大海,生命則是其中上下浮沉的小舟。
「好,你贏了!」他氣喘吁吁,快活地道,「我認輸啦。」
厄喀德納捨不得丟掉愛人的筆墨,問:「為什麼呢,這裡有這麼多的空房間,隨便找哪裡放都好啊。」
這個時代,人們已經從榨酒日,以及酒神節的祭祀儀式上,發展出了戲劇的概念。利用當世乃至先代的大英雄故事,劇作家創作了種種複雜的劇本,並且多半以悲劇為主題,喜劇是比較少有的。
厄喀德納亢奮不已,他急忙立在指定的起跑線上,來回地吐著蛇信。
厄喀德納期盼地盯著他,尾巴尖不住輕甩:「那你所說的驚喜又是什麼呢?就告訴我吧,千萬別叫我苦苦地猜測呀。」
「我先跑啦!」謝凝一馬當先地竄出去,壞心眼地選了一個狹小的石道,溜得比兔子還快。魔神仔細地聆聽著愛人的腳步,尾巴興奮地拍打著地宮的黑銅地面,震得甬道嗡嗡作響。
厄喀德納不滿地嘀嘀咕咕,對多洛斯稱自己的畫為「破爛」這件事,表現出了極大的不樂意。
「這裡是地底,羊皮紙會受潮的,」謝凝搖頭,「得時不時地晾曬一下才好,而且,我留著這些有什麼用呢?堆起來,還需要人去打理,不如把它們送給別人好啦。」
於是,謝凝躺在他圈起來的蛇尾里,聽見魔神用舒緩的聲音,為他念誦書籍中的故事。
他仰起臉,沖厄喀德納嘻嘻一笑。
厄喀德納好一會兒沒說話,半天過去,他才纏著謝凝,磕磕絆絆地道:「多洛斯,你……你對我真好,我好愛你……」
被他這樣看著,厄喀德納的魂魄差點飛出天靈蓋和*圖*書。謝凝推著他,讓他坐在泉水旁邊的石台上,自己則隨著水波來回跌宕,靠近了蛇魔的長尾。
「假的,假得不能再假。」厄喀德納冷笑,「人類不幸,是因為天神操縱著他們的過去和未來,因為有更強有力的事物,凌駕於他們的頭頂,支配他們的一生。但正如人的一生被神操控,神明的意志,亦為命運女神所暗中影響。正是這樣的定局,導致人類多寫悲劇,少寫喜劇,畢竟,喜悅是罕有的,悲哀才是人生的常態。」
即便尾巴打了個結,又沒有御風的神力,厄喀德納還是就快要夠到人類的小腿和衣擺了,他聽不懂多洛斯的話語,只是在高興地尋思結果。
謝凝瞅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說:「等我洗完澡了再跟你說!」
厄喀德納不能明白他的人類在做什麼,但他樂於成全多洛斯的任何要求。少年每天哼哧哈哧地在地宮裡跑步、彈跳、做一種叫「俯卧撐」的運動,他覺得稀奇,便也跟在後面看,並且打心眼裡覺得,多洛斯小小的,在地宮裡面動著到處亂跑,真是非常可愛。
一個半小時后,他們換了個池子泡,謝凝剛剛洗過,這下還得再洗一遍。
祭司一頭霧水,他叫隨行的四個戰士走上前去,戰戰兢兢地推開了沉重的箱篋,他害怕,或許這便是裝載著災厄的盒子,裏面盛滿毒蛇與疫病,是為了要這國毀滅而來的。
「就這些了!」謝凝滿意地點頭,「你那個……叫什麼,奇里乞亞的國王,他收不收破爛?收破爛的話,就把這些全塞給他。」
厄喀德納可不覺得他是文盲,反倒喜滋滋地覺著,自己得到了一件好差事。他拿起捲軸,對謝凝說:「那我念給你聽。」
「好多畫啊……」謝凝嘆氣。
謝凝跑得口乾舌燥、渾身是汗,心臟差點從喉嚨眼裡飛出去,因為笑得太大聲,嗓子都有點疼了。倒在厄喀德納的胸前,他還在止不住地笑。
謝凝才不管他,他歡呼一聲,就跳進熱水裡,先把身上的汗漬都洗乾淨了。
站在臨時的書房裡,謝凝翻著羊皮卷,看來看去,不好意思地對情人抬頭一笑:「嘿嘿,我看不懂。」www.hetubook•com•com
這段時間畫的畫,只怕比他大學三年加起來還要多,羊皮紙又佔地方。除了關於厄喀德納的畫作之外,他還畫了許多巨人的局部素描,銅牛的身體構造,庫房裡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憑記憶復刻的許多希臘人像……林林總總,加起來佔了一地。
「所有人都說,宙斯的大門前放著兩隻罐子,一隻是金的,裏面裝滿幸福和快樂,另一隻是鐵的,裏面裝滿苦難與不幸。對於一個人,宙斯往往從兩隻罐子里各抓一些分給他的命運,但快樂和幸福輕如羽毛,時常從神明的手中飛走;而苦難與不幸則重如山岩,因此沉甸甸的,一分也不曾減少。」厄喀德納說,「這就是人類用於寬慰自己的說辭,蒼白徒勞地解釋,他們的一生為何如此坎坷艱辛,得不到命運的寬恕。」
謝凝有點心動,但他知道這種追逐遊戲的難度,「那也不行啊,你那麼快,我怎麼可能有概率贏你嘛?」
謝凝吃吃地笑了起來,抑制不住戲弄他的心情,回答說:「那我就給你一個驚喜!」
「我不用神力,將尾巴打一個結,」厄喀德納的蛇尾捲起來,真的在中段打了一個八字結,「這樣,我就不能很流暢地遊動,並且,在起跑之前,我會讓你領先三百步的距離。」
厄喀德納不曾防備人類的一舉一動,並且,既然這是他所希望的,魔神也就順遂了他的意思,跟著一塊躍下了泉水,將水位推上一大截。
沒辦法,厄喀德納只好先捧著他的人類去熱泉里洗浴。一路上,他像扭粘糖一樣地糾纏,都沒能從多洛斯口中套出話來,身上就彷彿爬滿了螞蟻,心痒痒得受不了。
從來沒有人為他準備過什麼「驚喜」啊,因為這未曾得到過的事物,魔神心中加倍的好奇,想一探究竟。
後來,他也想加入進去,就問道:「多洛斯呀,你這樣鍛煉,真的會有效果嗎?」
謝凝站在地毯上,看到地下一堆堆鋪開的羊皮卷,炭黑的墨跡從上面層層疊疊地氤氳開來,少有帶顏色的紙頁。
「這麼多,太佔地方了……」和-圖-書謝凝苦惱地道,「得想個辦法,把它們處理掉。」
「這就是驚喜了。」
謝凝想了一下他見過的英雄,胳膊上的腱子肉只怕比他的頭都大,立刻嚇退了。
謝凝擦了擦臉上的汗,疑惑地看他。
有了盼頭,謝凝的心也定了下去,不至於像之前那樣,前路渺茫,無處找尋歸家的指望,因此整個人都像極了沒頭蒼蠅,亳無目的的焦躁亂飛。現在這樣,不管最後的結果如何,卡俄斯能不能答應他回家的要求,生活總歸有了規劃和目標。
說干就干,他捋起袖子,跳進去,先把關於厄喀德納的畫全部挑出來,再把關於地宮的建築畫踢到一邊,剩下的,是他決定要處置的對象。
他們在水下接吻,氣泡纏綿地往上翻湧,厄喀德納的蛇尾一圈一圈地纏住謝凝,不忘把他朝水面上帶。
無論如何,在愛與被愛的幸福里,厄喀德納暗自下著殘酷的決心:等到他們必須分離,再也不能相見的那一刻,他便毅然決然地投向死亡,絕不叫孤寂再無恥地纏繞他一分一秒。
望著愛人的面龐,魔神輕悄悄地放下捲軸,不再說話,轉而撫摸起多洛斯的頭髮。
緊貼著愛侶的身體,厄喀德納也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在溫情的靜謐里沉沉睡去。
謝凝聽得入了神,他問:「這說法是真的嗎?」
他開始鍛煉身體,這也是上課時,老師一再強調的。體弱多病的人做不出好的藝術,不管是繪畫還是雕塑,體能高強的人,總能比別人多出十分打磨的精力。
厄喀德納還在外面尋思,就聽到熱泉中的水聲漸漸停息,多洛斯的聲音,穿過霧氣與細小的水珠,來到他的耳邊:「厄喀德納,你進來一下!」
隔著曲折的波光,謝凝溫柔地親住他的嘴唇,將幾個字模糊地吹進去。
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正肉眼可見地縮短,謝凝的心臟怦怦狂跳,控制不住地吱哇叫嚷起來,他一邊大叫,一邊大笑,使地宮的迴廊,全波盪著他的聲音。
「我見過凡間的英雄們是如何訓練的,」魔神歪著頭說,「凡是成名的英雄,多半交由喀戎撫育。在那裡,他教會他們射箭、摔跤、劍術與駕馭戰車的技m.hetubook.com.com術,還會教他們如何排兵布陣、治理軍隊,並且用熊的脊髓,獅子和野豬的肝臟餵養年幼的英雄。如果你覺得好,我也可以擔任你的老師,教你不亞於英雄的武藝。」
追上多洛斯,那他要求的獎品就泡湯了,為了一次小小的勝負,便使愛人不能得到期盼已久的禮物,這種做法真是邪惡又可惡……
「好多畫啊!」厄喀德納驚奇。
謝凝笑道:「我也沒什麼想要的……啊,有了,我想看書,但這裏沒什麼書。」
「不要追那麼快!」他慌不擇路,轉到一條開闊的大道上,「我又沒有急支糖漿!」
他定了定神,又緩緩地念起了這幕悲劇。厄喀德納的聲音低沉沙啞,漸漸地,謝凝偏過頭去,在他懷中睡著了。
啊,是了!我可以追上多洛斯,拿到屬於自己的驚喜,然後再因為過於驚喜臉,把多洛斯所求的禮物獎賞給他。
「不要不要!」他使勁搖頭,「對我來說太誇張了。」
「主人要賞賜給你們東西!」巨人粗聲粗氣地說,推過一個巨大的金箱子,「你大可以感恩戴德地收下,然後就滾吧!」
第二天,他把奇里乞亞的祭司喚來地宮的門口,一名巨人為他傳著話。
「你如果贏了我,我就叫所有的好書,充裕地堆滿地宮的三個房間,」厄喀德納又問,「可若是我贏了呢?」
厄喀德納真愛他含笑的神采!蛇魔歡欣地嘶嘶道:「你所求什麼呢,我的愛人?這下,我終於可以自豪並且篤定地許諾,無論你要求什麼,我都能拿來給你了!」
「抓住你了,」魔神得意地說,蛇尾的肌肉徐徐滾動,解開了那個結,「親愛的多洛斯。」
「運動要持之以恆,不能一上來就搞那麼大的劑量,」他解釋,「我就是為了讓身體好一點,不在乎什麼效果。」
蛇魔毫不猶豫地鑽進去,卻沒有在水面上發現少年的蹤跡,他無奈地問道:「有什麼事?多洛斯,你不要鑽到水下去玩耍,你沒有魚的鰓、海蛇的鱗,你會憋不過氣的。」
主意已定,厄喀德納探長手臂,在人類火急火燎地轉過第三個路口的拐角時,他一下抓起hetubook•com•com對方的腰肢,把人輕輕地提起來。
就這樣,他們的生活重回平靜。
是時候了,他左右搖曳,全靠強勁到不可思議的腰力,帶動後面那截打結的尾巴。他嗅著多洛斯的氣息與汗水,極快地追逐上去,帶起劇毒的腥風。
他思索片刻,又出了另一個主意:「那麼,你要如何驗收你的成果呢?不如我來在後面追逐你,看你能不能跑過我。」
大概這個「驚喜」委實有些太猛,謝凝雖然輸了,可該有的獎勵,厄喀德納非但沒少,還加倍地狠狠送。很快,從人類王國運來的羊皮卷和泥板書,便堆滿了地宮的五個大房間,要不是謝凝喊停,厄喀德納自己是不肯罷手的。
一雙濕熱柔軟的手臂,忽然破開灼熱的泉水,勾住了他的脖頸,要將他向下拖去。
箱子吃力地打開了,最先映入眼帘的,卻是一張巨人的裸胸速寫——五大三粗的巨人愣愣地抓著自己的腋下,表情是一種完全放空后的弱智之相……連嘴角的口水都栩栩如生,可見作者的畫工是何等精湛。
但另一方面,英雄並非是要人人效仿的榜樣。從某種意義上說,英雄的結局恰恰是一種不祥的警告——世間鮮有壽終正寢,死時兒孫繞膝的偉大者。他們高貴不屈的德行,往往使他們置身於難以調和的衝突中,並且被迫做著兩敗俱傷,沒有好路可走的抉擇。哪怕英雄稍微卑劣、稍微懦弱,甚至稍微優柔寡斷一點,他們都能完好無損地活到老死的那一刻,但他們受苦受難,在人生的巔峰,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光榮里堅決步入死亡,只因為他們是理想中的人,而理想中的人是不能與平庸和解的。
但是多洛斯承諾的神秘驚喜,又是那麼有誘惑力……他會給我一個什麼樣的驚喜呢?
浮上去之後,謝凝長長地喘了一口氣,他的臉頰通紅,眼角眉梢亦是紅的,眸光中彷彿點著兩顆星星,晶亮地望著厄喀德納。
說到這裏,他又想起了自己與多洛斯——他們的結局會是幸福的嗎?反覆無常的命運,還會執意追逐著作弄他們嗎?
祭司:「?」
「驚喜搞完了!」他用干布吸著身上的水,大大咧咧地說,「以後就沒有了啊,不得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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